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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帝国——柴荣

历史大观园 宋元文明 2020-07-06 13:07:56 0

周世宗柴荣,高平之战后,励精图治,他以惊人的效率,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处理了很多棘手问题。他开始改善漕运制度;他以政治家的胆略处理了夏州李彝殷与折德扆的藩镇纠纷问题;他开始精简士卒,训练禁军;他诏令地方平定盗贼;他限定僧侣寺庙规模;他派出得力干将修筑葫芦河,阻挡契丹南下……柴荣因为违背朝臣众议坚持亲征,最终击败北汉契丹联军,又以凌厉手段将战场败退的将军正法,威信大为提升。文武大臣无人再敢小觑这位大周新君。

柴荣铁腕执政

柴荣因为违背朝臣众议坚持亲征,最终击败北汉契丹联军,又以凌厉手段将战场败退的将军正法,威信大为提升。文武大臣无人再敢小觑这位大周新君。

从此以后,朝廷政事无论大小,都要柴荣来亲自决定,百官都不过从皇上那里直接接受成命而已。

有一位河南府的法官名叫高锡,他觉得皇上总揽朝纲等于皇上在干朝臣干的活儿,根据历来“君相共治”的传统,他认为皇上与宰辅应该有分工,于是徒步走进皇城,在朝堂上设置的“招谏匦”也即意见箱里投入了自己给世宗的建议书。建议书说:

四海之广,万机之众,虽尧、舜不能独治,必择人而任之。今陛下一以身亲之,天下不谓陛下聪明睿智足以兼百官之任,皆言陛下褊迫疑忌举不信群臣也!不若选能知人公正者以为宰相,能爱民听讼者以为守令,能丰财足食者使掌金谷,能原情守法者使掌刑狱,陛下但垂拱明堂,视其功过而赏罚之,天下何扰不治!何必降君尊而代臣职,屈贵位而亲贱事,无乃失为政之本乎!

四海之广大,军政日常事务之繁多,即使是尧、舜这样的圣君,也不可能独自治理,一定要选择贤人任用他们。现在陛下虽然一人亲自处理军政事务,但天下人并不认为陛下聪明智慧到可以兼负百官之重任,却都说陛下狭隘偏颇多疑,对朝廷群臣没有一个信任的!与其如此,还不如选择能够知人善任、公正无私者为宰辅;能爱护百姓、善于处理民事纠纷者为州郡守令;能增加财富、丰衣足食者,让他掌管国家财政;能推究实情、遵守法纪的人掌管刑法监狱;如此,陛下只须垂衣拱手在朝堂,根据他们的功过而行赏罚之事,天下何愁不能治理!何必降低君主的尊严而代替臣子职务,枉屈高贵地位亲理低贱事务,这不是丢失为政的根本了吗!

这位高锡法官所论,确得传统圣贤治理之要。历史上君权、相权存在或明或隐的“博弈”,但在圣贤治理法则中,一般将行政权付诸宰辅,君主可以有否决。但君主的诏令,政事堂有“封驳”权。这类“博弈”构成了帝制时代有限的权力制衡模式。邦国正常状态下,高锡的意见是对政治文明的有意义推演。但后周柴荣时代不是邦国的正常状态。这个时期,“权反在下”的现象,虽然经由后汉隐帝对大臣史弘肇、杨邠、王章的诛戮,郭威对王峻、王殷的诛戮,柴荣对何徽、樊爱能的诛戮,得到程度不等的改观,但是天下依旧藩镇林立。而自大唐安史之乱以来的藩镇坐大、视君主如傀儡的现象还没有得到根本变化。按照政治家的责任伦理,此际,就应该在军政权力方向上,暂行铁腕,以期矫枉。柴荣不是仰慕虚荣的人物,他看到五代以来问题所在,因此,宁肯承当骂名,也不愿意因为对责任的放弃,而失去可能的治理机缘。

权力,在柴荣这里具有公器的性质。在这个历史转型期,他选择了责任,而放弃了虚荣。对高锡的意见,他没有接纳。史称“帝不从”。

这位高锡是个言行不一的人物。

一直到大宋帝国时期,他还在做官,而且官职做到左拾遗、知制诰,这是朝廷重要的谏官和秘书官。他在太祖赵匡胤时代,还专门上言,说廷臣中有人因为行赂而获得举荐做官,请以后允许近亲、奴婢、邻里对这类事检举揭发,给以重赏。他自己却因为行贿、受贿而最后丢官。

大宋乾德初,赵匡胤的兄弟赵光义做京兆尹,有名臣石熙载在幕府中。高锡的兄弟高铣,应进士举,高锡就找石熙载行贿,要为兄弟高铣谋个出身。但高铣文辞很浅薄,石熙载没有答应。高锡为此很是嫉恨。于是就找机会多次在赵匡胤跟前说石熙载的坏话。老赵听来听去,觉得自家兄弟府中有这么个坏人不好,于是就跟赵光义说这个事,并对兄弟说:“既然这位石熙载不咋地,应该为你另外找个合适的人代替他。”赵光义一听,觉得不对,因为根据他的判断,石熙载为人纯正无他,直言处世,不是那种邪人。于是就对老赵说:“熙载一直很勤于职守。我听说高锡曾经召他为兄弟高铣谋求举荐,熙载拒绝了他。此事,我有点担心是不是高锡在构陷石熙载。”赵匡胤一听就明白了。但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他,他自己就犯事了。

高锡在出使青州时,接受了当地藩镇大帅的重金贿赂。有僧人想穿紫色袈裟,贿赂他,他就给僧人所在地的刺史写信,要求给他置办。唐代以来,高僧往往得到朝廷额外恩赐,颁给紫色袈裟,显德尊贵。一直到大宋年间,成为沙门流风。运动官方给一个和尚颁赏,这也属于行贿受贿行为。

大宋对贪渎之事,太祖太宗两朝都极为憎恶。高锡的行为被检举后,下御史府劾查,属实,结果被贬到一个小地方做了司马。

周世宗柴荣,高平之战后,励精图治,他以惊人的效率,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处理了很多棘手问题。他开始改善漕运制度;他以政治家的胆略处理了夏州李彝殷与折德扆的藩镇纠纷问题;他开始精简士卒,训练禁军;他诏令地方平定盗贼;他限定僧侣寺庙规模;他派出得力干将修筑葫芦河,阻挡契丹南下;他广开言路,引出王朴高论;他还抓住战机,平定秦州、凤州的叛乱……

为得安抚李彝殷“撒娇”

东京汴梁的漕运,地理优势优于洛阳,所以后晋以来,因为漕运的方便,京都从洛阳迁徙到汴梁。汴梁自后晋以来人口大增,对漕运的需求也越来越大。漕运涉及国家战备安全问题,所以管理手段历来都很严厉。粮草是消耗品,从甲地到乙地,由仓库到船舶,经船舶到码头,由码头到户部分派的各个需求部门,沿途搬运有折损。但从后晋、后汉以来,折损部分没有制度安排,更没有量化指标,折损的部分,称为“斗耗”。这样漕运离岸的计量数据,与到岸后、转入终端的计量数据,往往就有差额。这部分差额也即“斗耗”,就要由掌管转运环节的官吏负责。说不清,就会被治罪,罪名就是“亏欠”。以至于往往有转运官因此而被判处死刑。

柴荣下诏:从此以后,每斛给耗一斗。一斛等于十斗。这个政策即相当于允许从甲地到乙地存在十分之一的折损“斗耗”。

这个政策有两方面的意义值得注意。

一个是因为允许“斗耗”出现,转运官的转运积极性会得到提高。

另外一个方面要注意的是:后周没有将“斗耗”折损转嫁到纳税人方向。而在五代十国时期,将“斗耗”计算在农户方向的恶政是屡见不鲜的。要农户缴纳一斛完租,另外还要再交一斗,以弥补可能的折损。但柴荣没有这么做。

不加赋,是帝制时代的文明气象。

解决了漕运问题之后,不久,传来夏州方向的消息。

定难节度使(治所在今陕西靖边,史称夏州)李彝殷,因为折德扆跟他一样,也被后周授予节度,职务与之相同,感到这事羞耻。李彝殷几代人驻守夏州,夏州又是大藩;而折德扆镇守的府州(今属陕北府谷县),在后汉时才开始置节度使,所以李彝殷感到羞于同列。他对后周不满,就阻塞两地的交通,意在向后周施加压力,期待后周向夏州给予更优厚的政策倾斜。

柴荣跟大臣们商议此事。有人说:“夏州是边关重镇,中原朝廷历来都对它格外优待,府州地方褊狭,利害得失,没有那么严重。不妨暂且安抚李彝殷,可保大局。”

柴荣不同意。他说:“折德扆多年来,尽忠报国,努力作战,一直主动抵御北汉刘氏,怎么能一下子抛弃他呢!夏州不过出产羊马,但交易其他物资,全部仰仗中原。跟他断绝关系,他还能有何作为?”

折德扆,是折从阮的儿子。折从阮以来,历经后晋、后汉,父子俩独据府州,控扼西北。到了后周时代,又多次协助中原牵制北汉。折德扆曾率师攻下属于河东刘崇的一个城镇,斩河东士卒数百人。他的弟弟也曾主动出击北汉,屡有斩获,甚至擒杀了河东的两员将领。他还屡次请求“入朝”,也即放弃兵权。但周世宗没有答应他。折德扆的女儿嫁给了杨业,就是传说中的佘太君。佘、折,可能是同源姓氏。

周世宗大义凛然,不愿意放弃老朋友,于是派遣供奉官带着诏书,到夏州去责问李彝殷,李彝殷在义正词严的供奉官面前,有了惊惶,连忙认罪道歉。一场风波化为乌有。

李彝殷就是夏州定难节度使李彝超的弟弟。

李彝超死后,李彝殷做了定难节度使。

其实在夏州各位节度使中,李彝殷是对中原朝廷很友好忠诚的一位党项族首领。后晋石重贵时,抗击契丹,他还主动出击,从战略上牵制了契丹的力量。一直到大宋建立,他也是长期接受中原节制的边帅。后唐、后晋、后周、大宋,也都待他不薄。晋出帝石重贵时,还给他加官检校太师。有一年秋天,他的兄弟,绥州刺史(治所在今陕西绥德)李彝敏,纠集党羽作乱,被李彝殷击败。李彝敏逃往延州(今陕西延安)。李彝殷捉住了他,按照朝廷规定,处理刺史大臣应该由朝廷决断,他就将这位作乱的兄弟送到了京师汴梁。但出帝为了讨好边帅李彝殷,又将这个倒霉的刺史兄弟送到了夏州。李彝殷这才将他处斩。

北宋建隆元年(960)春,太祖赵匡胤下制,加李彝殷守太尉,为避赵匡胤父亲赵弘殷的名讳,李彝殷还改名李彝兴。北汉刘承钧联合代北诸部进攻麟州时,李彝殷还派遣部将会同诸镇,起兵抵御,击败北汉军。之后,又向大宋朝廷献马三百匹。太祖知道这些事情后,大喜。当即将正在给自己定做的一条玉带赐给李彝殷,并且问献马的府州使者:“你们家大帅腹围是多少啊?”来使回答:“府帅腰腹甚大。”太祖笑说:“你们元帅真是有福人啊!”就制作了玉带,让使者带给李彝殷了。

乾德五年(967)秋,李彝殷病故,老赵还为他“废朝三日”,并赠他为太师,追封夏王。

李彝殷始终没有反叛朝廷的意思。这一次风波,很像是一次“撒娇”。

周世宗治盗有术

解决了李彝殷问题,周世宗又开始瞩目于禁军质量建设。

梁唐晋汉以来,禁军士兵,待遇较一般军士优厚,故多有凭借种种人情进来充数的,历届禁军司令官,都不认真简选,只为了息事宁人,担心伤害人情。因此军中瘦弱年老的很多。这些老兵又很骄横,往往不听命令,几乎无法使用。每遇大敌,非逃即降,各朝所以社稷沦亡,这也是一个原因。

周世宗柴荣经由高平一战,切实摸到了此一弊端。

某日,他对侍从大臣说:“军队,只求精而不求多,如今一百个农夫也未必能养得起一名甲士。怎么能榨取百姓的膏血去养活这些没用的东西呢!况且勇健、懦弱不加区分,还怎么去激励将士?”

于是下令,各军兵种大规模地检选兵员,精锐的提升到上军,瘦弱的不再登用。又因为骁勇之士大多被各地藩镇所收养,于是下诏征募天下壮士,全部送到京城,令赵匡胤再于其中挑选更优秀的,组成殿前诸班。其余骑兵、步兵各军,由将帅分别挑选士卒。

从此以后,大周帝国兵勇之强悍,为五代以来所未见。后来柴荣征伐四方,所到之处往往捷报频传,与这类简选士兵关系甚大。

赵匡胤则在这样的训练中更为通晓强兵之道,为以后大宋王朝的军制改革积累了经验。

平定四方盗贼,柴荣也出手不凡。

郭威时,刘崇曾来攻晋州。

建雄(今山西代县)节度使王晏奉命守卫。他闭关不出,也不伏弩反击,却在城上设下埋伏,精锐尽藏在城楼垛子后面,只有为数不多的士卒露脸晃荡。刘崇大军以为一个小小的代县被吓坏了,是城中人怯阵。于是放松戒备,争先恐后地攀登城墙。王晏见北汉兵爬到城堞旁了,于是出动伏兵,刀砍枪挑,推倒云梯,北汉军霎时死伤一片。

王晏又安排在北汉兵慌忙撤退时,追击数十里,斩敌百余人。

郭威因为他有战功,特意封赏他在故乡滕县所在的徐州做节度使。

王晏年轻时曾经做过强盗,到任后,就将青年时一同玩耍做过强盗的乡人召来,赠给他们金钱绢帛、鞍辔马匹,然后说:“我们家乡素来以多盗出名。过去我和你们也都干过这事。料想后来的强盗没有谁能胜过诸位。请你们替我告诉其他强盗,以后不要做这事了!再做强盗,我抓住就灭他全族!”

从此,全境强盗绝迹。

到了周世宗北征回来,徐州人上表,请求为王晏立衣锦碑。世宗准了。

王晏能在家乡平息盗贼这件事,让柴荣大为开悟。他对侍臣说:“诸道都有很多盗贼,朝廷多次搜捕,到现在还是不能绝迹。这是由于各地盗贼,历朝都另外派出使臣前往巡查,致使各藩袖手,不再努力讨平。从今以后,所有派出的巡使,一律召回,专门委托各藩自行安排州县责令解决。朝廷不再参与地方盗贼清剿。”

王夫之《读通鉴论》,对世宗此举甚为赞赏,他认为这是“治盗之要术”。因为盗贼一定有居所,并不是官家想象的那样,打一面破旗啸聚山林,倏聚倏散。既然有居所,就一定与乡里之人相往来。而且一般的强盗,也并非打着“盗贼”的旗号生存,一般也必有一个营生或行当“托以自名”,一定会依附于农工商贾技术之流。而这些营生在乡里,乡里人都知道他就是盗贼,郡邑的地方小吏,一般也都知道盗贼在哪里。只有朝廷不知道。朝廷带着大兵在茫茫原野之中,攘攘闹市之间,拿出全部的智慧和威风,最后也只能抓些“疑似之民”,无法知道真正的盗贼在哪里。过去秦始皇、汉武帝何等威风,大索天下,最后一个人也捉不到,就是这个原因。盗,是藏在民间的。只有地方责成乡里,才有可能解决这些所谓“盗贼”问题。

周世宗此举为得法。

后来的赵匡胤也学会了这个法子,他几乎从不派兵去“剿匪”,一般都是责成地方自行解决。加上大宋宽政,赵匡胤时代已经很少“盗匪”。

为民生世宗革弊政

周世宗柴荣禁佛之事,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案例。

五代乱世,各地寺庙越来越多。

寺庙多,僧侣多,这些人几乎不从事生产,在农耕时代,等于空耗谷米。这样就在国计民生方向上出现紧张。

柴荣试图改变这种局面。

他敕命天下寺院:朝廷未曾敕赐匾额者,一律废除。并禁止私下剃发出家,凡要出家,必须得到亲族长辈同意。全国受戒的佛坛,也只保留了几个通都大邑,如东京(汴梁)、西京(洛阳)、大名府、京兆府(长安)、青州等。禁僧侣舍身、断手足、燃指、裸挂点灯、身带铁钳之类幻惑流俗行为。命令东京、西京及各州每年要对僧侣造册,有死亡、返俗者,都要随时注销。据统计,这一年,天下(后周境内)寺院存有2694座,废除的有30336座,现有和尚42444人,尼姑18756人。这个数字几乎相当于后周百分之一的人口。

又因为官方长久没有铸造铜钱,民间却有很多人将铜钱销毁做成器皿及佛像,故市上流通的铜钱越来越少。这年九月,世宗敕令开设机构采铜铸币,除了朝廷的法物礼器、军械兵器及寺庙道观的钟磬、钹镲、铃铎等准许保留外,其余民间的铜器、佛像,五十天内全部上缴,由官府给付等值的钱;超过期限隐藏不交,重量五斤以上,判死罪,不足五斤的,量刑判处不同的罪。

世宗对侍从大臣说:“你们不要为我毁佛而有疑虑。佛以善道教化士庶,假如志于行善,就是信奉佛陀。那些铜像哪是什么佛呢!况且我听说佛义在于利人,即使是脑袋、眼睛都可布施给需要的人,倘若朕的身子可用来普济百姓,我也不会有所吝惜的!”

司马光编书到此,忍不住有议论道:“若周世宗,可谓仁矣!不爱其身而爱民。若周世宗,可谓明矣!不以无益废有益。”像周世宗这样的君王,可以用“仁”来评价了!因为他不爱自己的身体而爱士民。像周世宗这样的君王,可以用“明”来评价了!因为他不用无益于民的东西而废掉有益于民的东西。

我不怀疑柴荣的真诚。有一次,柴荣与诸位将军丞相在万岁殿聚餐,时任殿前都虞候的赵匡胤也在座。

吃饭时柴荣发感慨:“这两天天气大寒,朕在宫中吃美味佳肴,对士庶无功而坐享上天赐予的禄位,很是惭愧。朕既然不能自己种地而吃饭,只有亲身去冒飞矢流石的危险去为民除害!如此,还略略可以自我安慰。”

我非常欣赏柴荣的自我表白是:“朕必不因怒刑人,因喜赏人!”我一定不会因为发怒而惩罚人,也不会因为喜爱而奖赏人!

他担心天下有冤案,有时会亲自去复核大案。历史记录,这年六月,他曾亲自在内苑查阅囚犯卷宗。案子里有个汝州百姓马遇,他的父亲和弟弟被官吏冤枉致死,马遇就多次来上访要求昭雪。但官司屡经覆按,没有结果。柴荣亲自来问这个案子,最后得到了实情,史称“人以为神”。从此以后,各部门负责司法的官员都来亲自审查刑事诉讼案件,以免大意出错。弭冤白谤,第一天理;司法不公,至为无道。在后来的日子里,赵匡胤对刑狱案件格外重视,对徇私舞弊贪赃枉法深恶痛绝,应该是受到柴荣影响。

世宗的后周天下是一个不断走向文明的天下。这是世宗柴荣留给赵匡胤最珍贵的遗产。

柴荣还主持边防,修筑了葫芦河堤岸。

葫芦河,即今天的漳水,史上又称衡漳水。衡就是横,古来大河也即黄河自南而北流经今冀州即今河北之地,而漳水则自西而东流去,横亘数百里,故称衡漳。这一条东西向的衡漳水,成为契丹骑兵的天然屏障,对保障一马平川的冀南、河南等地关系重大。周世宗看到了这个地缘军事特点,他认为漳水的南部堤堰太过低矮,这样,契丹如果渡河,会很容易越过大堤,进入冀中平原。他希望有一溜高大陡峭的几百里堤岸,借以阻挡或迟滞善于骑射的草原骑兵过河,以赢得捍御的准备时间。

这个工作,他交给了大将韩通与王彦超。

这活儿的凶险之处在于:这是在契丹眼皮底下给他们戴眼罩。

契丹当然不干。于是有交战。

韩通是边打边干,兵卒即是丁夫,战斗加上浚治,居然完满地完成了这个任务。这个功绩在任何时代看来,都是一项了不起的壮举。

此外,韩通还沿葫芦河流域,在重要隘口修筑了城堡。

葫芦河堤岸和城堡的修建,成为北御契丹的天险,又是河北间通漕的水道,还是冀中溉田的水源,一举三得。史称“自此契丹不敢涉葫芦河,河南之民始得休息”。大帝柴荣有见,韩通、彦超功高。

但柴荣最重要的工作是广开言路,求臣下之智,建设国家。

公元955年二月,世宗下了一道诏书,史称《求言诏》,令群臣不必有任何顾虑,畅快地分析大周的过去和未来,讲述得失之道。

诏书大略说:

即使尧舜禹汤这样的上圣之君,文武成康这样的至明之主,还在求逆耳之言,苦口之药,况后人之不及哉?朕对国家卿大夫,不能尽知每个人的才能,不能尽识每个人的面孔;如果不采集其言论而观察其行为,审明其意见而考察其忠诚,那将怎样来知道各人见识器略之浅深,知道朕任用各位之当否呢?如果各位进言,我拒听,罪责在我;如果朕躬求言,各位不言,那罪责是谁的呢?

《求言诏》写得真切诚恳,又带着严肃的质问。诸臣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求言诏》下后,刑部所属的比部郎中王朴献上一篇《平边策》。

“上辅之器”王朴

王朴与李谷、宋齐丘、韩熙载等人一样,乃是五代时期不多见的高人之一。史称此人少时“警慧”,机警聪慧,文章写得好。后汉时曾中进士,做了校书郎,在枢密使杨邡门下。当时汉室正乱,大臣交恶。王朴观察后,知道国必危、人必凶,不想在此恋栈,赔上自家性命。于是辞职,回家种田去了。果然,没有多久,后汉隐帝刘承祐大开杀戒,杨邡等人被灭族,凡在他门下的,也多罹祸,而王朴独免。这就是儒学主张“明哲保身”的智慧。在有道邦国,正义可以推演,儒学主张行道、担道,生死以之。即使在严峻时刻,也应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在无道邦国,正义无法推演,儒学即主张“卷而怀之”“独善其身”。王朴此举,有儒学大义。

柴荣镇守澶州时,王朴被招募为记室,一个秘书官。柴荣为开封尹时,升为右拾遗,一个谏官;并充开封府推官,一个法官。柴荣践祚后,授比部郎中,相当于刑部的司局长,朝官。

王朴性敏锐,但特别严肃,史称“伤于太刚”。在稠人广坐中,他也不苟言笑,正色高谈,与座者没有人敢于跟他开玩笑。赵匡胤也对他畏惧三分。

《五代史阙文》记载:周显德中,王朴与魏仁浦都做到枢密使。当时赵匡胤开始掌禁兵,已经做到殿前都虞候。一日,朝廷的殿直,即禁卫军某番号指挥,乘马时没有注意,冲撞了老赵的导从仪仗队伍。老赵依法办事,就到枢密院来告状,说这位殿直无礼。魏仁浦就要下令宣徽院调查此事,但王朴阻止了魏仁浦,并对赵匡胤说:“太尉您名位虽然很高,但并没有加使相(意思就是还没有文官之职)。殿直,乃是廷臣也。太尉与殿直比肩侍奉陛下,不宜如此。”

这番话的意思事实上带有息事宁人的姿态,也等于是对老赵气量不够宽宏的一次批评。王朴比老赵大二十岁,有资格教育年轻人。

史称老赵“唯唯而出”。

老赵应该在王朴的耳提面命中,有了感悟。多大点事啊,还要诉诸公断。路上不知偶尔相撞,互相一笑,事情也就过去了。人生的成长,往往就在这类“教训”中获得机缘——当然,是不是当作机缘,那是要看各人根器而定了。老赵后来的宽宏大度,我以为与王朴的“正色”批评有关联。

老赵一生敬畏王朴。

史料记载:周世宗在禁中做功臣阁,图画当时有功大臣若干人。制作为屏风,立于阁内。若干年后,赵匡胤即位,有一天走过功臣阁,有风吹开半扇门,正好露出王朴的画像,赵匡胤骤然望见,马上站住,面色很庄重地整理御袍襟带,向画像弯腰鞠躬。

左右道:“陛下贵为天子,他不过是前朝之臣,您这大礼是不是太过啦?”

老赵以手指御袍道:“此人在,朕着不得此袍啊!”

史称“其敬畏如此”,老赵对王朴的敬畏,就是这样的。

也正因为王朴太严厉,故后周人物虽然心服他的机变、见识,却没有人愿意人前人后夸奖他。他得罪人太多啦。没有几个人愿意像老赵那样,在王朴的批评中学习成长。

柴荣征淮南时,每次都要王朴留守东京。

当时东京城里街巷狭隘,按规划要拆迁扩展,王朴主其事。他对有个乡校的消极怠工很不满意,就当街鞭挞了他几十鞭子。

这人愤然叹息道:“我已经得到任命,就要补乡虞候了,王朴不敢处决我!”

帝制时代,官员不能直接杀戮官员,这个乡校要做乡虞候,也是一种晋升,可以看作是地方乡一级外派司法小官。

不料王朴知道后,命左右将其抓来,当即在马前杀了他。

周世宗听说这事,笑着对近臣说:“这家伙是个大傻子,居然到王朴前去吹嘘要补什么‘乡虞候’!真是该死!”

这事对“乡虞候”未免不公,五代草菅人命遗风如此。但由此事可以窥见王朴的凌厉风格,以及柴荣对王朴的纵容。

赵匡胤和他的兄弟赵光义与众人不同,很早就赞誉王朴为“上辅之器”,辅佐国家的高级人才。王朴知天文,通声律,有《大周钦天历》和《律准》并行于世。按今日说法,王朴应该是一个通才,一个复合型人才。晚唐迄五代十国近百年,论识见、论才学,王朴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王朴《平边策》,是五代末年,赵匡胤时代为数不多的“雄文”之一。了解彼时天下形势,了解彼时人物智慧,《平边策》可读。

《平边策》文气略作疏通,大意为——

中原之所以失去吴越、巴蜀、幽燕、并州,都是由于失道所致。大唐失道而失吴、蜀之地,后晋失道而失幽、并之土。如今须考察所以失地之根源,然后能知所以收取失地之方法。

开始失土时,莫不因君主昏庸、臣子奸邪、兵骄民困。奸党在内飞扬跋扈,武夫在外横行霸道,恶习由小到大,积微成著。天下离心,人不用命。吴蜀乘乱而窃国号,幽并乘间而据其土。

故如今收失地、平天下之说,莫若反唐、晋之失而行。

进用贤人斥退不肖,这是收罗人才之法;

布施恩泽恪守诚信,这是结固人心之法;

奖赏有功惩罚有罪,这是激励人心之法;

革除奢侈风习倡导节用习惯,这是增加财富之法;

用民以时轻徭薄税,这是富足百姓之法。

如此,等到群贤既集,政事既治,财用既足,士庶既附,然后起兵而使用他们,功业没有不成功的!四境之人看到我有必胜形势,那么知道其国内情状者,就会愿意来为我做间谍;熟悉山川形势者,就会愿意来为我做向导。

民心既归,天意必从。

说到攻取天下的方法,必先其易者!

南唐与我相接国境近二千里,这地势很容易让我们骚扰对方。骚扰当以其没有防备的地方开始,他防备东面,我们就骚扰西面;他防备西面,我们就骚扰东面。对方必定东奔西走去救援。而就在这东奔西走之间,我们可以探明对方的虚实强弱,然后避实击虚,避强击弱。不须大举进攻,暂且只用轻兵骚扰。南人懦弱胆怯,闻听有小警,必出动全军去救援。军队频繁出动,则民疲而财竭;如不出全军救援,我们就可乘虚夺取土地。

如此,江淮之间将逐渐全为我所有。既得江淮,就用那里的百姓,扬我大周的兵勇,江之南亦不难而平之也。如此,则用力少而收功多。

得到江南,那么桂州(后楚)、广州(南汉),皆为“内臣”,巴蜀诸国,可以传檄而定。如不至,我已得四方之地,则四面并进,席卷而蜀平。

吴、蜀平,幽州(等十六州故土)亦望风而至。

只有河东,并州北汉,是必要拼死一战的敌寇,不可以恩惠信义诱导,必当用强兵制之。但自从高平战后,他们已国力虚、士气丧,必不能再主动兴兵,故此地当无太大边患,我们应暂放以后图取。待天下已平,看好时机,可一举擒获。

如今士卒精炼,甲兵有备,部下懂得畏服军法,诸将愿意效力疆场。再有一年时间就可以出师了。现在,应该从夏秋开始,积蓄粮草充实边境。

史称世宗柴荣看完这一篇《平边策》,“欣然纳之”。

柴荣时代群臣多因循守常,苟且偷安,很少有人考虑天下问题。故柴荣《求言诏》下后,群臣所上言,很少有可取者。只有王朴“神峻气劲,有谋能断,凡所规画,皆称上意”,神采俊朗、气度劲迈,有谋略,能决断,所有的战略规划,都能让世宗满意。从此以后,柴荣格外赏识王朴,很快将其提拔为左谏议大夫,知开封府事,以后又进入枢密院。

底定中原路线图

今日读《平边策》仿佛再见“隆中对”。那一种规划分明、指挥若定的气概,五代雄文,似无出其右。所以后来周世宗、宋太祖,基本上是按照《平边策》战略构想行动,虽然次序有不同,但思路是一致的。在五代末年大棋局中,这是一篇名垂青史的“底定中原路线图”。

但这个“路线图”也有两个地方,在今天看来似乎并不准确。

一是“吴、蜀平,幽州亦望风而至”。这句话说得未免过满,后来的事实证明,幽燕十六州并没有“望风而至”,虽然世宗柴荣征讨契丹时,幽州以南确实是“望风而至”。历史无法假设,但终宋太祖、宋太宗两代人,没有解决契丹问题,终北宋九朝百余年,也没有解决契丹问题。显然,“幽州亦望风而至”不现实。小觑契丹,是不明智的。

二是关于路线问题,按王朴设计,平天下的程序是:

先下江淮;

次下江南;

再下荆湖、南汉;

再下巴蜀;

尔后北向幽燕(契丹);

最后下河东刘氏。

世宗柴荣按照王朴的意见,果然平定了江淮,但没有去下江南,兵锋转向契丹,兵不血刃征服燕南等地,惜英年早逝,壮志未酬。

宋太祖继承后周事业,已经得到江淮之后,首先征服了与北汉勾结的潞州李筠,而后平定了扬州李重进。接下来,没有动江南,而是从江南西侧的南平、武平、南汉开始用兵。等于在南唐和后蜀之间的湖北、湖南、两广等地撬开一个巨大的裂痕。而后还是没有动江南,而是转向巴蜀。一直到巴蜀灭后,才将兵锋指向江南。南唐下,宋太祖没有按照王朴的意见先去解决幽燕问题,而是转向了河东之地,结果没有达到目的,顿兵而归。

周世宗在征讨幽燕时,遗恨而终。

宋太祖在征讨北汉时,遗恨而终。

而幽燕、北汉,事实上都是契丹的势力范围。

故柴荣虽然接纳了王朴的意见,但又做了战略调整,按照柴荣后来实施的“路线图”计划,大略程序应该是:

先下江淮(与王朴同);

次下幽燕(与王朴异);

再下江南(与王朴异);

再荆湖、南汉(与王朴异);

尔后下巴蜀(与王朴异);

最后下河东刘氏(与王朴同)。

按照赵匡胤的“路线图”意见,大略程序应该是:

江淮已下(与王朴同);

次下荆湖、南汉(与王朴异);

再下巴蜀(与王朴异);

再后下江南(与王朴异);

尔后下河东刘氏(与王朴异);

最后下幽燕(与王朴异)。

但老赵的这个“路线图”被赵普所修订,赵普坚决不同意下幽燕,甚至不同意下河东。所以最后老赵实施的“路线图”是对赵普“路线图”的折中:

先下江淮(与王朴同);

次下荆湖、南汉(与王朴异);

再下巴蜀(与王朴异);

再后下江南(与王朴异);

尔后下河东(与王朴赵普异);

最后下幽燕(与王朴赵普异)。

关于“平边路线图”,王夫之《读通鉴论》也表示了自己的意见,大略是:

先下江淮(与王朴同);

次下幽燕(与王朴异,与柴荣同);

再下荆湖、南汉(与王朴同);

再下巴蜀(与王朴同,与柴荣异);

尔后下江南(与王朴异,与赵匡胤同);

最后下河东刘氏(与王朴同)。

王朴、柴荣、老赵、赵普、船山五人意见用图表展示,如下:


人 物

顺 序

王朴

柴荣

赵匡胤

赵普

船山

江淮

江淮

江淮

江淮

江淮

江南

幽燕

荆湖、南汉

荆湖、南汉

幽燕

荆湖、南汉

江南

巴蜀

巴蜀

荆湖、南汉

巴蜀

荆湖、南汉

江南

江南

巴蜀

幽燕

巴蜀

河东

不下河东

江南

河东

河东

幽燕

不下幽燕

河东

我赞同船山意见。

船山王夫之认为柴荣下江淮后,即转向幽燕,作为大棋局的第二步落子,非常正确。而这一个意见,不仅王朴没有认识到、赵普没有认识到,连赵匡胤也没有认识到。船山先生盛赞此举。他说道:

周主南伐江南,劳师三载,躬亲三驾,履行阵,冒矢石,数十战以极兵力,必得江北(即指江淮之地)而后止。江北既献,无难席卷以渡江,而修好休兵,馈盐还俘(南唐主向柴荣要求得到海陵之地,以供给国内用盐。柴荣不给地,但每年给南唐三十万斛盐;战争中俘虏的江南兵,也陆陆续续放还),置之若忘。呜呼!此其所以明于定纷乱之天下而得用兵之略也。

盖周主之志,不在江南而在契丹也。

当时中原之所急者,莫有大于契丹也。石敬瑭割地以使为主于塞内,南向而俯临中夏,有建瓴之势焉。叛臣降将,导以窃中国之政令,而民且奉之为主。德光死,兀欲、述律(契丹内乱)交相戕贼,至是而其势亦衰矣,是可乘之机也。然其控弦驰马犷悍之力(指契丹在燕云十六州的兵力),犹未易折棰以驱之出塞。且自朱温以来,所号为中国主者,仅横亘一线于雍、豫、兖、青之中(是说“雍、豫、兖、青”之北已经属于契丹),地狭力微,不足以逞志。而立国之形,犬牙互入,未能截然有其四封(边境与敌国直接接壤,地缘形势无安全感),以保其内而应乎外。则不收淮南、江北之地,中国不成其中国。守不固,兵不强,食不裕,强起而问燕云之故壤,石重贵之覆轨(后晋末没有收复江淮就向燕云用兵,导致亡国大败),念之而寒心矣。

然而契丹不北走,十六州不南归,天下终不可得而宁。而欲勤外略,必靖内讧。乃孟氏之在蜀,刘氏之在粤,淫虐已甚,下之也易,而要不足以厚吾力、张吾威也。唯江南之立国也固矣,杨(行密)、徐(知诰)、李(李昪)阅三姓,而保境息民之谋不改。李璟(李昪之子)虽庸,人心尚固,求以胜之也较难。唯其难也,是以胜其兵(指属于南唐的江淮之兵)而足以取威,得其众(指属于南唐的江淮之众)而足以效用,有其土(指属于南唐的江淮之土)而足以阜财,受其降(指属于南唐的江淮之俘)而足以息乱。且使兵习于战,以屡胜而张其势;将试于敌(指契丹),以功罪而择其才(在攻打契丹时发现并挑选日后用于讨伐江南的将才)。割地画江,无南顾之忧,粤人(南平国等)且遥为效顺。

于是逾年而(周世宗)自将以伐契丹,其志乃大白于天下。而中国之威,因以大振。其有疾而竟不克者(指柴荣早逝),天也,其略则实足以天下而绍汉、唐者也。王朴先蜀、粤而后幽、燕之策非也,屡试而骄以疲矣。

现在来看船山先生主张江淮一定,即将兵锋指向石敬瑭割地的意见,很可能是正确的。因为道理如此,更因为柴荣有此一役,已经尽得关南之地,再努力,就足以克服幽云。可惜英年早逝。

赵匡胤后来没有按照柴荣的战略展开,结果幽云始终在草原帝国手中,为北宋带来一百余年的压力。

历史的多种可能

江淮、北汉、契丹不论,关于南方诸国,先下荆湖巴蜀,还是先下江南南唐?王夫之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在这方面,他赞同太祖赵匡胤的战略,认为老赵此举优于王朴《平边策》。他说:

以势言之,先江南而后蜀,非策也。江南虽下,巫峡、夔门之险,水陆两困,仰而攻之,虽克而兵之死伤也必甚。故秦灭楚、晋灭吴、隋灭陈,必先举巴蜀,顺流以击吴之腰脊,兵不劳而迅若疾风之埽叶得势故也。

以道言之,江南虽云割据,而自杨氏、徐氏以来,以休兵息民保其国土,不随群雄力竞以争中夏。李璟父子未有善政,而无殃兆民、绝彝伦、淫虐之巨慝(意思是说李璟李煜没有大恶);严可求、李建勋皆贤者也,先后辅相之;冯延巳辈虽佞,而恶不大播于百姓;生聚完,文教兴,犹然彼都人士之余风也。

孟知祥(后蜀第一代君主)据土以叛君,阻兵而无保民之志,至于昶,骄淫侈肆,纵嬖幸以虐民也,殆无人理。则兴问罪之师以拯民于水火,固不容旦夕缓也(意即后蜀比南唐恶,理应先讨平之)。

岭南刘氏积恶三世,民怨已盈,殆倍于孟昶;而悬隔岭峤,江南未平,姑俟诸其后,则势之弗容迫图者耳。

先吴后蜀,理势之两诎者也(如果先下江南再下巴蜀,从道理和形势看,两方面都不利)。此宋之用兵,贤于王朴之策也。

但王夫之也从“道理”和“形势”两方面立论,分析了平定河东或幽燕的利弊。这方面,他赞同王朴的意见。船山说:

刘知远之自立也,在契丹横行之日,中土无君而为之主,以拒悍夷,于华夏不为无功(是说后汉第一代君主刘知远有捍御契丹之功)。刘崇父子(刘崇、刘承钧)量力自守,苟延血食,志既可矜;郭氏既夺其国,而又欲殄灭其宗祀,则天理之绝已尽(说郭威灭汉隐帝,又杀刘赟,违背天理);抚心自问,不可以遽加之兵,固矣(因为理不直)。虽在宋世,犹有可悯者存也。契丹乘石敬瑭之逆,阑入塞内,据十六州以灭裂我冠裳,天下之大防,义之所不容隳者(中华道义不能沦丧),莫此为甚,驱之以复吾禹甸(大禹所奠定之九州岛之吾土),乃可以为天下君。以理言之,急幽、燕而缓河东,必矣(因为幽燕是吾华之故土,不应在契丹境内,故应先下幽燕)。

即以势言,契丹之据幽、燕也未久,其主固居朔漠,以庐帐为便安,视幽、燕为赘土,未尝厚食其利而歆之也(说契丹对幽燕之地无恩可言)。而唐之遗民犹有存者,思华风,厌膻俗,如吴峦、王权之不忍陷身污秽者,固吞声翘首以望王师,则取之也易(说幽燕之地有人在盼望王师来讨)。迟之又久,而契丹已恋为膏腴,据为世守,故老已亡,人习于夷,且不知身为谁氏之余民,画地以为契丹效死,是急攻则易而缓图则难也。幽、燕举,则河东失左臂之援,入飞狐(今河北涞源)、天井(今山西襄垣)而夹攻之,师无俟于再举,又势之所必然者。王朴之谋,理势均得,平一天下之大略,斯其允矣。

当初赵匡胤曾有先下幽燕之志,惜没有实施;反而先去下河东,结果没有成功。直到太宗赵光义时代,还是坚持先下河东后下幽燕,等于还在犯战略错误。其实,不能先下河东,这个见识不仅王朴有,赵普也有,柴荣也有,张永德也有。据《东都事略》,太祖受禅之初,曾经向永德问“并汾之策”(并州、汾水,都在河东)。永德说:“刘氏虽然兵少但是很强悍,再加上契丹的援助,未可遽然而下。可以用间谍来离间他们君臣之心,设游兵以扰乱他们农耕之事,待等到它疲敝不堪时,才可以图谋。”这个意见事实上是深化了王朴的意见。老赵初期没有采纳这个意见。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继承了王朴、柴荣、张永德和王夫之的意见,对太祖、太宗的这一战略失误,有一段深刻的论述,他说:

宋之受制夷狄,由失燕蓟;其不能取燕蓟,失在先下太原。昔王朴与周世宗谋取天下,欲先定南方,次及燕,最后乃及太原。盖燕定则太原罝中兔耳(幽燕平定,河东太原就像笼中的兔子),将安往哉!太宗一日忘其本谋,急于伐汉,尽锐坚城(指太原)之下,仅能克之。师已老矣,复议攻燕,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缯。一败而没世不振,再举再失利,皆由太宗不知天下之大势,倒行求前,以致颠蹶也(打河东之后,兵已疲敝,再打契丹以致失败)。

王朴《平边策》虽然是一个可以调整的战略规划,但大辂椎轮,结构架子是出色的。他提出来的平天下次第,至少启发了柴荣、老赵,从地缘、形势、天理各方面来评估用兵先后,决定路线逻辑。王朴所谓“先南后北”“先易后难”,取江南先取江淮以获得战略先手主动权的思路,都是攻战战略中值得称许的大见识。不同的只是:“后北”的“北”有两个方向:河东与幽燕。在这个问题上不仅赵匡胤犯了错误,赵光义也犯了错误。没有犯错误的是柴荣,但他可惜死得太早了,以至于王夫之要慨叹:

威方张而未竭,周主亟用之,天假之年,中原其底定乎!

后周征伐江南,其兵威刚刚开始震慑天下,还没有衰竭,周主柴荣如能赶紧乘其兵威而用之于幽燕,天假之年,中原就可以在后周时代底定了吧!

在老赵那里,持“先南后北”战略最坚定的人物是赵普。

但钱穆认为“宋则以赵普谋,先南后北为持重。兵力已疲,而贻艰钜于后人,则太祖之失也”。钱穆认为这个“先南后北”战略是错误的,正因为一开始就在南方用兵,结果“兵力已疲”,再向北方用兵时,力量开始削弱,等于给后人(赵光义等)造成了难度。这也是一个意见。历史已矣,无法复盘,可留给人的是思想的无限推演。推演中,各有家法。钱穆意见,也是一家之言。

西征军首战失利

周世宗柴荣常常因为自唐僖宗时中原日益缩小而愤慨。自从高平一战奏捷,慨然而生削平诸国、一统天下的志向。正好后周西边的秦州,有人到汴梁献策,请求恢复旧日大唐疆域,柴荣认真听取了他们的意见。

当初后晋末年,契丹入主中原,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杀死传诏的契丹使者,率秦(今甘肃天水)、阶(今甘肃武都)、成(今甘肃成县)三州,归附后蜀。现在,后蜀听说后周有异动,就派出客省使赵季札来到这三州巡视东北边备。

赵季札与史上纸上谈兵的赵括有一拼,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但他又没有赵括的勇气,只会吹牛。所以他巡视了一圈之后,对后蜀主孟昶说:“雄武(今甘肃榆中)节度使、凤州(今陕西凤县)刺史等人,都不是将帅之才,不足以御大敌。”蜀主问:“那谁可镇守那里啊?”赵季札说自己行。蜀主就任命他为雄武监军使,并将宿卫精兵千人作为他的亲兵部队。

蜀主又命知枢密院王昭远巡查北部城寨武备情况。

柴荣知道秦、凤二州扼周蜀之间,为大周西北门户,相当于周唐之间的江淮、周辽之间的幽燕,都是战略先手之地。欲击契丹,必先取幽燕;欲破南唐,必先取江淮;欲平后蜀,必先取秦凤。按王朴意见,当先下江南再下楚汉、后蜀,但现在有战机,也不妨西北用兵,热身。但是谁可以带兵去秦凤呢?礼部尚书、监修国史、参知枢密院事王溥推荐了宣徽南院使、镇安节度使向训。

公元955年,显德二年五月,周世宗派遣王景兼西南行营都招讨使,向训兼行营兵马都监,从“川陕咽喉”大散关(今陕西宝鸡南郊)趋秦州、凤州,向后蜀开战。

周师在蜀境连克八个军事要塞,赵季札闻听大惊,连忙将辎重和带出的妓妾遣回成都,自己则上书请求解除守边任务,回京汇报边警。然后,留下大军,自己单骑驰入成都。蜀民更为惊骇,还以为主帅打了败仗逃跑。秦凤二州,很快传开流言,以为蜀军已溃。赵季札回京后,蜀主孟昶问他军情,什么都答不上来。孟昶大怒,将他关押在御史台,几天后,越想越失望,这个赵季札不是拿着军情当儿戏吗!终于将他在崇礼门斩首。随后,蜀主派出捧圣控鹤都指挥使、保宁节度使李廷珪为北路行营都统,迎击周师。

周师西征军与李廷珪等在威武城东战,第一次失利,排阵使濮州刺史胡立等人被后蜀擒获。

后蜀主又派出密使抄小道前往北汉和南唐,联络他们共同出兵遏制后周,北汉主刘承钧、南唐主李璟都答应下来。

后周眼里几乎不算个事的西北门户,形势开始有了紧张感。

两个月过去了,后周朝廷对西征军的失利有了批评,当时已经是秋季,大军粮草供应也有困难,于是有人请求撤兵。

柴荣不死心。但他对王溥推荐向训有了怀疑:向训,真的可以在西北用事吗?任何一个时代,选任独当一面的人才,都是大智慧。历史上来看,那些辉煌,往往都是选任正确的结果;而那些惨败,往往也都是选任错误的结果。五代十国,也不例外。后蜀屡屡失败,原因多多,但选任不得人,是重要原因。老赵后来南征北讨,无往而不胜,原因多多,但选任得人,是重要原因。现在,柴荣对向训有了疑虑,于是,派遣赵匡胤前往秦州查看形势。

王景与向训的转变

老赵回来后,向世宗汇报秦凤可取的种种可能,王景、向训配合得不错,小战失利,不代表大战失利。老赵果断建议:不撤兵。

王溥推荐将军向训,老赵建议绝不撤兵,二人等于在为秦凤之战打保票。万一战事失利,二人都有重大责任。因此在这类决策性时刻,需要的是前瞻性和判断力,以及责任感。老赵坚持了自己的意见。

最后,周世宗听从了赵匡胤的意见。

王景、向训,应是五代后周时期的名将。王景年轻时也曾与邻里恶少为盗,晋阳大战后,从后唐投奔石敬瑭,屡有战功。当初,他投石敬瑭时,家中妻子被后唐杀戮。有战功后,石敬瑭给他不少金钱封赏,又问他有何愿望。他回答说:“臣自归附国家,受恩隆重而深厚,实在不敢有其他愿望了。”石敬瑭还是坚持要他说一个愿望。王景下拜道:“臣过去还是个卒子的时候,曾经背着马扎跟队长出入,做警卫。那时候,多次进入一个官妓侯小师家,特别爱慕她。现在我妻子被杀了,如果能得到侯小师做妻子,就实在心满意足啦!”石敬瑭听罢大笑,然后就让人取来侯小师赐给王景。王景非常宠爱这个官妓。因为他有功,这个官妓也在后晋被封为楚国夫人。但侯小师也是个情种,有自己的旧好。现在跟了王景,竟偷了他金银几百两送给旧日相好。有意味的是,王景知道这个事,但并不责怪她。这也算得五代时的一桩风月故实。

出帝石重贵时,王景也曾与契丹大战。后汉乾祐初年,进入中央做朝官,被任命为国务大臣,并镇守沧州。这年契丹闹灾,幽州流入沧州的难民五千多人,王景善待他们,为之赈济。朝廷也同意他的意见,下诏给这些难民分派农田,让他们在中原久居。

他在后汉时与郭威友善,郭威称帝后,王景加兼侍中。他本来没有什么智略,但在临政处理问题时,尽量宽大。士民有案子,他一定要当面询问,不被府中的官吏左右,如果两者间没有大恶,他都会劝导一番,让他们回去,尽量调解民事纠纷,很得沧州人爱戴。以至于他要入朝做官时,人们拦住他的马车不让走。他后来一直到大宋王朝还在做官,对待朝廷命官越来越有礼节,史称“性谦退,折节下士”,性情谦和懂得退让之礼,能够降低自己的身份对待士大夫。这样一个年轻时曾经做过强盗的人,到了大宋王朝,几乎变了一个人。

向训也是个人物。他后来因为后周恭帝柴宗训的名讳,改名为向拱。

此人年轻时一表人才,有倜傥之气。他听说后汉刘知远在太原招兵,就骑了一头驴子,前往投效。走到半路,被强盗盯上。强盗们看他状貌雄伟,以为他应该是个富二代,囊中应该有银子,就一路跟着他,找机会下手。向训看出这个意思,到了一个略大点的村子,就让这几个人把自己乘坐的驴子杀了,说是要跟几位豪杰吃顿酒。酒中,跟这几个人说了自己投军的志向,强盗们一听,说这一路上都是盗贼,干脆就护送着他到了太原。

向训有战略头脑,将自己的想法向刘知远做了报告,但刘知远没有瞧得上他,他就转投在郭威的门下。郭威领节镇之后,让他主管自己的办公室工作。

在后来的日子里,向训战功卓著,为后周的建国立下功劳。

但他到了大宋王朝后,有了变化。

太祖赵匡胤令他做河南尹,他的时间大多用来修建自家园林庭院,广纳声伎、纵酒为乐,以至于政事都被荒废,以至于河南府出现了群盗白日抢劫的现象。赵匡胤大怒,给他换了个小地方做官,算是惩罚。

王景、向训的案例证明:不同的政治生态之下,人之表现会有不同;但同样的政治生态之下,人之表现也有不同。制度,不是决定性的“迁善”力量。人之向善迁移,有多种因素,个人志趣,在有些时刻比制度可能更重要。

败蜀军连下数州

且说柴荣接纳老赵意见之后,继续支持王景、向训在秦州的用兵。后来战场形势出现变化,周师在一次战役中击败蜀军,俘获三百余人。

蜀主闻讯急忙派遣朝中官员赴前线慰抚,并督战。

蜀军北路行营都统李廷珪派遣先锋进据马岭寨,遣奇兵出斜谷,屯白涧,又分兵出凤州北的唐仓镇和黄花谷,以此断绝周师粮道。

周师派兵趋黄花谷,又遣一千人赴唐仓镇,扼守蜀军归路。

这样,就等于险中弄险,很像围棋中,你围我,我也围你的战局。此际,棋手间最重要的战术优势是“比气”。谁的气口长,谁占优。这一轮手筋中,周师渐渐取得优势。

蜀军部署本来符合兵法,但偷安已久,战无能。蜀兵出唐仓,与周师战于黄花,蜀兵败,奔回唐仓;路上再遇周兵,又败。周师俘虏其将士三千人。随后,蜀军马岭、白涧兵皆溃,李廷珪等退保青泥岭。镇守秦州的后蜀节度使放弃秦州,逃回成都。蜀军刚刚到达的斜谷增援部队也一溃而散。

成州、阶州二州闻风而降。

后蜀迭接败报,震惊恐慌。

向训等围凤州,柴荣又派出韩通分兵修筑固镇(今属陕西),以此绝蜀军援兵。不久,克凤州,擒蜀威武节度使王环及都监赵崇溥等五千人。在押往京师的路上,赵崇溥绝食而死。柴荣任命王环为右骁卫大将军,以此来奖赏他守凤州不投降的气节。

后周得到捷报,文武百官入朝祝贺,世宗举杯向王溥敬酒道:“这一番边功,实是爱卿择帅得当之力啊!”

世宗下诏说,秦州、凤州、阶州、成州境内实行特赦,所有俘获蜀军将士,愿留者给予优厚俸赐,愿去者给予盘缠上路。诏书还说,要慰抚民众情绪,不要违背万物本性。这四州的百姓,除了夏税、秋税的征收之外,凡是蜀人所设各种赋税徭役,全部取消。

蜀主孟昶以为柴荣接着会大军南下攻取三川,吓得给柴荣写信求和,但书信中自称“大蜀皇帝”,柴荣认为他这是“抗礼”,没有回信。

蜀主更加恐慌,在通往成都的咽喉要道剑门、白帝等处聚集粮草,以备周师。但招募兵士越来越多,国防用度也就越来越紧张。于是开始铸造铁钱,对境内铁器施行专卖。史称“民甚苦之”。

周师连下后蜀北边秦凤诸州,已经达成阶段性战略目标,决计暂停攻伐,按最初的战略设想,转战江淮,实现王朴《平边策》提出的次第战略和先手战略第一步。于是,有世宗征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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