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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高梁河

历史大观园 宋元文明 2020-07-06 13:08:54 0


当太宗发动“取燕蓟”战争时,契丹尽管处于守势,尽管也有人曾提出放弃燕蓟,但最后的决策还是,不仅要“山后”,也要“山前”。战争打到后来,契丹胃口更大,连周世宗攻克的关南之地也想要,耶律休哥甚至想要黄河以北。宋辽之争因此成为一场纯粹实力的比拼。

太原城遭毁

平定太原后,太宗赵炅开始暗自谋划攻取“燕云十六州”。

在太宗的心事里,十六州之中,主要是契丹的南京,也即幽州,今日之北京。其他州郡有的被周世宗夺回,已经固守在关南;另外一些州郡在晋北,距离中原较远。幽州则志在必得。而且攻克幽州,相信其他州郡可以指麾而定。

这事像往年试图攻取北汉一样,他将谋划藏在肚子里,暂时不透露口风。谁也不知道他会连着发动第二场战事,将士们本来还以为可以得胜还朝,马上就要得到封赏了呢!封赏大事,赵炅连想都没有想。

在大军兵锋东指之前,太宗做了五件事:

第一,派人告慰宗庙。

他命令随军而来的著作佐郎、直史馆文臣石熙古返回京师,将平定三晋之地的大喜事,告知宗庙,要列祖列宗高兴。当时的将帅们估计也有纳罕:告慰宗庙,班师回朝再行大礼也不晚啊,怎么就差那么几天,还要派人回去干这个活儿?他们不知道太宗的心事……

第二,给原北汉地政策性优惠。

赦免河东境内各类罪犯,“常赦所不原者并释之”,往常大赦有规定,某类罪恶深重的罪犯遇赦不赦,这一次也赦免了;人户两税(夏税与秋税),两年之内蠲免;士庶有多年拖欠官方的租税也都免除了债务。更规定:正常的赋税之外,如果原来地方还有“无名配率”,也即巧立名目的榨取盘剥,诸州都要一条条列出来,报告给朝廷。

第三,祭奠战死将士。

这是春秋之义。祭祀国殇,仪式隆重。烈士的后人子孙,都要受到朝廷恩惠,可给予一个官职,享有国家俸禄。

第四,毁掉太原城。

太原乃是河东治所所在,历史上多少藩镇盘踞在此,让中原王朝头痛不已!远的不说,李存勖占据河东时,后梁奈何不得他;石敬瑭占据河东时,后唐奈何不得他;刘知远占据河东时,后晋奈何不得他;刘崇占据河东时,后周奈何不得他;刘承钧占据河东时,大宋奈何不得他!现在,此地被平定,谁知道以后会由谁来盘踞此地?太宗跟他的大臣们想了想,议了议,决计铲除它。于是,做出一个部署:将太原城拆毁,此地改为平晋县;另以附近的榆次县为并州治所。太原附近的僧人、道士,以及富有的大户人家,都迁往洛阳居住。一年以后,甚至还下诏壅塞汾河的晋祠之水,而后灌太原,将老城堕毁淹塌。这就从行政降级、文化南迁和经济削弱三大政策上,狠狠降低了太原的历史地位,让后世据守河东称藩称王,没有了可能性。大宋三百年,没有再出现“河东藩镇”,应该与此有关,当然,更与邦国抑制藩镇的一贯性政策有关。

但这件事成了大宋太宗赵炅的一个政治污点。

所以这样说,理由有二:

(一)伤人甚众。

毁掉太原,另立新城,需要迁徙市民。诸史都记录了这个事件。这是太原历史上不幸的时刻。《宋史·太宗本纪》中记录的说法是:“尽徙余民于新城,遣使督之,既出,即命纵火。”将太原城中所有还没有搬离的“余民”都迁徙到新城榆次去,为此还专门派遣使者督促。等到人都离开房舍了,当即命令纵火焚城。但《续资治通鉴》和《续资治通鉴长编》等文字略异,大略说:“遣使分部徙居民于新并州,尽焚其庐舍,民老幼趋城门不及,死者甚众。”派遣使者分头安排居民到新的并州治所居住,然后将太原城内所有房舍焚烧。当时居民中的老人孩子有来不及到城门的,死了很多人。

《宋史》中没有“死者甚众”这四个字,而且还有“既出”才纵火的说法,好像已经安排了太原市民的妥当去处,没有遭遇反抗。但考虑到人性,考虑到人性中对私有财产必有捍卫之心的倾向,《续资治通鉴》和《续资治通鉴长编》的记录应该是可信的。当时必有抗命者,遇到暴力强拆,定会以死抗争,不然如何会死人?此事不容回护。赵炅毁太原,自有政治家的责任担当,是抑制藩镇的战略总规划之一部分。但站在时光的后面来看,此举实是侵害私有财产权、剥夺庶民生命权的一大罪恶。

乾隆皇帝曾有《御批纲鉴》一书传世。书中对历史故实的评点良莠不齐,对大宋君臣也多有嘲弄,但他在论“毁太原”一节中所论,我同意。他说:

“仁者之师,应该救民于水火之中。现在宋师却纵火害民,这是什么居心?这事跟太宗行事也太矛盾啦,当初围城没有攻陷时,还能顾虑城破之际屠城会杀伤很多人,因此颁下大义谕旨,劝降河东主。现在这些‘趋门不及者’,难道独独不是当初所不忍心加害的良民吗?”

“仁者之师”的说法出自孟子。乾隆以亚圣的意见批评赵炅,立意甚高,值得嘉许。

(二)因噎废食。

太原被毁,确实抑制了藩镇的生长可能性,但同时减弱了中原北部一座规模闳敞的军事要塞的守卫功能。后来的太原城市规模与老太原已经不可比。所以一百四十六年后,金兵来侵,志在太原,太原守将王禀守卫二百五十多日后,还是被金兵攻占。王禀的故实气壮山河,极为精彩,我将在后面的书中说到。现在可作一遐想:假如北汉都城老太原,原来规模不变,势必将大大增加金兵攻占的难度。故今日太宗这一决策,堪称史上政治败笔之一。就政治荣辱而言,是太宗之耻,一个抹不去的政治污点。

事实上,可以不必毁城。太祖时代已经实现文官权知制度,太宗事实上也在推行这个制度。如此推演的结果已经足可消弭藩镇大帅们的割据之念,并从制度保障上杜绝了割据之可能。太宗这种出于政治恐惧,而不惜支付过高成本的预防之举,像所有政治家的此类荒谬一样,套用马克斯·韦伯的话说,都是一种“政治不成熟”。帝王时代的非理性结构,不适合做现代性诊断,但也不妨说,即使就普遍性之“政治智慧”而言,赵炅此举,也“过”了,而“过犹不及”。这与他一生在政治平衡中奉行中庸大智慧的故实比较,显得很刺目。

第五,安排文职官员。

刘保勋知并州外,太宗还安排其他文人出任原北汉州郡各级地方官。

太宗坚持乃兄太祖的职官政策:文官权知,武职带兵,一律由朝廷任免。文官执掌政务,安排判官副署;如果带兵在外,就安排监军副署。看上去如此简单的制度性设计,如果了解唐末以来,五代乱世的藩镇世袭,权反在下的军政故实,就知道,这类安排几乎是革命性的。神奇的是,大宋在实现这类革命性转型时,几乎没有遭遇流血。

所谓“副署”,就是主管一把手签署文件,要有二把手或三把手同签才有效。知州签署,通判副署;主帅签署,监军副署,这样,就等于给主管做了分权处理,也是克制专断的必要手段。

但在太原这次人事安排之后不久,出了状况。

有八个朝廷官员分赴诸州,其中,右赞善大夫臧丙知辽州(今属山西左权县),秘书丞马汝士知石州(今属山西吕梁市)。因为这些地方都在边境,属于军事要塞,因此给他们各自都配备了军队,并派出了监军。

不料马汝士与监军不和,一天晚上,腹部被一柄利刃穿入,流血而死。地方报上的审验结果是:自杀。

但远在四百多里地外的臧丙知道此事后,迅即上疏,认为马汝士绝非“自杀”,愿意来调查此事。

这时,太宗已经与契丹在幽燕之下完成了一次较量,失败而归(故实容当后表),闻言大惊!才派出去的知州能被人所杀?于是当即派出使者去弄清事情原委。然后,又将臧丙召到京师问询他为何关心这件事。

臧丙说:“马汝士在石州担任牧守之责,没有听说他有什么大的罪过,何至于自杀?故臣判断此事必有冤情。如果冤死不明,警卫者又不被处分,那么从此之后,书生权知地方,谁还敢来?谁还能踏实地治理边郡?”

太宗闻听此言很愉快。事件与监军有关,得到公正处理。

“乘胜取燕蓟”

平定太原一个月之后,在三军将士焦急地等待赏赐的日子里,太宗按照出发时的路线回到了河北镇州。将士们也有点纳罕:如果回京师,可以直接走晋中、晋南,过黄河,进入汴梁啊,干吗绕远五百里走镇州啊?

车驾到镇州后,太宗召集诸将说了自己思考“成熟”的想法:

“乘胜取燕蓟。”趁热打铁,乘着扫灭北汉的余威,收复幽州、蓟州(今属北京、天津)。

消息出来,三军失望。他们不想再打仗,只想得赏。

中唐、五代以来,战必有赏,而且一把一结,当场兑现,甚至期盼预先颁赐的余风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但是战后颁赏,不独是五代惯性,也是历史惯性。主战者吝于赏赐,经战者人心不平,是平情经验。太宗并非吝啬,而是企图两场战争之后一并颁赐。可是将士们无此“觉悟”,更不这样思考。这就误解了事件的逻辑。有意味的是,经由太祖时期的慢慢改造,将士们对恢复汉唐旧疆的价值诉求也有了感觉。所以在反对东征时,诸将不大好意思说“不赏不战”,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师疲饷匮”,军队已经疲惫,粮饷已经不足。史上的说法就是:尽管“人人有希赏意”,人人都有期盼赏赐的意思,“然无敢言者”,但是没有敢说求赏的人。太宗看出诸将“皆不愿行”,但他想想石岭关一役,郭进将军剪灭契丹万余人,就觉得战胜契丹不是太难的事。况且“惟有战耳”一句话,让现在两家已经闹翻,听说契丹正在异动。与其等待来而战之,何如往而战之!更重要的,太宗人格特质中,有好大喜功之倾向,这一倾向,直到很后来才有所收敛。此时的太宗,似乎只有向前、向前、向前一条思路。

他的目光在巡视诸将时,应该有过期待。他需要他们懂他。

但是懂他的人,寥寥。

时任铁骑军指挥使的呼延赞也不赞成到燕蓟之地去打契丹,但他满脸密密麻麻刺了“赤心杀贼”的黑字,看不出他的表情。

随军的参知政事,文人赵昌言觉得大宋与契丹早晚应该有一战,晚打不如早打,于是率先站在了太宗一边,回应道:

“自此取幽州,犹热鏊翻饼耳!”从镇州这里收复幽州,就像在热鏊子上烙大饼翻个似的,容易得很!

呼延赞对这位轻敌的宰相嗤之以鼻,他嘲笑道:

“书生之言不足尽信,此饼难翻。”皇上您别信这个书生说的话啊,书生之言,不可以全信——契丹这个大饼不好翻!

这故实为北宋仁宗、神宗时代学者王得臣《麈史》所记录。书中说是王得臣同时代大臣富弼亲口讲述。富弼还说,最后太宗兵败而归,证明了呼延赞的预见性,于是对王得臣再三喟叹说:“武臣中盖亦有人矣!”大宋武臣之中也有明白人啊!但据考证,赵昌言参政在后来,时当太平兴国年间,他还没有出任国务总理。总之王得臣记录可能有误,但《续资治通鉴长编》作者李焘引用《麈史》这一故实,评论说:“或呼延赞实有此言,亦不可知。”也许呼延赞真的有这样一番话,也说不定。

上百将帅,支持太宗意见的没有几个人。殿前都虞候,大将崔翰,就是当年在东京西郊讲武台训练数十万禁军的演习总教官,他对指挥禁军有心得,认为破北汉易,破契丹也不难。于是在建功立业的军人荣誉和个人雄心的加持下,也站在太宗一边,提出了鼓舞人心的意见:

“此一事不容再举,乘此破竹之势,取之甚易,时不可失也!”讨伐契丹这件事,不能再次举兵!举兵一次要费多少周折!我们大宋精锐已经悉数在此,又当破河东的余威,正好乘此破竹之势,取燕蓟,很容易。古语云:时不可失也!

“时不可失”,四字深深地契合太宗之意。史称“上悦”,皇上很高兴。于是“喜而兴师”之意已决,如此,历史预定轨道已经铺设完毕,格局已定,不可变更。

太宗不明白的是,这一个时刻,他已经开始违背军事规律,他正在犯兵家之大忌。《孙子》有言:“夫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凶……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此安国全军之道也。”战胜攻取之后,要“修其功”。何谓“修其功”?适时赏赐就是其道。太宗于战胜攻取之后,不赏,是犯兵家大忌之一。这个赏赐,他拖了半年之久。那时的颁奖已经没有了激励效果。兵法不可“怒而兴师”“愠而攻战”,已经是军事常识;还可以补充一句:也不可以“喜而兴师”“乐而攻战”。喜、怒,都是战时的非理性状态。太宗在兴头上,还写了《平晋诗》,刻在寺院里,要诸臣唱和,全军一派喜气洋洋。这时候进入战争决策,依然属于“政治不成熟”。故太宗再犯兵家大忌之二。如此,如何安定邦国、保全军队呢?

从“乘胜取燕蓟”豪言一出,到“时不可失”壮语一激,再到太宗欣然一“悦”,这一场战役的结局已定。剩下的事情,成为太宗一行趋奔结局的悲剧历程。

第一个错误

太宗从镇州向京东、河北诸州发出了调动军用物资的命令,要他们限期转运到北面行营。他知道“师疲饷匮”是牢骚,也是事实。

随后,车驾从镇州向定州出发。镇州即正定,在今天的石家庄北,定州在今保定南,相距百里路程,一个驿站。此地已经贴近幽州的南部了。

扈从部队要按期限到镇州集合,但是到了日子,居然有几个番号没有到达!史称“上怒,欲置于法”,太宗大怒,要将延误军期的首领法办。那就是要杀人祭旗了!

时任马步军都军头的一位军官名叫赵延溥,赶紧来到太宗营帐,劝谏道:

“陛下巡行边陲,本以外寇为患,今敌未殄灭而诛谴将士,若图后举,谁为陛下戮力乎?”陛下到边疆来巡视,本来是以契丹外寇为我军大患的。现在外寇未加剪灭而诛杀自家将士,如果这样来图谋后面的大事,谁还为陛下效命沙场啊?这一番话居然打动了太宗,接受意见,还好言表扬称赞了他。

现在可以看到,决策“取燕蓟”之后,这是太宗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军中无戏言。军人不按规定日期集合,就是违反军令。这等严肃的大事,太宗优容对待,所以养成了大宋将军往往不在意延误军机之过。后来,杨老令公就因为潘美、王诜延误集合日期,成为孤军,被契丹擒杀。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车驾到达定州之后,太宗又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派遣使者到北岳恒山去祷告、祭祀、许愿。这是祈求天神地祇保佑平安顺利的意思。

第二件事是再作一首诗,主题是悲悯沦陷区中原士庶,以此激励契丹辖境原属中原地区的人民,起来反抗异族。众多大臣也跟着唱和。一时间,这些诗就传入了契丹南部。

随后,太宗继续北上,来到今天的保定市,那时一个叫金台顿的地方。此地过去是战国燕国故地,燕昭王曾筑黄金台招贤纳士,所以名叫“金台”,“顿”就是馆舍的意思。这里是一个驿站,有时属于契丹,有时属于大宋。现在属于契丹,太宗进入敌境,意味着大战已经一触即发。

宋师没有人熟悉这里的地形。太宗下令在此地招募向导一百人,寻求到达幽州的最佳山地路线。向导的报酬也定好了:每人两千钱。

战役初期,契丹还没有反应过来,宋师进展顺利。

孔守正独闯岐沟关

太平兴国四年(979)六月,东西班指挥使,也即殿前卫戍兵司令官孔守正被派往岐沟关相机行动。

岐沟关,契丹又称东易州,此地距离幽州不足百里,在金台顿偏东北方向,也有百里之遥。历史上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孔守正带着禁卫军迫近岐沟关。夜半,他只身翻越矮墙,穿过鹿角阵(守营迟滞敌人来犯的障碍物),来到壕沟前的断桥,与契丹关使刘禹对话,告诉他“大军且至”,根本不可阻挡,你刘禹应该开门投降。刘禹被说动,放下吊桥,邀请孔守正和宋师进城,“听命”,接受孔守正的指挥和调遣。孔守正很高兴,代表宋师安慰了岐沟关守军和司令,等于兵不血刃,将此地收复。然后,留下千人守卫,自己先回到太宗行营禀报。

太宗很高兴,又从金台顿向涿州进发。孔守正与另一位殿前卫戍兵司令官傅潜护驾到达。在沙河遇到契丹增援北汉的援军——到目前为止,契丹还没有增援幽州的计划,他们不知道宋师要打幽州——首领是契丹北院大王耶律希达、统军使萧托古、伊实王萨哈。宋师孔、傅二位司令官率领所部,分为两个阵地将敌人包抄起来。宋师骑兵甚为雄壮,在二位司令官的率领下,“驰击之”,奔驰起来追击契丹,将敌人赶出二十里地外,生擒契丹羽林兵五百余人。随后,孔守正又与宋师其他部队合兵一处,追击契丹直到桑干河。

这一场规模不大的“沙河之战”,是一场遭遇战,没有全歼敌军,只能算击溃战,但已足够鼓舞人心。

孔守正,作战骁勇,几乎没有败绩。

他在后唐时从军,曾在后汉、后周做过武官。宋初,参与平蜀战役。太祖开宝年间征太原,孔守正隶属大将何继筠麾下。正赶上契丹来援,孔守正在石岭关与之大战,也曾大败契丹,斩首万级,还擒获了契丹的排阵使王破得。但当时宋师也有被契丹俘虏裹挟的士兵几百人,孔守正不犹豫,带着骑兵“驰击之”,闯阵,将陷入敌阵的宋兵夺了回来。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且说“乘胜取燕蓟”。进展中,很顺利,到处都是好消息。

太平兴国四年(979)六月,宋师到达涿州附近时,涿州契丹兵不战而退,原涿州判官刘原德投降,将城池交给了大宋。太宗命令供奉官张怀训暂领涿州守军。

太平兴国四年(979)六月,太宗大驾来到幽州城下。

一路上很流畅,太宗本来在城南宝光寺驻跸,但听说有契丹兵万余人屯驻在城北,当即率宋师前往。赵炅全身披挂,盔甲精良,在日光下放出耀眼的光芒。麾下雄师,皆汴梁西郊训练有素的角色,燕尾旗下,一收一纵,或左或右,十几万人忽然一声吼,风云变色。那种威风,让契丹见了一时胆寒。城北一战,斩首千余级,史称契丹“余党遁去”。

现在看到的资料还有说法“契丹闻王师至,皆不敢居城中”,说契丹听说宋师到了,都不敢居留在幽州城里,害怕城破被剪灭。但这个说法不确,如果真的都不敢居住在城中,哪里还有后来的围城不下?所以,可能是:城中契丹守军不敢出城。而城北契丹守军,乃是当初增援北汉的草原兵,现在赶来增援幽州,屯驻城北,尚未进城。宋人或元人所著《契丹国志》的说法是:“辽兵先守幽州者,皆脆兵弱卒,见宋师之盛,望风而遁,又为宋师所遏,进退无计,反为坚守。”按这说法,城北这万余人,也有可能是试图逃逸的幽州守城部队,宋师将其包围,不得已,一部分退入城中,一部分向北奔窜,逃回大漠。

太宗令潘美率名将宋偓、刘遇、崔彦进、孟玄喆四大节度使,开始部署四面攻取幽州。另一位大将曹翰,作为预备队屯驻城东南。

慑于天威,契丹人开始恐惧,这时,好消息就联翩传来了:

幽州神武厅亲兵,以及地方兵四百多人来降。

契丹建雄节度使刘延素带着官属十四人来降。

契丹知蓟州刘守思带着官属十七人来降。

幽州山后八军瓷窑务官三人,带着契丹授给他们的牌印来献。

山后,五代初期大将刘仁恭据守幽燕之地,在太行山北端西侧建设八个军事要塞,以此抵御契丹,史称“山后八军”。此地在石敬瑭时属于“幽云十六州”,因此一并割让出去。现在“山后八军”都在人心动摇,这个消息比契丹几个节度使来降,更让太宗高兴,从此“犁庭扫穴”之信心更为坚定。

还有更好的消息:远在契丹东北面的渤海国首领大鸾河,听说宋师要灭契丹,也率领亲军校尉十六人、部族三百骑,以及范阳(今属河北涿州,地接幽州)军民两百余人来见太宗,表示归附。远人来,历史上乃是盛德之兆,太宗高兴,召见,赏赐,以大鸾河为渤海都指挥使。

渤海国是中国东北地区的一个小国,主体是来源甚古的靺鞨族人。契丹灭渤海国后,靺鞨族人有一部分先后融入了汉族、契丹和高句丽。大鸾河应该是进入契丹的一支。他能率众归附大宋,让太宗特别有成就感,以至于事情过去五年之后,他想起此事,还要嘉奖一番。太平兴国九年(984)的一个春天,在大殿开宴,太宗又召大鸾河入席,并慰抚很久。还对殿前值班的武官说:“鸾河,是渤海的豪帅,他能恭顺归我,如此忠顺,很值得表彰。我知道渤海人的风俗,往往以骑马驰骋为乐。记住我话:当秋天来临时,可给大鸾河骏马数十匹,让他出郊游猎,以此顺应他们的天性。”同时还赐给他十万缗钱与美酒。

最好的消息是:契丹辖境内的士庶有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景象。这是太宗最需要的政治利好,也是历来王师最期待看到的军政风景。大军进入原来的敌占区,而敌占区的百姓受够了苦难,见王师来到,纷纷拿了竹筒盛饭、瓦罐盛汤,敬献亲爱的军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证明吊民伐罪的正当性呢?当初太宗创作诗歌,悲悯沦陷区士庶,就已经有此用意。

幽州诸县的契丹知州和佐官,及乡民一百五十人来降。

蓟县民百余人,敲锣打鼓,奉上牛酒来迎犒王师。

……

太宗在往幽州而来的行进路上,在一个叫盐沟顿的地方,人民自动起来抢劫了契丹的马匹,献给宋师。

在幽州城下,附近村民夺得契丹马两百余匹献给宋师。

沦陷区士庶自发起来反抗抵御异族入侵,在大宋名流王禹偁笔下,有生动实录。他有一篇流传甚广的笔记《唐河店妪传》写道:

唐河店南距常山郡七里,因河为名。平时虏至店饮食游息,不以为怪。兵兴以来,始防捍之,然亦未甚惧。端拱中,有妪独止店上。会一虏至,系马于门,持弓矢坐定,呵妪汲水。妪持绠缶趋井,悬而复止,因胡语呼虏为王,且告虏曰:“绠短,不能及也。妪老力惫,王可自取之。”虏因系绠弓杪,俯而汲焉。妪自后推虏堕井,跨马诣郡。马之介甲具焉,鞍之后复悬一彘首。常山民吏观而壮之。

唐河店距离南边的常山郡有七里远,以河名为地名。平时契丹的兵士到店里吃喝游逛休息,这里人没有什么好奇。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唐河店人才开始有所防御,但也没有太害怕。端拱年间,有个老妇人一人在店里,正赶上一契丹兵来。这兵把马系在门前,手持弓箭坐住,招呼老妇人汲水。老妇人拿着井绳瓦罐到井边,井绳悬在井中停住了。她就操着胡语称契丹兵为“王”,并对他说:“井绳短啦,瓦罐放不到底啦,我老啦,又累啦,王您自己来打水吧。”契丹兵就将井绳一端系在弓尾上,俯身到井口里去汲水。老妇人从后面将这位“王”推到井里去后,跨马往郡中而去。马身上的铠甲都还在,马鞍后还悬着一个猪头。常山郡的吏民看到后,都称赞她勇壮。

得人心者莫过于此。

太宗对沦陷区的人们支持北伐,很愉快,赏赐了各地士庶,并派出官员到归附者的州县晓谕王室躬行天讨之意,更大限度地争取人心支持。

炮具八百尊

太宗就留在城北亲自督战。契丹如果来援,城北首当其冲。太宗自居危地,也有激励士气之意。

幽州城高,太宗下诏,要有关部门提供炮具八百尊,命令在半个月内完成。

接到命令的是右龙武将军赵延进。这人乃是皇亲,做事有章法,知道攻取幽州宜速不宜缓,缓则生变。太宗“乘胜取燕蓟”没有安排“打援”,万一北部契丹大军南下,宋师则将腹背受敌,于是倾力督工打造,炮具八百尊,工期提前,八日而成。太宗很惊奇,亲自来试验,一看果然不错,大喜。

炮具,文献中的“炮”写作“礮”,事实上是一种利用杠杆原理做成的抛石机,不是发射火药弹的近代大炮。所以我猜“礮”与“抛”当有汉文字之渊源。这个不提。且说这个“礮”,它的形制在宋代兵书《武经总要》中有详细记载,大略如下:整个礮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杠杆机构,大型原木为一根立柱(也可以是四柱),基本就是一棵大树,去了枝梢和根部。底端为一个固定架,有的在这个固定架下安车轮,可以移动;有的则将固定架埋入地下固定不动。总之固定架,就是固定立柱,越是稳定效率越高。支柱高达数米,越高越有威力,但越高制作和操作的难度也就越大,顶端有横架,横架可固定,也可以转动,看需要。横架上有长杆称为“梢”。这是抛掷石头的主要构件,越长,抛掷的石头越远。“梢”可以是一根,也可以是多根合并为一排。多根的目的是抛掷得更远,也可以抛掷更大或更多的石块。横架连接“梢”的接合部往往有金属件。“梢”在横架上架起,一端较长,一端较短。较短的一端,往往还要安装横架(也可以不安),用于缠绕长绳,称为“礮索”。礮索长短根据立柱的长短而定。礮索可以是一根,也可以是多根,根据要抛掷的石块多少和重量而定。一般礮索会长达数丈,由多人拽动。“梢”的较长一端,下垂至地,梢头安有专门置放石块的构件称为“皮窝”。皮窝中的石块就是“礮石”。发射时,由经验丰富的老兵测距瞄准,发出口令,然后拽拉礮索的士兵同时(必须同时)发力,将长梢飞速吊起,皮窝中的石块就沿着惯性抛物线飞出,命中敌方目标——城堞后的守军、指挥官,或是城中府衙,等等。

礮,古来即有,外国也常见。在火炮之前,就是远距离攻战武器,与“床子弩”一样,属于“重兵器”。春秋、汉代、魏晋南北朝,常见它的身影。曹操打袁绍,称之为“霹雳车”。唐代平定安史之乱,李光弼将军令人制造了两百人拽拉礮索的巨型炮具,据说一发出去,可以令数十人丧失战事能力。大型战争中,炮具的数量也很惊人,靖康年间,金兵围汴梁,四围炮具达到五千余座。金元之战中,蒙古人又来围汴梁,数百尊炮具专门攻击皇宫,昼夜不停地发射巨型石块,据说落下的石弹厚达数米,几乎将宫城埋没。

这样的炮具很有震撼效果。史称“礮石雷骇”,礮石像炸雷一般吓人。

部署炮具的时候,太宗又不失时机地在幽燕、太原之间的几个州郡,安排了知州,管理地方事务。这些州郡如涿州、东易州(也即岐沟关)等地,原属契丹。太宗收复一地即命官一方,如此“蚕食”,步步推进,力求在一代人时间内,恢复中原失地。面对草原帝国,太宗比太祖有魄力,也比以后的历代宋帝有魄力。可惜的是这个草原帝国非颟顸之辈把持国纲,他们自有章法,治理大辽、统御将帅、管制辖境,在此时的萧绰也即后来的萧太后时代,井井有条,让大宋奈何不得。就整体战绩言,太宗赵炅勉强与契丹打了个平手;就战略目标言,太宗没有赢,契丹没有输——太宗没有实现收复燕蓟乃至于山前山后“幽燕十六州”的目的,契丹基本没有丢失这些地方。双方在河北山西一线,犬牙交错中,互有渗透。所以,说太宗全盘皆输、契丹大获全胜的评价是不准确的。这些,容当后表。“乘胜取燕蓟”的战役很快就要开始,很快就会结束。

太平兴国四年(979)六月,这是酷暑季节。太宗赵炅近距离来到幽州城下,亲自部署、督促诸将攻城。

半个月过去了,没有迹象可以表明能够顺利“取燕蓟”。

就在这个时候,赵炅应该发现诸将并不那么卖力气。他并没有想到,也许是没有及时颁赏的原因。于是,史上有了赵炅多次转换场地督战的记录:

癸酉,移幸城北,督诸将攻城。

丁丑,上乘步辇至城下,督诸将攻城。

辛巳,上复至城下,督诸将攻城。

癸未,幸城西北隅,督诸将攻城。

这些记录可以证明他内心深处忽然生出的焦躁、恐惧。

幽州久攻不下,如果外援再到,危矣!

此次战役,根本就没有安排“打援”!

第二个错误

那位在太祖时代曾经擘画攻取幽州,并绘制过《幽州形势图》的大将曹翰,这一次攻取幽州却相当不满意。也许在他心目中,攻取幽州的统帅应该是他,不是潘美。当初他给太祖上《幽州形势图》,就是想在太祖时代立功“取燕蓟”,因为那个河北人赵普的妒忌、阻挠,没有成功。轮到太宗打幽州了,却让潘美统率,而且攻取四门的四大主力也不是我曹翰,只让我屯驻幽州东南一角,算作预备队,“以备非常”,有了非常状况,我再出动。这算什么啊!是不是太小瞧我曹翰啦!太宗一向没有给他太多礼遇,这次平北汉又没有颁赏,他的部下牢骚满腹,曹翰真是老大不高兴。

有一天,军士们挖土,忽然得到一个螃蟹。陆地水边有蟹,不过是寻常小事,但这个军士却少见多怪,拿着这只蟹“献”给统帅。曹翰接过后,左看看,右看看,似也有新鲜感。他发表了一通预言家高论:

“蟹,水物而陆居,失其所也。且多足,敌救将至之象。又蟹者,解也,其班师乎!”螃蟹,本来是水生的玩意儿,现在却在陆地发现,这意思是失掉了它本来应在的处所。这东西爪子忒多,这是敌人救兵要到来的征兆吧。另外,“蟹”,就是“解”,“解”就是解开,解开束缚,就是将原来捆着的东西放开。这意思是说,宋师难道应该班师回朝了吗?

曹翰这种临阵之间,扰乱军心的做法,太宗也许有耳闻,但没有法办他。不惩罚这位散布谣言、涣散军心的将军,是太宗“乘胜取燕蓟”犯下的第二个错误。这个错误的实质还在于,曹翰使用不当。

事实上,完全可以安排曹翰这支预备队“打援”,应该安排他屯守城北清沙河,如此即可阻断耶律沙的来援,并从正面打击后来耶律休哥的正式援军。浏览这一场大战,感觉没有用好曹翰,没有让他屯驻北城,而仅仅安排他在幽州城外东南角“以备非常”,实在是一着太过闲置的无用棋子。由始至终,这个对攻取幽燕有独立思考的大将,没有派上用场。

可组织“打援”而没有“打援”,是幽州之战的最大军事败笔。

得胜口契丹“诱敌”

“高梁河之战”是太宗遭遇的第一场滑铁卢。

高梁河就在今天的北京西直门一带,但整个战役战线却很长。

按照史上记录,可以约略画出一条东西向的战线图。应该从雁门关算起。此地在今天的山西代县,由此向南向东,到今天的山西灵丘,翻越太行到达今河北涞源。此地以北就是史上著名的“飞狐”地区。再向东,沿拒马河流域与今天的河北定兴、霸州连为一线。继续向东,直到今属天津大沽口的海边,那时称作泥姑口。线段上的几个节点都有战事发生,都应该属于“高梁河之战”的组成部分。值得注意的是:就是这样一条线,将那时的契丹与大宋势力范围划分开来。大宋有意要越过这条线,继续北推。而北部,就是被石敬瑭割让的“幽云十六州”。现在据这一条线段可以看到:宋师已经进入涿州、逼近幽州。

当初周世宗北征,曾经部分恢复失地,史称关南三州,即瓦桥关(今属河北雄县)、益津关(关在河北霸州市),后来又在附近设军事要塞淤口关(关在霸州东)。三关以南三个州包括瀛洲(今属河北河间)、莫州(今属河北任丘),还有一个州,史上记载不详,或为宁州(今属河北青县,宋时称为乾宁军)。但“燕云十六州”并不包括宁州。此地当为契丹于“十六州”之外另行侵占。

三关三州是周世宗为北宋留下的重要地理遗产,是大宋最重要的北部屏障。此地常遭契丹骚扰,北宋为固守关南之地,可谓殚精竭虑,穷尽了当年的大宋智慧和武功,直到宋真宗时代,这块地方才算勉强安定下来,成为大宋最北面的边境之地。

所谓“幽云十六州”也即“燕云十六州”,幽、燕都是指今天的北京,契丹的南京而言;云,即云州,治所在今天的山西大同。十六州又将太行山北端东南的檀、顺、蓟、幽、涿、莫、瀛七州称为“山前”,太行山西北的儒、妫、武、新、云、朔、寰、应、代九州称为“山后”。

了解这一事实,可以知道大宋的势力范围始终没有越过太行,进入西北。即使是“山前”,也只得到有限的几个州。涿州,最后是得而复失。

无论“山前”“山后”,契丹的重视程度不亚于大宋。

当太宗发动“取燕蓟”战争时,契丹尽管处于守势,尽管也有人曾提出放弃燕蓟,但最后的决策还是,不仅要“山后”,也要“山前”。战争打到后来,契丹胃口更大,连周世宗攻克的关南之地也想要,耶律休哥甚至想要黄河以北。

宋辽之争因此成为一场纯粹实力的比拼。

太平兴国四年(979)六月,孔守正在沙河击败契丹之后,契丹原来增援北汉的部队开始组织反击,增援幽州。

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轸知道宋师正在锐气盛时,而且北院大王耶律希达刚刚失败,正被宋师轻视,于是让耶律希达将军旗给他,南院大王军士假作北院大王军士,在一个叫得胜口的地方“诱敌”。太宗闻讯,果然上当,亲自率军前往奔袭。史称“士皆鼓勇”,将士们都能鼓足勇气打击敌人,甚至也有了胜利的征兆:斩首千余级。但这时候,耶律斜轸在宋师部队的后方出现了。

第三个错误

现在看宋辽之战,取胜者往往都是“夹击”之后的“包抄”。战事进行中,最可怕的莫过于后方出现敌情。所以当耶律斜轸在太宗背后出现时,战事起了变化,史称“宋师始却”,宋师才开始后退。事实上就是打了败仗。

还好这一战失败不严重,太宗有余力继续部署攻取幽州,幽州若下,战局必变。太宗寄希望于尽快拿下幽州。

这时,太宗犯下了第三个错误。既然契丹援兵已到,且已有过一次小败,又当炎热夏季,“疲兵”之相已现,现在就应该迅速脱离接触,整军而还,再做打算。他没有退兵,这就失去了从容撤退的机会。

期间又有一个利好消息:渤海国继大鸾河之后,又有一位将军名叫达兰罕,也率部族前来投降。太宗任命他为渤海国都指挥使。

耶律斜轸小胜后,在距离幽州二十里的清沙河(今属北京昌平)屯军,以此遥作声援。

这时候固守幽州的是契丹名将韩德让,他在暂时代理父亲韩匡嗣的工作。

他是河北玉田人,但从祖辈开始就在契丹。他与后来大权在握的萧太后关系非同一般,俩人亲密友好,共同执掌大政多年,曾主张在契丹上京临潢府,南京幽都府,东京辽阳府,三京治狱官员,不得非法拷打,免除酷刑。国家政务主张任贤去奸。这些都是对中原文明的复制。他还参与了后来的澶渊之盟。萧太后欣赏他,令他改姓,史称耶律隆运,从此进入契丹皇族。

韩德让是影响契丹深巨的汉人。

契丹在幽州屯驻有精锐骑兵,但面对宋师还是有惧怕心理。知道耶律斜轸小胜,并驻屯清沙河后,才略略心安。

但太宗督战,潘美组织四大节度使四面攻城力度加强。八百尊炮具也不是吃素的,礮弹倾泻如雨,令幽州守敌惶恐终日。韩德让与主管财务的官员刘弘,登上城楼,日夜守御,不敢掉以轻心。太宗边攻城边攻心,不断招降幽州守军将士。十几万大宋精兵,屯驻城外,夏日的阳光下,在城楼远观,自有一种难于言喻的威武阵势。史称城内已经“人怀二心”,很多人都已经有了二心,准备投降。城中一位武官,铁林都指挥使名叫李扎勒灿,已经带领部下亲兵一百二十五人出降,史称“城中益惧”,幽州守军更加恐惧。

“于越”耶律休哥

契丹一位远道而来增援北汉的将军耶律学古,带领小股部队,试图进入城中,增加守卫,以此鼓舞守军信心,但根本无法进入——宋师密密匝匝,各营之间照应紧密,根本无法突破。但这个时刻只要有一部援军进入城中,就能极大坚定守城信心。于是耶律学古完成了一个巨大的土木工程:数里地之外“穴城而进”,挖地道而进入城内。

太宗犯下的第四个错误,就是没有阻止耶律学古入城。耶律学古能想到的,宋师也应该能想到。“穴城而进”是古来战法,并不新鲜。太宗也曾派人“穴城而进”,但是被耶律学古识破,阻遏在外。

韩德让得知耶律学古进入城内,大喜。而耶律学古也是人物,进入城中之后,帮助守军“整器械,安反侧,随宜备御,志不少懈”,整理防守器械,平定有二心的叛徒,随时按照需要提出防御方案,守城之志,一丝一毫也不懈怠。一天,宋师三百余人乘着夜色登上城楼,耶律学古亲自参与战斗,将费尽千辛万苦上城的宋军击退。从此以后,更加注重守备,等待援军。宋师也开始挖隧道准备进城,但耶律学古以自己的经验,成功地阻止了宋师“穴城而进”的战术。幽州城,耶律学古“穴城”进得去,宋师“穴城”进不去。

到此为止,除了幽州守军之外,宋师始终在与增援北汉的契丹兵打仗,还没有接触过正式救援幽州的草原兵。

契丹主耶律贤一直在外打猎,后来才知道南京(即幽州)被围。当时他进入行营牙帐,召诸臣议论此事时,有了不同意见。

当时就有人主张丢弃燕蓟,收缩兵力,守晋北要塞。这时候,契丹掌管皇族政教的宗正官(契丹语“惕隐”,又译“特里衮”)耶律休哥表现了契丹的贵族精神。他反对丢弃燕蓟,主张南向用兵,并主动承担增援任务。耶律贤决计任命耶律休哥代替北院大王耶律希达,率五院军南下。

五院军,乃是契丹最精锐的部队。由契丹第一代君王耶律阿保机创立。这是将各部落精兵集中起来的作战部队,兵甲犀利,训练有素。很像大宋禁军制度,但不同的是,禁军集中于京师,五院军则散在各部落,待遇优良,超过其他兵种。君主可以直接指挥这部分军人,一旦有军警,各州提辖司可以传檄通知,不用州县调发,这部分精锐就能够迅速集合,史称“十万骑军已立具矣”,十万骑兵可以很快调集完毕。耶律休哥率领的就是这样一支部队。

而耶律休哥,几乎就是契丹的国宝战神。此人有庙算,称得上宏谋远略。但他又很有古来名将之风,为人谦逊,打仗胜利,总是推功给其他将士,更不滥杀无辜,但却让人对他生出莫名的恐惧。他的名字就是一个符号,让人提起就有一种敬畏之心。他在契丹帝国中,功勋卓著,被封为“于越”。于越,乃是契丹最高封赏。他在后来镇守契丹南部边境时,尽力减少当地赋税,周济辖境孤寡老人,鼓励番汉人民种植农桑,严整武备,合理分配戍守士兵的役期,有非常好的威望和口碑。乃至于界河以南的大宋百姓,要让儿童止住啼哭,往往会说:“别哭了,别哭了,再哭,于越来了!”

但宋师这一次动静确实很大。契丹诸州在闻听宋师雄威后,还是有人在恐惧中不断向大宋投降。这事也鼓舞了太宗赵炅,他认为燕蓟可下。

契丹南府宰相耶律沙这一支增援北汉的部队得到消息,归耶律休哥节制,大军也开始向幽州开来。一路上,他与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已经互通情报,商议了作战部署。他们也应该与城内守军韩德让、耶律学古取得了联系。我猜测,他们很可能是通过耶律学古“穴城而进”的秘密通道开始联络的。不然,实在无法理解城里被宋师围得那么紧,是如何得知增援消息与部署的。

大宋的悲剧开始了。

钱俶殿后

太平兴国四年(979)七月,耶律沙大兵到达高梁河,今天的北京西直门外。

太宗闻讯,以为这是一支孤军。当初在石岭关,耶律沙也曾败于大将郭进,耶律沙的儿子也在那一战中阵亡。太宗没有瞧得上他,派出一员大将前往迎敌。奇异的是,耶律沙一战即败,宋师紧追不舍。

眼瞅着天色黑了下来,耶律休哥带领突击队,让过耶律沙,在宋师偏南一条小路上突然出现。契丹兵每人手持两把火炬,宋师远远看到,不知道有多少人。沙场瞬息之间的变化,最易影响军心。宋师在黄昏中,见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密密麻麻到处是火炬,有了恐惧。更远一点的地方,宋师偏北方向,原来驻守清沙河的耶律斜轸也率军出现了。而耶律沙开始短暂整顿后,回师迎击。

宋师在京西辽阔的平原、树丛、溪流间,听到了兵戈密集相撞的金属声。

迎面是耶律沙,右翼是耶律休哥,左翼是耶律斜轸,宋师正要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整军而退,忽然背后传来震撼大地的鼓声,原来,幽州城打开西门,耶律学古率城中守军,呐喊着向宋师扑来。

宋师四面受敌,在恐惧中奋力搏杀,耶律休哥身上三处受伤,但仍然在城内守军杀出时,从容调度指挥。

此际,宋师还有一个机会,就是四大节度使之一的北面攻城队伍,可以在混乱中“反包围”契丹。当时宋师的部署是:北面攻城由河阳节度使崔彦进负责。现在契丹合围的应该是西面攻城队伍定武节度使孟玄喆。太宗赵炅很可能就在城北。假如现场是这样的,太宗又犯了第五个错误:他没有临机应变,迅即组织起“反包围”。

耶律休哥的契丹队伍突然出现在西北方向,这样就给城北、城西的宋师带来极大震撼。而契丹的突击部队已经四面掩杀过来,四处放箭。

太宗根据现场和刚刚得到的情报推知:大势已去。

于是他安排扈从北征的原吴越王钱俶殿后,大驾开始绕过城西,向南仓皇撤退。而城西,已经是一片犬牙交错,互相胶着的战场。太宗在撤退中,阵营混乱,在契丹和宋师的弓弩交射中,互有杀伤。天黑以后,宋师各自失去统领,太宗于匆忙中甚至找不到马匹骑乘,慌乱中有流矢射来,正中太宗大腿。

左右找来一辆驴车,太宗带伤慌慌奔逃。

钱俶此际有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风范,他了解到战势已变,但并不跟着太宗南逃,而是在极度凶险中,以一种闲暇的姿态按兵不动。皇帝行营起驾,就有人飞马来向钱俶报告,意思是快点跟着跑。钱俶为了封锁信息,一共斩了六个报信的人。一直到他估计大驾已经进入安全距离,这才带着殿后部队缓缓南行。假如不是如此,前军、后军会合奔跑,动静一大,就会引起契丹警觉,飞马劫驾的危险就会出现。史称因为钱俶的安排,“故銮驾得脱”,所以皇上大驾才得以逃脱一劫。

另有一种说法,说太宗之所以能够逃脱,与耶律休哥的创伤有关。当有人向他报告宋师大营已经南撤,劝他乘乱袭击时,耶律休哥实在创痛难忍,就回答说:“我的任务是来救援燕蓟。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了,不必再追。”史称“休哥以创不能穷追,宋盖有天幸焉!”耶律休哥因为创伤太重而不能穷追太宗,此事看来是大宋有天在保佑啊!但这个说法可能不确切。因为耶律休哥事实上在宋师南逃时,一直追击到涿州。他没有法子骑马,就乘坐轻车一路指挥。

宋师东面围军、南面围军闻听太宗南撤,也纷纷撤退。

在契丹的追击中,宋师所有的辎重都留下了。史称契丹“获兵仗、符印、粮馈、货币,不可胜计”。宋师死亡近万人。

太宗一路南逃到涿州,不进城,又绕到金台顿,稍稍休息,治疗腿上的箭伤。探马来报:宋师一路溃逃,已不成军。

太宗忍着箭伤召见前来护驾的殿前都虞候、大将崔翰,要他带领千余卫兵前往制止溃散。崔翰这一番表现不错,单骑前往,会见慌乱中的诸将,研讨下一步方略,贡献了自己的战略意见,诸将听着有理,于是溃兵方才止住,得以组织起来。他回来向太宗复命,告知没有杀一个人,太宗很高兴,表扬了他。于是一起研究兵败后的韬略。

后来的事实证明,太宗和他的臣下们,不简单。战争中,胜利时可以看出人的格局,失败时更容易看出。太宗除了因为箭伤,忍痛时不免龇牙咧嘴,倒吸凉气,整体看,他遭遇这么严重的失败,心理并没有跌倒。他在勉力扶持败局,并在败局已定中,不仅安排防御,更在从容寻求翻盘的机会。

武功郡王赵德昭

正当君臣几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研究新的部署时,传来一个消息。说在涿州的一个夜晚,将士们一时无主,不知道太宗赵炅在哪里,纷纷要拥立武功郡王赵德昭为帝。闹腾了一阵之后,人们又听说皇上刚刚从涿州绕道去金台顿了,这个风潮才算止息。

这个消息让赵炅不爽。“权反在下,阴谋拥戴”的历史还没有结束吗?

赵德昭乃是太祖赵匡胤之子。赵匡胤有四个儿子,两个夭折,只有赵德昭、赵德芳留下。太祖在世时,从未将儿子封王,虽然做过市长、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但多为虚职,遥领,更多是荣誉职称。太宗时,叔叔赵炅封他为武功郡王,并改任他为京兆尹,兼任侍中。朝参中,太宗诏令让他与齐王赵廷美一起,位在宰相之上。这一次跟着太宗北征,赵德昭刚刚三十岁出头。被军中人“拥戴”,赵德昭实不知情。但太宗不爽。

且说太宗与诸将商议后,做出了部署。主题:防备契丹“乘胜取中原”。具体安排如下:崔翰与定武节度使孟玄喆屯兵定州,彰德节度使李汉琼屯兵镇州,河阳节度使崔彦进屯兵关南,得以便宜行事。

在定州,太宗向诸将出示了一幅阵图,并命名这幅图为“平戎万全阵图”,指示诸将必须按图布阵,并说:“契丹必来侵边,当会兵设伏夹击之,可大捷也。”契丹一定会来侵入我边境,应该会合诸军设伏、夹击,可以获得大捷!

随后,宋人编辑的《续资治通鉴长编》留下了太宗一路南下的记录:

是日,车驾发定州。

辛卯,次镇州。

丙申,次邢州。

戊戌,次洺州。

庚子,次大名府。

辛丑,次德清军。

壬寅,次澶州。

乙巳,车驾至自范阳。

用了两周的时间,太宗从范阳(即幽州)回到了京师汴梁。

这个记录很像一个表格,可以约略感觉得到太宗一路南行的呻吟和喘息。大宋这个皇帝做得不轻松。

将军之后石保兴

老将石守信“从征失律”,跟从大军征讨,违背了军纪。史上没有记录他“失律”的具体事实,很有可能是太宗颁赏不及时,让他有了不快。史称此人“专事聚敛,积财巨万”,尤其到了暮年,更是对钱财上心。石守信应该是太祖麾下仅次于慕容延钊的功勋将军,也是太祖的结义兄弟。从五代过来,又有江湖习气,战后颁赏,他有期待。平北汉,不赏,他就有了不配合不尽力的表现。“取燕蓟”一役,应该到位的时候,他没有到位,这就直接影响了战役的结果。宋师兵败回朝后,他受到了太宗的惩罚。惩戒前朝老将,太宗继续立威。

宕开一笔,略说石守信的儿子石保兴。

石守信受到惩戒,这是石氏家族不曾料到的。这么资深的开国元勋,会在第二代皇帝手上跌跟头,一家人没有思想准备。但石保兴不简单,他很像当初鲧的儿子禹。鲧被尧帝惩戒之后,是禹用自己的努力保住了家族的连续性。石保兴也在经由自己的努力,力图让石氏家族重振昔日荣耀。

石守信遭贬后三年,病殁,石保兴守父丧不久,被太宗起用。契丹侵扰边境时,他与诸将前往汴梁北大门澶州屯兵,为保卫京师谋划颇多。当时西北方向的夏人党项族首领李继迁多次犯边,且与契丹勾勾搭搭,石保兴奉命前往巡检。在一个叫黑水河的地方,石保兴率不满两千人的队伍进入谷地,夏人侦察得知,飘风一般聚集起数千骑兵,在谷底险要处忽然出现,然后渡河求战。面对数倍于己的夏人,石保兴当即分布精悍小分队,在河边,利用地形地物,隐蔽起来,等到夏人徒步涉水到一半时,伏兵箭弩齐发,而后发起冲锋。机动速度之快,令李继迁部来不及反应,溃逃中,被斩首百余级,追杀了数十里。

直到真宗时代,石保兴也是西北抗击侵略者的知名将领。在一次五路讨贼的战役中,石保兴曾选敢死队数百人,夜半衔枚,出其不意出现在入侵者面前,剪灭敌军,余众溃散,乃至于因此而有两个部族向大宋投降。

在一次战斗中,蛮族为方阵抗拒王师,石保兴麾众突入敌方阵中,但乘马被流矢射中仆倒,石保兴张弓搭箭,步行自卫,而后换一匹战马,在敌阵中继续指挥战斗。三天,用这种方法跟敌人搏杀四十二战,史称“贼遂引去”,敌寇料不能胜,带着残兵撤退了。

但石保兴知道太宗平北汉不颁赏自有弊端。他在战役之后,必要颁赏;有时,形势严峻时,甚至要战前颁赏。他在知威虏军(今属河北徐水县)时,夏人曾来抄略,事发突然,威虏边防军人数不多。石保兴当即决定,用官方仓库中贮存的财货数万缗分给将士。主管财务的官员认为这事不可以,即使一定要分官财,也要告知朝廷,批复后才可以动。这样讨论了几个回合,石保兴说:“城危如此,安暇中覆,事定,覆而不允,愿以家财偿之。”威虏军要塞已经如此危险了,哪里有时间去请示朝廷等待批复?不必。等击退敌人,再后报,如果朝廷不允许这样做,我愿意用家财来补偿官帑!

等到击退夏人,经由驿站将消息告知朝廷,宋真宗没有怪罪他。

石保兴算是将门之后,抗击夏人,恢复家族荣誉,有功。但他在执掌地方时,也有一劣迹,此公太爱用刑,而且用起刑来,定数不可变,但他会将定数延宕起来,慢慢拷问。譬如,打三十棍,按往日,噼里啪啦,一分钟搞定,他要行刑者一棍是一棍地夯,史称“移晷方毕”,要等日影过了一个刻度才算完事。就这样延长受刑人的恐怖和痛苦。

赵德昭自杀

话说因为高梁河之败,又因为老将石守信不遵守军中纪律,涿州时,还有个夜半惊扰,要拥立太祖之子赵德昭做天子,腿上又中了箭伤,总是隐隐作痛,种种事,让太宗气恼。所以平北汉的赏赐久久不愿意施行。此事攸关国体,更与文武大臣全体将士利益关联密切,弄得臣僚们都心怀不满。

赵德昭了解到这个情况,觉得不可不赏,就找了个机会劝谏皇叔,应该尽快颁赏,不然人心不稳,于大宋不利。

太宗正在烦躁,闻听皇侄一番话,倏然想起涿州那个夜晚,想起“金匮之盟”的规则:太祖传太宗,太宗传廷美,廷美传德昭,不禁越发烦躁起来。于是,脱口说出一句狠话:

“待汝自为之,赏未晚也!”等你自己当了皇上,再赏也不算晚呢!

德昭闻言,大吃一惊。

这个年轻人也是饱读经史的人物,史上由君王“雄猜”引发的悲剧太多了。但他怕的不是这个,而是:如何自明?

不自明,认皇叔这个猜度,还是不认?

这个清白不洗刷,以后如何面对朝野?继续口无遮拦?从此俯首帖耳?似乎都不是太祖之子的风格。

太祖之子!对,我是太祖之子!

处于这个位置,必须洗刷清白!

当晚,德昭回到自己宫府,问左右:“你们带刀了吗?”

左右回应:“在王府值班,岂敢带刀!”

德昭想了想,慢慢走入府中茶酒阁,从里面把门关上,找到一把切水果的小刀子,割了脖子。

太宗闻讯,也大吃一惊!这是他不曾料到的结局,史称“惊悔”,又惊又悔,亲自跑到武功郡王府邸,抱着侄子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念叨:“痴儿,何至此邪!”傻儿子啊,哪里会到这地步啊!

关于德昭之死,还有另一种说法,说德昭爱吃肥猪肉,“因而遇疾不起”。吃了肥猪肉,遇到了什么疾病,会忽然死去?高血压?脑血管破裂?似难信。《续资治通鉴》和《续资治通鉴长编》记录德昭自杀,符合人物性格,也符合历史背景,可信,当采用此说。

德昭之死,直接影响了后来的赵廷美大案。这且按下不表,且说契丹获胜,也在商讨下一步战略。大宋与契丹已经成为敌国,战也得战,不战也得战了。

“高梁河之战”的败因

就军政效益看,太宗灭北汉,似一大战功;就战略程序看,实为一大败笔。此举违背了周世宗以来“先南后北”的总体规划。自从周世宗谋臣王朴提出这个“平边策”以来,“最后取河东”成为后周共识。王夫之《读通鉴论》认真分析后,认为这是五代以来,中原帝国一统天下最值得实施的路线图,他尤其赞同周世宗柴荣,第一取江淮,第二,不待巴蜀、江南平定,即刻取幽燕,最为妥当。河东北汉蕞尔小国,不足为帝国之患,暂时留着,如赵普所论,可以由这个小国独挡西北两面的草原之敌。而取幽燕,必当兵锋盛时大举而入,柴荣就是这么干的。幽燕下,天下几乎可以传檄而定。可惜的是柴荣遽然病逝,没有将这个路线图贯彻始终。而赵家兄弟太祖太宗,都没有深刻领会王朴和柴荣的这个深谋远虑,居然在幽燕未下之时,先下河东。

明人陈邦瞻在《宋史纪事本末》中论及太宗赵炅此事,就持这个意见。

王夫之的评论更进一层。他认为“高梁河之战”,失败原因在于用人不当。但更大的悲剧在于,太宗也没有更优秀的人才可以选择,只好选用“醇谨自持之曹彬”“朒缩不前之潘美”,而已。但即使这样的将军,太宗也并不完全信任,所谓“其于人也不欲任”。比这个还要悲催的是,曹彬、潘美也知道太祖太宗以来,至为警惕的就是“权反在下”的藩镇,也害怕忽然被麾下“阴谋拥戴”,于是“曹彬之谦谨而不居功,以避权也;潘美之陷杨业而不肯救,以避功也。将避权而与士卒不亲;将避功而败可无咎,胜乃自危;贸士卒之死以自全,而无有不败者矣”。曹彬之所以能谦恭谨慎,从不居功自傲,是为了躲避权力过大,遭遇太宗疑忌;潘美之所以在杨业被围,而不设法营救,是为了躲避战功过高,遭遇太宗猜度。这样,将军躲避权力而与士卒没有亲和力,躲避战功即使战败也可以不受责备,胜利了反而处境危险。出卖将士的生命而自我保全,这种思维下,没有不打败仗的了。

王夫之意见,其深刻性在于,他指出了大宋君臣都明白的一个道理。

唐末五代以来,各藩镇“喜则连横而叛上,怒则以力而相并”,是一个规律性存在;而这种局面是导致中原帝国衰微乃至于亡国的第一因。

君主以最高智慧在防备“阴谋拥戴”,将帅以最高智慧在躲避“阴谋拥戴”。假如曹彬在太祖太宗两朝破西蜀、收江南、平北汉之后,挟大宋第一名将余威,再取燕蓟,那种武功,天下已经无人能及。如是,假如遇到试图做一番泼天事业的将士,真的动起来,国家最高权力,就会遇到又一次“再分配”。即使曹彬如周太祖郭威、宋太祖赵匡胤一样,并不曾想过“篡逆”,但黄袍骤然加身之际,那就是又一个继“澶州兵变”“陈桥兵变”之后的“幽州兵变”。这是太宗赵炅不愿意看到的,也是名将曹彬不愿意看到的。于是,君臣有了默契:将不争功,虽败不罚;将若争功,虽胜而凶。二百年来,士卒骄悍,将帅无奈;将帅骄悍,君主无奈。“权反在下”的“阴谋拥戴”,话剧一般一出又一出在中原大地上演,这种藩镇割据而后上位的梦魇,俘虏了大宋太宗以后的君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于是“收兵权”成为大宋三百年不变的基本国策。太祖时代,“收兵权”是为了“制藩镇”;太宗之后,“收兵权”渐演成一味“收兵权”。“弱宋”之因,在此。

当然,必须公正说,尽管如此,大宋三百年再无藩镇割据之害!与五十几年可以五次改朝换代,给民生带来的苦难比,大宋的“收兵权”(以及将帅们主动自我抑制权力膨胀),不是“最优”军政选择,但却是“次优”军政选择。

陈邦瞻意见也自有道理,但他认为太宗赵炅“一败而没世不振”,却不是真判断。“高梁河之战”后,紧跟在后,就有一个“满城之战”,大宋反败为胜,战果辉煌。

平戎万全阵图

说话间到了九月。河北大地已经见出秋天的凉意。但这也正是秋高马肥的时候,特别有利于契丹作战——他们的战马可以轻松地解决饲料问题。

确如太宗与诸将所料,契丹有了动静。

契丹幽州留守燕王韩匡嗣回到幽州,代替韩德让,并开始南伐,战役动员口号就是:“以报围燕之役”,以此来报复宋朝包围燕京也即幽州的战役。契丹的阵容是:韩匡嗣为统帅,耶律沙、耶律休哥为副统帅。

契丹兵到达徐河(今河北徐水南)时,遭遇了宋师。

宋镇州(今河北正定)都钤辖,也即朝廷委派的军事统领,云州观察使,也即军政统领(但这是个虚衔,是日后升迁的一个阶梯官衔,并不到云州去履职)刘廷翰将军,率领麾下在徐河与契丹遥相对阵。大将崔彦进将士衔枚,静静地、偷偷地绕出徐河之阵,在敌方身后一个叫黑芦堤北的地方,沿长城口,布好军阵,战略意图是伺机从敌方背后发起攻击,并阻断其退路。李汉琼及崔翰等人也领兵相继而至,在徐河不远一个叫满城(今属河北保定)的地方,崔翰也已经到达。故此一战役史称“满城之战”。

当初用了八天时间打造八百座炮具的赵延进将军,在崔翰麾下。他登高遥望,只见韩匡嗣大军东西绵延,两边望不到尽头,一总三个巨大的方阵,那应该是倾巢而来的幽州兵,又加上了耶律沙当初增援北汉、耶律休哥增援幽州的两部援军。算下来,这一支混合大军,都是“高梁河之战”的胜利者,骑兵为主,看上去兵锋甚锐,气势正盛,随时可能驰突而来发起攻击。

这时候,总司令崔翰正在按照太宗给出的“平戎万全阵图”指画布阵。

“平戎万全阵”乃是太宗的军事创意。他所以将这个阵命名为“平戎万全”,应能体会得出他的自信。也可能在此前、此后,诸将曾经使用过这个阵法,宋代编撰的《武经总要》评价说:“太宗因为河朔(华北北部)地区,远近都是平原,草原胡人跟我打仗时,仗恃着骑兵,常搞奔驰冲荡战术。所以总结各家阵法,增广其形式,用来挫抑敌方骑兵驰骋奔突的锐气,明了我方大军坚定持重的威风。按照战场实际,使用起来,可以知道此阵‘神谋’。”

“平戎万全阵”全阵有前锋、有殿后,主力是中军。中军分为三个超级方阵,每一方阵方5里,周20里。三阵之间有一里地左右空当。这样,排列在敌方面前的大阵锋面可以达到17里地。方阵内部还有规定:每500步设战车一乘,皆列于阵之四面。车中贮存糗粮和各种军用物资。我猜想这个战车,实质上就是运输车。但除了运输、军库这些功用之外,必要时还能充当掩体用来防御,甚至可以运动起来冲撞敌阵。如此,每一阵分为1440“地分”(即阵中阵,小区块),有战车1440辆,每一战车又配备“地分兵”22人;加上每一阵另配“无地分兵”5000人,三大方阵共配备战车4320乘,士卒11万余人。各方阵更配备弓箭、步弩、床子弩等远距离射杀武器,也有阵前的防御设备拒马(木制,原木一端削尖,几支交叉搭成可移动的架子),阵中士卒或持盾牌,或持刀剑,或持长枪,全部一级战备,所有兵器“皆持满外向”,都做好向外放射或砍刺准备。阵中央有瞭望车多辆,观察敌方变化。整个大阵之外,还有左翼、右翼,各一万骑兵,列阵也有章法:各两列,前列125队,每队50骑;后列也是125队,但每队30骑。左右翼还有探马40骑,往来报告敌情。“平戎万全阵”总兵力14万人,计有前锋一、殿后一、中军阵三、左翼列二、右翼列二,总“九围”。每一个方阵由一员大将统领。

看得出这个大阵,以中军步兵为主。大宋马匹不多,因此战役思路往往就是“步兵打骑兵”,千变万化,大都围绕这个主题创意、策划。

假如从空中俯瞰,会发现“平戎万全阵”的步兵、骑兵、运输兵、瞭望楼等,在静止状态下,呈现出一种人类事务的认真与壮观,而大宋的焦虑也在这个大阵将士凝重的神色中袒露无遗。大宋要“平戎”,但试图能“万全”。这种紧张,终大宋三百年没有变。

但这个“平戎阵”不是“万全阵”。其最大的弱点有三:设阵繁难,耗时太久,易失战机;地形复杂,临时变通,难于划一;战车笨重,周旋呆板,进退不灵。主帅指挥起来,虽然有探马、有望楼,各方阵也可以便宜行事,但很容易信息传达不畅。战场形势往往瞬息万变,布阵带兵最需要的是“如水随形”,这方面大宋帝国做得最好的是岳飞。而“如水随形”也恰恰是契丹一贯的战法。太宗此阵机动性不强,面对异常动作,很容易应对失措。

不过,也愿意多说一句:此阵也并非全不可用。

当初太宗创意,主要原因是鉴于大宋马匹奇缺,与草原骑兵对阵,必须选择“以步兵打骑兵”的总体战略。此外,大宋与契丹的战役,多在河北平原展开,没有更有效的地形地物可以依托,在开阔地,防止敌方骑兵冲荡,战车的“车阵”还真就具有临时防御功能,略相当于“拒马”,又近似于“连城”,几千辆辎重车列为方阵,阻遏骑兵,应该有效,更利于安定将士恐惧心理,在结阵中互相依托。敌人来犯,不进入车阵,就可以弓弩、长枪伺候;进入车阵,马匹驰骋不开,将士们可以将战车当作利于格斗的地形地物,砍伤敌人马匹。“平戎万全阵”就是这个战略思考下的产物。那种动辄说太宗以此来控制将帅、束缚武官手脚,免得他们拉杆子造反的意见,依然是很少思想含金量的“阴谋论”思维。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即可:如果武将们要造反,是一纸《平戎万全阵图》能够控制住的吗?所以,这个阵图,与太宗控驭武夫无关,甚至与抑制藩镇无关,它就是一种纯粹军事方向的技术战略。评价“平戎万全阵”,不必附会更多不存在的“意义”,诛心的“阴谋论”尤不可取。

道理如是,但需灵活处理。

赵延进与李继隆

大将崔翰,对太宗无比忠诚。他手持阵图,正在契丹出现之际,匆忙布阵。他似乎不想有一点变通,整个阵势,“九围”人数,都要按照阵图安排。

宋师来自关南诸州,在徐水、满城之间,星罗棋布。崔翰要求各军按照“平戎万全阵”要求,变换功能,在十几里地的锋面上,或做“左翼”第一列,或做“左翼”第二列;某某部又要迅速列为第一方阵,将辎重车转换为战车,列于方阵之外缘,弓弩手数量要足够,有多余,要调到第二方阵;某某部要迅速成为“前锋”,准备伺机冲锋,或阻挡住契丹第一波冲荡,等等。

赵延进将军发现不对头。

兵法,战胜之道有五,其中之一是:“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带兵打仗的将军有本领,国君不去干预,这样的部队能胜利。考太祖一朝,一般不干预前方将军如何打仗。

太宗此举,等于“以不变应万变”,这在战事中实在是一大忌讳——敌阵、统领、气势、地形、装备、气候……都在变,应对岂可不变?

赵延进发现,如果按这个图布阵,则在宽大正面形成了很多空隙,宋师本来就由各州而来,分布在各个营栅,现在勉强调度,结果还是一个空当多多的零散阵营。更重要的是,赵延进还发现,布防的将士因为不够密集,一个个阵中阵,相去很远,人人就有了疑惧之心,斗志有了问题。如果契丹横线变纵线,忽然奔袭,直插“平戎阵”空当,从内部搅乱大阵,士气将有可能瞬间崩溃。赵将军越想越可怕。宋师危矣,我岂可坐视!

于是,赵延进驰马来见崔翰,劝谏道:

“主上委吾等边事,盖期于克敌耳。今敌骑若此,而我师星布,其势悬绝,彼若乘我,将何以济!不如合而击之,可以决胜。违令而获利,不犹愈于辱国乎?”主上委托我等戍守边防大事,主要是期待我们能克敌制胜。现在敌人骑兵已经来到,但我们还这样按照主上的阵图去星星散散地布防,这个势力太悬绝啦!契丹一旦看清我们散线布阵,乘虚而来,我们怎么办?现在,当务之急,不如诸州之军合为一处,集中兵力主动出击,可以决胜。就算你违背军令没有布阵,那不也比丧师辱国要好吗?

崔翰有一问:

“万一不捷,则若之何?”不按阵法打仗,万一不能胜利,最后失败,那时候怎么办?如何解释?

赵延进慷慨道:

“倘有丧败,延进独当其责!”如果万一有丧败,我赵延进可以独自承担责任,与你崔翰无关。

但崔翰还是担心“擅改诏旨”,会让太宗怀疑他的用心。

这时,镇州监军、六宅使,河北镇州守卫的监军、王府内侍管家李继隆将军也在旁边,他赞同赵延进意见,直言道:“兵贵适变,安可预定!违诏之罪,继隆请独当之!”兵如水,贵在适应变化,哪里可以预先规定!必须合一处,集中优势,冲击敌阵。如果有违诏之罪名,我李继隆可以独自当之!

诸州之兵合为一处,集中优势力量“刺”入敌阵,是这个战役中,李继隆与赵延进的共同感觉。事实上也是总司令崔翰的战场感觉,他内心也不满意太宗的“阵图”,有了二位大将托底,他这才决定随机应变。一旦意念变更,崔翰的天才就表现出来了。他将各路大军改为两个大阵,一前一后。第一阵取突击式,弓弩手与骑兵全额配备。第二阵取追击势,轻装,待第一阵进攻后,第二阵伺机跟进,增援前阵,扫掠敌阵。两阵全取攻势,不再取“平戎阵”规定的守势。

刘廷翰、李汉琼在前,诸将在后。

崔翰似乎隐隐感到还有一股生力军,现在没有任何消息,那就是崔彦进。根据对部下的理解,他相信崔彦进一定会在适当时机出现。

如此安排,宋师士气大增。

满城大捷

为了稳住契丹,崔翰又派出人去与韩匡嗣接触,大意说契丹太猛了,居然打败了我们皇上,简直不可战胜!我们这些先锋兵准备投降,请准备接纳。这么简单的诈降计,韩匡嗣居然相信,认为宋师是真的怂了,借大战之际设法投降,太正确啦!于是,契丹防备有了松懈,不再认为宋师是对手,而后从一级战备降到二级三级战备。这样延宕开来,半天的时间过去了,契丹在宋师积极备战之际,却疲疲沓沓地松懈下来。

但耶律休哥知道后,对韩匡嗣说:“彼众整而锐,必不肯屈。此诱我耳,宜严兵以待!”你观察一下看:宋师大军很整齐,也有锐气,他们一定不肯屈服于我们。这是诈降,是诱惑我们放松警惕。我们应该严阵以待!

史称“匡嗣不听”。

“匡嗣不听”,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宋师集中兵力后,在崔翰调度下,主动出击。第一阵以骑兵为主,在一片鼓噪声中,韩匡嗣看到的是“尘起涨天”,烟尘飞起直冲云霄。仓促中,韩匡嗣再试图升级战备警讯,已经来不及了。宋师雄赳赳地跨过了一片开阔地带,而契丹试图急急忙忙地“布阵”,但又没有时间,韩匡嗣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主帅动摇之间,将士已被夺气。宋师带着为高梁河之役“雪耻”的必胜之志,与契丹兵短兵相接。胶着中,宋师第二阵如巨浪一般扑来。

契丹人人心惊胆寒。

于是开始了局部溃败。战场形势就是这样,一处溃,处处溃。韩匡嗣终于发现大势已去,于是开始逃跑。他一路仓皇,正奔跑间,忽听一声炮响,原来是宋师崔彦进伏兵在此等候多时。

韩匡嗣大惊,从北折西,翻越太行,直接往西山(此地在太原西北)而去。不料秋季多雨,山路泥滑,契丹士卒掉落太行山坑谷之中甚多。

宋师从满城一直追击到遂城(两地俱属于今天河北保定辖境),斩敌首万余级,获战马千余匹,生擒契丹将领三人,俘获老幼不杀者三万户,至于兵甲军帐器械,那就不计其数了。

韩匡嗣麾下一部跑回幽州,一部散众跑往易州。

耶律休哥则“整兵而战”,调度有法,极力应对,与宋师且战且退,在没有遭遇损失的情况下,紧张又从容地撤出战场,史称“徐引还”。

契丹的大同军(即云州,今山西大同市)节度使耶律善补,在满城之战中为契丹右翼,远在几百里外,遥远地牵制宋师。但他所率领的西路军在南下途中,被大宋戍守代州(今山西代县)的将军折彦赟一战击败。

耶律善补收缩兵力后,试图重整旗鼓,再次奔袭晋北地区,如果可能则翻越太行东进,直接支援韩匡嗣部。但他听到主力已经败于满城后,也只好北归。一路上还别出心裁,在雁门各地建造营垒,军事要塞,留兵驻守。

折彦赟闻讯,与代州的都监、巡检等边帅,即起追击。击溃大同军,缴获鞍马器仗甚众,耶律善补修建的据点也都为大宋所有。

折彦赟名气不大,一生事迹以这一场隶属“满城之战”的“代州阻击战”最为有名。古来名将,往往一战成名。

“满城之战”,宋师大胜。其胜利成果超过了“高梁河之战”中契丹的胜利成果。说宋师一战“雪耻”不为过。

宋师捷报传到京师,太宗没有追究将士不按图作战之责。

崔翰“马革裹尸”

“满城之战”,对恢复大宋战胜契丹的信心,遏制契丹的侵略野心,至关重要。此役,崔翰、赵延进、李继隆、崔彦进居功甚伟。

崔翰试图“忠实履行”太宗指画时,赵延进等提出反对意见。军政生涯中,“进言”之重,不得小觑。如同日常生涯、企业生涯,以及各类机构生涯一样,凡属社会学意义上的“组织系统”,在制度之外,重视“进言”者,胜算较多;轻鄙“进言”者,胜算较少。就这个意义上说,崔翰不简单。他最终接纳了改变“平戎万全阵”的意见。作为统帅,他负责决策,应居头功。

崔翰,少年时期就“有大志”,而且是个难得的帅哥,史称“风姿伟秀”,有一种伟岸而又秀美的风姿。他曾从周世宗征淮南,在平定寿春、收复关南战役中,都有战功。那时太祖赵匡胤也在周世宗麾下,一见崔翰就心生喜欢,认为此人不俗,因此转隶太祖帐下,在帮助太祖拣选、训练骁勇士卒方面,有功。太宗时,曾在京师西郊代替名将杨信指挥演练禁军,将卒听令,带出来一支近代罕见的能战之旅。平北汉时,他曾率先攻城,流矢射中他的脸颊,他居然神色不变,继续督战。太原平定后,北汉主刘继元投降,太宗令崔翰前往抚慰。当时占领军已经有人开始“俘略”财货,在崔翰督查之下,没有人敢挟带抢夺货物出城。但秦王赵廷美部下数十骑,想要冒着违禁风险,将“俘略”之物带出城去。崔翰发现后,果断制止,并呵斥了这几十个王府亲兵。太宗拟“乘胜取燕蓟”时,他人贪赏、畏难,不愿意走这一遭,崔翰又以一种无畏的勇气支持了北伐。

崔翰功勋不比曹彬,但二人都有不嗜杀的品格。“高梁河之战”后,宋师溃败,他率卫兵千人奉命阻止,可杀逃兵,但他不杀,单骑而往,晓谕诸位将士军中纪律,也安定了众人,没有杀一个人。若干年后,他又出任感德军(今属陕西铜川)节度使,此地,正当盗贼猖獗。他设法诱导盗贼的首领,用人生祸福来警戒他们,于是“群盗感悟,散归农亩”,史称“境内肃然”,辖境之内治安很好,没有了盗贼踪影。

崔翰似乎天生就是职业军人。直到他六十三岁那年,他还专门给太宗上疏说:“臣既以身许国,不愿死于家,得以马革裹尸足矣。”太宗为他的豪言而感动,于是继续让他在边境镇守。但一个多月之后,崔翰死在任上,实现了“马革裹尸”的壮志。

他一生骁勇多谋,立功很多,但又一生轻财好施,视钱财如粪土,史称“死之日家无余赀”,去世那天,家中没有多余的财货。这是大宋太宗朝值得表彰的一位将军。“满城之战”应有他的纪念碑。

赵延进“一言兴邦”

赵延进则在“满城之战”的关键时刻,以社稷为重,而不是以帝王为重,当机立断,率先提出反对意见,为大战之胜利,立下不朽功绩。他的“进言”,符合儒学所谓“一言兴邦”之大义。有赵延进一言,“满城之战”得以不败而胜;大宋得以一雪“高梁河”之羞;更为后来的契丹不至于小觑大宋,从而推演为“澶渊之盟”,铺设了可能性。

赵延进也是一个颇有“异禀”的人物。他从小就爱读书,少时,曾跟着军人抢掠民家,一般人都抢财货,他独独抢人家的藏书,以至于同辈都嘲笑他。他不以为然。后来也曾跟着父亲从军,为军中的先锋时,只有十八岁。父子同阵,为人所称道。周世宗时,曾想任命他为禁军大校,赵延进竟对世宗柴荣说自己愿意读书,不愿意做武官。但周世宗还是任命他做了武官。与崔翰相仿佛,赵延进也是一位美男子,史称“延进姿状秀整”,姿态秀美严整。他一生涉猎经史,偶尔写点诗歌,因此也被士大夫所称许。赵延进的妻子就是淑德皇后的妹妹。淑德皇后乃是宋太宗的原配妻子。

李继隆乃是大宋名将之一。南宋理宗时,效法大唐“凌烟阁”(凌烟阁则效法西汉麒麟阁、东汉云台阁),作“昭勋阁”,图画大宋二十四功臣,其中只有六位武职,分别为曹彬、潘美、李继隆、曹玮、张浚、韩世忠(没有岳飞,是一缺憾)。这也意味着大宋六大名将,其中就有李继隆。他曾经两次战败契丹名将耶律休哥,也曾两次违背宋太宗旨意。

李继隆,原来是太祖佐命功臣李处耘的长子,此人善骑射,晓音律,好读《春秋左氏传》,以礼待儒士,史称“多智谋”。他直到真宗时代还立有战功。关于他的事迹,容后续表。且说这一次“满城之战”,他继赵延进之后,急切要求崔翰更改原计划,要求他按照战场形势重新排兵布阵,并与赵延进一起,承担了以后可能的“违旨”责任。他是最后促使崔翰下决心的高级将领。

也要说一句:赵延进的太太是赵炅太太的妹妹,李继隆的妹妹则是赵炅后来的太太。二人都是皇亲,敢于临时变更太宗赵炅的《平戎万全阵图》,这一层关系也是值得考量的因素。

崔彦进则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

他的战功从五代末就已经赫赫有名。但此人“好聚财货”,善于聚敛财货,当有贪渎嫌疑,史称“所至无善政”,所到的地方没有好的治理名声。他死后,诸子争家财,被有司提来审判。太宗知道后,亲自召见当事人一行,并为他们提出解决方案。太宗对左右说:“一个家务案件,是很小的事,我没有理由来亲自过问此事。但实在是因为崔彦进曾经出任节度使,有战功,我不想让他的儿子们辱没了父亲的一世英名。”在崔彦进一生中,“满城之战”是他最为辉煌的战事。当时他奉太宗令,在关南屯兵。当韩匡嗣率幽州兵南下满城时,他主动绕到侵略者背后,遥远地配合了崔翰。当时崔翰大胜,他正好阻拦败敌;如果万一不幸,崔翰失败,他则是最后挽救战局的生力军。战役配合中,这种默契、智慧、勇气和决断力,至为重要。此役,崔彦进干得漂亮。

“满城之战”后,契丹主耶律贤大怒,以五大罪状数落韩匡嗣:第一你违背众人意志,深入宋军阵地;第二你行军队伍不整齐,失了契丹威风;第三你兵败后不组织反击,只顾抱头鼠窜;第四战时你没有做好侦察,失去了重要时机;第五你逃跑时居然捐弃了我契丹的军旗战鼓!说着就要行使杀伐令。被萧皇后救下。但从此剥夺了这个笨伯的军事指挥权,他的南面权力全部交给了契丹的“战神”耶律休哥。这样一来,大宋更要开始面对一个出色的敌人。

耶律休哥,经由一番整顿后,开始了谨慎用兵。

太平兴国,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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