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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帝国——未竟之志

历史大观园 宋元文明 2020-07-06 13:08:32 0


契丹不可灭,但燕云必在得。“封桩库”理应散财而谋幽燕。然而老赵被赵普一番邪论蛊惑,由“契丹之祸”转至“藩镇之祸”,终于被未可知的形势夺气,元首气馁,将士寒心。大宋没能在它武力最为强盛的时代迈出捍御北境番邦至为关键的一步。

郭无为奇人异相

北汉是大宋的心病。

无论“先南后北”还是“先北后南”,北汉都是“卧榻”之侧最顽梗的“他人”。北汉与契丹的联盟,令大宋投鼠忌器。第一代君王刘崇死于公元954年,第二代君王刘承钧继位。公元960年大宋建国,到公元968年,刘承钧病死,这八年间,北汉主动发起侵扰大宋的战役就有十几起;而大宋除了建国初荆罕儒主动攻伐北汉汾州、王全斌等主动攻伐北汉乐平(今山西昔阳)之外,就没有过大型战役。赵匡胤曾经答应刘承钧,尽他一世,不与北汉开战。老赵说话算话,直到刘承钧之后,才继续对北汉用兵。

刘承钧之后,他的养子太原尹刘继恩即位。

此人上身长下身短,史称“乘马即魁梧,徒步即侏儒”,长得有点怪,没有什么韬略,治国外行,更不懂政治之凶险,连自我保护都不懂。他办公住宿都在勤政阁,而左右亲信都留在太原府廨。有人告诉他,应该请过去这些亲兵入宫来警卫,刘继恩不听。有一天,宫中置酒宴请诸大臣及宗子,饮罢醉卧。供奉官侯霸荣率十余人挺刃进入阁中,反锁阁门。刘继恩醉中惊起,绕书堂屏风转圈跑,哪里还跑得掉。被侯霸荣捉住机会,一刀刺去,破胸而死。宰相郭无为知道后,立刻派兵登梯子进屋,杀了侯霸荣和他的同党,迎立刘继恩的兄弟太原尹刘继元为帝。刘继恩立不过六十天。

侯霸荣,与原来那个闽国将领李仁达有一拼,都是小说中吕布吕奉先式的人物,个个反复无常。此人多力善射,跑起来能追上奔马,曾经在并州一带为盗,北汉刘崇时被起用为散指挥使,驻守乐平。王全斌攻乐平,侯霸荣率所部投降,赵匡胤将其补为内殿直。不久,他又跑回北汉去做了供奉官。现在又谋杀国主,准备提着刘继恩的脑袋再来投降大宋。不料被郭无为所杀。《续资治通鉴长编》说:“或谓(郭)无为实使(侯)霸荣作乱,亟诛霸荣以灭口,故人无知者。”此议可备一说。但侯霸荣确非善类,他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做法,为老赵深恶痛绝,以至于当他发现南唐过来的降将卢绛状貌类似侯霸荣时,下狠心杀了卢绛。

刘继元,也是刘承钧的养子。他刚刚即位,赵匡胤就开始了征北汉的军事行动。大军一动,北汉已经侦知。刘继元急遣使上表契丹,一面请求契丹正式册立自己为君,一面请兵为援。又派遣侍卫都虞候刘继业等人领军扼团柏谷,任命将作监(掌管公室建筑、器用制造、朝服刺绣等)马峰为枢密使,监其军。马峰是太原人,刘继元的妻子就是马峰的女儿。

刘继业,就是传说中的名将杨老令公杨继业,本姓杨,幼时在刘崇麾下,赐姓刘,宋太宗时归降大宋,又复姓杨,单名一个业字,此是后话。

马峰至铜锅河(史上地名往往据音而记,此地又有记为铜温河、铜涡河、洞过河等种种不同,源出山西平定县,流经太原入汾水),与宋师李继勋先锋何继筠相遇,大败,被斩首两千余级,弃马匹五百余,还失去两员大将。何继筠夺取汾河桥,薄太原城下,焚外城延夏门。刘继元遣殿直都知(禁军中的武官)郭守斌领城中内直兵(相当于负责警卫的宫廷卫队)出战,又败。郭守斌中流矢,退入城中。北汉佐胜军使李琼也投降了宋师。

这是开宝元年(968)的初冬,赵匡胤闻报,当即派遣使节带着诏书到太原,晓谕北汉主刘继元归降,许他为平卢节度使,又别赐郭无为、马峰等人诏书四十余道,各有归降后的封赏,许授郭无为安国节度使,马峰而下,都做藩镇大员。这一批诏书到了太原,都要先经过宰相郭无为之手。史称郭无为“得诏色动”,有了投降的意念。他只出示了招降刘继元的一副诏书,其他的全都藏匿起来。揣摩他的意图,是不想让他人先降。史称郭无为“自是始有二志”。

判断郭无为“有二志”,除了他藏匿诏书之外,还跟一个叫惠璘的大宋特务有关。当初,有司派遣惠璘“投降”北汉去卧底,假装说自己是大宋殿前散指挥使,郭无为命他为北汉供奉官。期间,惠璘应该向宋师传递了不少情报,等到宋师进入汉境,惠璘觉得卧底工作已经完成,就准备“返回母亲的怀抱”。他逃到边境时,被守边官吏捉住,上了枷锁送回太原。郭无为知道这是一个大宋间谍,故意将其略略审过,按照惠璘编造的口供,释其无罪。当时有一个军官,似乎知道一点惠璘充当细作的蛛丝马迹,就去告诉马峰,请以惠璘交给负责刑狱的官吏严加勘问。郭无为知道后,大怒,将这个军官斩首,灭口。

郭无为开始劝谏刘继元纳款称降,但刘氏不从。

郭威还在做后汉枢密使时,在河中(今山西永济县)讨李守贞,郭无为曾到军门来求见。郭威向他询问当世之务,他回答得很漂亮。史称郭威“甚奇之”。但有人担心郭威握重兵在外,又延揽天下奇士,容易引起后汉隐帝的疑心,不是防微虑远之道。郭威认为有理,就没有收纳郭无为。郭无为于是隐居山里,自号“抱腹山人”。若干年后,北汉的枢密使段恒知道他有道行,就向刘崇推荐。刘崇正在招募天下士,与郭无为一聊,大悦,当即封官为谏议大夫,参议中书事,与段恒一起同平章事。

郭无为也是一怪相,据说长得四方额头,尖嘴,所谓“奇人异相”,也许说的就是这类人。史称郭无为“好学多闻,善谈辩”。乱世中,他也应该是一个有想法的人才。

“砍柴兵”奇军突起

宋师这一次讨伐北汉,没有提防契丹。

果然,契丹来援。

李继勋等人没有必胜把握,引兵而还。

北汉乘机入侵,大掠晋州、绛州之境。

当时,南汉、南唐都还没有平定,赵匡胤觉得这个北汉实在是让人讨厌,攻之不克,弃之不爽,又奈何不了它。想想不管什么“先南后北”战略了,给它一个教训再说。

这时,一向铁板一块的北汉,内部也出了问题。

刘继元的妻子段氏,曾经因为小的过错被刘承钧的太太郭氏所责备,不久病死。刘继元就怀疑是郭氏干的活儿。当时郭氏正穿着丧服在刘承钧的灵柩前哭泣,刘继元就派遣嬖臣用绳子勒死了郭氏,并且将宫中与郭氏来往的嫔妃拷打侮辱,连男女之嫌都不避讳。刘崇的十个儿子都被刘继元幽囚起来,不到一年,全都死了,只有刘铣假装疯傻活了下来。北汉,正在从内部掏空自己。

早在收江南之前,老赵违背了“先南后北”的战略,攻打过一次北汉。

大宋开宝二年(969)正月,赵匡胤派遣殿中侍御史等十八人分往诸州,调发军储运赴太原。又遣使四十九人到各地征发兵卒,屯于潞州、晋州、磁州等地。随后,命宣徽南院使曹彬、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党进等,各领兵赴并州。一切准备就绪,老赵下令亲征太原:以皇弟开封尹赵光义为东京留守,枢密副使沈义伦为大内部署;昭义节度使李继勋为河东行营前军都部署,建雄节度使赵赞为马步军都虞候,向并州开发。几天后,车驾发京师。诏各路在太原城下会合。

车驾行至安阳附近,彰德(今河南安阳)节度使韩重赟来朝见。老赵对他说:“契丹知我此行,必率众来援。他们会以为镇州、定州无备,将会由此路进入太行。卿可为朕领兵倍道兼行,出其不意破之。”

于是以韩重赟为北面都部署,领命前行。

几天后,老赵到达晋中边城潞州,本来还想继续北上,但遇到了初春的霖雨,暂时在此驻跸。

当时从诸州调运的粮草器械,都集中在潞州城内,车乘往来无章法,各种车挤在一起,塞满城中道路,难以行走。老赵认为军需物品如此稽留,实在没有道理,属于调度无能,就想加罪转运使。跟随老赵前来的宰相赵普道:

“六师刚到此地,而转运使获罪,敌人听到,会认为我们储备不足,指挥无方,这不是威慑远敌的办法——敌人知道,会小看我们。此事只需要选择一个善于治理繁重复杂事务的官员来此州管理即可。”

老赵即命户部员外郎、知制诰王祜速来权知潞州。王祜来后,当即制定规则,组织精干,发遣车乘,行路无阻。老赵想想,随军也需要粮草调度,就命枢密直学士赵逢为随驾转运使,铸了印鉴赐给他。

宋人魏泰《东轩笔录》说,“太祖圣性至仁,虽用兵,亦戒杀戮”。这一次亲征太原,道经潞州的麻衣和尚院,老赵就曾躬祷于佛前曰:

此行止以吊伐为意,誓不杀一人!

这一次北征只有讨伐为主,发誓绝不杀一个无辜者!

所谓“不杀一人”,不是一个人不杀,而是一个无辜不杀。

北汉主刘继元派遣侍卫都虞候、侍卫亲军及宫廷卫队的高级指挥官刘继业等人屯兵团柏谷。

北汉宫廷卫队指挥使陈廷山领数百骑在团柏口侦逻,正赶上宋师李继勋前军来到,陈廷山当即率所部投降。刘继业等见宋师正盛,知众寡不敌,领兵奔还晋阳(今太原)。刘继元大怒,罢刘继业等人兵权。

李继勋等大军到达太原城下。

当时契丹使者内侍韩知璠来晋阳册命刘继元为帝,晋阳于是夜开北门放韩知璠进城。第二日,置宴,群臣都来参加。宰相郭无为忽然在庭中大哭,并拔出佩刀来自刺。刘继元降尊纡贵,亲自快步走下台阶,拉着他的手让他入座。郭无为道:“奈何以孤城抵抗百万之师啊!”事后猜想,郭无为此举大概是想以此来动摇国人之心,为将来归附大宋累积资本。

赵匡胤驻跸潞州第十八天,捉住一个北汉特务,老赵亲自问他城中状况。这个特务很会说话,他说:“城中士庶遭受刘氏荼毒很久了,日夜盼望车驾,只恨来晚!”老赵听后大笑,给他衣服放他走了。

正月的一天,车驾进驻太原城下。两天后,开始在太原南筑长连城,工程浩大,又遣使发太原诸县民工数万人赴城下。这一招,老赵应该是在郭威那里学来。郭威当年讨李守贞,就用了城外筑城的方法,将李守贞生生困死。那时,年轻的赵匡胤刚刚从军,正在郭威部下。

不久,闻听大宋皇帝亲征太原,北汉不少官员开始来降,老赵一律好言慰抚,有赏赐。同时,又分派李建勋军于城南,赵赞军于城西,曹彬军于城北,党进军于城东,总为四寨围逼敌城。

一天黄昏,北汉兵突出城门,偷偷来犯西寨。赵赞率众与战,有飞来弩矢穿透了赵赞的一只脚。赵赞力战,北汉兵不退。形势似乎不妙。当时党进正派东寨都监李谦溥在西山伐木用来做军需,李谦溥远远地听到战鼓声,知道有战事。虽然此地不是他的营栅所在,虽然他也没有得到上级党进的命令,但他还是率领砍柴的部下兵士前来参战。此役,在李谦溥乃是偶然参战,但在战场上,对敌方、我方而言,这就是一支“奇兵”。奇兵突起,对两阵中敌方,就是一种震撼,对我方,则是一种激励。宋师见有援兵,士气大振;北汉兵见赵赞“有备”,随即仓皇退去。

老赵听说西线有战事,急忙率众来援,到了战场,敌兵已退。听说有“援兵”,就来检阅,但一看这些“援兵”,并非“精甲”,都是穿着很随便的士卒,一问,才知道是李谦溥的“砍柴兵”。老赵非常高兴。

大宋福将党进

当天,北汉名将刘继业又率突骑数百人来犯东寨。

这就犯到了党进驻守的地盘。

党进跃马挺身来斗刘继业,刘继业不敌,败退,党进紧追,麾下数人跟随。刘继业跑到壕沟深草中藏匿,北汉兵从城楼上望见,不敢开城门,从城上射箭救援。又从城楼垂下一根绳子,刘继业抓住这根绳子爬上城去,这才得以逃脱。

党进乃是大宋一员福将,此人可能有契丹血统,但后晋时期就已经活跃于中原,后周时为铁骑都虞候。他虽然没有显赫的战功,但他参与的所有战阵都是赢家,几乎没有打过败仗,宋人文莹《玉壶清话》说起居舍人辛仲甫出使契丹,契丹主问他:“你们中朝那个叫党进的家伙,真是一员骁将啊!请问,你们那里像党进这样的人物有多少?”契丹主的意思是,党进之所以厉害,是因为他属于我们契丹族群,而中国没有这样的人物。辛仲甫回答道:“像党进这样的人物,鹰犬驽材而已,我朝行伍中,像他这样的人物不可胜数。”辛仲甫巧对,算是折冲樽俎间的一次小小“外交胜利”,史称“虏主”多少有点沮丧。但说党进这样人物“不可胜数”却不真实。事实是,党进这样的人物很少见。他在太原城下将名将刘继业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就不简单。

此人很有一点传奇色彩,史称党进形貌魁岸,平常待着时很安静,每当打仗,穿上甲胄,就兴奋得毛发皆竖,目光如电,史称“望之如神人”。

有一次党进看到有人在街市上演戏,就问演戏的人,说的什么台词。演戏人说:“正在说韩信。”党进大怒,说:“你对我说韩信,见到韩信就要说我!这是三头两面之人!”将那无辜的人打了一顿棍子。

又有故实说,天寒地冻的一个雪夜,党进在烤炉前酌酒自饮,吃得醉饱,满身是汗。他在厅前“扪腹徐行”,感到燥热,于是自言自语说:“天气不正。”恰好被门外站岗冻得瑟瑟发抖的卫兵听到,就回应说:“小人这里,天气却很正。”卫兵敢这样说话,似乎也没有受到惩罚。

有故实还说党进颇有孝心,但也有“变诈”。说他曾受诏巡视京师,只要听到里巷间有畜养鹰鹞的市民,一定要取来放走,还一边骂道:“买肉不拿来供养父母,反来饲养禽兽吗?”但有一天,晋王赵光义的一个随从臂上架着雏鹰来到市上,被党进看到,就呵斥他放鹰。随从说:“这是晋王的鹰啊!”党进马上就变了态度,对他说:“你可要小心养视,别叫猫狗什么的伤了它!”还掏出银子来给他去买肉。此事在民间传以为笑。

明冯梦龙纂辑《广笑府》,也编派党进一个笑话,说党太尉很蠢。一次,有人来信说:“偶有他往,借骏足一行。”偶尔有外出之事,要借您的“骏足”走一趟。党进很吃惊:“我只有两只脚,若借给他,我如何行走?”下属告诉他:“信上说的啊,是向你借马,‘骏足’只是对马的一种尊称。”党进笑道:“如今世道真是不同,原来这种畜生,竟也有个道号。”

过去军中将校,自都虞候以上,入朝时,都要将自己所掌管的士兵数额记到手持的木棍上,像朝官所带的笏板,以备皇上所问。有一天赵匡胤问道党进掌多少士卒。党进文盲,不识字也不识数,就将手中木棍举一举说:“都在这上面了。”老赵大笑,认为此人朴直,待他更为优厚。

北边草原兵常常趁着秋高马肥侵凌中原,中原因此就要有“防秋”之举。越是到了秋天,越要防备北方。党进就曾被派往北边“防秋”。但在走之前,要来“辞阙”,到宫中来向皇帝告辞。一般都要在宫殿侧门内拜别。老赵知道党进没啥文化,就派个小吏对他说,你是个边臣,可以免了这个礼节。但党进非要来“辞阙”。领班的大臣也知道他文化水平太低,就替他在笏板上写了很简单的词,教他背下来。等到轮到他的时候,最后要说几句辞别的话了,他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就抱着笏板跪在地上,半天,仰起头来看着老赵说:“臣闻上古其风朴略,愿官家好将息。”

我听说上古之风很朴素简略,愿皇上您好好休息。

这两句话根本就不挨着,这样的告辞,也不符合当时的礼法。满大殿人听了都忍不住笑。老赵也是一笑放过。

后来人问他为何要说得这么文绉绉。党进说:“那帮酸文人动不动就拽文,我也拽一句。让官家知道我也读书啦!”

党进虽然是粗人,但却懂个“义”字。当初他在后晋叛臣杜重威手下做侍从,等到杜重威死后,无人愿意照料杜氏后人,只有党进,对杜重威贫困的子孙按月将自己的俸禄分一部分周济他们。史称“士大夫或有愧焉”。

据说党进镇守许州时,有天自外归来,忽然看到一条大蛇盘踞在自己的卧榻上睡觉,大怒,把这条蛇炖吧炖吧吃了。不久,就生了病,死在许州。

“常胜将军”李谦溥

李谦溥也是人物。后周时,他曾为晋州(今山西临汾)兵马都监。周世宗亲征淮南时,隰州(今山西隰县)刺史去世,李谦溥对建雄军(今山西代县)节度使杨廷璋说:“隰州乃咽喉要地,不可缺守。现在皇上车驾在淮南,我们如果赴淮南向皇上请示,时间来不及,等到得了皇上任命诏书,孤城恐怕已被河东所破。”杨廷璋也知道太原刘氏对此地觊觎很久,眼下一城无主,军情紧迫,于是签署书牒,令李谦溥代理隰州刺史。果然,李谦溥赶赴隰州,正在“浚城隍”“严兵备”,疏浚城濠,严查守备,完善隰州城防时,太原侵略者到了。建雄军守卫们要杨廷璋派兵去救援,杨廷璋说:“隰州城池坚固,守将出色,北汉不易攻克。”北汉军攻城不下。杨廷璋估计敌兵已经疲惫懈怠,没有防备,于是暗中与李谦溥约定,各募敢死士兵百余人夜袭敌营。李谦溥在一个夜晚,令敢死士一律短兵坚甲,夜半衔枚,从城上悬绳而下,与奔袭而来的杨廷璋部合势夹攻,掩其不备,大败北汉兵,斩首一千多级。

李谦溥还招募到一个降将名叫刘进。刘进有勇力,常人不及。李谦溥厚爱此人,刘进于是尽死力往来境上,常常以少击众,多有斩获。北汉人很怕他,就用蜡丸书离间刘进,故意将蜡丸丢弃道中,被大宋人得到,告诉了赵匡胤。赵匡胤来诏令说:将刘进捆送至阙下。李谦溥追问事情原委,知道刘进被人阴毒,于是对刘进说:“我以举家四十口保汝矣!”然后上言说刘进为太原刘氏所恶,此事定属反间。赵匡胤接到奏报,大悟,即令释刘进,并赐以禁军都校戎帐服具。

李谦溥,在山西二十余年,大小百余战,从未有过失败,连小的失败也没有过。边民对他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任感,每次出来巡边,父老们看到他都会很尊敬地下拜。

他为人还特别廉介。晚年在京师建了一所房子,在道德坊中。院子里弄了个小花圃,建了两个亭子,种植一些花木竹石,开始跟朝士们有了交游。后来,他从弟的女儿嫁给了皇子,史称李谦溥和他的从弟二人“贫无以资用”,拿不出钱来做陪嫁。嫁给皇子啊,那得有点排场啊,这哥俩做不到。李谦溥就将这所宅院抵押给当时的京城首富宋延渥,这才办了一场体面点的婚事。但这所房子就一直没有赎回来。太宗赵光义时,以为是李谦溥的后人没有尽力,就问做着通事舍人的李谦溥儿子说:“你老爸在边陲那么多年,只有这么一座宅邸,你们还忍心让它归于他人?”这位通事舍人就将家中贫困之事说了。赵光义闻言,很感动,就派中使取内府钱付给宋延渥,把房子赎了回来。

此事成为一时美谈,宰相毕世安以下,当时的名公多人,都为此而赋诗记事。著名文人王禹偁还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并为园子里两个亭子分别起名为“克家”“肯堂”,都是比喻后代应有出息,光大家门,继承父业的意思。这一事件,也被人称之为“赐钱赎第”,李谦溥得到了后人的尊重。

史称李谦溥“性慷慨,重然诺”,石敬瑭父事契丹时,他是开封府推官,曾经出使过契丹,回来后说:“屈节外国,非久长策。”这话让石敬瑭听了不舒服,贬官。足见李谦溥是五代末、大宋初难得有见识的儒将,史载李谦溥“少通《左氏春秋》”,那就是一个读过儒学经典的人物。

围城“打援”大破契丹

且说太原战事。

太原城下,久围不下,有人建议增兵,择日攻城。左神武统军陈承昭进言道:“陛下自有数千万兵在左右,为啥不用呢?”

老赵不明白,陈承昭用马鞭指汾水,老赵大笑。于是就让陈承昭主持此役,筑堤壅塞汾水,令其改道灌太原。为了方便水中攻城,还特意下诏在汾水上造船。夏四月,老赵两次到城东来看筑堤工程。

水灌太原,也许是破城代价最小的办法。跟随老赵征讨北汉的谋士们似无人反对这个部署。

陈承昭是江南人,对水利工程很有一套。他还懂得核查工作量,做工程预算。最初老赵准备疏浚惠民河、五丈河时,陈承昭就是工程总指挥。他先来计量河势的长短狭窄,然后再量掘土工具铁锸的宽窄大小,用这个铁锸积累为尺,以尺积累为仗,因此定出了一个丁夫从早到晚,一天应该挖掘多少锸,计算出这些挖土的土方量,总起来是多少工程量,应该用多少丁夫,等等。制定成表格奏报给赵匡胤。老赵看后,很惊异,吓唬他说:“要是不像你说的这样,我可处理你!”陈承昭是很自信的,认为没有问题。等到工程完工,只多了九个人工。老赵大大地嘉奖了他。

北汉与宋师在城下胶着时,契丹已经分道来援。

但在赵匡胤指挥下,赢得了两场“打援”之战。

此役,棣州防御使何继筠为石岭关部署,屯于阳曲(今属太原)。老赵听说契丹有一路将自石岭关来援,就传驿召何继筠来行在大营,当面授以方略,史未载是何“方略”,但老赵相当自信,给他精骑数千,对他说:“明天中午,我等你的捷报。”

当时已经是盛暑,老赵命负责御用生活的太官制作了“麻浆粉”赐给何继筠,何继筠痛痛快快地吃过,辞去。史不载“麻浆粉”为何物,或是由面粉淘洗而成的淀粉,煮熟凉拌,淋以麻油,类今日之凉粉。宋陆游有《清暑》诗:“厨人具浆粉,童子鬻山茗。”老赵暑日所赐,可能就是这个东西。

何继筠率众赴阳曲县北,按老赵部署,大败契丹,一举擒其武州刺史王彦符,斩首千余级,生擒百余人,得马七百余匹,铠甲甚众。第二天中午之前,何继筠派遣他的儿子来献捷。赵匡胤登上北边的高台瞭望,遥见一骑飞奔而来,就知道是捷报到了,使人去问,果然。

当时北汉因为有契丹做靠山,城中不惧,所以固守不下。老赵于是将石岭关大捷所获的契丹铠甲和首级向城中宣示,史称“城中人夺气”,周围诸州郡听说契丹战败,有人恐惧,来降。

当初征太原之始,老赵即判定契丹将有一路从河北来援,此时,果然,契丹兵进入定州界。老赵预先派出的大将韩重赟在附近山间列阵,以逸待劳。契丹兵近前看到旗帜,大惊。他们没有想到此地会有宋师驻守,准备遁去。韩重赟得到消息,率精骑急击,大破其众,获马数百匹。

久攻不下退兵为上

四月,陈承昭用粗布制成囊,装了泥土,将这些泥囊投入汾水上游,这样就省却了“版筑”之劳。所谓“版筑”,就是用夹板夯制土墙。这个技术在河水中难度太大,而泥囊则简单得多。当时投入的土囊只用了一半,上游的水就已经开始高出下游,随后,就越过了大堤,开始向太原城里灌去。

汾水有新堤筑成,赵匡胤来到太原城北,亲自来看灌城。

水到城下后,渐渐向城中灌去。

几天后,老赵令水军乘舟船,载强弩,开始水中攻城。

内外马步军都军头、横州团练使王廷乂亲自击鼓,后脱掉甲胄,率先登上城楼,但不幸的是,有流矢忽然射中他的脑袋,跌落城下阵亡。

殿前指挥使都虞候、袁州刺史石汉卿亦中流矢,溺死于汾水。

赵匡胤折两员大将,宋师士气受到影响。

这时正是酷暑天气。老赵在阵前却忽然想到牢狱中人,史称“上以暑气方盛,深念缧絷之苦”,太祖因为暑气正盛,深深地惦记牢狱中被捆缚戴枷的犯人之苦,于是下诏西京洛阳等州郡,派出忠厚的长吏督察掌狱掾,每五天要检视一遍,须洒扫牢房,洗涤杻械,贫困不能自存的罪犯,要由官方给予饮食,病者给药。如果罪过比较轻,可以尽快判决,不要在狱中淹滞过久。从此以后,每到仲夏,朝廷一定再次申明这道诏书,告诫典狱官员。

宋师围太原,北汉宰相郭无为认为城破后归降大宋,功浅,不如趁未破归附。于是向北汉主刘继元请求自己带兵夜击宋师——他想乘与宋师遇合时投降。北汉主相信他,选精甲千余人,又命刘继业、郭守斌为副帅,一道来夜袭宋师。刘继元还亲自登上延夏门目送他们前往,并在城楼上等待他们回返。

当晚,天甚晴,但不久忽然变天,风雨交加,天色晦冥。郭无为行至北桥,停下来招呼诸将,而刘继业所乘战马足部受伤,于是收拾所部回城;郭守斌则迷失道路,呼叫不到。郭无为只有不多人马,如果独自投降,无功。他需要出卖刘继业、郭守斌,加大投降砝码。至此,感到希望不大,于是与麾下数十人也回到城里,准备再作打算。

这时已经进入夏季闰五月,汾水自延夏门瓮城进入太原,穿外城两重,注入城中。城中为此大为惊扰。赵匡胤走上长堤观看水淹效果。水抵城下后,越来越宽阔,水位也越来越高。北汉人在城内设障,宋师从大堤上发强弩射击,让城中人堵水无法施工。忽然城内有积草漂出,直抵入水口止住。宋师强弩无法穿透,北汉人在积草后面垒起了泥袋石头柴草,总算堵住了入城的汾水。

郭无为再次劝谏北汉主出降,北汉主不听。这时有个阉宦名叫卫德贵,他搜集了郭无为很多证据,告诉刘继元这人是北汉内奸,反状明白,不可赦。刘继元调查清楚,于是将郭无为正法,告知全城。城中守志更为坚定,无人敢有二心。守城将士甚至派出数万大兵,夜半出西城门,袭击宋师筑起的长连城。战术目的是焚烧宋师的攻城器械。当时长连城壁外有人传呼说:“北汉主来降!”赵匡胤听说后,令卫士警戒,准备开壁门放喧呼者进来。随军八作使赵璲道:“受降如受敌,岂可夜半轻信许诺乎!”

老赵让人去侦察,果然是北汉特务在使诈。老赵于是部署大军掩击太原兵,大破之,斩首万余级。

八作使,是宫中的闲职。

天亮之后,老赵又来到城南,命水军乘轻舟焚烧城门。

此时,老赵得到一个消息,随军的右仆射魏仁浦卒。

魏仁浦乃是后周时的名相,一直是老赵的朋友,陈桥兵变后,魏仁浦与范质、王溥是率先表示拥戴的后周老臣。征太原前,老赵宴请诸臣,魏仁浦在。老赵笑着对他说:“何不过来劝我一杯?”魏仁浦于是离席前来敬酒,老赵趁机对他悄悄说:“朕欲亲征太原,如何?”魏仁浦回答:“欲速则不达,惟陛下审思。”老赵认为他说得对,宴罢,到他的府邸,亲自赐上尊酒十石、御膳羊百口。但老赵还是没有按捺住北征太原的意图,等于没有接纳他的意见,并且带着他一道来征北汉。估计魏仁浦一路上并不愉快。猜测老赵带着魏仁浦北征的意思,大约有向老魏炫耀的孩子气:你不是说“欲速则不达”吗?我打下太原给你看看。

但太原就是打不下。

前面已经折损两员大将,魏仁浦死后,东西班都指挥使李怀忠率众攻城,战不利,中流矢,差点死去。

眼瞅着战事是越来越惨烈,老赵身边殿前指挥使都虞候赵廷翰率诸班卫士来见老赵,见面就叩头,说愿意“先登急击,以尽死力”。

这是老赵最精锐的一支亲兵,都经老赵一手调教,战斗力非常强。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说一故实。说老赵“善御豪杰,得人之死力”。他常常到讲武池,临水检阅水战演习。有一次,老赵发议论对左右说:“人们都说‘忘身为国’,但死者,人之所难。说得容易罢了。”这时殿前禁卫诸班的指挥官都在旁边,有一个“天武厢主”(诸班之一)李进卿上前对老赵说:“如臣者,如有令死,臣即死。”说罢跃入池中。他的意思是,老赵要是不让他上来,他就自己淹死。老赵大惊,赶紧招呼十几个水工将他救上来。

老赵左右内侍数十人,皆善武艺,身体矫健,一人可敌数人。骑马上下山,如飞一般。老赵对这些亲兵慰抚养育,待遇非常优厚。有一次泗洲(今属河南南阳)有人捉住一只老虎,装在笼子里运到京师。赵匡胤命人用一整个的羊腿给它。虎得肉后,决裂而食,气甚猛悍。等到再看时,只见老虎张口不能合嘴,细看,原来有骨头横在老虎喉咙中。老赵看看左右,有一内侍亲兵李承训,当即将手臂伸入虎口,将骨头取出,自己也没有受伤。

老赵还曾到禁中五凤楼,只见有一个风筝落在东南角楼的鸱尾上。老赵对左右说:“有人能取下它来吗?”一内侍亲兵,将衣服掖好,卷起袖子,攀登殿屋栋梁,经历几次危险,爬到殿脊,取下献给太祖。旁边看的人都眼晕,史称“观者胆落”。老赵培养的一队殿直侍卫就都是这样的矫捷勇猛。

但此时的老赵已经无心与太原“死磕”。他越来越觉得当年王朴“先南后北”的战略是对的,越来越觉得赵普说“暂留太原不下,要太原独挡西北两面”的意见是对的,而当年张永德也是这个意见,魏仁浦也是如此。这么多人都觉得暂时不动太原,一定有大道理在。当今江南李煜未平,却来负气北征,很可能是个战略错误。于是,就在赵廷翰请战时,老赵忽然就下了“撤兵”的决心。他说:“汝曹皆我所训练,无不一当百,所以备肘腋,同休戚也。我宁不得太原,岂忍驱汝曹冒锋刃,蹈必死之地乎!”

一番话说得诸班亲兵感动得哭起来。

当时大军暴师在外,顿于甘草地(太原附近地名)中,又赶上暑雨,兵士们很多人在闹痢疾,疫情正在扩散。而契丹又派来更多援兵。随军的太常博士李光赞感到此一番劳师远征不利,于是上言请求退兵。

这也恰好是老赵的意思,于是就来问赵普。赵普也以为退兵为上。

大水退泥墙塌

几天后,老赵到城东,准备商议班师事宜。诸臣策划:可以效法后周柴荣当年的做法,迁徙太原周遭士庶万余家于山东、河南,迁徙者给粟。于是,分命使者十七人,到诸州郡移民,并发禁军护送到目的地。第一拨移民都屯扎在河北镇州、山西潞州等地。所以有这个举动,是为了削弱北汉的根本。北汉有两大力量来源,一是契丹,另一就是境内人户赋税。这些赋税为北汉打仗提供了足够的粮草,现在将这些庶民移往宋境,将会减少北汉收入。

若干年后,宋太宗赵光义终于打下北汉,只得到“户三万五千贰百二十”。这就意味着赵匡胤的移民政策彻底削弱了北汉的经济实力,赵光义所以能得到北汉,与周世宗柴荣、宋太祖赵匡胤两次移民不无关联。

车驾离开太原时,为了安全,丢弃了大部分军需物资,史称北汉主统计宋师遗弃的军储,得粟三十万,茶、绢各数万。北汉战争中丧败物资无数,几乎已经用尽了城中积蓄,因为有这些宋师辎重,多少有点缓解。

当初水灌太原时,正当酷暑,老赵露臂跣足,蓬松着头发,冠带全免,手持指挥刀坐在黄罗伞盖下,督促兵吏运土筑堤堰塞汾河。城上望见,不断有箭矢射来,更用抛石机抛来大块石头,但老赵想起当年大帝柴荣征寿州,在箭矢袭来中端坐不动,老赵与柴荣比,镇定之外,还多了一份不拘小节的潇洒。

当时水浸城墙,只剩下几块砖的高度,就要没城而入。宋师乘舟船,距离城楼也很近。还有船载了火油干柴来烧城门楼子……几乎就要破城,但老赵决心不足,更不忍过多杀伤,最后撤军。留在城中的契丹册封使韩知璠,等到宋师退后,看到北汉兵在疏导积水时,很多建筑倒塌,连外城墙都一片一片坍塌。当时他就看明白了,原来,大水泡松了泥墙,有大水在,城墙尚能支撑,水一退,泥墙就稀里哗啦纷纷倒下了。此人叹道:“宋师引水灌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先泡城,后退水,城墙必倒。如是,太原恐怕没有活口了!”

宋师退后,契丹援兵也来到了太原城下。

刘继业看到契丹骄横跋扈的样子,向北汉主刘继元提出了一个大胆建议:“契丹贪利弃信,他日必破吾国。今救兵骄而无备,臣愿袭取之!一仗可获马数万,借此并我河东之地一道,归附中国,如此可使晋人免于涂炭,陛下也可长享富贵,不亦可乎?”

刘继业此言可谓吉光一现。站在历史的后面来看,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如果北汉能行此议,大宋幸甚,中国幸甚!

惜北汉主不从。

宋太祖赵匡胤北征,几乎无功而返。从种种记录来看,老赵用兵不狠,是未能下太原的主要原因。宋魏泰《东轩笔录》披露,若干年后,宋真宗曾经对宰臣们说到北征太原事:

以河东之役,兵力十倍,当一举克捷。良由上党发愿之时,左右有闻之者。贼闻此语,知神兵有戢(有戢,有所不为),故坚守不下,至烦再举(以至于要宋太宗再次兴兵讨伐)也。

宋真宗的意见不一定是合理借口,但赵匡胤宅心仁厚是事实,这个活儿要是由王全斌、曹翰来干,估计早就平定刘汉了。在老赵这里,伦理的价值往往重于政治的价值。对生命的敬畏,让他“有戢”,不敢以杀戮无辜为代价获取政治的功业。他在潞州(上党)麻衣和尚院,恭恭敬敬向佛前祈祷的誓言,用一句俗话、套话说,是赵匡胤所在时代的“最强音”——

“此行只以吊伐为意,誓不杀一人!”

老赵存钱办大事

老赵虽然没有完胜北汉,但先后积有小胜,也震慑了刘继元;更有意味的是,何继筠、韩重赟从两路“打援”,也成功击败了契丹来犯。这是中原与契丹较量,大宋取胜的经典战例。后晋以来,契丹多次侵入、侵扰中原,几十年间,中原畏辽如虎,除了后晋阳城大捷,周世宗晚年平定关南的战绩,似乎还没有给过契丹重创。有此两战,足以奠定大宋信心:破契丹,后晋可以,后周可以,我大宋也可以。契丹,是可以战胜的魔鬼。

老赵击败契丹,令契丹南疆守备大为恐慌,不断地有人前来归降。甚至属于契丹内部族群的部落也有人来举族归附。太原之战后,契丹的舍利、于鲁等十六个部落前来归附,老赵命其大首领罗美等四人为怀德将军,八人为怀化郎将;次首领诺尔沁旺布十五人为归德司戈(从八品下的武官)。

开宝二年(969)六月,老赵从太原撤兵后,次年深秋,契丹以六万铁骑再次来侵,兵出河北定州。赵匡胤闻讯,命令判四方馆事田钦祚领兵三千防御。这是一次众寡悬殊的对阵,但老赵自信,田钦祚也自信。行前,老赵对田钦祚说:“彼众我寡,卿但背城列阵以待之,敌至即战,勿与追逐。”

田钦祚领命后,与来寇在满城(今属河北保定)相遇,一战,敌骑未敢掩杀,稍稍退却。田钦祚没有听老赵话,还是忍不住争功前进,乘胜进据遂城(今河北徐水)。战马忽然中流矢跌倒,危机当头,骑士王超以自己的战马授田钦祚,田部军复振。从早晨战到午后,杀伤甚众。天色黑前,田部退保遂城。

契丹围城数日,田钦祚看到城中粮少,守城不利,于是整兵开南门,从数万骑兵中选择一个薄弱之处,突围而出,直趋定州保塞,史称“军中不亡一矢”。这一仗,虽然没有剪灭契丹,但以少胜多,整旅而还,几乎就是奇迹。于是契丹那边有了传言:“三千打六万。”

老赵接到田钦祚奏报后,很高兴,对左右说:“契丹多次侵入我边境,其精兵不过十万。我如以二十匹绢购一契丹首级,只不过费我二百万匹,如此,则契丹尽矣!”

从此以后,老赵更注意修整边备。讨平诸国之后,老赵收其府中所藏,储存于一个专门的仓库,曰“封桩库”。以后每年国家用度有盈余,也都放入这个仓库。他对近臣说:“晋石敬瑭割让幽燕诸郡以归契丹,朕同情诸州之民久陷夷虏,等我所蓄满三百万缗(或有记录为五百万缗),当遣使送给北虏契丹,赎回山后诸郡。如不从我,即散此府财,募战士,以图攻取。”

这一段记录在多种宋人笔记中都有记载,文字大同小异,应该是事实。

宋李攸《宋朝事实》记载,太祖赵匡胤痛恨后晋末帝石重贵被契丹所灭的开运年间的国家祸事,那一场祸事,导致华人百万都没于契丹。所以从即位以来,专务节俭,乘舆、服用等,一律简洁朴素,另外将供应皇室节约下来的剩余物资专门贮藏一个仓库,对左右曰:‘等我凑够三百万贯,当给契丹写信,用这个钱来赎买石重贵时陷没契丹的百姓。由此可见,太祖要大一统而收复幽燕,意思在赎回百姓而不在赎回土地啊!

宋吕中《宋大事记讲义》论及此事,有更详尽的说法。说老赵设“封桩库”时说:“军旅饥馑,当预为之备,不可临事而厚敛于民。”军旅和饥馑,这两件事,要预先做好战略准备,不能有事了临时去百姓那里聚敛。

吕中认为“封桩库”,就相当于西周的“内库”,西汉的“少府”,东汉的“别监”,唐代的“大盈”。这类库藏一直归太宰管理,属于外朝,不属于禁中,设置它的意图是出于公义。但东汉至唐以后,多以阉宦管理,于是这类库藏成为禁中皇室私用。从赵匡胤的这段话看,“封桩库”的设置是为将来可能的“军旅饥馑”做准备,不能事到临头,去搜刮士庶——后晋、契丹、荆南等五代乱邦,常常在战前借机向民间赋敛,甚至抢夺,这个活儿,老赵从来不干。考老赵建国后,大小战事十余场,从来没有以战争为借口而搜刮民间的行径。史称置“封桩库”是“为民所虑”,是实在评论,并未夸张。

吕中也提及老赵“蓄满五百万缗,以赎山后诸郡”的话头,承认这是太祖“为国所虑”。足见“封桩库”与东汉以来的赋敛不同。可以判断,“封桩库”是公立仓库,置此内库,既是“为民所虑”也是“为国所虑”,“欲民与国俱利”。

但老赵置“封桩库”,有一种说法是赎回被掳掠的中原百姓,一说是为了赎回被契丹占有的幽云十六州。可以当作传闻异辞来看,不必深究。总之,“封桩库”是为解决契丹占取中原百姓和土地的问题;同时也是为了应对军旅和饥馑问题。“封桩库”内财货,非老赵私财,是可以肯定的。这与疯狂敛财满足皇室私欲的做法有天壤之别。有若干故实可以证明这个判断。

尚“质素”不求奢华

老赵的女儿,故魏国长公主在太祖朝时,曾经穿了贴绣铺翠的裙服进入宫中,太祖看见后,对她说:“你这衣服得没收!而且你从此以后也不许穿这么豪华的衣服。”

公主笑道:“我这衣服才用几根翠羽啊?这么抠门!”

老赵道:“不然。咱们主家穿这个,宫闱、亲戚、里巷就会都来效法。京城孔雀、翠鸟的羽毛价格很高,小民有利可图,就会辗转贩易,造成的‘伤生’罪孽,都是由你而起。你生长于富贵,应当懂得惜福,岂可造此恶业之端?”

公主听后很惭愧。但她跟皇后坐在一起,又对老赵说:“官家做天子这么久了,难道不能用黄金装饰肩舆,乘坐出入吗?你看你现在这套‘御辇’,太破旧啦!”

老赵笑道:“我以四海之富,不要说一套肩舆,就是所居宫殿全部用金银装饰,也有力量办到。但念我为天下守财,岂可妄用!古称‘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如果公帑财富用来自我奉养,天下人还有什么可以倚靠呢?这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老赵的简朴,是历来帝王中很有名的。他在常例中常有减损,日常穿的衣服都是反复洗过的;乘舆礼服,也尚“质素”,不求奢华;寝殿帷幕用青布包边的芦苇帘子,宫中的帷幕,没有文采装饰。他曾经将一件麻屦布裳赐给左右说:“这是我穿过的旧衣服。”

老赵的俭朴,甚至连赵光义都看不下去。有一次禁中宴饮,赵光义找个机会从容地对老赵说:“陛下穿的衣服、用的器具,太——草率。”史称“帝正色曰:尔不记得咱们居住在夹马营时的生活啊?”

有些大臣们不知道,还以为后宫不定多么奢华呢。有一次老赵高兴,光着一个膀子走进宫内的翰林院,当时是学士卢多逊值班,老赵跟他聊天,也许是听出他话里对皇上私密生活的好奇,就带他进入寝殿,此处有缣丝帐、紫绫褥,一般乡绅都可以有的东西而已。老赵对卢多逊说:“尔在外以为朕的日子多么丰侈吗?朕用这些东西还常常觉着惭愧呢!”

飨庙郊天,也即太庙祭祀和天地祭祀,都是国家大事。郊祀就是要祭祀天地,要升坛,有司拟准备黄褥铺道。老赵说:“朕洁诚侍奉上天,不必如此。”命撤掉黄褥。还宫时,要驾豪华帝车金辂,老赵又对左右曰:“古来典故,祭祀完毕后可以乘辇吗?”左右认为乘辇无害。于是弃辂乘辇。

排场对老赵构不成诱惑。

元佚名《宋史全文》引吕中意见说:

创业之君,后世所奉以为轨范也。宫闱之地,四方所视以为仪刑也。一人之奢俭者虽微,而关于千万世者为甚大;致谨于服色者虽小,而失于千万里者为甚远,可不谨哉!

创业的君王,是后世用来奉为规则样板的人物。宫闱之地,那是四方当作天下仪表行范的地方。一人的奢侈还是简朴虽然很小,但关系于千万世的影响却很大;致力于服饰的事虽然很小,但失之于千万里的地方却很远。为人君者能不谨慎吗?

置“封桩库”储财,实质是:在国家正常税收中,积累财富,作为战略储备。因此,这是一桩军政措施。这一措施的主要方向,是解决契丹问题。

“封桩库”积攒军需

老赵在下泽潞、平扬州、收荆湖、定西蜀之后,知道“僭伪可平”,有一次对晋王赵光义说:

中国自五代以来,兵连祸结,帑廪虚竭,必先取西川,次及荆、广、江南,则国用富饶矣!今之勍敌,止在契丹,自开运(契丹年号)已后,益轻中国。河东正扼两蕃,若遽取河东,便与两蕃接境,莫若且存继元,为我屏翰,俟我完实,取之未晚。

中原从五代以来,兵连祸结,国库空虚。我们一定要先取西川,按次序再收复荆南、广汉、江南,这样,国用就会富饶起来。现在我们的劲敌,只在契丹。自石重贵开运年间之后,契丹更加轻视中原。河东扼守两蕃(契丹和正在壮大的西夏),如果我们马上就去取河东,就与两蕃直接接壤,那时就要直面境外之敌。不如暂时存着刘继元,让他来做我大宋的北部屏障。等我完整充实之后,再取河东也不算晚。

这一段话见于宋人魏泰的《东轩笔录》。明显可以看出,这是王朴、赵普、魏仁浦的战略思想;但“国用富饶”“俟我完实”则是与“封桩库”一脉相承的军政思想。老赵留下的《太祖誓碑》,其中一条就是:“不加农田之赋”。此事事关民生,是老赵也是大宋的德政、仁政,“不加农田之赋”,官方用度、皇室供给,就要受到限制。这一条誓言具有从财政方向上约束、制衡权力的性质。捍御契丹、收复幽云、讨平河东,是太祖赵匡胤混一天下的北方战略方向。民族利益、历史趋势、天下目标,都在推动老赵往这个方向运动。大义所在,责任所在,无可规避。但这类宏大叙事,与“民生”比较起来,还在其次。国家“大义”与士庶“民生”的矛盾,自古如此。老赵在千难万难的无比纠结中,落定“民生”义重,终其一生,没有更动;终大宋一朝,没有更动;除了佞臣奸相的贪腐之外,大宋在政策上从未有过搜刮士庶的敕书出台。这就是制度性文明。

“封桩库”,在千辛万苦的积攒中,就是要为中原解决契丹问题。

但船山先生不同意这个意见。他在《宋论》中对老赵的这个举措批评得相当严厉,大有“春秋责备贤者”的况味。

船山认为:军旅之事,确实需要储备,但又不能过分依赖储备。从历史来看,老赵储备如许之多,最后并没有收复燕云十六州,反而启动了宋真宗的骄侈之心,甚至宋神宗时任用王安石“箕敛天下”,导致“召怨以致败亡”,都是因为“财之累也”。他认为战争中的“士”(包括将军士兵士大夫),不是靠余财养起来的,过去东晋的谢玄、唐代的郭子仪等人打胜仗,并没有什么积蓄。徒手号召,也可“百战而得天下”,因为兵者,“用其一旦之气也”。如果一味蓄财而战,则在上者,奋怒之情会因为时间长了,不相为继;在下者,偷安之情会因为时间长了,更为因循。这类蓄积,容易为奸人所乘,窃归私室(南唐李昪的“德昌宫”,相当于老赵的“封桩库”,就被奸人刘承勋私自盗取)。由于这类积蓄已经成为私人财产,故当国家变乱猝生之际,奸人还会死护货财,不愿意散财救难(后唐李存勖的刘皇后,就不愿意散财)。等到国亡,历年积累的财货,都会一揽子送给寇仇。

船山为此慨叹道:“财之累,于斯酷矣!”他认为天下之财,自足以应天下之用,缓时不见其有余,急时,不见其不足。如果当初太祖能乘立国之初,委腹心于虎臣,以致死于契丹,则燕、云可图也。船山甚至认为老赵此举,是“翁妪之智,畜金帛以与子,而使讼于邻,为达者笑”。像乡村老汉老妇的智慧,积攒财富准备留给子孙,最后导致子孙生成诉讼,为达观者耻笑。

船山先生所论大有道理,但如“原心”,推原赵匡胤的初衷和当时形势,似未必。后来的太宗赵光义,对老赵的“封桩库”就不太欣赏。他倒是“委腹心于虎臣,以致死于契丹”,但是并没有达成收复燕云的目标,几乎是全败而归。

今天来看,对“封桩库”历史故实,要着眼两个方面来评价。

一是老赵初衷,就是为国为民做好战略储备,一旦国家有事,不去搜刮民间。故老赵此举有仁厚宅心在,从民生大义考虑,从圣贤气象理解,“封桩库”就是德政、仁政。

二是要真实地理解大宋所处的地缘政治条件。船山先生在《读通鉴论》中有言:吉凶的消长,是上帝的事,但一静一动的得失,却是人的事。人要等待天时,天会回应人和。物升到极点会消减,人静到审慎则可动。所以,天道有或消或长的时机,以此来削平天下的险阻,但总是苦于激进的人们不愿意耐心等待。智者会根据老天的意志,看天下消长的形势而动,却总是苦于激进的人们不能领会其中所要持守的天命。这段话充满政治智慧,对“有神论”者而言,这是很好理解的一段话,“无神论”者理解这段话,可能有点难度。这样来看赵匡胤的“封桩库”就能理解,他并非像守财奴那样“蓄金帛”给子孙,而是借此姿态等待天时。老赵从后汉、后周而来,审时度势,他知道契丹是不可能犁庭扫穴,一举克灭的。天时、地利、人和都还不是最好时机。契丹,或扩大一点说,中原的北境问题,终大宋一朝没有解决,后来的蒙元、满清不论,大明王朝事实上也没有根本解决(大明甚至没有彻底“灭元”。“北元”就是蒙元的延伸,在后来的土木之变中,“北元”的余孽瓦剌甚至俘虏了大明最高首脑朱祁镇)。中国的北境问题,直至中华民国,在“五族共和”的大义之下,才算基本底定。因此,解决北境问题,不是“堂皇情绪”能够解决的,当然,也不是“封桩库”能够解决的。中华运命之元亨利贞,需要等待天时,封桩库,就是等待天时的一种努力。赵匡胤此举,不可以寻常“聚财”视之。

幽州形势图

有一天,赵匡胤召来赵普,取出一卷地图,打开一看,原来是《幽州形势图》。

老赵似乎有点得意,对赵普说:“卿可猜猜,此图,孰能为者?”

赵普仔细观看后,叹口气说:“他人不能为,惟曹翰能为之。”

老赵问他何以知之。赵普回答:“方今将帅,论才谋,无人胜过曹翰。陛下如令曹翰干这个活儿,他一定能得到幽州。”

老赵很高兴,就有任命曹翰为幽州招讨使的意思。

赵普说:“曹翰取之,谁能守之?”

老赵说:“就让曹翰守之。”

赵普说:“曹翰死,谁守之?”

老赵词穷,史称“帝默然”。

而幽州之进讨的战略也被搁置起来。

太祖一朝没有动幽燕,与君臣间的这一番对话密切相关。

当年大帝柴荣已经平定关南之地,已经逼近幽州,惜英年早逝,没有继续北上。当今太祖与柴荣比较,实力更为雄厚,且用兵谋略更胜一筹,帐下名将云集,应该是大宋武力最为强盛的时代。曹翰屠江州城,是一大罪恶,但用此人征幽州,应该有胜算。他主动谋划幽州,绘制幽州形势图,就证明此人对燕云态势已经筹之烂熟。但不世之功被赵普所沮。

船山先生的《宋论》,对赵普此议甚为不满,甚至有了超逾寻常的批评。

如果说幽州不好守,幽州以南就更不好守,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幽州南,一马平川,契丹铁骑几日间可以到大河,过河就是汴梁。而幽州,则“负西山,带卢沟,沓嶂重崖以东迤于海”,形势险峻,比关南之地更容易据守。如果说曹翰之后不能守幽州,他人之后何以守关南?当年吕后问临终前的刘邦:萧相国之后,谁可代之?刘邦说曹参可代之。吕后又问曹参之后谁可代之?刘邦说王陵、陈平等。吕后再问其次,刘邦说:“此后亦非尔所知也。”后来之事,人难料。有道邦国,只需要“育材有素,抡选有方,委任以诚,驾驭以礼”,如此,百年之后,国之长城干将就不会少。赵普逆料曹翰之后无人,等于不相信大宋有未来。所以船山先生认为赵普此说为诡辩邪说,要想识别这个邪说很容易。但老赵为何被这个诡辩所“蒙蔽”呢?其实不是被“蒙蔽”,而是赵普此论道出了老赵心中非常担忧的一个问题:藩镇之祸。

赵普的潜台词是:曹翰可疑吗?老赵的意见:曹翰不可疑。赵普下面的潜台词就是:“曹翰之外谁可不疑?”

幽燕之地,是藩镇叛乱的渊薮,汉代以来就有卢绾之乱,唐代天宝以来,安禄山叛乱,而后是五代镇守此地的若干藩帅先后叛乱。原因就是一个:镇守的藩帅太强大了。强大到足以俯瞰中原。即便南下中原不能得逞,据守幽燕河北之地,也足可以拥兵自保。如果曹翰之后有此类人物,赵宋危矣!

这就是赵普的“不言之隐”,也是老赵退缩而不敢坚守前见的真实原因。

赵普这个心理擘画直击老赵命门。

船山对此给予犀利批评:“宋之君臣匿情自困,而贻六百年衣冠之祸,唯此而已矣!”北宋之所以被金兵所扑灭,地缘政治的原因肇始于此。南宋之所以被蒙元兵所扑灭,地缘政治的原因也肇始于此。王夫之这里说“六百年衣冠之祸”,事实上除了大宋三百年外,还包括了蒙元近百年、大明二百年。中国北境,地缘压力沉重。

按王夫之意见,这是老赵的一个巨大失误。

契丹不可灭,但燕云必在得。“封桩库”理应散财而谋幽燕。老赵被赵普一番邪论蛊惑,由“契丹之祸”转至“藩镇之祸”,终于被未可知的形势夺气。元首气馁,将士寒心。终大宋三百二十年,除了太宗赵光义主动与契丹寻战真宗赵恒硬头皮御驾亲征,元首中无人有直面北境(契丹、女真、蒙元)的勇气。每当需要面对时,就会有赵普式的文臣出来谈“藩镇”。

藩镇、藩镇!大宋内部的力量消耗于弭定藩镇叛乱多(这方面的确相当成功),消耗于捍御北境番邦侵扰少。

藩镇,是震慑大宋元首的第一幽灵。

赵匡胤时代的问题事实上可以概言为四个方向——

一、在契丹铁骑的威胁中如何实现南北和平共处问题。

二、在藩镇坐大致中国动荡中如何解决文官制度问题;

三、在契丹与藩镇双重压力下如何解决民生苦难问题;

四、在五代十国的文明沉沦中如何恢复天下道义问题。

这四大问题,也是本书开篇所言的四大难题。它们困扰老赵一生。甚至可以说,老赵这一生,为了解决这四大问题,倾注了全部智慧与勇气。四大问题中,最急迫的是契丹问题,但最令老赵,也令后来的大宋元首忧虑的,却不是契丹问题,而是藩镇问题。“今之勍敌”固然“止在契丹”,但“今日‘内敌’”却“实在藩镇”啊!

安禄山以来的藩镇大员们,给中原造成的破坏,那种烈度和反复出现的频率,事实上也确实远远超过异族的南侵。

赵普的奸邪劣迹

赵普一生为大宋谋划,收藩帅兵权,制定南北政策、优秀的战略设想都应该是大宋第一人,但在船山先生看来,赵普阻止曹翰经略幽燕,却是一大奸邪劣迹。为何这样说?船山先生给出了答案:

赵普“以幕客之雄,膺元勋之宠,睥睨将士,奄处其上”,以幕僚中的佼佼者,得到国家将他视为开国元勋的宠爱,因此瞧不上将士,俨然以为自己在所有武夫之上。但将士们并不服气赵普。陈桥之功,石守信等镇守京师,其功甚巨;下江南,收西川,平两粤,曹彬、潘美等人任之;当时武功平定天下之功臣,都对赵普之倾轧有不满。所以赵普与将军“有不与并立之势”,于是日夜思虑如何“深结主知”以便使太祖“倚为社稷臣”。只有折抑武臣,使武臣不得立不世之功,这样,武臣就不能分享太祖的眷爱,而赵普就可以社稷臣身份安享荣华了。赵普所以抑制武夫,其用心在此。

船山这个意见,看似“诛心”,大有以动机窥视人心的嫌疑,但进入历史还原,将自我代入历史现场,用证据来考察来龙去脉时,能够感觉到船山的洞识。他以一个思想者的目光,穿透了数百年迷雾,直窥人心,让后来人读史至此,惊出一身冷汗。

吴越王钱俶派使者给赵普送来书信和“海物”十瓶故实,也被船山先生分析出了太祖的心思。老赵说:“他们还以为国家事,都由你们‘书生’决定呢。”船山认为“太祖亦窥见其情,徒疑忌深而利其相制耳。”说太祖早就看破赵普疑忌武臣的隐情,不过当时因为武臣确实有五代积习,是国家长治久安的不可测力量,需要赵普这样的人物来制衡罢了。

但是尽管如此,老赵待赵普还是太过分了。史称“不仁者,不可与托国”,老赵等于将大宋帝国的未来很大程度上托付于赵普的智慧和性情中,故大宋之得失都与赵普有关。在以后的日子里,赵普出于“固宠”的目的,在太宗面前戕害赵匡胤的子弟,就是信任“不仁”之臣的结果。

按船山的说法,老赵实在应该效法光武帝刘秀,简拔敦朴纯雅之士,以化解强悍桀骜之风,这样的人在朝总揽枢机,既可以平服藩镇之祸,也可以公忠体国,不至于以私心排挤武臣。如此,则燕云之地,很可能是另外一种面貌。《宋论》中,船山先生最后说:

险诐之人,居腹心之地,一言而裂百代之纲维。呜呼!是可为天下万世痛哭无已者也!

阴险之人,居于国家腹心之地,一言不当,就会导致百代根本的裂痕。唉!这真是可以为天下万世痛哭不止的悲剧大事啊!

有意思的是,船山先生不仅在《宋论》中对赵普阻止曹翰的事痛骂不已,在《读通鉴论》中,甚至说赵普是奸细:

宋祖有志焉,而不能追惟王朴之伟论,遂绌曹翰之成谋,以力敝于河东,置幽、燕于漠外,则赵普之邪说蛊之也。普,蓟人也,有乡人为之居闲,以受契丹之饵,而偷为其姻亚乡邻免兵戈之警,席犬豕以齁睡,奸谋进而贻祸无穷。惜哉!其不遇周主,使不得试樊爱能之欧刀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老赵有志于幽燕,但最后,不能追怀王朴《平边策》中的战略规划,竟罢黜曹翰筹之烂熟的谋略,将力量消耗于河东,置幽燕于于沙漠之地,这一切,都是赵普邪说蛊惑的结果。赵普,是蓟州人啊!那里就在幽燕之地,有受契丹收买的当地同乡在居间传话,赵普就是不想让兵火烧到他的家乡!跟猪狗之辈在一起酣睡,于是有奸谋进而贻祸无穷。可惜啊!没有让赵普遇到周主柴荣,不然,也让他像樊爱能那样被锄奸!

船山站在民族大义一边,对当时未能实现王朴、曹翰的谋略深感痛心,但将赵普说成奸细,可能还需要一点实证。

契丹主动来修好

曹翰,杀人不眨眼,但还是个诗人。宋太宗能背诵他写过的一首诗,其中有句:“曾因国难披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他日燕山摩峭壁,定应先勒大名曹。”据说太宗赵光义很喜欢这首诗。曹翰有志于幽燕,看来是事实。没有让他经略幽燕,很可能是大宋地缘政治方向上的一个巨大失误。

话说老赵,当赵普等人主张不动幽燕之地时,也想到了“羁縻”政策。如果暂时不能动,那么安排大宋与契丹边境的长久和平,也许不失为一个次优战略。

老赵得国之后的第二年,专门下诏停止了一项“骚扰”契丹多年的边民习俗。

原来,五代时,各中原国,大多招募边民出塞去盗取契丹等部落人的马匹,然后,由官方给盗马者酬金。

《宋会要辑稿·蕃夷》说:“太祖建隆二年十月,诏北面诸州禁边民无得出塞盗马。”

元代佚名《宋史全文》也说此事:五代以来就鼓励边民盗马以补战马之缺。但老赵“欲敦信保境,戊戌,敕沿边诸州,禁民无得出塞侵盗,前所盗马,尽令还之。”

据说,此举令“夷狄畏慕,不敢内侮”。

盗马,可能给契丹造成麻烦,但不会对契丹伤筋动骨,这事对于两国间的来往也是一个疙瘩。最重要的,老赵自始至终就有一个明确的“天下目标”(如前所述,不是“政权目标”“部落目标”“寡头目标”或“个人目标”):培养大宋王朝的道义天下。他不愿意看到廉耻的沦丧。鼓励民间“盗马”,看上去似乎是一个“爱大宋”的举动,但在人性的道德方向上出了问题,这就是利用了人的“侥幸心”而默认了盗匪勾当。道义天下,不欣赏这类行径。

老赵用培固道德元气的方法,渐渐化育出一个文明邦国。大宋,在契丹那里赢得了尊重。

开宝七年(974)十一月,契丹国的涿州刺史耶律琮,给大宋知雄州孙全兴写了一封很诚恳的信件,信中大意:

我耶律琮受大辽君恩,充当边任,但没有境外交往的权力,说得未必合适。但觉得只要事情有利于家国,可以来做,所以来写这封信。我私下以为:南北两地,古今所同,为何不世载欢盟,时通贽币,友好来往呢?过去后晋石重贵时,因为政出多门,被他们国内的强臣蛊惑,忘我契丹大义,于是有干戈之用,生灵于是罹灾。今兹两朝本无纤隙,若能交驰一介之使,显布二君之心,以此来休息疲敝之民,重修旧好,长为盟国,不是很美好的事吗?我耶律琮微不足道,但敢与参与大义,希望能觉悟,恳请洞察详鉴。

耶律琮这番话显然是契丹来投石问路。

孙全兴将此信转给太祖,太祖不以朝廷名义,但命孙全兴回信答复。

第二年三月,契丹派来了使者,带着国书来交聘。

国书中自称“契丹国”。太祖命负责人到边境迎接契丹使者,在都亭驿休息。到京师后,太祖召见,赐给袭衣、金带、销金皂罗帽、乌皮靴、器币、银鞍勒马等。随后,又在内殿设宴,召使者就坐,观看老赵亲手培养的殿前诸班骁勇士在后苑骑射,还令契丹的一个使者与老赵的卫士做竞技比赛,驰射马球、马上截柳枝等等。等到使者回契丹,老赵仍然赐给他很多器币衣服。

契丹能主动来修好,如果从此不生边衅,即使暂时不能恢复汉唐旧地,生民也可从此免予兵锋。在“时运”不到的时刻,也许就是一个比较中可以接受的地缘格局。太祖赵匡胤也许正在等待契丹主动来修好。契丹使者走后,诸臣对这个局面很兴奋。他们认为北境过去一直视中原为“儿皇帝”“孙皇帝”,现今能以平等姿态与大宋交往,实在是五代以来所未见。于是齐声恭维太祖赵匡胤。

老赵对宰相们说:“自五代以来北敌强盛,盖由中原衰弱,以至晋帝蒙尘,亦否之极也。今慕化而至,乃期运使然,非凉德能致。”

左右皆称万岁。

老赵这段话对理解大宋此前此后的北境政策很重要。他这段话译成现代语就是:“自从五代以来,北敌一直很强盛,主要是因为中原衰弱,这才导致了晋帝石重贵被俘受辱。但这也是衰运的极点。否极泰来,现在我大宋强盛了,契丹歆慕我中原文明愿意来结盟好,这是‘期运’的结果,不是我这个德薄之人能做到的。”老赵这话至少可以品味出三层意思:

一、大宋与契丹的和好,乃至于结盟,是可以接受的格局。

二、大宋不能主动结好契丹,但契丹主动结好大宋,则应抓住难得的“期运”,积极应对,促成和好。

三、要想让契丹“慕化”,大宋必须强盛。

北宋一百多年的历史,赵光义初期没有接受赵匡胤的这个基本思路,在平定北汉之后,不惜与契丹一战,结果大败;宋徽宗时执行“联金灭辽”国策,不惜毁坏“澶渊之盟”,结果引狼入室,被金兵灭亡北宋。这之中自有各种道理可说,但如果无法达致“最优”也即“期运”不来时,“次优”选择就是“最优”选择。老赵不得已结好契丹,就是一项不失尊严的“次优”选择。这个“次优”选择,最要紧的主题词是:“期运”。对这个“期运”的理解就是:大宋自身要慢慢强盛,而契丹能主动来“慕化”,这两个条件什么时候能够达致,“期运”什么时候才能来临。一定要等待契丹来主动结盟,否则事不成。

看明白这一层关节的人,当属吕中。吕中字时可,南宋时曾中进士,官国子监丞,兼崇政殿说书。其史论著作《大事记讲义》评论北宋事多有卓见,元佚名《宋史全文》几乎引用了他的全部议论。他对“契丹和战”问题有一个看法,就深中历史不传之秘。他说:

和,非中国得已之计也。然和出于彼则和可坚,和出于我则和易败。太祖当南征北伐之始,而契丹复与太原相援,以汉高帝处此,必有平城之忧(刘邦曾在平城被匈奴围困);唐太宗处此,必有借助之举(李世民曾借助西域之兵)。惟太祖专任边将,来则拒之,去则御之。且未尝遣一骑以出境,亦未尝命一使以通和,必待其边臣贻书而后命边臣以答之(为前述契丹国涿州刺史耶律琮与大宋知雄州孙全兴书信往来事),必待其来聘有礼而后遣通和之使以报之,其得中国之体矣。景德之和(谓真宗时的澶渊之盟)所以久而宣和之和(为徽宗时的种种求和)所以败者,以景德之和在彼,而宣和之和在我也。

太祖一朝,虽然未曾与契丹“结盟”,但实现了“和好”。这是后唐李嗣源、后晋石重贵之后,契丹重新与中原的“交聘”。

开宝八年(975)八月,契丹还派来使者向太祖赵匡胤奉献御衣、玉带、名马。太祖“皆厚赐之”。有意味的是,老赵还带着契丹使者到近郊打猎。老赵亲自箭射走兽,“矢无虚发”,史称“使者俯伏呼万岁”,并私下里对翻译说:“皇帝神武无敌,射必命中,所未尝见也!”

等到老赵平定江南,契丹知道太祖皇帝“善射”,又来贡献弓矢名马。

开宝九年(976)长春节,契丹又派遣使者来贡献御衣、玉带、银鞍勒马。

长春节,是大宋“圣节”,也就是老赵的诞辰日,即农历二月十六日。五代以前的惯例,帝王诞辰,地方和各类官员都有“进奉”。建隆元年,礼部依群臣所请,设长春节后,太祖下诏:“今后长春节及诸庆节,常参官、致仕官、僧道、百姓等毋得进奉。”这样,节照过,但“进奉”免了,应该说,减轻了士庶的不小负担。但契丹来“进奉”,老赵照纳。

开宝九年,是太祖赵匡胤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他已经完成了他想完成的部分事功。这一年正月,群臣拟议中给他上尊号曰“应天广运一统太平圣文神武明道至德仁孝皇帝”,老赵说:“今汾、晋未平,燕、蓟未复,谓之‘一统’可乎?”拒不接受。于此可见,河东、幽燕,对老赵来说多么重要。它们成了老赵最重要的未竟事业。

老赵逝世以后,契丹得到消息,更派出了使团前来“修赙礼”,出资为老赵办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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