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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豪迈又专情的爱国词人——陆游

历史大观园 文人墨客 2020-06-14 19:16:31 0


会稽山下的失意人

公元1210年腊月和往年的腊月一样寒冷,街上的气氛也如往年一样热闹——年关渐近,街道上已铺陈出各类年货:腊肉、韭黄、生菜、薄荷、胡桃、怡糖、桃符、年画、虎头、爆仗……人们挎着篮子、挑着担子,在拥挤的街道上来来往往,一些民间艺人也趁着人多找块空地敲锣打鼓招揽生意、表演各式绝活,一派热闹景象。

然而,在山阴县远离市区的会稽山下,满头华发的陆游却毫无过年的兴致。他半卧在病榻上,把一条陈旧单薄的棉被拉到胸口。不知是屋子里寒气太重,还是生病的缘故,他一直咳个不停。窗外呼啸的西北风像不速之客频频敲打卧房的木门,令病中的陆游更添一种凄凉之感,不禁想起自己罢官回山阴老家闲居的二十年时光。

这二十年来,除了中途有短暂的出仕,他时而劳作于田间,时而上山采药、为无钱看病的乡人提供帮助,时而在镜湖边看寒鸦嬉戏,时而携一壶自酿的米酒、驾一叶扁舟在湖上悠游垂钓。

二十年时光如流水般转瞬即逝,唯有陆游晚年时所作的诗词,留下了这些年他闲居生活的一点印迹。

如《点绛唇·采药归来》一词,写的便是陆游上山采药、听渔歌唱晚的情形:

采药归来,独寻茅店沽新酿。暮烟千嶂。处处闻渔唱。

醉弄扁舟,不怕粘天浪。江湖上,遮回疏放。作个闲人样。

从词中可以看出,陆游曾渴望驾一叶扁舟与渔人一道荡舟湖上,当一个浪迹江湖的闲人。

然而,隐居山间,当一个田间老农并非他的本意,否则,他就不会产生《卜算子·咏梅》中流露的失落感了: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一生酷爱梅花,他欣赏梅花高洁、不与群芳争艳的品格,而他认为自己就像词中那株生长在“驿外断桥边”的梅花,寂寞开放,独自承受着天地间的风风雨雨,独自承受着被风雨摧残的悲苦命运。

雪梅化作尘土仍要“香如故”的品质固然可敬,但谁又知晓它内心的孤独与寂寞?它无人欣赏、也无处依傍的身世难道不令人怜惜?

不过,令陆游感到失意的,并非他个人的利益得失。对于功名利禄,陆游在《鹊桥仙·一竿风月》中很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严光是东汉的著名隐士,与东汉开国皇帝刘秀是少年时的好友,后来刘秀当了皇帝,多次请严光入朝为官,但都被严光拒绝了。

严光因不慕荣利、归隐山林的做法为后人称道,但在陆游看来,严光虽不求利,但他披着羊裘垂钓于富春江上的做法分明有求名之嫌,不如那江上“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的无名渔父,虽以卖鱼为生,却远远避开争利的官场——他甚至连城门都不靠近,更别说追逐名利了。

显然,陆游想成为的是不追名逐利的无名渔父。当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成为淡泊功名的渔父,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而他的内心,其实一直渴望着有所作为,他不希望白白消磨时光,浪费一身才华,他渴望建功立业,渴望报效国家。

内心想要“进”,现实却逼得他不得不“退”——正是这种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常令他回首往事时感慨不已,令他在闲居时内心无法真正悠闲,而是充满了憾恨。这种情绪,从他晚年卜居时所作的诗词中可见一斑,如《鹊桥仙·华灯纵博》一词: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苹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君恩赐与。

他在词中明确写道,他不愿与那些只图功名利禄的人同流合污。既然无法实现年少时的凌云之志,那不如干脆回到乡间、在镜湖边当个隐姓埋名的渔父。

然而,以渔父自比的他,眼前是湖山的秀丽景色,心里想的却是当年“雕鞍驰射”的豪举,是此生未能实现的理想与抱负。虽然他嘴上说“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君恩赐与”,可他的内心却不可能真的像渔父那样闲适,而是充满了难以平息的忧愤。

他曾在《蝶恋花·禹庙兰亭今古路》这首送别词中写道:

禹庙兰亭今古路。一夜清霜,染尽湖边树。鹦鹉杯深君莫诉。他时相遇知何处。

冉冉年华留不住。镜里朱颜,毕竟消磨去。一句丁宁君记取。神仙须是闲人做。

是啊,“神仙须是闲人做”。虽然陆游一生所追求的不是个人功名,所做的一切都源于一颗为国为民的赤诚公心,但他仍有追求,心中记挂着国家,记挂着百姓,仍希望能奋起抗金、收复中原失地、洗雪“靖康之耻”,令百姓不再受金人的侵扰、战乱的祸害,因此他当不了闲人,也当不了“神仙”。

然而,纵使他胸怀大志、常怀国事又能怎样?

从陆游的一生来看,他二十岁立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志向,此后积极入仕,不顾个人得失直言进谏,一再向皇帝建言献策,不顾个人安危与道路险阻深入抗金第一线投身激烈的战斗……他所做的,都是在为心中的理想努力、奋斗。但这一切付出,最终换来了什么?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这首作于晚年的《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便是陆游一生的写照:他的一生始于“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却无奈终结于“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躺在病榻上的陆游,如今年事已高,身体老迈,纵使他依然怀抱壮年时的志向,也无力再去实现报国之志了,除了回忆当年不远万里纵马奔赴边疆杀敌的往事,还能做些什么?

当凌云壮志遭遇第一次“滑铁卢”

一阵风透过门缝吹进屋子,床榻边的碳盆忽然亮了,扬起许多白色的灰烬。陆游斜过身子,搅了搅碳盆,咳嗽几声,斜靠在枕上,数十年前的往事又一件件浮现在他眼前。

他想起了童年,那个充满动荡的童年。在他的印象里,童年从来没有一个长久的居所,一家人总在漂泊迁徙,而不论迁到哪里,母亲总是忧心忡忡,父亲也总是唉声叹气。

这是一次漫长的逃亡,一直持续了十年之久,此间他们一家人颠沛流离,一路上担惊受怕,直到南宋王朝在南方站稳脚跟,他们才于公元1134年结束了动荡的生活,在祖父陆佃的出生地山阴乡间安下家来。

等到陆游长大一些,开始从父母和周围亲友的谈话中逐渐了解到“靖康之难”、国耻家仇,并知道了造成他们一家颠沛流离的根源,他的心中便已立下收复河山的志向。

陆家祖上世代为官,陆游的祖父陆佃是北宋名臣,父亲陆宰又在朝当官多年,靠着殷实的家底,退居乡间的陆家仍是大户。值得一提的是,陆宰是当时有名的藏书家,据说公元1143年,皇室内府藏书缺书较多,诏求天下遗书,首先命绍兴府抄录陆宰家所藏书籍,数量竟达一万三千卷!

出生于这样的官宦世家、书香门第,陆游少时得以徜徉书海,又深受严亲教诲,十二岁就能诗能文。

而在陆游十几岁时,南宋历史上发生了一起震惊天下的冤案——抗金名将岳飞一路挥师北上,多少人期待的收复中原近在咫尺,然而由于秦桧等奸臣从中作梗,岳飞父子先被落职,后惨遭杀害,继而宋王朝向金人求和,与之签订了丧权辱国的《绍兴和议》。

岳飞被害时,陆游曾沉痛地为之悲吟。他哀叹豪杰之不幸,内心抗金的志向却因此变得更加坚定。当时许多志士仁人因为秦桧当权而不愿出仕,年轻的陆游却汲汲于仕途,他用心钻研兵书,四处结交豪杰,渴望能通过科举登上仕途,辅佐君王恢复大计。

不过,陆游因为喜欢谈论收复中原一事,仕途一开始就走得不顺。直到秦桧死后,他的仕途才渐渐明朗起来,逐渐由一名小小的主簿升迁为大理寺司直兼宗正簿。

公元1162年,当了三十多年皇帝的宋高宗把皇位禅让给太子赵昚。宋孝宗赵昚即位之初雄心勃勃,他改变高宗主和的策略,启用主战派名将张浚及其他主战派大臣,下诏为岳飞冤狱昭雪、赦还岳飞被流放的家属,积极筹备恢复大计。

宋高宗赵构之所以禅位,或许是由于公元1161年金主完颜亮突然撕毁《绍兴和议》、率四路大军南侵一事。金人的善变令南宋当权者感到不安,若不是公元1161年年末金国内部发生政变、完颜亮被部将所杀,当时在位的宋高宗很可能会选择继续南逃。

与赵构相比,宋孝宗赵昚是个更有抱负的君王。随着金人主动北撤,南宋王朝的危机解除,而此时金国内政尚不稳定,中原地区又因完颜亮率大军出动而出现了兵力空虚的情况,宋金两国的局势正悄然发生变化。或许,赵昚正是由此看到了北伐的希望。

然而,正如后人评价的那般:“高宗朝有恢复之臣,无恢复之君。孝宗朝有恢复之君,而无恢复之臣。”赵昚当皇帝时,朝中已无岳飞那样智勇双全的军事奇才,也不再有岳家军那样纪律严明、骁勇善战的军队,张浚虽有抗金的决心,但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而以他的才智韬略,要挑起北伐的重任仍不免有所欠缺,更何况他手下几乎没有可堪重用的将领。

宋孝宗即位时,陆游已经三十七岁,不再是懵懂无知、空有一腔报国热忱的少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令他对时局有了更清晰、更深刻的认识。尽管他十分渴望能早日北伐,但仍然趁着皇帝召见他的机会,规劝宋孝宗在北伐前先整饬吏治军纪、固守江淮,等时机成熟再慢慢图谋恢复大计。

遗憾的是,宋孝宗并没有把陆游的话放在心上,他甚至在听陆游陈述治国方略时嬉戏取乐,并不上心。

当时朝中有位叫张焘的老臣,是个德高望重的谏臣,孝宗十分敬重他,曾命人用肩舆将身体老弱的他抬到宫里、当面询问治国要略。陆游认为召见臣子时嬉戏取乐不是人君该有的样子,便愤愤不平地将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张焘。于是,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立马换上朝服赶到宫里,对着孝宗皇帝劈头盖脸来了一通质问。宋孝宗自知理亏,在张焘面前自然不敢流露对陆游的不满,但不久之后,陆游就被贬到镇江府当通判去了。

就在陆游出任镇江府通判前后,宋孝宗以张浚为都督,开始北伐。陆游知道北伐并非一蹴而就的易事,于是上书张浚,建议早定长远之计、不要轻率出兵。但当时金人已在屯粮修城为南攻作准备,张浚希望先发制人,于是没有听从陆游的建议,于公元1163年初夏派大将李显忠、邵宏渊率十三万大军主动向金人出击。一开始,宋军一路挺进,接连收复灵壁、虹县,出师十分顺利,但不久,因李、邵两位大将不睦,宋军在符离之战中大败而归。张浚上疏领罪,被贬为江淮宣抚使。(见《宋史》)

北伐失败后,朝臣汤思退等人攻击张浚北伐误国,力主和议。宋孝宗抗金的决心受到动摇,加上当时退位的宋高宗仍在世,不时对他施加压力。不久,孝宗便被汤思退等人说服,决定下令撤防,遣使与金国商议“隆兴和议”。

公元1164年,就在张浚兵败之后、“隆兴和议”签订的前夕,当时在镇江府任通判的陆游曾与镇江知府方兹一同来到北固山登临多影楼。

登楼远眺,望着江南葱茏的草木,想起隔着浩渺江水的北方又将失去多少土地,又想起发生于此地的三国时孙刘合兵大败曹操的往事,陆游心中感慨万千,写下了《水调歌头·多景楼》: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往事如烟,古人的“遗恨”再也无法弥补,但金人雄踞淮北,镇江为江防前线,只要军民齐心合力、积极部署,徐图恢复大业是有希望的。“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一句,正是陆游借西晋名臣羊祜坐镇襄阳、屯田兴学、以德怀柔、缮甲训卒,广为战备,积极为伐吴做准备一事来劝勉时任镇江知府的方兹,希望他也能如羊祜一般,为渡江北伐作好部署,建万世奇勋,垂名千载。

除了劝勉上司,陆游还积极上书朝廷,认为临安东面临海、运送粮草不便,又不易防守,将都城设在这里只能作权宜之计,相比之下,六朝古都建康更适宜作为都城。他建议签订合约之后,皇帝应驻扎建康、临安两地,这样一来就可以迷惑金人,为建都立国、筹划北伐争取时间。

此外,他还向枢密使张焘揭发深受皇帝信任的曾觌、龙大渊二人利用职权广结私党、迷惑朝廷等事,认为应尽早惩治这两人,以绝后患。

不论是劝勉、上疏还是直接进谏,陆游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国家大计。但在当时,主战派失去势力,而直言弹劾小人又令陆游树敌,再加上曾经誓要收复中原的宋孝宗本人表面上志存恢复,实则已不想再提复国之事——诸多原因综合在一起,致使陆游仕途坎坷,短短两年内先从临安外放镇江府,再由镇江府调到建康,又从建康调到兴隆府。

对于陆游的遭遇,他的朋友韩元吉在《送陆务观序》中愤愤不平地写道:“朝与一官,夕畀一职,曾未足职,曾未足伤朝廷之大;旦而引之东隅,暮而置之西陲,亦无害幅员之广也……务观之于丹阳(镇江),则既为贰矣,迩而迁之远,辅郡而易之藩方,其官称小大无改于旧,则又使之冒六月之暑,抗风涛之险,病妻弱子,左饘右药……”(见《南涧甲乙稿》)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不久,陆游连官都当不成了:公元1165年,因小人向孝宗进谗言,说他结交谏官、鼓唱是非,还说张浚北伐也是因为受了他的鼓动,就这样陆游被罢免了官职。(见《放翁词编年笺注》)

被罢官这年,陆游四十岁。

想起自己年轻时饱读兵书、结交天下志士豪杰,为的是能尽一己之力为国效劳,而如今自己入仕多年,不仅在抗金事业上一事无成,强兵兴国的建议得不到采纳,还落到被罢官的地步,陆游感到无比痛心。

《诉衷情·青衫初入九重城》一词,正是他年华流逝、功名难就的沉郁痛惜之情的流露:

青衫初入九重城,结友尽豪英。蜡封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

时易失,志难城,鬓丝生。平章风月,弹压江山,别是功名。

被罢官后,陆游回到山阴老家,在镜湖边过起了闲居生活。此间,他写下了不少抒发胸中不平之气的诗词,其中有几首《鹧鸪天》,便是他此时生活与心境的写照。

在《鹧鸪天·家住苍烟落照间》中,他描写了居住地云烟缭绕、秀美出尘的景色,以及自己读书闲游、不问世事的生活: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而《鹧鸪天·懒向青门学种瓜》一词,写的是冬去春来,词人看燕子北归,看傍晚夕阳下沙鸥落在湖滩,听湖上隐隐传来渔人的歌声,品清美酒菜的舒适惬意生活: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

歌缥缈,舻呕哑。酒如清露鲊如花。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他的另一首《鹧鸪天》也写得飘逸绝尘:

插脚红尘已是颠。更求平地上青天。新来有个生涯别,买断烟波不用钱。

沽酒市,采菱船。醉听风雨拥蓑眠。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

从表面上看,陆游卜居镜湖三山乡间的生活似乎十分闲适惬意,然而,他真的甘心做一个不问世事的渔父,真的能在美酒与山水间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客么?

“老却英雄似等闲”,只是他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罢了,“插脚红尘已是颠”也不过是失意时的自我解脱。如果陆游当真甘愿碌碌无为、老死山间,当真认为涉足红尘是错误的选择,那么就不会有公元1169年的再次出仕,不会有他后来奔赴西南边境抗金的壮烈人生了。

短暂而豪迈的抗金生涯

公元1169年冬,在镜湖边闲居了四年的陆游,终于等来了朝廷的召唤。这一次,他的职位仍是通判,但任职的地方,却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夔州。

虽然夔州地处偏远,陆游却不辞辛劳,携带家眷沿着长江逆流而上、欣然赴任。因为他不想放弃任何机会——他想,只要身在朝中,他就可以慢慢筹划恢复中原的大业。

当然,对于在夔州的处境,陆游显然是不满意的,这从他在夔州任上所作的《木兰花·立春日作》中可以看出:

三年流落巴山道,破尽青衫尘满帽。身如西瀼渡头云,愁抵瞿塘关上草。

春盘春酒年年好,试戴银旛判醉倒。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我老。

其实写这首词时,陆游到夔州任职不过一年,他却说是“三年”,足见这段时间的煎熬。“破尽青衫尘满帽”,流露出他对自己这一低级文职的不满,而宦途奔波则令他疲倦。转眼又是一年新春,当大家都喜气洋洋地过年时,陆游想到的却是自己功业未成,却平白无故又老了一岁。

但他仍然耐心等待,等待着实现壮志的机会。

两年后,机会终于来了:当时,任川、陕宣抚使的王炎驻军在地处汉中的南郑,他写信给陆游,召他为干办公事。王炎也是当时文坛颇有名气的词人,虽然他的词作多为“一点心情千万绪。落花寂寂风吹雨”这类婉转妩媚的风格,但在政治上却与陆游意气相投,拥有共同抗金的理想。

南郑位于西北宋金边境,是抗金的前沿阵地,这正是陆游的理想所在。收到王炎的书信,陆游十分高兴,于是即刻启程来到南郑,开始了一生中极为短暂却热血沸腾的军旅生涯。

到南郑后,陆游的本职虽为文书、参议类工作,但他常常身着戎装,随军骑马外出露宿,也曾在野外雪地上弯弓射虎,还常到骆谷口、仙人原、定军山等前方据点和战略要塞巡逻,他还应王炎之请,尽平生所思所学草拟了一份驱逐金人、收复中原的战略计划——《平戎策》。

当时,南郑内城西北有一座高兴亭,与高兴亭遥遥相对的,便是被金人占领的长安南山。在南郑时,陆游常常登临高兴亭远眺,曾无数次幻想宋金交战的激烈场景。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这首《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中的豪情,便是陆游当时内心的豪情。他意气风发,想象着英勇的宋军向长安挺进、接连攻克金兵防守、收复失地的情景,不禁斗志高昂,对北伐充满信心。

虽然在南郑不足一年,但这短短数月的军旅生活,成了陆游一生最爱回忆的一段经历。晚年退居山阴老家后,陆游曾作《谢池春·壮岁从戎》一词,其上阕就是对这段难忘岁月的回顾: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烽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

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

从这首词可以看出,当时的陆游意气风发、壮怀激烈,对于能效力于恢复山河的事业,他是真心感到高兴和满足的。

只可惜,陆游二月来到南郑,同年十月幕府就遭解散,王炎被召回,陆游则被调到成都任职,“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理想生活才刚开始就仓促结束了。

这年十一月,陆游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离开南郑前往成都赴新任,途中他再次经过在南郑幕府任职时时常途经的葭萌驿,内心感慨万千,挥笔写下《清商怨·葭萌驿作》一词:

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

有人说这是一首怀人词,也有人说这首词是陆游的比兴之作。不必在意词中这位鬓发如云的女子是否真有其人,对陆游来说,理想未能实现的失意正如与心爱之人分别一样愁苦。

离开南郑后,陆游在西南边陲又当了几年官,先到成都、后到西川,都地处偏远。他却不在意在哪里当官,也不在意从事的职位只是参议官类的闲职,他只希望自己能有机会为抗金事业出力,希望自己出师北伐的建议能被朝廷采纳。

初到成都时,对于北伐一事,陆游还信心满满,认为还有重来的机会。这从他的《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一词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

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在南郑时,豪迈的军旅生涯和人们对他“诗情将略”的称赞,使得陆游心中充满了英雄之气,这种内心的英雄气概,并没有因为幕府的解散而消失。尽管遭受了挫折,但陆游仍勉励自己,“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只要不放弃,肯努力,愿等待,机会总是会再来的。

但几年过去,当年岁渐长,北伐却看不见一丝希望,陆游便又是另一番心境了。因为他知道,他所期盼的一切终究成了空想。于是,他感到悲愤、委屈、不满、疲倦、思乡……各种情绪杂糅一处,最终汇成了《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一词: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

纵然心中有英雄梦,但陆游毕竟也是凡人,眼看自己两鬓生出白发,报国的壮志落空,他自然会伤心落寞;回顾自己漂泊不定、不受重用的一生,他也会抱怨不满;而面对一再的失意与打击,他也会疲累消沉,需要借酒消愁,才能暂时忘却那无尽的烦恼,需要向好友倾诉,才能一解心中积郁已久的苦闷。

而陆游的这种烦恼与苦闷,不仅是因为理想抱负无法实现,而且还来自主和派小人对他的种种攻击——在蜀地时,他曾因被人诋毁“不拘礼法”“燕饮颓放”而被免职,为生计故,只得在浣花溪畔开垦菜园、亲自躬耕养家。

虽然仕途的沉浮无法由自己做主,陆游却执意当个精神上的胜利者,既然别人攻击他“颓放”,他就干脆自号“放翁”与其对抗。但不管怎样,恰如《鹊桥仙·夜闻杜鹃》一词所写的那样,现实终究惨淡,他失意的情绪还是无法掩藏: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

暮春时节,子规声声,扰人清梦。半夜惊醒,想起自己已是半百之年,却仍沉沦下僚、在这离故乡千里之遥的荒僻之地漂泊,夜色中无尽的凄凉与落寞袭上心头,令人难以承受。

执拗的北伐诗人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五十几岁时,陆游虽仕途坎坷,但在文坛却诗名日盛。他的诗名传到京城临安,让宋孝宗再度想起这个被他遗忘的臣子,于是将他从千里之外的蜀地召回了江南。

公元1178年,自蜀东归的途中,望着初春时节长江沿岸草木复苏的景象,陆游的内心不知是喜是忧,慨然写下《南乡子·归梦寄吴樯》一词:

归梦寄吴樯,水驿江程去路长。想见芳洲初系缆,斜阳,烟树参差认武昌。

愁鬓点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恐他乡胜故乡。

自公元1169年离开故乡复出当官,陆游这一去就是十年。这十年来,他宦途漂泊,人生中也曾有过短暂的慷慨激昂,但更多的是失意落魄。十年中,他曾多少次想回到故乡,但想到自己离家多年,家乡的人事早已发生巨变,不禁又有些“近乡情更怯”。

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当陆游再次回到阔别九年的山阴老家,这里的一山一水仍是旧时模样,可当年斗志昂扬的游子如今已成鬓发苍苍的老人,而故乡亲友则零落四处,有的则已入土为安——这一切,无不令他伤心感慨。

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又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宦海沉浮,陆游对人生的起伏已习以为常。回到故乡后,他写下《沁园春·孤鹤归飞》一词:

孤鹤归飞,再过辽天,换尽旧人。念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载酒园林,寻花巷陌,当日何曾轻负春。流年改,叹围腰带剩,点鬓霜新。

交亲散落如云。又岂料如今余此身。幸眼明身健,茶甘饭软,非惟我老,更有人贫。躲尽危机,消残壮志,短艇湖中闲采莼。吾何恨,有渔翁共醉,溪友为邻。

既然过往旧事已如云烟消散无踪,亲友散落也非人意所能左右,年岁已大,实现壮志的希望亦是渺茫,那么何不如顺其自然,抛开过往,过“渔翁共醉,溪友为邻”的生活?

不过,这种生活对陆游来说似乎仍为时尚早。在公元1190年罢官之前,陆游还曾有过两段为官的经历。

一次是受宋孝宗召见后,陆游先后被派遣到福州、江西当官,官职不高,不过是掌管茶叶、官盐、粮仓、水利等事的闲职。但不久,因被人诬告“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陆游愤然辞职,回到山阴老家隐居。

另一次是公元1186年,在山阴闲居了五年的他又被起用,被派往严州任知州。此时,年逾花甲的陆游已是文坛赫赫有名的大诗人,他的诗名令孝宗皇帝也对他另眼相待,在他赴任前,孝宗还特意勉励他,说严州山清水美,公务之余可以多游览名胜古迹,多写写诗词文赋。

在严州任上,陆游一边“重赐蠲放,广行赈恤”,一边整理旧作,集成《剑南诗稿》,可以说度过了一生宦途中最为平静的一段时光。

两年后,陆游严州任满,被升为掌管兵器制造与修缮的军器少监,再度入京当官。

不久,孝宗禅位给宋光宗,彼时陆游还未放弃恢复大业,于是上疏光宗,提出了治理国家、蓄力北伐的建议。不久,陆游升任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此时他又直言进谏,希望光宗广开言路,慎独多思,带头节俭,以尚风化。

殊不知,宋光宗既没有恢复中原的大志,也没有任贤安邦的才能,而且体弱多病、意志软弱,分不清谗言和谏言。陆游托付了一片苦心的谏言无异于对牛弹琴,不仅如此,他还因为倡导北伐而遭主和派弹劾,不久就被削职罢官。

公元1190年的这一次罢官,是陆游宦途生涯最后一次被罢官。此后,他一直在镜湖边闲居,直到公元1202年朝廷忽然又想起了他,将他召回京城编修国史。次年国史编纂完成,七十八岁的陆游便告老还乡,彻底结束了这一生的仕途。

陆游告老还乡时,南宋朝政又发生了变化:主和派渐渐消沉,以韩侂胄为首的主战派又在朝中占据了上风。

当时,南宋军民抗金热情高涨,隐居乡间的陆游看似过着闲居的生活,其实一刻也不曾闲着——当辛弃疾前往山阴看望他时,他与这位同样怀抱恢复大志的同仁促膝长谈、共议国事,给予了许多勉励与建议。而当北伐开始时,他则密切关注着北伐动向,北伐初战告捷,他额手相庆,恨不得自己能在前线助宋军将士一臂之力,而听闻北伐因宋军内部叛乱失利、韩侂胄被诛、南宋朝廷派遣使臣遣携韩侂胄头颅前往金国求和,他悲痛不已,不禁失声痛哭。

北伐失败那年,陆游已经八十二岁了。他知道,自己不能亲眼看见收复中原的那天了。可即便如此,他仍在生命即将燃尽的最后岁月里,一天天盼着奇迹的发生。他在焦虑与忧思中缠绵病榻日渐苍老,日渐衰弱。

一场“错、错、错”的婚姻

公元1210年,那年的腊月似乎格外寒冷,儿孙几度进屋来添炭火,但屋子里仍寒冷无比。一股冷风钻进门缝,令陆游一阵哆嗦,这漫长一生的回忆被打断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透过微微开启的窗户,看了一眼外面阴沉的天空,接着强撑着身子,从病榻上坐起,拿起纸笔,写下了绝命诗《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写完后,他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躺回到病榻上。

现在,他不再想抗金,不再想朝廷,也不再想天下的苍生百姓了。他只想一个人,一个令他内疚了一辈子、思念了一辈子的人——这个人,就是他的发妻唐婉。

说起陆游与唐婉,不得不提到当年题在沈园墙上的两首《钗头凤》。正是这两首词,令这段凄婉的爱情故事流传千古,为后人不断传颂。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据说,这首《钗头凤》为陆游公元1151年游览沈园时偶遇唐婉与赵士程所作。当时,陆游已经另娶,而唐婉也已另嫁。但分别多年后意外地在这春日里重逢,不禁令两人都不胜感慨。

唐婉还是当初那个温婉娴静的女子,她看陆游的眼神也一如当初那般充满深情。只是与数年前相比,她憔悴消瘦了许多,而且因为已是别人的妻子,所以必须有所顾忌,她只是偶然抬起头,偷瞧陆游几眼,随后很快低下头去,装作若无其事地为丈夫斟酒,一杯又一杯。

看着眼前这一切,想起过往的许多情事,陆游既心疼,又伤心;既歉疚,又无奈。当唐婉与丈夫赵士程离开后,陆游按捺不住内心起伏的情感,挥笔写就了这首充满痛惜之情的《钗头凤·红酥手》。

然而,在沈园与陆游不期而遇后,唐婉的内心也不平静。虽然她与陆游之间的往事已过去多年,虽然丈夫赵士程在婚后对她十分体恤疼爱,可她终究难忘旧情。第二年春天,当她再游沈园,看到陆游于壁上所题的《钗头凤》一词,内心百感交集,因此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有人说,陆游与唐婉在沈园题词的故事为后人杜撰,历史上并未真正发生,甚至连和陆游的那首《钗头凤》也不是出自唐婉之手,但不论怎样,陆游与唐婉之间的这段凄美爱情故事却是真实发生、有据可考的。

唐婉出身于书香门第,温婉贤惠,公元1144年嫁给陆游时正值妙龄。婚后,这对小夫妻情投意合,也曾一同吟诗品茶,游春赏花。可惜,这美好的光景不足一年,唐婉就因“不当母夫人意”被赶出了陆家。

至于陆游的母亲为什么要驱逐唐婉,历来说法不一。一说唐婉与陆游太过恩爱,陆母担心会影响儿子的上进心,因此狠心逼迫陆游休了新婚不久的妻子;又说唐婉不孕,因此才被逐出陆家。总之,不管什么原因,因为陆母的嫌恶,陆游与唐婉这对鸳鸯被活活拆散了。

至于陆游,他不敢违拗母亲的意思,又不忍辜负娇妻,于是在外面悄悄地另筑别院安置唐婉。但两人的私会还是被陆母发现了。这场藕断丝连的婚姻,最终以陆游在父母的安排下娶王氏为妻而告终。

唐家在山阴也是名门大户,在得知陆游的再婚妻子王氏婚后不久便有了身孕后,认为不立刻将女儿嫁出去会颜面尽失,因此将唐婉嫁给了在当地颇有身份地位的赵家公子赵士程。

因为各自成家,这段婚姻似乎彻底结束了。此后,陆游因忙于仕途常年奔波在外,不再有时间、也不再有理由与唐婉见面、写信。但不论陆游,还是唐婉,他们内心深处却谁也没能真正放下彼此、放下那段过往的感情。

唐婉在赵家生活的几年,一直遭受着刻骨相思的折磨,不久就因忧郁而香消玉殒了。而陆游也未曾忘记唐婉,在唐婉离世后的数十年间,每过沈园,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内心生出无限思念与伤感。

为唐婉、为沈园,陆游曾写下不少诗词。公元1209年,当八十四岁的陆游再度游览沈园,他仍是情不自禁,用颤抖的笔写下“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陆游如此痴情,倘若唐婉地下有知,也会为之感动吧?

然而现在,过往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回顾完自己的一生,这位病榻上的老人忽然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他释然了,终于不再为红尘中事羁绊。功名也好,理想也罢,再也与他无关了;而对于唐婉,他也不再感到歉疚,因为他知道,不久他们就会重逢。

就在那个凄风苦雨的腊月,一生坎坷的大诗人陆游未能迈过年关,在新年到来之前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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