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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帝国——全师雄·孟昶·花蕊夫人

历史大观园 宋元文明 2020-07-06 13:08:21 0


全师雄自号“兴蜀大王”,“复燃”一时,终于病死金堂,巴蜀再无割据之可能;降将孟昶“待罪”受老赵礼遇,非但罪得赦免,还大获封赏,可惜孟昶薄命,受封秦国公六天后即卒;而传说中才情风流的“花蕊夫人”,则也许只是一个惊艳的传说,她很可能并不存在。

吕余庆执掌成都府

平蜀大军北路王全斌等进入成都,后数日刘光义东路也到了成都。孟昶对东路军也奉呈了降国犒师之礼,待遇一如王全斌。不久赵匡胤诏书到,对北路、东路大军颁发了规格一样的赏赐。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两路将士开始不平,自以为本路功劳较大,争功中,互相有了矛盾。

王全斌及崔彦进、王仁赡等北路将帅,平蜀后,竟在川中日夜饮宴,不理军务。还放纵部下掠人子女,夺人财货,史称“蜀人苦之”。

这期间,又发生了很多不公不平的事件。

孟昶需要赴阙请罪。王全斌派右神武大将军王继涛与供奉官王守讷率部与孟昶归京,他则继续留在川中。而这个王继涛行前向孟昶勒索宫人、金帛,王守讷向王全斌告发。于是,王继涛未能成行。

当初孟玄喆与李廷珪自绵阳撤退回成都时,一路上曾烧毁庐舍仓廪。大宋凤州路(北路)行营前军都监王仁赡查案后蜀所有军用物资,不见“绵阳—成都”一线要塞数据,于是责问李廷珪,要治他一个“焚荡军资”之罪。

李廷珪吓得不知所措,于是来问计于大宋西川兵马都监康延泽。

康延泽道:“王仁赡志在声色,如果你能满足他的欲望,他可能会放你一马。”

但这个李廷珪,是后蜀中少数几个比较俭约的官员,平时并不曾养有娼女艺伎;于是只好在自家姻戚中,勉强找到四个少女,另外搭上数百万金帛贿赂王仁赡,这才免去一场牢狱或是血光之灾。

这位王仁赡,似有一套理财本事。他早年在周世宗朝时,就被赵匡胤所知,因此从周世宗那里将他挖来,隶于帐下。从此,他跟着老赵,除了贪财贪色,倒也忠心耿耿。但这次平蜀,他作为行营都监,这个类似“前线政委”的职务,却受贿数百万,还受人女色,公事私了。勒索李廷珪之外,还曾开后蜀丰德库,私吞金贝等物资不少。

赵匡胤派出了参知政事吕余庆权知成都府,枢密直学士冯瓒权知梓州。

参知政事,在很长时间里,被人视为副总理级别的宰辅下一等。这个说法来自大宋翰林陶谷。

当初赵匡胤要用薛居正、吕余庆与赵普共同执政,但又不愿意让他们跟赵普相齐,找不到合适的职务职称,就问陶谷。陶谷说:“唐代时有‘参知政事’,管理枢机职务,是宰相下面一等。”然后老赵就任命薛居正、吕余庆为参知政事。宰辅一般要在朝会时领班,带头招呼大家列班奏事等等,史称“押班”。但老赵规定,参知政事不参与“押班”,也就是“宰相下面一等”的意思。此外,参知政事也不执掌相印,也是“宰相下面一等”的意思。老赵倚重赵普。

但参知政事在唐代实际权力要比中书门下、平章事重要。大宋的参知政事到北宋中期官职改革时,有过变化,权重增加。王安石就是参知政事,主导了神宗时的改革运动。

且说吕余庆带着参知政事朝官身份,来成都做太守,当地开始传闻一件异事。

说有一个名叫辛寅逊的人,正在做着后蜀的学士。就在宋师讨伐后蜀之前,除夕来临之前,孟昶要辛寅逊做两句诗,写在桃符上,作为正月年节的贺词。学士献上的两句诗是:

新年纳余庆,佳节契长春。

宋师是乾德三年,公元965年正月,平定四川;当月吕余庆来成都;长春节,是赵匡胤的诞辰纪念日,农历二月二十六日。整个两句诗就在说:“新年时间就会迎纳(吕)余庆到成都,这个佳节后面就是长春节”。两句诗就这样嵌入了“余庆”和“长春”两个意象,而且从语句逻辑上恰好构成对应关系。

后人有将这两句谶语诗当作中国传统春联的鼻祖。多种记录文字略异。

全师雄被拥叛军元帅

吕余庆执掌成都,遇到了军乱。

王全斌等人处理战后事宜,有种种不公,巴蜀人士已经有了怨气,一些地方,开始有人啸聚山林,渐渐盗民四起。

但王全斌和他的将士们还在恃功而傲,骄纵不法。五代时期的武夫习气,在平蜀胜利后,死灰复燃。而这位忠武节度使、西川行营凤州路都部署、平蜀总司令王全斌先生已经无能制止将帅们的疯狂。

一日,成都有药市,集上,即有大宋军校仗着酒劲持刀入市,抢夺药商的财物。此事很快被管理街道的小吏驰报成都府。吕余庆并不犹疑,立命擒捕,当众斩首,宣示城内外。史称“军中畏伏,民乃宁居”。

冯瓒到梓州,才办公几天,就遭遇了一场叛乱危机。

原后蜀不满于大宋的人中,有个军校名上官进,啸聚亡命之徒三千余众,劫持村民数万人,夜攻梓州城。梓州城中只有骑兵三百人。

冯瓒登楼观看后说:“贼众乘夜奄至,此乌合之众也!你看他们手持棍棒农具来攻城,一定没有必胜之志。我等可持重以镇之,等到天亮,他们自会溃散。”

于是令三百骑兵分守诸门。冯瓒坐在城楼上,又密令值更者将夜半梆子敲得密集一点。这样,不到夜半,城楼更鼓就敲起了五鼓。上官进等人大惊,还以为天就要亮了,匆匆逃遁。冯瓒见时机已到,命打开城门鼓噪追击,一战,擒上官进,斩于市。招降千余人,令他们回家好好种地,这一叛乱之罪,不复追问。史称“州境遂安”。

蜀地虽经吕余庆、冯瓒等治理,初现太平景象,但在三军躁动的背后,毕竟还隐伏着一场危机。这是局中人很难看到的。

太祖下诏,诏伪蜀文武官员都到京师,史称“赴阙”,并给各位官员赏赐有差;特意嘱咐:伪蜀官员治理地方,行为清白,而又为众所知者,所在州府要将这样的循吏清官报到朝廷。

不久,孟昶的亲兄弟带着降表提前到了京师,所上表有“自量过咎,尚切忧疑”等语,表示了孟昶投降后的担心。太祖回复他的诏书说:“既自求于多福,当尽涤于前非。朕不食言,尔无过虑。”

你既然能够自求于多福,那就已经荡尽了过去的不是。朕说话算话,决不食言,你不要过多忧虑。

诏书中还特意问好孟昶的母亲,且称孟母为“国母”。

为了照顾孟昶等人来朝,太祖又下诏自沿江诸州分置驿船,赒给路上饮食行李等。蜀之降卒被安排到川陕荆襄各要塞之地,一部分精选的蜀兵则需要跟孟昶等一同来朝,充禁军。

仲春,天气略暖,孟昶与其官属,都带着家眷入朝,还有部分归降的士卒,舰船前后几百艘,随后,自峡江而下。

有一种记录说,曹彬担心这几万降卒出事,就给赵匡胤发去了密奏,说“孟昶在蜀地称王三十年,而蜀道千里,臣请擒孟氏之后,杀其大臣以防止兵变”。老赵在他的密奏后批示道:“汝好雀儿肠肚!”你这肚量真不小,跟个麻雀似的。老赵就用这种亲密的姿态挖苦了一代名将。老赵不愿行杀戮之事。

但曹彬的预感是对的,就在这时候,出事了。

起初,太祖下诏,精选的蜀兵赴阙时,每人要给“装钱”,就是置办行装的费用,一般都在十几贯到几十贯。但王全斌等人居然敢于“擅减其数”,克扣这部分赏钱不算,还放纵部下侵夺骚扰蜀兵。于是,蜀兵“愤怨思乱”。路上就有了很多逃亡。王全斌、王仁赡、崔彦进等人并不派遣本部兵士护送蜀卒,只委托沿途诸州牙校护送。这部分蜀兵又是挑选出来的精壮悍卒,各有血性,实在忍不得宋师老兵油子的讹诈盘剥。待到出了成都,北行到绵州城下以后,就有人开始聚谋叛乱了。

后蜀悍卒中有一个原来的文州刺史名全师雄,他也带着家族眷属赴京。此人在后蜀将军中,较有威望,过绵州时,他看到人心汹汹,很是担心被“权反在下”的叛族“阴谋推戴”,万一被蜀卒勒兵威胁来做主帅,那个罪名可就大了。所以当他看到一点苗头的时候,就丢弃了家人,躲藏起来。不料被叛兵在江畔民居中搜着,于是,在一片欢呼声中,就像泾卒推戴朱泚、唐卒推戴李嗣源、汉卒推戴郭威、周卒推戴赵匡胤、清卒推戴黎元洪一样,后蜀降卒兼大宋叛军一致推戴全师雄。也如朱泚、李嗣源、郭威、赵匡胤、黎元洪,此际反也是反,不反也是反了。全师雄百般无奈,在犹豫中做了叛军元帅,但在做了叛军元帅后还在犹豫,尽管他有众十余万,号“兴国军”。

王全斌屠杀降卒

十万反叛大军开始据守各个州郡,但绵州还在宋师控制之下。

王全斌闻讯,当即派遣马军都监朱光绪带领七百骑往绵州招抚。这时全师雄在城外,家眷在城中。朱光绪带着那种历来从不鲜见的忠诚的愚蠢或愚蠢的忠诚,杀害了全师雄的全部家眷,没收了他的全部资财,但留下了他的爱女。于是,全师雄在城外听到消息,悲愤莫名,史称“不复有归志”,不再有归附的意志。

全师雄的遭遇,常常让我想起北美草创初期的印第安人首领洛根。洛根慷慨好客,当年的殖民者踏上印第安人的土地时,在洛根家里受到了热情款待。洛根在白人需要的时候,把肉和衣服无偿地送给他们,即使在白人与印第安人发生冲突、战斗的时候,洛根首领也仍以“白人的朋友”自居,并没有杀戮白人的念头。但一个名叫克雷萨普的白人上校,像这个马军都监朱光绪一样,有一天洗劫了洛根首领的家,杀害了包括洛根的妻子在内的所有的人,只有洛根活了下来。于是,洛根开始带领印第安人发动了一场反对白人定居的战争。

但就像洛根无法打败白人一样,全师雄也无法打败王全斌。

全师雄开始向绵州挺进。

这时绵州的朝廷守兵只有百余人,但是还好周围各州郡县,都有人来救援,击溃全师雄,斩首万余级,叛军在奔逃中落入江水,被溺死者也有万余人。

全师雄首战不利,引众撤退,转攻绵阳西百余里的彭州。刺史王继涛、都监李德荣奋力抵抗。一战,李德荣战死,王继涛身被八创,单骑走成都。

于是,全师雄部入据彭州。

周围各州县,听说全师雄反,原来属于川中的士卒,纷纷起来响应。成都周边十县,全部起兵。全师雄又自号“兴蜀大王”,在彭州开府,置僚属,封给节度使官职者二十余人,令这些节度使们分据灌口、导江、郫、新繁、青城等县,俨然已经是国王模样。

大宋武信节度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西川行营凤州路副都部署崔彦进,急忙派遣高彦晖与田钦祚来彭州讨伐全师雄。在导江与叛军遭遇。

全师雄利用狭隘路况,在竹林中设伏,宋师前进不利。

高彦晖对田钦祚说:“贼势张大,天要黑了。请收兵,明朝再战。”

这位田钦祚也曾是一员骁将,但在初春的竹林中,忽然心生惧意。他早就想逃遁了,但是又怕叛军袭击他的后军,于是,假意道:“公食朝廷厚禄,遇贼畏缩,这是为什么?”

高彦晖乃是征战沙场的老将,闻言后,抖擞精神,麾兵前进。

但田钦祚则与前军渐渐脱离,最后偷偷遁去。

高彦晖在密密麻麻遍地新生的笋竹中,再一次遇到伏兵,身边只有十余骑力战,全部阵亡。高彦晖时年已七十余。

史称“钦祚性阴狡”,田钦祚性情狡诈,此事可见一斑。田钦祚“阴狡”,是大宋太祖太宗两代帝王没有看透的人物。

后汉时,他跟着做了团练使的父亲田令方在虢州(今属河南灵宝)。但这个老爸却是个以权谋私、欺凌部属的老色鬼,看见帐下文工团演员靖边庭的妻子很美丽,就利用威权让少妇就范,靖边庭几乎无法忍受这种侮辱。等待机会中,有了陕西三镇的叛乱。男人靖边庭就率领亲密好友多人,夜半用绳子垂下田府,杀了田令方。快意之后,掠夺本郡士民投奔了叛军赵思绾。兵败后,朝廷认为团练使田令方被叛军所害,应享受烈士待遇,得到优厚抚恤,让田钦祚做了朝廷的散官,算是以“父荫”得到富贵。

但田钦祚在后来的日子里,打仗有战功,征北汉、平江南、打契丹,他都有不俗的战绩。到了太宗赵光义的时代,他甚至还击败过北汉名将,即传说中的杨老令公,在山西洪洞县斩杀杨老令公部下千余人。

他的“阴狡”总是用在内部。他利用高彦晖在前抵挡后蜀叛军的机会,自己成功逃脱;他更会刚狠负气,挤对上司,让上司无可奈何。大宋名将郭进,曾经做他的上司,守卫晋陕。郭进忠厚,不懂人间智斗,被他欺凌得无计可施,想想实在是奈何他不得,那时候,田钦祚在太宗赵光义眼里已经是一个元勋级别的人物了,但在郭进麾下,总是干一些不法之事,郭进没有办法禁止他,最后,这个老实疙瘩郭进大将军,自杀而死。

全师雄部斩杀了大宋归州路先锋都指挥使高彦晖,士气大振。

王全斌又派遣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步军都监张煦来彭州与叛军战,又一次失利,只好退还。

全师雄于是分兵于绵州、汉州间,同时断剑门,沿江布置营栅,放出声来,要攻成都。

此风一传,四川全境,忽然有邛、蜀、眉、陵、简、雅、嘉、果、遂、渝、合、资、昌、普、戎、荣、东川共十七州响应全师雄为乱。

成都城内,虽然还算安静,但有外敌,难免就会有内应,这是王全斌等人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形势开始变得严峻。

当时有后蜀降卒近三万人屯于城南教场。假如这部分蜀兵蜂起呼应全师雄,成都危矣!像所有残暴的权力曾经做过的那样:在最没有办法的时候,他们有了办法。王全斌想出了一个灭绝人伦的一次性解决方案:

将这些蜀兵骗入夹城内,尽数射杀。

康延泽不同意,他的意见是:

一、释放老弱病残的蜀兵七千人;

二、另外两万余人以宋兵武装护送,沿江而下,跟随此前的蜀卒同回汴梁;

三、如果路上遇到全师雄来劫夺,再杀不迟。

史称“全斌等不从”。这里有必要记上一笔:主张杀蜀卒的,不止王全斌一人,应该还有崔彦进或王仁赡。

夹城,平时可以是城内一个通道,两边都是高墙。前后门一封,夹城内人再无逃脱之理。

初夏的一个日子里,近三万蜀兵被诱入夹城。

随后,就是一场血腥杀戮。这一场渴血与流血事件,成为继白起屠杀赵国降卒、项羽屠杀嬴秦降卒、曹操屠杀袁绍降卒、拓跋珪屠杀燕国降卒、薛仁贵屠杀铁勒降卒之后,中国战争史上,又一宗令人发指的杀俘记录。

成都,一时间天昏地暗……

而远在京师的太祖对此毫无所知,还念春季偶有风寒,给西川行营的将士们送来了姜茶。

全师雄病死金堂

全师雄军真的进攻成都了。

大军前锋开到了成都北郊新繁镇。

但在这里,他遭遇了大宋名将,宁江节度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刘光义,内客省使、枢密承旨曹彬。二人领兵与全师雄对阵,一战破之,生擒蜀卒万余人。

全师雄西退,屯于成都西北郊的郫县,王全斌、王仁赡又率兵破之。

全师雄负伤,激战不利,无奈,走都江堰灌口寨。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消息:他刚刚封赏的一位刺史,原陵州指挥使袁廷裕,被刘仁赡擒获,在成都市被磔杀(相当于凌迟处死),袁部万余人也被俘获。连战不利,全师雄部士气大为沮丧,丢魂落魄,前途一片茫然,史称“贼锋稍衄”,叛军的锋芒得到抑制。这事对全师雄有打击。从此以后,似乎已经没有了“昂扬斗志”。各路部下也分散开来,据州县自保,惶惶不可终日。

有一位嘉州(今四川乐山)虎捷指挥使吕翰,本来已经归属大宋了,可是他的顶头上司知州客省使武怀节、战棹都监刘汉卿对他颇有轻蔑之意,惹怒了这位将军,于是率部下反叛。横冲指挥使吴瓌、虎捷水军校孙进等都来响应他,几天后,与全师雄所任命的将军刘泽合势,叛军人数达到五万。他们击溃普州(今安岳附近)刺史刘楚信,杀掉普州通判刘沂。果州(今四川南充西)军校宋德威、虎捷指挥使冯绍文等,也在全师雄最为低谷之际起兵相助。他们杀掉知州王永图、通判刘涣、都监郑元弼,据地为乱,与全师雄部遥相呼应。另有一遂州(今四川遂宁)牙将王可僚又劫持了本州岛士庶起兵,也成为全师雄乱军的支持力量。这样,全师雄在就要失去希望的时刻,重新燃起希望。

一时间,全师雄部有了复振之象,史称“贼所在鸾起”,叛军四处遥远地呼应着,像受惊的大鸟忽然而起。当时响应全师雄的蜀兵不在少数,《续资治通鉴长编》特意说,以上这些“鸾起”事件,“此但其姓名可纪者耳”,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鸾起”事件,应该更多。

但大宋行营这番平蜀的将军确实不是吃素的。前面说的那位叛军首领嘉州虎捷指挥使吕翰,就遇到了大宋均州刺史、西南面水陆转运使曹翰。

吕翰可不是曹翰的对手。

曹翰率兵与王仁赡会合后,在嘉州将吕翰围住,城破,吕翰弃城走。曹翰等接着进入嘉州据守。当晚,吕翰不死心,率众偷偷地回来围城,互相约定“以三鼓进攻”。曹翰早已撒出间谍,闻听此讯,告诉城中管理水漏的官员,夜半更鼓,到二鼓为止,不击三鼓。结果吕翰部听不到三鼓,没有集结。到天亮时,感觉已经失去攻城时机,于是纷纷逃遁。

曹翰看得明白,开城追袭,大破之,杀戮数万人。

吕翰引余众走保雅州(今四川雅安)。

这时,酷热的夏季已经来临。全师雄奔投郫县时,身上已经多处受创,又退至灌口寨,金创发炎。夏季的川中燠热潮湿,刀伤箭伤得不到药物处理,危在旦夕。这时,王全斌攻破了灌口寨,擒获师雄党羽两千人。

不屈服的全师雄,率领最后的抵抗者沿沱江东行,伤口感染严重,病死金堂(今四川金堂西)。他应该是破伤风导致神经系统中毒而死。

被拥戴的主帅已死,诸州叛军随后渐渐平定。

征川蜀曹彬不负使命

当初,赵匡胤派出参知政事吕余庆权知成都时,等于已经解除了王全斌在后蜀旧地的临时政务管理大权,他只能负责在蜀之军旅事务。此事让王全斌有了紧张感。他对亲信说:“我听说古来将帅大多不能保全功名。我今在蜀地不安,应该称病东归,以免将来后悔。”

亲信有人说:“大帅虽然不管政务,但巴蜀而今寇盗纵横,我军一退,后果不堪。所以,要回师,一定要等诏旨,不可自做决定轻易东归。”

王全斌接受了这个意见,继续留在蜀地。

不久,蜀地臣民无法忍受王全斌、王仁赡、崔彦进的种种暴行,于是,千里迢迢来到东京汴梁上访,告御状。二王和崔彦进在破蜀之后,如何豪夺人家子女、如何剽掠士庶玉帛、如何擅自开发府库、如何隐没各地货财、如何收受官员贿赂……恶行种种,赵匡胤已经全都了然。这样的恶人如何可以继续留在蜀中?于是,老赵一纸诏书,将在蜀将帅全部召回。

枢密副使、西川行营都监王仁赡是第一个被老赵召见的将军。他还以为很多事情老赵未必知道,就在老赵诘问他的时候,将在蜀诸将的恶劣行径一个个抖落出来。王仁赡的意思是:大伙儿都有罪,我王仁赡不是罪过最重的。他隐瞒了自己最重要的几桩恶行。

老赵等他说完,很从容地问他:“你说这么多,好像都是王全斌的错。我来问你:收纳李廷珪的妓女,私开丰德库取金宝,这也是全斌他们干的吗?嗯?”

王仁赡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在处理王全斌、王仁赡和崔彦进等人案子时,老赵颇费思量。诸将大恶,但毕竟平定了后蜀,这一份大功为开国后所未有。最后,老赵的决定是:不将他们送交狱吏,但要转送中书门下,请来蜀地的诉讼者与这一帮蜀地的征服者对质。中书,又称中书省,是全国的政务中枢,政事堂就是中书的议事机构。王全斌、王仁赡就在这里被政务官员审理罪案。这就相当于组成了一个专案组,不由司法而有专案人员处理大案。

蜀中苦主开始与王全斌对质。

对质中,应该有种种唇枪舌剑,往来博弈,但诉讼者人证物证俱在,征服者终于理屈词穷,史称诸将“具伏”,都认罪了。

几天后,老赵召百官集议,给平蜀将军们定案。

中书上表道:“全斌等法当死。”按照律法,王全斌等人应该判处死刑。

但老赵思前想后,给了他们一个特赦。他的处理结果是:

置崇义军于随州(在湖北),以忠武节度使王全斌为崇义留后;

置昭化军于金州(在陕西),以武信节度使崔彦进为昭化留后;

枢密副使、左卫大将军王仁赡罢为右卫大将军。

平蜀犯罪诸将全部降职。

除了王全斌等主要将领外,随同出征的低级军官和士卒也有违法犯纪的人员,一律得到惩处。西川行营有一个大校,曾经在蜀地进入民家,将民妻的乳房割掉后再杀人。赵匡胤闻听此事,让人马上将这个大校带到殿中,做出决定,在汴梁闹市正法。当时有一些近臣与这个大校有私交,就使劲地设法营救。最后,老赵流着眼泪鼻涕说道:“兴师吊伐,妇人何罪,而残忍至此!当速置法以偿其冤!”

兴师征讨川蜀,但一个妇人有什么罪过啊,而那个校官竟残忍到这个地步!应当赶快按照律法处理,来为那个妇人报冤!

王仁赡后来掌管国家经济管理(计司)近十年,因为是皇上旧人,还参加过陈桥兵变,属于开国老臣,于是有“恃恩擅权”的习惯。这一次受处分之后,他还多次“纵吏为奸”,放纵部下做奸坏之事。一直到太平兴国七年(982),宋太宗时代,终于被一位不畏强梁的“属吏”陈恕告发。当庭诘问时,王仁赡无从答对,从此被太宗赵光义怒而鄙视之,史称“遂失宠”。没有了帝王的呵护,他几乎无法平静生活,几个月后,怏怏成疾,不久死去。

王仁赡揭发诸将罪恶时,只称赏了一个人,就是曹彬。他说:“这一次西征,要说清廉畏谨,不负陛下任命的人,只有曹彬一人。”

赵匡胤也从他人口中得知曹彬善于其职,于是在惩罚诸将后,独赏曹彬最优:以为宣徽南院使,领义成节度、侍卫马军都指挥使。

曹彬入朝后推辞道:“诸将都获罪,臣独受赏,如此,臣何以自安?不敢奉诏!”

老赵说:“爱卿有功无过,又这么低调,不自夸不自诩。如果你有一点一滴的错误,王仁赡岂能为你隐恶啊?赏罚,乃是国之常典,不可辞也。”还是坚持封赏了他。

曹彬,实是大宋王朝富有人道精神的一位将军,这样的将军史上罕见。他后来曾权知徐州,有个小吏犯罪,当时就立了案,但是一直过了多年之后,他才把小吏召来,数说往年的罪过,按律给了他一顿棍子。当时人都不知道为何这么做。曹彬解释说:“当年,我听说此人刚刚娶了媳妇。那时我如果就判刑给他一顿棍子,他家的亲戚们一定会认为新媳妇是个不吉祥的女人,那就会将怨气发到这个新媳妇身上,还不得天天闹矛盾?闹严重了,新媳妇估计都不好在这家里待下去了。所以要‘缓刑’,但罪过是不能赦免的。”

曹彬就是这样宅心仁厚的一个人。他这个“缓刑”的案例,乃是中华法系最为动人的精神体现:律法不外乎人情。

孟昶“待罪”受礼遇

孟昶等浮江东下到江陵后,上岸。太祖派人在此设御府的供帐,并拨出官署府邸,供蜀人居用。又派遣特使到江陵,分给他一行人鞍马车乘。孟昶到汴梁南郊时,皇弟开封尹赵光义在玉津园设宴迎接。

玉津园,是大梁的皇家园林。此地是皇家游乐、宴会、劝农、阅兵、祭祀之地,外国来使,一般也都在此地接见。大宋时有“四大名园”:琼林苑、金明池、宜春园、玉津园,以玉津园最为著名。这是五代时留下的一座园林。园中有一半土地是麦田,皇上每年夏天要在这里“观刈麦”。有时还会在这里练习骑射。但玉津园里最常见的活动是大宴群臣。老赵曾经在此地有过一次醉酒,以至于举止失去了庄重,有了轻浮失礼的狎习动作。翌日酒醒,很后悔,对侍臣说:“沉湎于酒,何以为人!朕或因宴会而吃醉,每一次醒了之后,都很后悔。”

孟昶受到礼遇,心下稍安。

大宋乾德三年,公元965年五月,孟昶进入京师南门。

从宫阙到南城门两边是整整齐齐又威风凛凛的大宋禁卫军和仪仗队,人人面色严峻。孟昶心头一凛,赶紧下轿,在两列明晃晃的刀枪拱卫下,强作镇定,缓缓步行。走到明德门外,孟昶与太太、弟弟、儿子以及昔日蜀国诸官员三十三人,一律换上素服,匍匐于门前,史称“待罪”。

不久,诏书下来,史称“释罪”,并赐给孟昶等人“袭衣、冠带”,这意思就是允许他们换上礼服,从此免去了罪犯的身份。

随后,太祖在崇元殿,按照宾主之礼接见了他。

礼毕,太祖又登上明德门,看着充作仪仗队伍的诸军按部还营。

接下来,大宴孟昶等人于大明殿,弦歌酒宴,接杯举觞之中,又不断颁发诏书,分别赏赐有功人员。

因为平定西蜀,太祖又下诏赦天下死罪;而流放、徒刑,则各降一等刑罚,徒刑以下释放;有在两刑之间不得已增配其他刑罚的,免除服劳役一项。《续资治通鉴长编》的说法是:“赦天下死罪,降徒流,流以下释之,配役者免居作。”

这里的“居作”就是“配役”的一种,属于戴枷“服劳役”。之所以有“配役”,是因为两刑间刑差较大,司法者以为不足以罚之,故另加若干刑法在内。如流刑,上一等即为死刑,若犯人判流刑,则轻,判死刑,则重;于是,在流刑之外,又外加服劳役、刺字、鞭笞等刑。故《长编》此处所谓“降徒流”,误,应为“降流徒”;“流以下释之”实为“徒以下释之”。因为唐宋以来的刑罚次第为:死刑、流刑、徒刑、杖刑、笞刑。“降流徒”就是“流刑、徒刑各降一等为徒刑、杖刑”;而“徒以下释之”就是“原来判定的徒刑、杖刑、笞刑一律释罪不问”。但由“流刑”降为“徒刑”的则不在赦免之内。

了解这一关节,可以衡量史料中各类司法判决的量刑轻重,以此洞察大宋司法制度的政策性倾斜。譬如,翻阅《宋史》,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贪赃官吏,无论数额多少,大多在“死刑”和“流刑”两个重刑中判决。大宋判刑最重的,除了谋逆罪外,就是贪赃罪。

孟昶之死

老赵还改革了一项蜀国时期的经济政策。

大宋接受后蜀政权后,派遣常参官在蜀地接受民租,发现原蜀国官仓“受纳”与“出给”用斗有二等,“受纳”斗盛十升,“出给”斗盛八升七合。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斗进小斗出”,史上盘剥农民莫此为甚。从这个劣政考察,大宋建国后,视后蜀为“伪蜀”实不为过。我有一个不变的看法:凡欺凌掠夺本国士庶私有财产的邦国,其合法性正当性即天然流失。用《论语》中的话说就是:“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政治家管理邦国,如果导致四海困穷,那么上天所赐予的权力一次性地永远终结了。后蜀,与大宋比较,之所以称之为“伪蜀”,就因为它不合法、不正当、不合理。各种史书谈及建隆元年以后的后蜀,也往往使用“伪蜀”称谓,自有“正朔”“闰出”的道理,但在我看来,之所以如是,一个重要原因是它对本国士庶私有财产的盘剥。针对伪蜀此项弊政、秕政、劣政、恶政,老赵下诏:自今以后,“出给”与“受纳”并用十升斗。

此诏一下,蜀民顿有复苏之感。

老赵确实优待了孟昶。五月丙戌宴赏之后,过了半个多月,又在六月甲辰这一天,诏以孟昶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秦国公。

其他眷属子弟也多有封赏。

至六月庚戌,史称“孟昶卒”。

自甲辰日封秦国公,至庚戌日卒,不过六日。故史上有各种“阴谋论”者以为是太祖谋杀了孟昶。但这类说法无一例外皆属于演义或猜测,没有任何史证支持。如果演义或猜测可以还原历史逻辑的话,那么将会有无限可能性。譬如,也可以演义或猜测是孟昶昔日的仇家夜半翻墙杀害了他,如吕四娘与雍正帝故事;也可以演义或猜测是孟昶的宫人难于忍受他的凌虐闷杀了他,如杨金英与嘉靖帝故事;还可以设计各种体面或不体面的死亡方式,等等。治史,是往事的重演(参科林伍德意见),但重演须在会通知识背景下复盘。无复盘能力,无重演之机。治史之复盘与物理之还原不同,治史之复盘,本身已经蕴含了思想的介入,因此,复盘即重演。准确说:复盘,乃是知识会通背景下,思想者据种种往事记录而做出的实践推断结果。当我对孟昶之死“复盘”现场,试图“会通”所占有的各类历史知识时,感到“阴谋论”无法成立。按我对历史哲学的“思想”模式,无法“重演”孟昶被“谋杀”的“复盘”。在这一个回合中,像我在陈桥兵变的回合中一样,我相信正史的记录。如果谈理由,我以为:赵匡胤杀孟昶,毫无必要。相反,当时南唐未平,南汉未定,吴越未归,即使从策略方向考察,孟昶活着也比死了更能“昭示”南唐李煜、南汉刘鋹、吴越钱俶。天下未定者尚有,赵匡胤没有必要谋杀一个刚刚臣服过来的君主,从而导致天下尚未臣服者死心抗宋。故,这个时候,赵匡胤应该更不希望孟昶死去。至于“阴谋论”者认为孟昶活着可能东山再起,以至于巴蜀不安这类说法,尤其没有根据。按大宋当时的邦国治理“手段”,巴蜀已经没有了割据的可能,冷灰不可复燃。全师雄曾经“复燃”而灭,任何人试图再次“复燃”都是徒劳。

《旧五代史》讲述孟昶事,有个结论意见:“昔张孟阳为《剑阁铭》云:‘惟蜀之门,作固作镇,世浊则逆,道清斯顺。’是知自古坤维之地,遇乱代则闭之而不通,逢兴运则取之如俯拾。”

过去有个叫张孟阳的人有一篇《剑阁铭》,铭文说:“蜀国的大门剑阁,异常坚固而镇守巴蜀。世道浊乱,剑门就叛逆;世道清明,剑门就归顺。”由此可见,自古以来西南之地,遇到战乱之世就会关闭而不与中原交通;遇到兴运之世则收复巴蜀就像俯身拾取东西一样方便。

大宋已定,藩镇已矣!巴蜀没有可能继续托起孟知祥之梦。

没有史料支撑的演义不是历史;没有史料支撑的猜测也不是历史。所以,孟昶之死,在历史史料面前,与赵匡胤无关。没有历史逻辑,或历史逻辑混乱的猜测,也不是历史。所以,孟昶之死,在历史逻辑面前,也与赵匡胤无关。

史称赵匡胤闻听孟昶死“为辍五日朝,赠尚书令,追封楚王,谥恭孝,赙布帛千疋,葬事官给”。我相信老赵的真诚。

宋贾似道《悦生随抄》,记录了孟昶母亲李氏的故实:

李氏随儿子孟昶同到京师。

老赵多次温颜告知李氏可以乘肩舆也即轿子入宫,并呼她为“国母”。有一次还对李氏说:“国母好好保重,不要总是怀念乡土,哪天您愿意,送您回故土去养老。”李氏问:“陛下要往哪儿安顿我啊?”太祖说:“可以回蜀地啊!”李氏道:“妾家本来在太原。如果能回到太原,是妾之愿也。”

当时老赵已经有了征伐北汉的意思,听到李氏如此说,大喜:“等朕平了刘承钧,即如母所愿!”

还因此给了李氏很多赏赐。

孟昶死后,李氏没有哭。她举酒酹地,尔后道:“你不能跟着社稷灭亡一块去死,贪生到今天!我之所以忍着不死,是因为你还在啊!现在你既然死了,我哪里用得到偷生!”

于是,开始绝食。数日,死。

李氏本来是后唐庄宗的嫔妃,庄宗将她赐给孟知祥。在太原,李氏生了孟昶。后来知祥镇西川,来不及带着家族前往,故李氏等留在太原。到后唐明宗时,孟知祥动用一百两黄金,贿赂安重诲,才得以派遣衙校将李氏和家人迎到西川。

李氏也是一个有见地的人物。当初孟昶用王昭远、韩保正等分掌机要,总内外兵柄时,李氏就对孟昶说:“吾曾见唐庄宗跨河与后梁军战,又见你爸在并州(太原)与契丹周旋,后来入蜀定两川,当时主兵者非有功不授,所有士卒都很敬畏服气。你现在任命的这些人,如王昭远之辈,出于微贱并无战功,不过跟从你在一起读书,给事左右而已;韩保正等,虽是世禄之子,但素不知兵,一旦有战乱,他们有何智略捍御来敌?”

但这些话孟昶都没有听进去。

李氏又说:“高彦俦是尔父故人,秉心忠实,多所历练。此人可委以重任。”

孟昶也没有听。

后来的事实证明:王昭远、韩保正等,都是纸上谈兵的人物;而高彦俦则是少数死难的后蜀忠臣。

孟知祥太太李氏不简单。

正史中的“花蕊夫人”

有一种流传较广的民间想象认为:赵匡胤之所以“谋害”孟昶,是因为看中了孟昶的太太花蕊夫人。

但我倾向于认为:史上不存在一个叫“花蕊夫人”的美人。

花蕊夫人,《旧五代史》不载,《新五代史》不载,《宋史》不载,《资治通鉴》不载,《续资治通鉴》不载,《续资治通鉴长编》不载。也即是说:正史中没有关于花蕊夫人的记录。

最早记录花蕊夫人的,很可能是宋初陶谷《清异录》:

孟昶夏月水调龙脑末涂白扇上,用以挥风。一夜,与花蕊夫人登楼望月,误堕其扇,为人所得。外有效者,名“雪香扇”。

孟昶夏天的时候,用水调和龙脑香的香末,涂抹在白色的扇子上,用来挥动凉风。一天夜里,与花蕊夫人在园中登楼望月,不注意将扇子掉到园子外面,被外人拾走。以后,外界就有人效法这种做法,名“雪香扇”。

第二个记录花蕊夫人的,很可能是宋吴曾《能改斋漫录》:

徐匡璋纳女于昶,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拟其色,似花蕊翻轻也。又升号慧妃,以号如其性也。王师下蜀,太祖闻其名,命别护送,途中作词自解曰:“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徐匡璋的女人被孟昶娶走,拜为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思是花朵都不足以比拟她的轻盈,应该像花蕊那般轻盈。又升格号为“慧妃”,因为她性情慧黠符合这个号。宋师攻下蜀国,太祖赵匡胤听说她的芳名,命人特别护送到京。途中,花蕊夫人还作词自况道,云云。

以后讲述花蕊夫人故事的野史、笔记、小说,就越来越多了。综合各种史料可知:“史上”共有三位花蕊夫人。

第一位:前蜀主王建的妃子,徐姓,史称“小徐妃”,也号“慧妃”。

第二位:后蜀主孟昶的妃子,费姓,或徐姓,也有人称之为“慧妃”。

第三位:南唐主李煜的妃子,姓氏不详。

李煜的妃子名花蕊,传播较少,传播最多的是王建妃子和孟昶妃子。这类故事,大多遵循同一个传播模型:将王建妃误为孟昶妃。

譬如,关于花蕊夫人的姓氏,诸说不一,但一般以为她姓“费”或姓“徐”;而王建妃子花蕊夫人正好姓徐。说到著名的百首《花蕊夫人宫词》也是诸说不一,有人认为是前蜀主王建妃所作;有人认为是后蜀主孟昶妃“仿王建妃所作”;这里还是将王建妃与孟昶妃搅合到了一块。

诸如此类,就在这种种传说中,已经发现:很多野史记录,都把王建妃子的故实附会到了孟昶妃子身上,于是,有了“孟昶妃子是花蕊夫人”的传说。

陶谷算是孟昶的同时代人,但巴蜀与中原暌隔半个多世纪,前蜀、后蜀已经有了“传闻异辞”。陶谷关于花蕊夫人的来源,没有说,无法确定他说的为真,当然,也无法确定他说的为假。陶谷《清异录》更是一部“当代传闻”之记录,而非“实录文本”之摘抄,内中可见有价值的“故实”,也可见想象奇特的“传说”。我倾向于认为:陶谷所说的花蕊夫人,很可能也是王建的妃子,而不是孟昶的妃子。

陶谷在太祖禅代之际,预先写好禅代诏书,本来是想邀功,但没有想到的是老赵反而因此对他非常轻蔑。

陶谷本来姓唐,避讳石敬瑭的名讳,连自家姓名都改了,姓陶。后来在大宋时,看见魏仁浦居于中书为宰辅,就讨好魏仁浦,说自己的家族实在是出于魏氏,于是将魏仁浦当作“舅氏”族人恭维,史称“每见,辄望尘下拜”,每一次见到都要当街下拜。

宋人魏泰《东轩笔录》称,陶谷,自五代至大宋国初,文翰为一时之冠。然其为人,“倾险狠媚……缙绅莫不畏而忌之”。老赵虽然不喜欢他的为人,但是因为他的词章足用,所以还是留他在翰苑。但是陶谷自以为有功,期待能够被太祖大用。但太祖初期就是不用他。以后的日子,很多名气远不如他的人物得到擢升,他还是耽在翰苑没有升迁。陶谷心不能平,多次唆使他的党羽,因事向老赵荐引,说他久在祠禁,宣力实多,以此来窥伺上旨。

老赵知后笑道:“颇闻翰林草制,皆检前人旧本,改换词语,此乃俗所谓‘依样画葫芦’耳,何宣力之有?”

老赵直接否定了没有啥创造性可言的秘书工作。

陶谷听说后,干脆作诗一首,书于公署墙上。诗曰:“官职须由生处有,才能不管用时无。堪笑翰林陶学士,年年依样画葫芦。”史称老赵知道这事后,更加鄙薄他的为人。

陶谷后来出使吴越国,国王钱俶宴请他,请他吃螃蟹,从大如巴掌的梭子蟹到小如指甲的蟛蜞蟹,摆了一案十多种。陶谷讽刺吴越国的衰落,就说:“真所谓一蟹不如一蟹。”吴越王于是让人再进葫芦羹,对陶谷说:“此先王时有此品味,庖人依样造者。”陶谷当初“年年依样画葫芦”的故实,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了。这算是吴越王对陶谷的一个“雅戏”。事见《十国春秋》。《国老谈苑》也记此事,文字略异。陶谷被人奚落,对老赵有一肚子气,可以想见。

陶谷的两个儿子考试,一个因为贿赂主考官,被人发现告到老赵那里,气得老赵罚了他俩月俸禄,还将儿子撤官。另一个儿子正儿八经考中了,老赵不信,又发明了“复试”,还好儿子复试也过了,但从此朝廷留下一个“复试”的政策,等于长久地羞辱了陶谷。

陶谷非常自负,曾经对人自吹道:“吾头骨法相非常,当戴貂蝉冠耳!”貂蝉冠,是装饰豪华的大礼冠冕,有爵位的官员,如公、侯、伯,及驸马等穿朝服、祭服时佩戴。陶谷想说他也可以佩戴,意思是早晚能够得到大用。此论一出,人多笑之。北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记录一事,颇刻薄,但可以考见陶谷为人的失败。据邵氏记载,陶谷坟墓在京师东门外觉昭寺,人见时,墓已洞开,空无一物。问之,寺僧说:“屡掩屡坏,不晓其故。”多次掩埋,多次毁坏,不知道什么原因。著名文豪、画家张舜民看到破败的陶谷墓说:“陶为人轻险,尝自指其头,谓必戴貂蝉,今髑髅亦无矣。”陶谷为人轻薄而居心险恶,曾经指着自己的脑袋,认为一定可以戴上宰辅的貂蝉冠,但现在,连骷髅都没有了。可见时论对陶谷有多么轻鄙。

此人无处不有机心。赵匡胤说他长了“一双鬼眼”(见宋张舜民《画墁录》)。大宋初,比他名气更大更正的人物是窦仪。但窦仪与陶谷在前朝后周时就有矛盾,陶谷就秘密地在公卿间设计陷害排挤窦仪,结果窦仪就一直没有坐上宰相位置。船山先生就认为:大宋初,窦仪是最有资格来做宰相的人物之一。

陶谷的“轻险”“狡狯”在他做官之初就有表现。很早以前,他碌碌无名,投靠后晋宰相李崧,李崧见他文章写得好,就推荐他做了著作佐郎、集贤校理,又改监察御史,分司西京洛阳,再迁虞部员外郎、知制诰。这种进身之路,皆由李崧之力。但后晋被契丹颠覆,后汉驱逐了契丹,李崧势力下降,他的族子李昉,当时是后汉的秘书郎,来看望他。李崧问他:“近来朝廷对我有何议论?”李昉说:“也没有什么事,就是陶谷常常在稠人广众中玩命地诋毁叔父。”李崧叹道:“陶谷当初不过一个地方州郡的判官,吾取他为集贤校理,不数年提拔他掌诰命,吾何负于陶氏子哉?”最后李崧被后汉所杀。陶谷还在做他的大官。李昉因为公事来见陶谷,陶谷竟然问李昉:“你认识侍中李崧先生吗?”李昉郑重回答:“侍中是我的远房叔父。”陶谷大言不惭道:“李氏被杀,有我陶谷的一份力。”李昉听到这里,吓得汗都出来了。

李崧也不是贤才,后晋覆亡,他有责任,但他毕竟是陶谷的恩师。陶谷如此陷害李崧,知道的人没有不厌恶他的。

野史中的“花蕊夫人”

由于“传说”比“故实”更有趣,所以坊间的传播规律就是:“传说”与“故实”比较,“传说”优先。这就是为什么关于孟昶妃子“花蕊夫人”的故事,正史不载,野史纷纭。

在种种传播中,“传说”被一本正经且反反复复征引的例子也不少见。譬如,元明之际陶宗仪《辍耕录》说:“蜀主孟昶纳徐匡璋女,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以其色。或以为姓费氏,则误矣。”陶氏这个说法,就来自于吴曾的《能改斋漫录》。而吴曾,已经是南宋人物,距离孟昶一百多年。这一百年间,关于花蕊夫人的“传说”已经有了传播中的流变,他的“笔记小说”《能改斋漫录》与陶谷的《清异录》一样,都是传闻记录,不同的是,陶谷的记录来自于当代,吴曾的记录来自于百年传闻之流变,或就来自于《清异录》的改编,都属于“传说”范畴,而不属于“历史”范畴。——神话、传说、历史,各有苑囿。

有意思的是,近代以来,讨论花蕊夫人的“学术文章”,被广泛引用的居然不是陶谷不是吴曾,而是陶宗仪。陶谷《清异录》中花蕊夫人文字,是据前蜀王建徐妃故事改编的“笔记”,吴曾《能改斋漫录》中花蕊夫人文字,是据流变中的“传说”或《清异录》而摘抄的“笔记”,陶宗仪《辍耕录》中花蕊夫人文字,是据吴氏“笔记”再作之“笔记”。陶氏并没有交代来源,不明就里者,还以为陶氏自我作古,其实,这正是“传说优先”的野史路数。读古人“笔记”越多,就越会发现这个规律:辗转相传的,多是——传说,而非故实。

陶谷不仅为人“轻险”,还特别“狡狯”(狡猾而诡计多端)。宋人王君玉《国老谈苑》载一事,说陶谷到吴越国出差,生病,吴越国王派人问候,他索要了十个金钟,事后写诗道谢。但他是中原名流,“金钟诗”一下子就在吴越国内流传开来。他觉得此事不光彩,回国时,在边境邮亭又写了“驿站诗”让人去传诵。此举目的就是试图以此诗“掩前诗之失”。

陶谷讲述的故事蕴藉而香艳,但其事不足信;吴曾讲述的故事悱恻而又悲情,但其事不足信;陶宗仪讲述的故事似一本正经的“考证”,但更不足信。

孟昶妃花蕊夫人最有名的故事,是那首坊间流传甚广的《国亡诗》(又称《述亡国诗》)。孟昶之后近百年的宋人陈师道,在他的《后山诗话》中记录了这个故事:“费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国亡,入备后宫。太祖闻之,召使陈诗。”于是花蕊夫人吟出了那篇传诵千古的《国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据《后山诗话》说,老赵听说这诗之后,很高兴,原因是:平定后蜀的周师只有几万人,而后蜀则有兵十四万。花蕊夫人如此作诗,等于讨好老赵。

《国亡诗》是真不错,但现代人读起来可能感觉韵脚别扭,要知道此诗押的是宋代“平水韵”,属于“上平声”的“四支”部。“知”读如“机”;“儿”读如“泥”。如此,则朗朗上口。

但陈师道记录的花蕊夫人这首诗乃是沿袭前人之作。

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说,前蜀后主王衍投降后唐,承旨作诗云:

蜀朝昏主出降时,衔璧牵羊倒系旗。二十万人齐拱手,更无一个是男儿。

这就是花蕊夫人《国亡诗》的真实出处。

我很怀疑陈师道记录的花蕊夫人“沿袭”前人之作是后人伪托。在各种正史中,均没有发现赵匡胤当庭召花蕊夫人作诗的记录。此事若为真,《宋史·太祖本纪》不当不载,若说为“太祖讳”,须知道,《宋史》乃是元人编纂——元人干吗要为“太祖讳”啊?没有这个道理啊!《续资治通鉴长编》史料繁复,号称“宁滥勿缺”,有闻必录,更当记录此事,但没有记录。故《国亡诗》很可能是好事者移花接木,将王衍故实安到花蕊夫人头上。

清代况周颐《蕙风词话》记载花蕊夫人一事,也顺便说在这里:

说花蕊夫人才调冠于一时,在被俘押解的途中,曾即兴而作《采桑子》,就在驿站墙壁上题写道: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为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这是半阙,据说还没有来得及写出下半阙,就被匆匆押解而去。

此事,几乎八百年间没有记录,到了晚清,被况周颐记录下来——谁信?

再说,孟昶在投往汴梁的一路上是得到优厚待遇的,各路驿站都在奉命远接高迎,没人敢怠慢他。故,这个故事只能是——民间想象。

花蕊夫人之死

关于花蕊夫人,附会到她身上的民间想象太多了,被好事文人记录到笔记小说中,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孟昶之后七百年的清人吴任臣撰《十国春秋》记载:花蕊夫人是蜀中青城人,徐氏。后来国亡,进入宋宫。但徐氏不能忘蜀,孟昶死后,她亲手画了孟昶肖像挂在宫里。有人问她此人是谁,答道:这是蜀中“宜子神”。

更有带着同情花蕊夫人的后学以此证明她对孟昶的忠贞,说她内心如何丰富,痛悼自己的丈夫云云。此事一望即知其假:宫中挂孟昶像,赵匡胤会认不出?民间想象的特点就是不能自圆其说。用学界的话说就是“逻辑不自洽”。

《国亡诗》写得是真美,但不足信;“宜子神”故事是真感人,但不足信。

关于花蕊夫人之死,也有一种荒诞的记录。

据孟昶之后百年的宋人王巩《闻见近录》记载:赵匡胤和兄弟赵匡义在后苑宴射,老赵举起“巨觥”让光义喝酒,光义不喝,老赵还是要他喝。光义四顾庭下说:“要金城夫人亲自折一枝花来,我就喝。”于是老赵命金城夫人去折花。赵光义借机“引弓”将金城夫人射杀。尔后,“再拜而泣,抱太祖足曰:陛下方得天下,宜为社稷自重。”据说赵匡胤“饮射如故”。

金城夫人据说就是花蕊夫人。之所以要射杀花蕊夫人,按另一个宋人笔记《铁围山丛谈》的说法是:花蕊夫人归宋后,赵匡胤“惑之”,也即被花蕊美色所迷,而赵光义多次劝谏,赵匡胤不听。所以将其射杀。

这故实有三处破绽:

一、不符合赵匡胤“敬畏生命”的性格逻辑。老赵一生不妄杀一人,怎么会在心爱的美人被人射杀后“饮射如故”?

二、赵光义虽然是老赵亲兄弟,而且二人感情很深,但他怎么就敢“引弓”射杀皇妃?“金城夫人”,那是有“名分”的人物啊!

三、这么大一场变故,而且又是“宋太宗”所为,在后来的《太祖实录》中为何不见记载?就说太宗“篡改”《实录》,最不应“篡改”的就是这事啊!

至于各种史料“失记”,就更是解释不清的事了。

我以为此事子虚乌有。

更有一奇书《烬余录》。此书据称在南宋时已有,但七百年间不见著录,最后到大清光绪年间,世人才第一次目睹它的出版。此书记载,说宋太宗盛称花蕊夫人之美。孟昶死,花蕊夫人进入赵匡胤后宫,“有盛宠”。等到太祖病重时,太宗呼之,太祖不应。于是太宗“乘间挑费氏”,乘太祖不注意时,挑逗费氏。传说中的花蕊夫人,或姓徐,或姓费,《烬余录》选择了“费氏”。太宗调戏费氏时,太祖醒觉,然后气得起来抓起玉斧斫地。据说,“皇后、太子至”而太祖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又说“太宗惶遽归邸。翌夕,太祖崩”。太宗赵光义吓得慌忙赶快回到自己府邸。第二天晚上,太祖病逝。

这个记载不但人物对不上号(太子根本就不在皇宫),事件也不对(皇后来时,太宗从府邸赶来皇宫)。最重要的:没有任何记录说赵匡胤册立了花蕊夫人。如有册立,必有记录——而记录为零。

顺便说几句,在历代王朝中,赵匡胤的后宫可能是人数最少的。据《宋会要辑稿·崇儒》“帝治出宫人”条记载,开宝五年五月十六日,因为久雨,太祖对宰相说:“霖雨成灾,是不是政制有缺失导致上天示警呢?哪里有缺失呢?朕恐宫掖中女子有所幽闭。”他认为宫中女子太多,得不到婚嫁,有人因怀春而郁闷。如此,就是政制的缺失。“天人感应”学说,可能有“怪力乱神”的倾向,不一定是孔子儒学的方向展开,但它具有“天道制衡权力”的意味,是历代君王不敢无视的现象,也是历代贤相用来批评、监督、纠正君王的思想工具。老赵对天道有敬畏。于是让人“遍籍后宫”,对后宫做一次彻底的人口普查。总数是二百八十余人。然后,老赵下诏:愿意出宫归家者可以说真话。当时统计,有五十多人,愿意出宫。老赵赐给她们白金、帷帐,遣还其家。赵普等人知道后,“咸称万岁”,认为老赵做得对。

信天道、畏天命的老赵,收纳花蕊夫人?我不信。

赵光义射杀花蕊夫人,仿佛警惕“红颜祸水”,大义凛然,但事不足信;赵光义调戏花蕊夫人,很像是一代情种的风流记录,但事也不足信。

一首难得的“艳词”

孟昶有才,曾有一首跟花蕊夫人相关的词,江湖流传甚广,但与上述种种相类,也是问题重重。

据说孟昶怕热,每遇炎暑便要哮喘。于是在宫中摩河池上建水晶宫殿避暑。大殿很少砖石,多用楠木沉香,珊瑚窗,碧玉门,琉璃墙。殿内高挂明月珠,池畔花木葱茏。盛夏夜,水晶宫里设鲛绡帐、青玉枕,又有冰簟、罗衾,诸如此类。孟昶就在这里与花蕊夫人夜夜逍遥。

有一次花蕊夫人要孟昶填词,说是愿意按照曲谱吟咏。孟昶遂作《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一作倚)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词很美,但作者不是孟昶而是大宋才子苏轼。

近人唐圭璋《宋词纪事》引宋张邦基《墨庄漫录》说此事,略如下:

东坡作长短句《洞仙歌》所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者,公自叙云:“予幼时见一老尼,年九十余,能言孟蜀主时事,云:蜀主尝与花蕊夫人夜起,纳凉于摩诃池上,作《洞仙歌令》。老尼能歌之。予今但记其首两句,乃为足之。”……予友陈兴祖德昭云:“顷见一诗话……全载孟蜀主一诗:‘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间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三更庭院悄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云东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邂逅处景色暗相似,故櫽括稍协律以赠之也。予以谓此说近之。”据此乃诗耳,而东坡自叙乃云是《洞仙歌令》,盖公以此叙自晦耳。《洞仙歌》腔出近世,五代及国初,未之有也。

弄懂这段话,有几个要点。

一、《洞仙歌》是“近世”所见。《墨庄漫录》作者张邦基是靖康年间人物,他所谓“近世”已经距离孟昶至少一百年过去了。苏轼的活动时期,距离五代、宋初也有近百年时间,故,《洞仙歌》不大可能是孟昶所作。

二、孟昶原诗可能只有“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两句,也可能是一首七言古体(不是近体,即不是七言律)诗。但这些诗是写给花蕊夫人的,还是写给别人的,很难说。

三、《洞仙歌》乃是苏轼的“櫽括体”。所谓“櫽栝”,乃是流行于宋代以后的一种概括并改写的文学体裁,一般用诗词、散曲,概括、改写前人的诗文。事实上就是原作的艺术翻版、再创作。《洞仙歌》就是对孟昶诗作的“櫽栝”。

四、苏轼之所以“櫽栝”孟诗,其实是借以“自晦”,也即自我隐藏并有所寄托。真相很可能是:苏轼少年时与某美人相爱,当时场景与孟昶诗中描摹很相近,于是“櫽栝”之,诗赠美人。但才子风流,在大宋并不受人多少诟病,苏轼不肯明言,其间难言的隐情也可以约略考见。

五、至于“老尼”,不过是苏轼虚构的一个人物而已。

《洞仙歌》越读越有味道,纳入中国诗歌史中,也是一首难得的“艳词”,但不足信。老尼传花蕊夫人故事,真有沧桑感,让人听后对人世浮沉的变异感慨良多,但故事不足信。

与花蕊夫人相关的“传说”讲述,那一篇篇故事,花间波澜,令人惊艳。故事中寄托的那种家国之恨、男女离愁,文笔间那种旖旎缠绵、万千风情,都是文学史中注定传诵久远的经典。那些讲述者,虽然不必是史家之良才,但却是文人之能手。“传说”的创作、传闻和流变,自有其别样价值。

一个惊艳的传说

文学,不是历史。

此事之真相,我猜测就是陶谷“记录”之后的“传奇流变”。陶谷第一个讲述“花蕊夫人是孟昶妃”,启开后来者一拨又一拨的讲述。现在看得到:这类讲述都在无意或有意地“黑”赵匡胤。如果讲述“阴谋论”,我甚至怀疑,很可能是陶谷布下了这个“阴谋”。他有意将王建妃的故事讲述为孟昶妃的故事,将这个故事夹杂在《清异录》的种种传闻故事中(内中甚至还有表彰老赵的段子),用来启发后人的想象。史称陶谷“狡狯”,他一生怨恨赵匡胤,是很有可能在私家著述中暗藏了这类“狡狯”,编派老赵的。在他的编派之后,于是,有了民俗学性质的想象:孟昶投降了,花蕊夫人呢?后来的故事呢?于是,民俗学的传播逻辑开始呈现,一个口口相传的链条出现了——

孟昶投降;

花蕊夫人与孟昶一起到汴梁;

从成都到开封,路上插入了驿站题诗的段子;

到了大殿,插入了《国亡诗》的段子;

花蕊夫人被充入后宫,插入了“宜子神”的段子;

最后要“安排”红颜薄命的故事,插入赵光义与花蕊夫人的风流段子或一箭毙命的段子;

甚至插入烛影斧声的段子;

……

于是,在这类奇异想象中,赵匡胤成了纳娶战败国君王妃子的好色之徒。

我愿意在这里趁机说说我的史学观。

讲述历史,固然不妨引用“传说”(我的《赵匡胤时间》就引用了很多与“传说”相关的“故实”),但除了瞩目于其人类学意义之外,还须别有寄托。赵匡胤时代的神话与传说比比皆是,其中一些故事明显带有(有意无意)“阴毒”老赵的企图。我辛辛苦苦又乐此不疲写作《赵匡胤时间》时,很在意历史哲学家科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中的告诫:

思想史,并且因此一切历史,都是在历史学家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

历史学的目的,不是重建或还原历史现场(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或给出所谓“客观的”“真实的”历史事实(也同样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过去的永存性就活动在现在之中”。按照科氏意见,“历史学是‘为了’人类的自我认识。”而这种“自我认识”需要“现在的”(当下的)历史学家的自我介入。

修昔底德、蒙森、奥佩曼都曾在他们的“现在”时态写过凯撒,但他们笔下的凯撒不是同一个面目,元脱脱、蔡东藩、李逸侯都曾在他们的“现在”时态写过赵匡胤,但他们笔下的赵匡胤也不是同一个面目。那种讲述谋杀孟昶是要得到花蕊夫人的赵匡胤,与我笔下的赵匡胤,也不是同一个面目,甚至,是不同的人物。当我在“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时,我发现了赵匡胤的磊落。

科林伍德还引用席勒的名言“世界历史就是世界法庭”,以此来告诫历史学家要介入历史“重行思想”,在自我的思想中重新审判过去。这类“批判性思维”的法官只能是讲述者自己。

当然,就像科林伍德说过的那样:

历史学家们都会同意历史学的程序或方法根本上就在于解释证据。

我的读者都会看到:我正在“解释证据”,并在“解释证据”之后,给出了不同的结论性意见——

花蕊夫人,一个惊艳的传说。她很可能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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