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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帝国——文治

历史大观园 宋元文明 2020-07-06 13:09:11 0


太宗一朝,纂修“文事”,完成那么多重要文献整理,如果不比大明纂修《永乐大典》、大清纂修《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还要重要,至少一点也不次于它们。如果没有大宋太宗一朝纂修的文化典籍,中国文明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

搜求天下书

太宗“武功”有得有失,得之大,在平定北汉,以赫赫威名,让吴越国与清源大藩“纳土归宋”,和平统一中原;失之大,在与契丹的战争中,虽然也有“石岭关之战”“满城之战”的多场胜利,但“高梁河之战”与“岐沟关之战”两场失利,影响太大,综合来看,太宗一朝在与契丹的较量中,算是打了个平手。双方谁也没有实现战略目标。

但在“文治”方向上,太宗一朝可称成就显著。论起来,这才是久远事业,超过“武功”之成就不可以道里计。

太宗一朝的“文治”,影响中国深巨。

他做了很多事,其中之一是“搜求天下书”。

太平兴国年间,太宗视察“三馆”,也即史馆、昭文馆、集贤院,去看这三馆的藏书。唐代曾建有崇文馆,开始是属于太子学馆,有学士等官,掌管经籍图书,方便太子学习,但后来也在此地教授诸生。后梁时沿袭了唐制,没有大的变动。大宋沿袭后梁的三馆建筑,做国家图书馆。但太宗发现馆内破旧潮湿,这里的馆员们也没有多大积极性。于是下诏,在京师另选一块好地,重建三馆。

第二年三馆建成,赐名“崇文院”。

这个图书馆可比以前宽绰多了。东边厢一排建筑为“昭文书库”,南边厢一排建筑为“集贤书库”,西边厢则分藏经、史、子、集四部,为“史馆书库”,总六库。原来旧馆的图书也全部迁过来,这样六库藏书达到八万卷。

又在崇文院内建“秘阁”,将重要典籍、珍藏善本,移入其中,仍属于崇文院。大臣李至总理此事。

雍熙元年(984)正月,太宗对侍臣说:“夫教化之原,治乱之本,苟无书籍,何以取法?今三馆所聚,遗逸尚多。”文明教化的源流,治理动乱的根本,如果没有书籍,到哪里去向前人取法?现在三馆所聚集的书籍,遗漏的还很多。

于是,下诏向全国求书,诏曰:

三馆以《开元四库书目》开馆,中所阙者,具列其名,募中外有以书来上,及三百卷,当议甄录酬奖,余第卷秩之数,等级优赐。不愿送书,借其本写还之。

现在三馆已经以大唐《开元四库书目》为索引,正式开馆了,但是对照目录,缺失的还很多,可以开列所缺的书目,向中原内外募集。有人献书,到达三百卷,应该讨论甄别录入,并给予报酬奖励。其他要根据所献书的卷帙多少,制定等级优厚赏赐。如果不愿意献书,可以借给朝廷,抄写完毕后还给人家。

此诏一下,史称“自是四方之书往往间出矣”,从此四方各地各种图书,开始陆续出现了。

大宋藏书从此越来越丰富,国家藏书又有了各种专门的建筑,如“太清楼”“玉宸殿”等。

崇文院的建成,一扫过去馆员的暮气。从此这里成为大宋帝国最让文人士大夫向往的地方,在这里工作,几乎是当时的文人所能达到的最高职官荣誉。那时候,谁要是能入三馆任何一馆,带职做个普通科员,就会受到他人羡慕的眼光,太宗朝,名臣李至首先来做这个秘书监,很有“文坛祭酒”的光荣。李至本来就是个“书虫”,读书乐此不疲。他曾经因“目疾”而请假,要求换工作,但是要他到这里工作时,“目疾”似乎也不碍事了。太宗优容,也不说破。反而在他跟名臣李昉、王化基等人到秘阁中观书干活时,一定要“赐宴”,比工作餐要丰富得多,连带着三馆的图书管理员们也都一块参与。

李至也不负太宗文治天下的厚望,多次推荐人才来充任校理,又请求购置“亡书”,也即五代以来离乱,天下丢失的古籍。这样,就不断地有新发现的“亡书”出现,每一次有发现,李至就向太宗汇报,太宗就让他将“亡书”送来“御览”,在很休闲的便殿,便座召见,对李至“恩礼甚厚”。

“人之嗜好,不可不戒”

李至后来又兼判国子监,到太学去做总管。他发现当时虽然已经流行《诗经》《尚书》《仪礼》《周易》和《春秋左氏传》这“五经”,但儒学其他重要典籍《春秋@梁传》《春秋公羊传》《周礼》《礼记》《孝经》《论语》《尔雅》这七部经典的注疏还没有刻版,就推荐当时的饱学之士杜镐、孙奭、崔颐正等人整理这些典籍,准备刊刻出版。太宗同意他的意见,就让他和名臣李沆一起来裁断总揽此事。这事成为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的大事,“十三经”就差《孟子》了。《孟子》在五代后蜀时,孟昶曾经刊刻,到了南宋,朱熹将其列入“四书”之一,正式成为“经书”。李至要求刊刻十二部“经书”,前人已经做过部分,但如此大规模系统整理(校勘、注疏),史上还是第一次。

不久,秘书监李至进献新近校订的图书三百八十卷,太宗从容地对他说:

“人之嗜好,不可不戒。不必远取前古,只如近世,符彦卿以射猎驰逐为乐,于是近习窥测其意,争献鹰犬,彦卿悦而假借之,其下因恣横侵扰,故知人君当澹然无所欲,勿使嗜好形见于外,则奸佞无自入焉。朕年长,他无所爱,但喜读书,多见古今成败,善者从之,不善者改之,斯已矣。”

人有嗜好,不可以不戒惕。这个道理,不用说远古的什么案例,只说近来的事吧,你看那老将符彦卿,那还是我岳父呢,他就喜欢射猎驰逐,以此为乐。结果呢,近侍们都知道他的意思,就争着向他进献猎鹰猎犬,符彦卿呢,也很高兴就接受了。这样一来,下人们就开始为了获得鹰犬,有了对百姓的恣意蛮横侵扰。所以知道人君应当淡然,不要放纵,更不要使嗜欲见形于外。这样,奸邪就没有办法进入了——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嗜好是什么。朕越来越年长,没有什么其他爱好,就是喜欢读书,在书中看到了古今成败,好的经验我就学着,不好的经验,我就提醒自己要改正,不过如此而已。

李至听了这番话,感到这个君主不简单,就向太宗“拜舞称贺”。

《太平御览》

太宗一朝,为中国文明文化做了不少好事,流传至今的标志性的工作很多,其中最为人称赏的大宋“四大名著”:《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册府元龟》,除了《册府元龟》为真宗朝编辑外,其余三部都在太宗一朝完成。

《册府元龟》是军政事迹的百科全书,四部书中,它的规模最大,有一千卷,分为三十一部,一千一百多门。了解远古至五代,也即大宋之前的中国军政,这是最重要的一部资料汇编。

《太平广记》是宋代之前,中国笔记小说的一次集大成。全书五百卷,太多有趣的故事。这书是最值得花费闲暇时光,慢慢浏览的大书。从中看到的,是中国人在宋代之前的艺术想象力,以及民俗民风。大宋之前,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什么样?去看《太平广记》。

《文苑英华》是大宋之前,中国文人的总集,是《昭明文选》后的诗文词赋之集大成。但此书所收文人文章从萧梁时代开始,萧梁也即梁武帝时代之前的文章没有收录,而唐代文章又收得最多,占全书十分之九,几乎等于一部唐代文集汇编。

四部大书,最为我所赞赏的是《太平御览》。

这是一部意义重大的类书。类书,是一种资料性工具书,它集合、辑录各种书的图文材料,按门类、字韵编排,便于循类查阅。

《太平御览》原名《太平总类》,太宗读过后,改名为《太平御览》。在宋代“四大名著”中最早修成。领衔主编者为著名文臣李昉,还有李穆、徐铉等十四人,其中吴淑、吕文仲、汤悦、王克贞四人在具体编撰方面,用力最深。这些人物都是一时才俊。这书从太宗践祚三个月后的太平兴国二年(977)初,开始立意、选题策划,完稿于太平兴国八年(983)深秋,用了六年时间,集合了北宋一流才情与头脑,编为一千卷的大书。此书将大宋国家图书馆的藏书文字内容分门别类,按类集合,一类一个主题,总五十五个大类,五百五十个子类。

对世界总和性的门类划分,是人类追求逻辑秩序的智慧,它需要对世界总体把握的能力。因此,这类划分,代表了太宗一朝智识者对世界的理解。换言之,浏览《太平御览》,可以约略感知宋初读书人、士大夫,中国的文化贵族对天、地、人、事、物的关心方向。这种方向一旦以文本的形式界定下来,在后世的推演中,就成为传统。《太平御览》就是源自于大宋太宗朝千年传统的文献和逻辑起点。大宋,赖此,奠定了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文明文化,是在文化存量基础上,对中国传统做出的一个了不起的文化增量贡献。

今人要感谢《太平御览》的地方很多,其中之一是:全书引用古籍千余种,全部为太宗朝以前的文献资料。但这些引用的典籍,到今天,检点起来,竟有十之七八已经亡佚,因为有《太平御览》,这些亡佚的典籍得以部分地保存下来。对一个流传有序的文明而言,这是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近世各类考古发现,最重要的发现就是“孤本”文字的发现。每一次发现,都给人类回顾往事带来一种惊喜。《太平御览》在呵护传统文化存量方向上,也是功勋卓著的。

人这种星球上唯一的“历史动物”,需要了解由无数故实组成的往事,那就是历史。讨论历史和历史学的哲学意义,会有很多话题,譬如,历史,对个体而言,如果不懂得也不愿意懂得自己的出生前故实,那就永远是个孩子;对群体而言,不愿意思考,或隔断、割断共同体的历史,将会失去未来;而对历史缺乏一种尊重、敬畏,那就注定要犯“历史性错误”。所以思想家阿克顿勋爵说:“历史是彷徨者的向导。”历史哲学家雷蒙.阿隆说:“历史是由活着的人和为了活着的人而重建死者的生活。”

但我事实上还关心传统史学的意义,如《孟子》所言:“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如康有为《新学伪经考》赞誉《春秋》这部永恒的经典所言:“上遵周公遗制,下明将来之法,褒善黜恶。”事实上,这也是西方传统史学的主旨,如塔西佗就说过类似的话:“历史之最高的职能就在于赏善罚恶,不要让任何一项嘉言懿行堙没不彰,而把千秋万世的唾骂,作为对奸言逆行的一种惩戒。”孙文先生一番话,看似浅显,却提炼了“历史就是当代史”“历史就是思想史”的价值方向,孙文说:“中国人之心性理想,无非古人所模铸,欲图进步改良,亦须从远祖之心性理想,究其源流,考其利弊,始知补偏救弊之方。”

《太平御览》将太宗朝之前的中国文献资料分类整理,内中所含蕴的道德训诫,比比皆是。在百年激进思潮影响下,以“反传统”为“天然正确”的各类喧嚣,对传统圣贤人物的“道德训诫”嗤之以鼻,是为近代中国最严重的一次文明坎陷。道德,是文明人类的必修课;道德垂训,是人类文明的嫡长子。人类的优雅与美,生成于洪深莫测的道德渊海。无道德,无美,无优雅。推演这个简易道理,方有文明可言。反传统,并不光荣。

《太平总类》于太平兴国八年(983)编成。成书以后,宋太宗对宰相说:“史馆所修的《太平总类》,从今日起每日进三卷给朕,朕当亲览。”宰相宋琪说:“陛下好古不倦,以读书为乐,这自然是好事。但是一天看三卷书,恐怕太伤神了。”宋太宗说:“朕性喜读书,开卷有益。每见前代兴废,则以为鉴戒,此书不过千卷,朕准备每天读三卷,一年读完。这样想来,好学之士读万卷书,亦不为难。大凡读书要自己性有所好,若不好读书的人,要他读书也读不进。”

此后,宋太宗果然每日读《太平总类》三卷,从不间断。如有哪一天事情太多而未能读满三卷,则一定在以后有空时补上。宋太宗果然一年读完了《太平总类》,便赐此书改名为《太平御览》。宋太宗从《太平御览》中读了大量史实,经常和群臣讨论历史上的帝王得失。大臣苏易简说:“皇上批阅旧史,安危治乱,尽在皇上考虑之中。此乃社稷无穷之福。”

著名成语“开卷有益”,就从这个故实中来。

一个月后,太宗在禁中读书,巳时开始阅读,发现有一只苍鹤飞到对面殿脊的兽头装饰“鸱吻”上,太宗没有理它,一直读书到申时,五六个小时过去了,一伸懒腰,发现那只大鸟还在,见太宗“掩卷”,这才拍拍翅膀飞走了。

太宗觉得神奇,说给近臣听。近臣回答说:

“这是上天被陛下好学而感动,所以要用大鸟来示相啊!过去大汉杨震读书,有鹳雀叼着鱣鱼坠落在杨震先生的讲堂下,就是这类故实啊!”

据称,全书五百万字读罢,再和群臣讨论历代得失,太宗就有了“历史经验”。

太宗论刘义隆、杨素、许敬宗

有一次,太宗对侍臣说:“朕于万机之暇,不愿意荒废读书之事。读书,这才知道历代帝王的行为方式。一个经验:如果不能有独立意见,万事全凭他人,那自己最后的位置可能都不知道在哪里了。”说着,就讲述了南朝宋文帝的故实:他虽然很恭俭,但是元凶们一旦悖逆,皇上就完了。

这个南朝宋文帝名刘义隆,是南朝刘宋的第三个皇帝。他一生“恭俭”,在位三十年,减免百姓赋税,做了很多好事。但他的两个儿子刘劭、刘濬,因为做错事,遭到宋帝刘义隆的责骂。刘劭就让女巫刻了一个父亲的玉石雕像埋在宫殿前,日日诅咒父亲早日晏驾,这类“巫蛊”之事,被刘义隆知道后,就要废掉刘劭的太子位,并将此事告诉了潘淑妃。不料潘淑妃却将此事告诉儿子刘濬,又不料刘濬很快就转给了太子刘劭。刘劭于是与大将萧斌在一个夜里,带领东宫卫队,假装说受诏入卫皇宫,进宫后,刘义隆正在烛光下与臣下讨论废太子之事,见太子持刀进入,急忙举起凳子自卫,被儿子砍掉手指,啪啦啦掉了一地。最终,父皇被杀。

显然,在赵廷美大案之后,这类骨肉相残的故实,很让太宗痛心。侍臣们听了也都为之动容,不免一个个心头一凛。

太宗还讲到隋朝杨素的“邪佞”。

隋文帝病重时,很想将帝位传给原来被废掉的皇子杨勇,但杨广与杨素勾结为同党后,杨素也假传圣旨,派杨广的东宫士兵进入宫禁守卫,更派出亲信“守候”病榻上的隋文帝杨坚。但就在当天晚上,隋文帝崩。

杨素之所以拥戴杨广称帝,很大程度上有曹孟德、司马懿之志。他几乎倾注全力“成全”即位的隋炀帝杨广之恶,试图让杨广众叛亲离。但杨素死得早了些,而儿子杨玄感也不争气,造反后,无德无能,被诛杀。

史上对杨素的评价极低。此人帮助隋文帝开国,立功极高,但在晚年所作所为,无一不是邪佞之举。史称杨素“利国家有事以为身幸”。只要国家有倒霉事,他就感到对自己有利。

王夫之《读通鉴论》分析杨素,认为:“隋之诸臣,唯素之不可托也为最。”隋朝各位大臣,唯有杨素是最不可托付的人物。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天下古今之至不仁者也”,从古到今,天下各地,杨素是最为“不仁”的人。而“不仁者不可以托国”,是王夫之的重要史学意见。

杨素的“不仁”,特点就是“杀人立威”。几百人的将士跟敌人大军相遇,不胜,回来后,全部杀掉。这种行为,只有战国时的尉缭说过,而做过的,只有杨素。按王夫之意见:杨素本来也“无他智略,唯忍于自杀其人而已矣”,这人并没有什么智慧和韬略,就是忍心杀自己的人而已。他建造一所宫殿,速度很快,但导致“丁夫死者万计”,这些“功绩”,其实都是“以杀人而速奏其成”,用杀人来尽快完成任务而已。王夫之没有见过近代杀人纪录,所以他说:“旷古以来,唯以杀人为事者更无其匹。”这种人在帝王时代,只能是祸乱江山,涉及“邪佞”,是不可以托国的。

太宗还讲述了与杨素相类另一个故实:许敬宗推举武后。

大唐高宗时,因为宠爱武则天武昭仪,要废掉名正言顺的王皇后。这在传统礼制中,是不允许的。但武昭仪枕头风厉害,高宗很想满足她这个愿望,但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一片反对之声。许敬宗看看久拖不决,就对高宗说:“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况天子立一后,何预诸人事,而妄生异议乎?”乡下老农民要是多收了几百斤麦子,还想着要换个老婆呢!何况贵为天子,要立一个皇后?这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跟着瞎掺和!有了这番言论,高宗得意,换了皇后。

许敬宗的这类言论,固然有省略价值观,悖逆人伦义理的昏妄,更有他难于言传的心事。按照后人诛心的说法,他大有葬送唐代江山,从中渔利的隐秘心事。唐末五代以来的藩镇大员,往往就乐于看着帝国不断犯错误,而后,取而代之。帝国,在他们那里不是效忠的对象,而是等待追逐的中原肥鹿。

太宗读书后,讲述这类故实,自有深邃的远虑。

大臣苏易简听罢太宗论刘义隆、论杨素、论许敬宗的话题后,回答说:

“陛下阅览往日历史,安危治乱之道,都在心怀之中。这实在是社稷无穷之福啊!”

“仁者之愚”

太宗的好学是出名的。

太宗读书之多,后世帝王罕有企及。读各类书,往往都有自家心得,有时就跟诸臣讨论,成为君臣之间思想、学问进阶的一个常态。但讨论中,太宗也有“偏蔽”之见,可以看出他的“仁愚”——顺便说,大宋帝王十几个君主,几乎个个都有“仁愚”之病。“仁者之愚”是王夫之先生对太祖赵匡胤的一个评价。大意说,太祖知道“兄终弟及”之后,自己的儿子德昭、德芳,还有兄弟廷美,可能吉凶莫测,但不能因为这种还没有实然出现的可能,就将兄弟赵光义事先“解决”掉。天伦为重,大位为轻,人伦大于社稷,伦理重于政治。所以不会以“天位之去留、子孙之祸福”,而斫丧自己的恻隐之心——去制止兄弟赵光义的自发生长。“廓然委之于天人”,豁达地将以后的事委托给天命、人心。西人的说法就是:至于以后的事,上帝知道。这种“仁”就是“愚”;但反过来也成立:这种“愚”就是“仁”。太宗攻取太原时,看到将士争奋,担心屠城,就在城池即将攻破时,下令稍缓,就是“仁愚”。他读书时,偶尔也可以看到他的“仁愚”心声之吐露。

有一次他读《兵法阴符经》,叹息道:

“此诡诈奇巧不足以训善,奸雄之志也。”

兵家诡道不能导人向善,言之有理;但战争谋略与行政管理,是两个不同向度的问题。慈者掌兵,铁戈撞响之际,如何奋勇?两军相对,很多时刻更不是勇气、血气之争,而是智者之争。这一层道理,太宗自然懂得,但他不以此为意,更不屑于将这类兵家的诡谋移用于政治管理。从大的战略而言,为正。人类真正的大型战争,整体上,事实上是综合国力之较量,不是计谋小道之较量。但就局部战争而言,如何可以省略“伐谋”?

太宗的“仁者之愚”,细考下来,事实上也许有防备“奸雄之志”的用意。他不期望帝国被“权谋”人物所毁。传统典籍读得越多,就越能理解“权谋”这种黑色智慧瓦解文明、稀释道义的破坏性力量。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元明清,都比大宋更愿意操练“权谋”。大宋,是历来王朝在政治管理方向上,最少“权谋”的帝国。大宋诸帝,总是试图沐浴在圣贤光芒之下,在“奇正相守”中,恪守“正”的一面。

“万岁”与“眉寿”

大宋士庶,在民间有一种自发的习俗,往往会每天燃一炷香,祷告天地,祈求天地保佑,让当世天子“万岁”,让大臣“眉寿”——“眉寿”就是“长寿”,眉毛长称为“豪眉”,“豪眉”者,长寿。故称之为“眉寿”。

太宗知道这个习俗,有一次读书,小憩,回顾宰相宋琪、李昉等人,说了一番读书体会:

“朕因思闾里间,每日焚香,祝天子万岁,次大臣眉寿。朕与卿等焉得不日思善事,以符亿兆人之祷?”朕因为常常想到胡同弄堂里的士庶小民,每天都焚香,祝愿天子“万岁”,祝愿大臣“眉寿”,想想这个,朕与爱卿等,哪能不天天想着做些善事,以不辜负天下亿万人民的祷告呢?

宋琪说:“臣等蒙陛下不次擢用,又承戒谕,岂敢为不善之事以负宸恩!惟思公勤,庶补万一。”臣等承蒙陛下不依照寻常秩序,拔用了我们,又承受了陛下的训诫谕旨,岂敢做不善的事情辜负皇恩!只有想着公道仁德,勤快机敏,以此来弥补不足。

太宗读书,始终是关心民生的。

有意味的是,太宗在读书中,还无意间接近了今日流行的“轻饥饿”养生法。

说有一天,太宗对宰相说:

“朕每日所为自有常节,晨间视事既罢,便即观书,深夜就寝,五鼓而起,盛暑尽日亦未尝寝。乃至饮食,亦不过度。行之已久,甚觉得力。凡人食饱无不昏浊,傥四肢无所运用便就枕,血脉凝滞,诸病自生。欲求清爽,其可得乎!老子曰:‘我命在我不在天’,全系人之调适。卿等亦当留意,无自轻于摄养也。”朕每天的生活工作都很有规律:早间公事朝仪完成,就开始看书。夜深就寝,五鼓起床。盛夏时一个整天也不昼寝。至于饮食,也不过度。这样时间久了之后,感觉很是得力。我觉着,人只要吃太饱,没有不身体昏沉头脑浊乱的。如果四肢还没有运动就入睡,那就会血脉凝滞,估计就有各种病症找来了。这样,想求神清气爽,那哪可能啊!老子有话说:“我命在我,不在天”,人之身体,全靠自己调适。爱卿等人也要留意,不要轻视了养生之道。

人君当淡然无欲

王夫之先生对太宗的读书姿态评价极高。

太宗曾对李至说:“人君当淡然无欲,勿使嗜好形见于外。”王夫之非常欣赏这个意见,给予了长篇评论,以发掘此中的意义系统。

王夫之认为,嗜好,往往因为生活习惯所致,事实上是一种赶时髦心理在蛊惑嗜好者。“群然取一物而贵之,则贵矣;群然取一物而安之,则安矣”,人人都认为“爱疯6”很珍贵,我有了“爱疯6”就自以为珍贵了;人人都购置了“爱疯6”而后心安,我也购置了“爱疯6”,也就心安了。君王若存此心态,是很可笑的。譬如过去那个卫懿公像今人喜欢“爱疯6”一样喜欢仙鹤,唐玄宗像今人喜欢“爱疯6”一样喜欢羯鼓,宋徽宗像今人喜欢“爱疯6”一样喜欢花石,但这类嗜好的对象,在“达者”看来,都跟凡虫、瓦缶、土块之类,没有什么差别。他们的嗜好,不过是因为这类对象的名气而已。当君王这类嗜好被天下所知以后,就会起而效仿,于是,成为一种流行时尚,于是就有了劳形劳神追求时尚的现象,于是有了“殃民”“殄物”等种种不良后果。所以君子所为“无欲”,不是灭绝欲望,而是不悖于理,将欲望控制在“分”上,不让人感到有特殊的嗜好。这样,各类诱导欲望的人言,各种稗官撰写的诱惑性文字,各种谄媚者试图引发嗜好的妾妇之道,各种兜售奇技淫巧方士的蛊惑,都不可能变易我的合理欲望。但人人有欲望,且一旦欲望来临时,往往心旌飘摇,人不能免。这时怎么办?唯有“镇之”。太宗有言:“朕无他好,惟喜读书。”这就是“镇之”之道。如此“镇之”,外界种种诱惑,不能动我之心,如此,“道存”。

王夫之还进一步分析道:尽管如此,只说“读书”,还是会有弊端。如果以流俗之心读书,书也会为流俗所用。历史上这类读书人,即使在帝王中也不少,最后是消磨于读书之中,日月流失,废事丧德。王夫之认为读书之“淫”,也即“过分”,有三种表现。第一是那种寻章摘句,搜求险僻的典故,用来炫耀自己的博学,这是读书之“色淫”。第二是那种过分注重师承,处处中规中矩,弄一个音韵,互相标榜,顾盼自雄,以为得意,这是读书之“声淫”。第三是那种随着书中意见而喜怒,喜时像醉酒,怒时要操戈,跟着书中人事而情绪起伏,这是读书之“志淫”。

这“三淫”,乃是流俗读书法,所以真读书,一定要“远流俗,审是非”,自家以宁静而“镇”“三淫”,不要被书中的文字所诱惑,演化为“嗜好”,这样,《诗经》中那些兼有的淫乱记载,《春秋》中那些兼有的逆乱故实,各地流行的方言土语,里巷传播的谣谚闲话,都可以令人获益。这样才接近于读书之道。如果不是这样,则书中记载的种种文字,就有可能将人往欲望一途导引而去。所以说,以读书为嗜好,也是嗜好,也是容易将人导向欲望的路径。王夫之最后说:这样来看,“惟无欲而后可以读书”,太宗关于读书的言论,实在是“知道者”的言论。值得嘉赏。

“飞白”

太宗赵炅诗一般,但书法不错。而且乐于在笔墨之间花时间,下功夫。史称太宗善于写“飞白”书法。雍熙三年(986)初秋的一天,太宗拿出自己写的“飞白”字赐给宰相李昉,并对他说:

“朕退朝,未尝虚度光阴。读书外,尝留意于真、草,今又学飞白。此虽非帝王事业,然不犹愈于畋游声色乎?”朕每次退朝,从来没有过虚度光阴。读书之外,就是书法了,我比较留意真书、草书,现在又学“飞白”体。书法,虽然不是帝王事业,但把时间用在这里,不比用在田猎、游幸、声色上好多了?

太宗似乎特别喜欢写了“飞白”大字送人。这也是联络君臣感情的一种方法。大臣们也都乐于得到太宗“赐字”,估计“求墨宝”的人不少。

有一次,他一气写了二十幅“飞白”书轴,遣中使拿着去送给宰相吕端等人,一人五轴。大宋诸帝身后各有私人图书馆,用来收藏帝王个人的文字文具用具等。太宗似乎有意丰富自己未来的图书馆,淳化元年(990)七月,他就特意将御制诗文四十二卷交藏于秘阁。他对自己的“飞白”作品似乎也很自信,这次还专门写了四十轴,存到秘府。“飞白”字,每一个都有一尺的直径。吕端等人得到赏赐后,到殿上来称谢,太宗对他们说:“我这‘飞白’,是依照小篆字体来写,与隶书不同。朕君临天下,干吗还要在笔砚之间花时间呢?实在是天生喜欢这个,不忍心轻易放弃。岁月久了,慢慢也就得到了‘飞白’的写法。”

有一年,太宗给近臣每人写了一幅“飞白”作品,特别赐给参知政事寇准十八轴。这是因为上一次赏赐大臣时,寇准出使在外,没有得到。这次一块给了他。赏赐之后,太宗又对宰臣吕蒙正等人说:“书札,过去算作‘六艺’之一,不一定是帝王的看家本领,朕不过是听政闲暇时,没事用这个自娱自乐而已。”

真宗、仁宗也善于写“飞白”。写好这种字,有难度。据说是当初东汉蔡邕所发明。他看到修理宫阙的工匠用笤帚蘸了白粉写字,受启发,写了“飞白书”。据说这种字,要在中锋行笔时,见出平行的墨丝,墨丝之间有空白,所以称为“白”,字要写得灵动若飞,所以称为“飞”。这种字类似于“榜书”,字体很大,适合做匾额,古人敬惜字纸,每天练习这么大的字,纸墨伺候不起,所以有“可爱而不可学”的说法。后来学习者成功者也确实很少。但太宗用点纸墨还是小问题,所以他乐此不疲,且成就不俗。这是他长期沉浸砚边,点滴收获而后达致的成就,但更与一个叫王著的书法家有关。

王著,此人习练王羲之书法,得其神髓,在太宗朝做翰林。太宗听政之余,读书之外,就留心书法。有写得稍稍得意点的,就让内侍拿了去给王著看,史称“著每以为未善”,王著往往评价说“未尽善也”,还不够好。太宗听后,于是就更加刻苦临帖写字。觉得有点进步了,有写得更好点的字了,再拿给王著看,王著仍如以前一般回答。有人就问王著,为何要这样回答?王著说:“其实皇上的字已经写得不错了。但好固然是好,如果告诉他写得不错,恐怕皇上从此不再用意去练,那就没有更大进步了。”时间长了之后,太宗又写了比较满意的字让王著看,这一次王著感到字确实好,夸赞道:“功至矣,非臣所能及!”功夫到了,这种成就,不是臣所能够达到的。太宗就这样在王著的鞭策下,越写越好,史称“帝笔法精绝,超越前古,世以为由著之规益也”,太宗笔法精妙绝伦,超越前面的古人,世人都认为这是由于王著的巧妙规劝而获益的。多少年之后,真宗还对宰相说到这个事,并且嘉奖王著“善规益”,认为他在侍书、待诏这个职务上,没有人能和他相比。

史上叫“王著”的人很多,五代宋以来,就有几个“王著”。有个五代后周时期差点做了宰相的高阳酒徒王著,在太祖朝还常常酗酒。他曾是后蜀的一位县主簿,宋太祖时,继续做他的县主簿。

契丹的学术成果

太宗看到汉字在使用中常有舛误,很想动用国家力量,做一场汉字纯洁化运动,便于中原子弟们能有学习汉语文化的基础依据。

此时,契丹燕京崇仁寺有个和尚释希麟,看到唐代和尚释慧琳编纂的《一切经音义》有不足,于是续写为《续一切经音义》。此书选取佛经词语,先注音,再释词,并引用传统各种字书、韵书和多种文献。注音则用反切和直音。书十卷,到大宋太宗雍熙四年,辽圣宗统和五年,公元987年写成。契丹对自家文化很看重,名流写书,只言片语不准出境,故中原地区始终未见流传。但此书曾流传到高丽,由高丽传入日本,清光绪年间,此书从高丽和日本再传回中国。不过这类大书,起心动念,就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集成,须动用多种文化资源和力量,因此,中原虽然未见此书,但应该对此书的起念、流布会有感觉。文化的整合,会规模性忽然勃兴,如“轴心时代”,世界范围内的文化展开就是。但也会在某个具体方向上忽然勃兴,如汉代的注经,宋代的疑经,清代乾嘉时期的整理国故,都是在同一个方向上,形成为学术共相。宋代太宗、真宗时期,中原、契丹都有了对文字音韵方向上的学术展开。

契丹在做《续一切经音义》的同时,大宋正在做《雍熙广韵》。

太平兴国七年(982),刚刚结束了“赵廷美大案”,这年的五月,契丹三万骑,分三路来侵略大宋,雁门关潘美、府州折御卿、高阳关崔彦进正在抵抗中;陕州也正在闹蝗灾,其他州郡也有人报来河水决口、冰雹灾害等消息,但太宗仍然好整以暇,组织各地通晓汉语文字的专业人才进京,“详定音韵”。王著,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成都府调入京师的。

太宗提拔王著为著作佐郎、翰林侍书与侍读。

《淳化阁帖》尽显大宋风韵

王著,乃是王羲之的后裔,晋代名相王导、大唐名相王方庆,都是他的先人,是门阀大户,有家学渊源,他的书法为时人所称赏。后来他还主持编辑了著名的书法集大成著作《淳化阁帖》,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个重要工程。

《淳化阁帖》,是将先秦至五代著名书法家的作品墨迹,经过双钩方法描摹下来,而后刻版,再拓印,成为书法之帖。此书共十卷,收录一百零三人的四百二十篇墨宝,这就是中国“法帖之冠”“丛帖之祖”。还有记录说太宗曾将内府所藏历代墨迹,由王著编辑、摹写,而后刻石,称《淳化阁帖》。这类石刻后来在战争中遭到破坏,残碑散见于各地。我曾在西安见到《淳化阁帖》的一块残碑,字极小,然刻工精良,不免驻足良久,让人想见大宋风韵。

作为书法家也是文字学家的王著,与另一个同行句中正,都是原来后蜀时的文人。句中正也精于字学,对古文、篆书、隶书、行书、草书,都有研究,太平兴国二年(977),他进献“八体书”。太宗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召入京师,授著作佐郎、直史馆,与诸文臣详定各类文字学专著。

当时的名臣张洎也有文采、有学问,曾与徐铉重新校订《说文解字》,刻版颁行。太宗看后很高兴,就问句中正:“汉语中有声无字的,有多少?”句中正答应回去检点,不久,整理为一卷献上。太宗看后说:“朕也得到二十一个字,可以一块录下来。”

《孝经碑》与《雍熙广韵》

句中正曾经用大篆、小篆、八分体三种字体书写《孝经》,刻石,到了真宗时进献给国家。真宗在便殿召见他,问他这块《孝经碑》写了多久。句中正回答:“臣写此书,十五年方成。”真宗嘉叹很久,赏赐甚厚。命人将《孝经碑》藏在秘阁——此地太宗时就有意要刻《孝经碑》,而且自己书写了《孝经》给当时的大臣李至,也曾刻碑。句中正的则是三体碑。

当时乾州(今属陕西咸阳)献古铜鼎,四方形,有四足,上有古文二十一字。没有人能解读。句中正与另一位文字学家杜镐,详细查验,引用典籍一个个解读了字义,有根有据,为人所信服。

句中正、王著,还有著作佐郎吴铉、大理寺丞杨文举等人,共同开始撰定《雍熙广韵》。句中正第一步先分出了字韵的门类,等于完成了结构性工作。太宗给了他很优厚的赏赐。《雍熙广韵》书成,凡一百卷。

这是一部韵书。韵书是将汉字中相同音韵的字编排在一起的字典。韵书需要注音,“反切”法为韵书所常用。传统文化中,字书、字典,是基础性建设,但需要极高文化素养才有能力修撰。字书字典,属于“小学”一类,筚路蓝缕的工作,从最早的《尔雅》开始,到《说文解字》,是一个高峰;到了《雍熙广韵》是又一个高峰。这是中国文化中至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很多学问,如历史、文学、经学乃至于诸子学,都需要有“小学”的功底,才有可能升堂入室。王著、句中正、徐铉、张洎等人,以及更多的学问家,在太宗朝,一直延伸到真宗朝,所做的工作,都可以被称之为“中原文化重建”。五代乱世之后,有了这样一批人,中国传统文化,得以不坠。他们生平事迹都很简单,除了学问,似乎没有更多业绩可以谈。“杜门守道,以文翰为乐”,是他们共同的特点。他们是承续传统文化,使“中国所以成为中国”的文化守望者。

顺便说,《雍熙广韵》是对隋唐之际陆法言的《切韵》的一个补充、修订;也是真宗朝定名为《大宋重修广韵》的前期形态。或者也应该说,《大宋重修广韵》(简称《广韵》)是太宗、真宗两朝的修订成果。

《广韵》为何重要?

它第一次将26194个汉字整理分属于206个韵部。而这些韵部,又按“平上去入”四声分布。每个韵部都有一个代表字作为名目,史称“韵目”,这就成为韵部的排列顺序。而这个顺序,如“一东、二冬”之类,就成为记忆汉字,进入韵书的钥匙。之后,到了金朝、南宋,又有了著名的《平水韵》。《平水韵》将《广韵》一书中允许互通使用的韵部合并,另外合并了不能互通使用的几个韵部,成为106韵。于是,此书成为世人写作近体诗不可离手的工具书。它基本反映了中原诗人从隋唐以来作诗的音韵规则。因此,宋人乃至于今人创作近体诗,要有赖于《平水韵》,理解唐诗,也离不开《平水韵》。由这部韵书,可以上溯中原唐音,复盘千年前中国人发声用语的语音形态。而由此为依据,可以考据、解决的学术问题多不胜数。没有《广韵》可能就没有《平水韵》,那就像今人理解《诗经》一样,困难重重。

《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之外,太宗朝主持修订的《广韵》,以及《说文解字》《淳化阁帖》等,极大地丰富了中国文化。这是比“平北汉”以及和平收复吴越国与清源军,更久远也更深沉的“文治”功勋。

“十六字教”

国子监总管李至推荐了国子博士杜镐、直讲孙奭、崔颐正等人之后,这些大儒都对帝国的文明推演贡献了学问、智慧和道义方向。太宗录用这批人物,一直嘉惠后人,若干年后,有一天,真宗皇帝对李至说:“朕宫中无事,乐闻讲诵。”我在宫中没有事的时候,愿意听听学者们讲诵经典。于是召崔颐正到后苑,讲《尚书.大禹谟》。

《尚书.大禹谟》,在学界被一部分人认定是“伪书”,但即使是“伪书”,从“制造”这部“伪书”的东晋梅赜算起,也在中国流行了一千六百年以上。其中很多思想已经进入传统,传播有效,成为中国记忆的一部分。《大禹谟》中最重要的意见是被人称为“十六字教”的四句话: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我在本书第一部《赵匡胤时间》中简略介绍了“十六字教”。现在重复来说它,实在是因为它太重要了。“十六字教”直指传统政治管理,它直接叩问:政治,如何才是合理的、合法的、正当的?人性恶,不可测,意味着政治充满风险。而如何治理,其道隐而不彰,并不是那么明白显示,让人轻松掌握。但一定存在一种唯一的精准之路可走,这条路是什么,也不知道,但“中道”也即“中庸之道”是必须考量的总体战略。“中庸”,不是“中间”;“中道”,也不是“中间”;不是所谓的“第三条道路”;而是“平衡”。政治治理的“平衡”状态,是一种从“实然”起步,走入“应然”的过程。而“应然”,是一种价值诉求。文明邦国,必须以价值诉求为导向,而不是以利益诉求为导向。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在人性恶的普遍环境中,在士庶对利益的普遍追求中,如何推演价值文明?这之中的“平衡”之路,就是优秀政治家的从政之路。一味顺从人性恶,引导本来就是“经济动物”的人类去瞩目于经济方向运转,等于“教猱升木”,教本来就会爬树的猴子去爬树,等于省略了价值诉求,天下攘攘,乃成一无义动物世界——文明规则的破毁,丛林法则的流行,原因在此。一味演唱灭绝私欲,推演纯洁利他世界,等于背离人情,天下嚣嚣,乃成一虚假天使世界——在虚假圣洁中自我高潮,在自我旌表中廉耻流失,最后演绎为一个犬儒主义天下,原因在此。

背离“允执厥中”的圣贤意见,不祥。

太祖、太宗明白这个道理,真宗也明白这个道理。在他们无数的治理经验中,这个理念指导下的政治经验,至为珍贵。

太祖“允执厥中”,以一种赎买而不是预先杀戮功臣,或无所作为的方式,解决了可能的“阴谋拥戴”问题。

太宗“允执厥中”,以一种政策性向“文治”倾斜的姿态,省略了多种“以暴易暴”的模式,尽量减少对武臣的各类制裁或轻蔑,引导大宋慢慢消弭五代以来,甚至秦汉以来的藩镇尚武的骄悍之气,收敛天地之间的杀气、戾气,以一代人的时间,推演了一个强盛的文明之邦。

真宗“允执厥中”,以一种“商谈”而不是“硬拼”的模式,与契丹平等对话,解决了多年对峙、流血的连绵战争问题,为大宋赢来了百年和平。

到了宋仁宗时代,晚期,开始渐渐偏离“允执厥中”的平衡路线,国家开始在祥和气象中隐约潜伏了不祥之兆。三百年帝国,有了危机。

“家法”与“家学”

宋代史论家吕中有专著《宋大事记讲义》,内中说大宋“家法”,有言道:“宋朝以家学为家法,故子孙之守家法自家学始,此范祖禹《帝学》一书极言宋朝承平百三十年,异于汉、唐,由祖宗无不好学也。然人君之学,尤在于所共学之人,故在太祖时则有若王昭素,在太宗时则有若孙奭、邢昺,在真宗时则有若崔颐正、冯元辈,皆极一时之选也。”这意思是说,为人所称赏的大宋“家法”,其实是来源于“家学”的!后代帝王之所以“守家法”,其实是从“家学”开始的。而这种“家学”,在于他们都有一个很好的“共学”之师,这些人物都是当时顶尖级的儒学大家。

宋代的“家法”是一个绝大话题,千年以来,议论不休,近人也有专著、专文反复讨论。理解大宋“家法”可以有几个方向,吕中先生这一番话让我思考这个问题,有了几个节点——

第一,大宋“家法”,与“家学”有关,并来源于“家学”;而“家学”乃是以圣贤说法、儒家义理为核心的经典传承过程。

第二,并不存在“成文”“家法”,所有“家法”皆以“家学”为思想资源,因此,“家学”有多么复杂,“家法”就有多么复杂;但一以贯之的大道是“公道”与“仁德”——因为这是儒学价值的核心。

第三,“家法”事实上乃是一种诉诸“价值应然系统”的政治伦理规则。这种“规则”,由太祖、太宗开始,包括真宗的言行,成为后代帝王效法、援引的前代经验,但这种经验,具有“习惯法”而不是“成文法”的性质。

理解这三个节点,可以理解“大宋家法”大意。

太祖、太宗、真宗,作为十世纪后期、十一世纪初期的中国领袖,合格。

崔颐正的《大禹谟》讲述甚为精彩。在以后的日子里,真宗不断召他来禁中讲《尚书》,一直讲到十卷之多。因为他讲得好,赐给他五品服。

太宗一朝听儒士说圣贤义理,成为一种传统。后来演化为“经筵”。

所谓“经筵”,就是延聘时贤,为帝王讲授儒学经典,令帝王接受儒学教育的小课堂。“经筵”制度化,是要帝王接受教育有连续性,不但这一代帝王日常要连续学习,以后一代代都要连续学习。这种教育的持续,成就为一种宫廷文明,在规则化的管理下,推演为有效引进圣贤理念的政治机制。是否接受圣贤理念,成为君主光荣与耻辱的尺度。在荣誉感召之下,君主的尊严也有了理性方向。因此,“经筵”之实质,是对君主行为奇妙的“价值制衡”。

李觉讲《泰卦》

端拱元年(988)的一个夏天,太宗车驾到国子监礼敬孔子。礼毕,升辇,准备回驾,临出西门时,看见一间经堂内正有讲座。

左右告知:“博士李觉正在聚众讲学。”

太宗知道此人。

太平兴国五年(980)时,因为通“九经”,李觉起家成为将作监丞,后来到建州(今属广东罗定市)做通判,任期将满时,当地人舍不得他走,一力挽留。郡县治,天下治。太宗喜欢治理地方有德有能的“循吏”,就下诏褒奖他,迁为左赞善大夫,知泗州(今江苏盱眙县),转秘书丞。后来又刊定唐代大儒孔颖达的《五经正义》,被同僚举荐,做了《礼记》博士。

雍熙三年(986)时,李觉与右补阙李若拙出使交州。交州此前有乱象,侯仁宝征讨当地叛乱者黎桓,失利;黎桓坐大,建立黎朝,正在与大宋欲战不敢,欲降不甘中,多次遣使修贡,但又多次背命。李觉二人到达交州后,李若拙就对左右说:“虽然黎桓称帝,但我们不能跟他称臣!”太宗曾封黎桓为节度使,见面后,黎桓还算尽礼,但没有下拜,说是患有脚疾,不方便。欢迎宴会时,黎桓在大厅里摆满了南方所产奇货异物,很有眩人耳目的意思,但大宋使臣一眼也不看。黎桓试图送给各位礼物,也被拒绝,只要求黎桓将此前失陷于交州的一个使臣带回汴梁。黎桓答应了,然后又安排休息,对二人说:“我们这里风土如此险峻,你们中朝之人乍来此地,能不疲倦吗?”这话显然有刺,意思是交州不容易攻取,如果攻取,会很“疲倦”。李觉回答道:“国家提封万里,列郡四百,地有平易,亦有险固,此一方何足云也。”咱们国家版图总共不下万里,排列州郡四百多。各地有开阔平原一马平川,也有险固山岭重岩叠嶂,这一块地方何足道哉。据说黎桓闻听此言“默然色沮”,无话可答,神色沮丧。

现在听说李觉在这里讲学,太宗忽然来了兴致,就让人召李觉御前讲学。李觉来到车驾前,看到坐在御辇上的君王,未免不爽,就对皇上说:

“陛下六飞在御,臣何敢辄升高坐?”陛下您乘坐六匹马拉的御辇,臣子怎么敢就来升座讲学?

太宗惭愧,于是从六匹马拉的御辇上下来,命有关部门另外张架帘幕,为李觉另设一座,开讲。从臣都有座位,列席听讲,赵普也在座。

讲什么呢?陛下您出题。太宗于是让李觉讲《周易》的《泰卦》。

泰卦,在《周易》六十四卦中属于第十一卦。卦象是坤卦居于上,乾卦居于下。按照寻常理解,乾在上,坤在下,但这一卦恰恰相反。但李觉很高兴,就顺势讲述了“天地感通,君臣相应”的道理。他这个讲述,取法于《周易》的《彖辞》,而《彖辞》是讲述六十四卦主旨的文字。乾坤倒置,等于天地相交,是吉相。“小往大来”“其志同”“内阳外阴”“内健外顺”“内君子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等等,都是泰卦的主题词。循此类主题词展开,是一篇大文章。熟悉《周易》的人,会约略理解李觉讲了什么道理,大意是天道与人道的对应关系,君臣相会相交,“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道理。古来大儒,往往不失时机地“点化”君主,在“帝王之师”的荣誉下乐此不疲,且往往收获政治效益,是事实。

传统士大夫,就这样用圣贤精神、儒学义理作为思想资源,一点一滴地矫正着帝王的致思方向,在不自觉地作着隐秘的“价值制衡”。

太宗听他一番讲座很高兴,特赐帛百匹,第二天还在跟赵普的一次谈话中说这个事:“昨日听李觉讲‘泰卦’,文义深奥,但足以作为帝王鉴戒,朕当与爱卿等共遵守这个卦中所言:君子道长,小人道消。”

“羁縻文人论”

有一种说法,意思是: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大宋建国已经二十年,原来的割据政权首领们,如李煜、孟昶之流,一个个都已经死了,但还有些旧臣,往往会对新朝有不满,太宗“疑其怀故国、蓄异志”,于是有了高招,将这些人全部“收用”,安排到各个馆阁之中,让他们去修书,如《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之类,而且要尽可能地做到卷帙浩瀚,然后给这些人比较优厚的待遇,“姑以是縻之,录其长,柔其志”,姑且以此来“羁縻”这些文人,用他们的长处,消磨他们恢复故国的意志,役使他们可能不安分的心。如此一来,这些人就老死于文字之间,不可能在政治上发挥作用了,云云。

可以将这种“政治深刻”的讲述概言为“羁縻文人论”。

率先讲述这种论调的,是南宋诗人朱希真,南宋学者王明清《挥麈后录》则记载了这个说法。

此类“政治深刻”从古至今并不鲜见,基本上可以归类到“阴谋论”大范畴。“阴谋论”除了奉旨操作之外,基本上可以看成是二三流文人对自家“政治深刻”的一种炫耀。但这种“政治深刻”古今套路一致,模式统一,只要熟悉这种套路和模式,可以很轻松炮制无数“阴谋论”。这个套路或模式就是:

以诛心也即猜测动机为手段,视权威人物光明正大的安排或讲述,为障眼法,在障眼法背后,是权威人物的根本利益。

如此,“封建统治阶级”为小民伸张冤情、赈灾、恤老、轻傜薄赋等一切符合庶民利益光明正大的安排,不过是一种“让步”,是为了“封建统治阶级”长治久安,云云。这是“阴谋论”中的“封建统治阶级让步论”。

如此,“资产阶级”提高工人待遇、改善工人生活条件、施行民主宪政等一切符合庶民利益的光明正大的安排,其实都是“虚假”的,是为了“资产阶级”更根本的利益,云云。这是“阴谋论”中的“资产阶级虚伪论”。

如此,儒学光明正大讲述“仁、义、礼、智、信”,讲述“温、良、恭、俭、让”,讲述“四维八德”等圣贤理念,事实是为了“维护或迎合统治阶级等级制度”,是为了“自己有一天也能爬到统治阶级位置上去”,云云。这是“阴谋论”中的“儒学专制论”。

诸如此类。因此,古今“阴谋论”一般没有思想含金量。不仅仅因为它太简单、太粗糙、太过于程式化,属于“精致的坊间思维”,基本上不提供证据链,更重要的是:它所有的讲述,罕有真实判断。但最主要的是:几乎所有的“阴谋论”,都是对人类正价值的一种攻讦。“阴谋论”不仅仅是“反智”的,也是“反道德”的。从现在可以看到的“阴谋论”考察,几乎没有例外。

王夫之《宋论》专章说到大宋太平兴国年间的“羁縻文人论”。

他毫不客气地批评这种说法:“忮人之善而为之辞以擿之,以细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奚足信哉?”忌恨他人的善行,而编造诛心的言辞,去批判人家的言行,这种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阴谋论”,哪里值得相信!

按王夫之先生意见,大宋一朝因为五代藩镇造成乱世,所以对武将比较提防,“宋所忌者、宣力之武臣耳,非偷生邀宠之文士也”,但尽管这样,太原降将杨业,父子握兵,麾下都是“死士”,为杨氏父子所用,而且威震于契丹。这样的人,比那些文人,对大宋的“威胁”大多了,但太宗仍然对他不猜不忌。而那些偶尔会发牢骚的文人,如张洎、徐铉、句中正等人,不过是“浮华一夫”,虽然他们自诩“不为之用”,也即没有得到“大用”,但这些人根本用不着担心,“已灰之烬,不可复炊”。张洎算是这些文人中智慧比较“敏给”的,太宗也用了他,正经政治活动,国家大事,他都参与,太宗并没有提防他。其他的人,就可以推知了。过去连李煜那样的人,俘虏之后,连曹彬都知道,不必再提防,几个弄笔杆子的文人,实在不值得为之重重防御。

王夫之的深刻还不仅在这里。他看到了太宗更深远的用心。

为什么要授给这些“降臣”做纂修大书的事呢?

从唐末以来,后梁篡夺大位,也需要文人装点门面,但他那种凶戾,那种对文人的无情杀伐,让富有唐代遗风的文人战战兢兢。大诗人杜荀鹤,被后梁聘任,几乎要吓死。所以“文藻风流”成为文人的大忌,谁也不想因此而受到“重用”。到了后唐、后晋、后汉,这些篡位的武夫执掌国柄,那种“犷悍”一代又一代,互相之间比的是弓箭刀枪。所以文人被武夫瞧不起,也根本谈不上文明之治。等到契丹进入中原,蹂躏得中原大地“千里为墟”,人与人之间,“救死”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沉吟于文藻?谁还有心思整理中国典章?到了周世宗时代,很想有所作为,但中原故老大多已经凋零,年轻的读书人还没有被起用。有几个文人,如王朴、窦仪,都从北方燕赵之地起身,都有“简质”,也即简易质朴的特点,与古来涵咏于典章的文人还有距离。几十年、百余年来,中原文明就这样在战乱中呈现为凋敝之相。

但在江东、西蜀,则因为画疆自守,较少战乱,保存了汉唐以来的文化文明。那里的文人得以在相对和平中,“以其从容之岁月,咀文苑之英华”,这样,就为中华文明,留下了一批读书种子。大宋统一中原,要想求得“博雅之儒”,在各种文明推演中,能够有成果,除了后蜀、南唐保存下来的人物,没有其他人。太宗可以说是“善取材矣”。

光武帝中兴大汉,要复兴中原道德文艺,雅乐礼仪,是从偏安巴蜀已久的公孙述那里得到人才。“四战之地,不足以留文治”,那么偏处于边鄙之地才可能会保留中原文明。士大夫生于礼崩乐坏之世,如果处于偏僻之乡,珍重古来遗文,必有承传,如果承平之世来得早,他可以自身重振文明;如果来得太晚,他的弟子必能重振。考乱世到承平的古来历史,几乎没有例外,都是这种规律。

在太宗一朝修书,那可不是简单的悠悠岁月,人才羁縻!那是士大夫“得道”。“道胜者,道行而志已得;文成者,文著而心以亨”,以“道”而人生胜出者,道能行,而志向已经实现;以“文”而成就人生者,书已著,而内心已经通达。这样对文人而言,做官与否,封侯与否,都不是他们的荣誉。他们的荣誉在“立言”不朽。现在想想汉代复兴,很多功臣都已经隐没不彰,但过去儒学的托命之人申培、伏胜等,他们整理古籍的“遗泽”却至今被人享用。

太宗一朝,纂修“文事”,完成那么多重要文献整理,如果不比大明纂修《永乐大典》、大清纂修《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还要重要,至少一点也不次于它们。如果没有大宋太宗一朝纂修的文化典籍,中国文明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就如此意义上说,大宋馆阁中的这些文人,是可以恒久享有中国文化光荣的文化英雄。而太宗赵炅,是他们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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