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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帝国——从刘知远到郭威

历史大观园 宋元文明 2020-07-06 13:07:41 0


安史之后,拥戴新主案例屡见不鲜。所以,纵容士卒将帅,演成骄兵悍将之局面。郭威立威,严格执行军法军令,有刘知远的传统,但比刘知远更公正——刘知远是滥杀,郭威是按法诛杀。这是二人威权正当性的不同处。

深藏不露的刘知远

后梁已矣,后唐已矣,后晋已矣,现在轮到了后汉。

后汉的建国者刘知远,是传统中国为数不多野心勃勃又极具战略构想的人物。船山先生对他的评价是,这是一个“图度深密”,“有志略而几于豪杰者”,图谋规划深藏不露,志向远大又有谋略,近似于“豪杰”的人物。“几于豪杰”,这四个字有春秋笔法,意思是说他还不是完整意义上的“豪杰”,只不过在乱世之中,从朱温以来,矬子里头拔大个,刘知远算是“比较”能耐,捍御契丹,又“比较”坚定的一位近似“豪杰”的人物而已。

史称刘知远“弱不好弄,严重寡言,面紫色,目多白睛,凛如也”。小的时候不好玩耍,庄重沉稳,少言寡语,紫色脸膛,眼白多于眼珠,望上去有威风凛凛的样子。

后唐明宗李嗣源时,他与石敬瑭在一起,算是一员偏将。有一次跟后梁的军队作战,石敬瑭战马的装束出了问题,马甲折断,后梁兵马上就要追及。危急中刘知远将自己的战马换给石敬瑭,自己骑着没有马甲的战马殿后,竟然平安返回大营。从此以后,石敬瑭开始信任刘知远,任命他为帐下押衙,相当于办公室主任。这类故实可以看出,刘知远确有大将风度,关键时刻可将生死置之度外,有春秋以来的士风,不是凡夫俗子。

他的野心应该是逐渐形成的。

随着年岁越长,乱世人物一个个看过来,心里有数了:原来不过尔尔。他也许会有想法:我可能未必天下第一,但天下确无第一之人。正所谓:朱砂没有,红土为贵;在盲人的国度里,独眼龙也是将军。

当石重贵等人对他有所猜忌的时候,他在心理上有了独立坐大的念头。而他的资本,就是河东。这样,契丹,在刘知远那里也不过成为一粒棋子,就像石重贵也不过是一粒棋子一样。他也开始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但杜重威、赵延寿、杨光远之流是以勾结并投靠契丹的方式下棋,刘知远则是以羁縻、抗击契丹的方式下棋。

当初安重荣也是以抗击契丹的方式“下一盘很大的棋”,但他与刘知远比,少了“羁縻”契丹的智慧。

“羁”是用军事和政治压力与手段,控制对方;“縻”是以经济和物质利益与诱惑,抚慰对方。这是秦始皇以来中央政权对边远地区或异族地区的一种管理模式,是以大管小。但刘知远虽然并不大于契丹,却有这种襟怀和战略,控制契丹、抚慰契丹。

“羁縻”契丹

刘知远不去招惹契丹,有时还会示好契丹,在晋阳大战中,他就奉石敬瑭之命去夹击后唐,斩获千余人。他不去与契丹打仗,但契丹一旦袭击河东,他也不客气,即刻派军出击。而在与契丹大大小小的几次战役中,他都是胜利者,但又不是“辉煌胜利”者——他会将契丹打痛,但不会打得太苦,他只要契丹懂得他不好惹,即随时收手。

后晋开运元年(944),耶律德光南下时,作为幽州道行营招讨使(相当于北方幽州一带前敌总司令)的刘知远,就在忻口大破契丹,之后又在朔州阳武谷再破契丹。一次战役,甚至将契丹来犯者斩首七千级。但他从来不去追歼穷寇,也不按照后晋的安排发起协同破袭。他既不拼命树敌,又有效保留元气。就用这种“羁縻”政策,契丹没有成为他称帝之路的障碍。

他在等待时机。

他相信这个时机,他能等到。

当初景延广吹嘘“十万横磨剑”时,刘知远即完成一个判断:此举必然招致敌寇来侵!但景延广当时正在风头上,刘知远知道劝谏无用,更知道后晋出帝石重贵对自己也并不信任,于是,干脆不以后晋社稷为社稷,只管经营河东。当然,他也知道此举风险较大,等于在契丹与后晋两重压力下玩三国杀。过去将坐骑换给石敬瑭那样“忠心救主”的一点士风,他是没有了;他有的是:韬晦、待时、他年敢笑石氏不丈夫的帝王之“远猷”。

当年石敬瑭向后唐末帝李从珂上表,要求扩大编制,经营本部,以备契丹;当年赵德钧向后晋出帝石重贵上表,要求扩大编制,经营本部,以备契丹;当年杜重威也向后晋出帝石重贵上表,要求扩大编制,经营本部,以备契丹;刘知远也曾如法炮制:上表石重贵,要求扩大编制,经营本部,以备契丹。

刘知远与那几位不同的是:他不待朝廷降诏,上表后即开始在河东诸险要地区建城,设立军事要塞,一年间,这样的要塞建设了十几处,各派出大将镇守。与此同时,开始募兵。

刘知远之所以能有此举,除了他自己的智慧、能力、构想之外,还得力于他倚为心腹的大将郭威。

耶律德光赐书刘知远

契丹入侵后晋时,出帝石重贵多次命令刘知远到崤山以东与诸将会师,但是早过了约定时期,刘知远还是没有动。

崤山位于河南西部、陕西东部、山西南部,豫陕晋三省交界。占据此地,即可对晋安大寨构成呼应关系。大军迤逦北上,就相当于围棋中的“接”,晋安大寨相当于围棋中一块生死未卜之“地”,“接”过这块“地”,就活了;“接”不住,就死了。这类军事常识,打过仗的都懂。

刘知远不动,啥意思?

石重贵作为与耶律德光“下棋”的“棋手”,看到了这盘大棋“不接”的后果,因此极为失望,疑心也更重了。

他对亲近的人说:“太原根本就不帮朕,这人必有反叛图谋。嘁!如果这人有当天子的福分,干吗不早点干!”

从此以后,虽然任用刘知远为诸军都统也即总司令,但实际上没有给他施行指挥的权力。朝廷密谋军国大事,也不再让刘知远参加。刘知远也自知被朝廷疏远,隐忍不言,更加谨慎处事,自我守护。

郭威察觉到刘知远的忧虑之色,有一天对他说:“河东地方,山川险要而坚固,风俗又多崇尚勇武,况此地还多产战马,咱们无事时可致力于耕作生产,有事时积极操练军旅之事,这是成就霸业和王道的资源依凭,我们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郭威这个意见并无出奇之处,但此时此刻,刘知远需要一个“同谋”,一个“知音”,以此“心心相印”,可在日后的战略展开中,默契配合。郭威一番话,成就了他在后汉最重要的“合伙人”地位。

刘知远接受了郭威的说法,反意已决。

契丹进入汴梁之后,刘知远先是派藩将王峻带上三道表章去见耶律德光。

这三道表章的主旨分别是:

一、祝贺契丹入据中原。

二、告知耶律德光,河东之地,夷、夏杂居共处,天下有事,士卒屯聚,所以我刘知远不敢离镇前往汴梁朝贺。

三、本应献上贡品,但契丹有一支部队屯于太原附近,太原城中人心忧惧,等皇上您召还此军,道路畅通,我就派人来汴梁送贡品。

三道奏章说的道理,言不由衷之处,傻子也明白;无懈可击之处,鬼头也无奈。耶律德光知道遭遇的这个对手不是等闲之辈。

耶律德光在石敬瑭时就见识过刘知远,据《新五代史·汉高祖纪》记录说,耶律德光送石敬瑭去攻取后唐京师洛阳时,走到潞洲,有个告别仪式,他指着刘知远对石敬瑭说:“这个都军很是‘操剌’(音蜡),以后没有大的事故,不要丢弃他,要好好任用!”

“操剌”是当时流行的一个俗语,意思就是“勇猛”。

刘知远曾在契丹奔袭张敬达时有过战役配合,耶律德光应该能感觉到刘知远的分量。现在,这位“操剌”的翻着眼白的将军据守着天下第一大藩河东。耶律德光知道奈何不了他,于是干脆取怀柔政策,也即“羁縻”政策。

他“赐给”刘知远一道诏书,给予称赞和表彰。诏书由翰林们拟,待到他审批诏书时,又在刘知远姓名之上加了“儿”字,同时赐给木拐。按契丹人传统礼节,称“儿”是表示亲近;赠拐是礼遇优待。一般人得不到这个待遇。契丹主期待这样的控制与抚慰,能换来刘知远的臣服。

怀大志“远猷庙算”

刘知远得到契丹礼遇之后,觉得应该礼尚往来,有所表示,于是又派出使者,向契丹献上珍奇的丝帛、名贵的马匹,但他就是不“归朝”,就是不到汴梁来朝见新主。契丹主没有等来刘知远,不免失望。等到河东使者返回时,他让使者告诉刘知远:“你既不奉事南朝晋国,又不奉事北朝契丹,你打算等什么?”

这时郭威正做着蕃汉兵马都孔目,这是负责各族兵马日常事务的秘书总长,他听到使者回报后,对刘知远说:“胡虏对我们河东怨恨很深啦!王峻此前说过,契丹贪婪、残暴,已经失掉人心。可以预期,契丹必不能长久占据中原。我们的机会在后面。”

刘知远深以为然。

刘知远与郭威战略思路一致,配合得相当默契。

天下有识者投奔河东的人很多,每一场大战之后,都有人来投河东。在以后的日子里,刘知远已经有了五万精甲步骑。此时,他的基本战略是:首先称霸河东,以此作为“龙兴之地”,而后伺机进取中原。

站在历史的后面来看刘知远,应该说,他的谋略远在赵延寿、杜重威之上,甚至远在石敬瑭之上。他善于等待时机,更善于选择时机(我没有说“窥伺时机”),尤为重要的是,他懂得顺应人心(我没有说“利用人心”)。就事论事而言,刘知远这一番思考,在公元947年,是一个可与“隆中对”相媲美的战略规划。

一切皆在刘知远预料之中。

当时各藩镇州牧,天下精英,无人有此远猷庙算。在五代乱世“争天下”的大格局中,他在这一年的表现无人能及——连耶律德光也不及。

就在后晋亡国的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情。远在川陕甘交界处,有一位原属于后晋的藩帅没有为后晋复国而努力,也没有投降契丹求富贵,更没有依靠河东等时机,而是——归附了地当川巴的后蜀国。此人就是前述的雄武(今甘肃榆中)节度使何重建。

刘知远听到这个消息,感慨道:“戎狄凭陵,中原无主,今藩镇外附,吾为方伯,良可愧也!”契丹入侵吾土,蹂躏吾民,而中原没有君主,致使藩镇更向外投靠!我身为中原一方长官,实在感到太惭愧了!

这一番话透露的血性是不难窥见的,但这一番话留给将佐们的暗示也是不难窥见的——中原无主!真命天子在哪里?更重要的是,刘知远知道何重建“归附”给后蜀的秦、阶、成三州,地理位置太重要啦!将来入据中原,这三州就相当于中原西北屏障,现在从中原失去,再收复,那是要费气力的!如果没有中原意识,就做一方藩帅,他是不会心疼这三州的。

说这话时,恰好晋出帝石重贵被契丹掳往草原,正在向北行进。

消息传来,刘知远即刻命令大军集结,声言要出井陉设伏,截回这位被契丹废掉的皇帝。

井陉,地当河北西南部,与河东接壤。此地设伏,等于在家门口打仗。如能截回出帝,等于“国土重光”,刘知远“救驾”,应是一件泼天般的事业。

“天福十二年”

当天,刘知远派出藩将史弘肇,在太原球场集合诸君,公布出兵日期。

这一天,又一次出现了“阴谋拥戴”的风景。

军士集合后,有大胆不逞之徒煽动士卒说:“现在契丹攻陷了我大晋国京城,连天子都被抓了!天下现在已经没有君主啦!能够做天下君主的,除了咱北平王还有谁!应先确定我王皇帝名号,然后再出兵。”

士卒闻言有理,争着呼喊“万岁”不止。

刘知远闻讯后说:“胡虏兵力现在还很强,我军军威还不算振作,河东应先建功业。——这些事士兵知道个屁!”

于是命左右将佐制止了士兵的喧哗与骚动。

但是“救驾”的事也自此搁下不提。

这是“阴谋拥戴”不成的五代案例。

但将佐们还是用其他方式劝谏刘知远早即帝位,以此号令诸侯。

刘知远没有答应。

将佐们继续上表,多次劝谏。蕃汉孔目郭威和都押杨邠进入刘知远的内室来劝说道:“现在远近人心,不谋而合,这是天意呵!如不趁此际取天下,而谦让不就,人心很可能就要转移!而人心一变,大王您可就要反受其害了。”

刘知远想想,他们说的很有道理,如果能早即帝位,镇守川陕甘地区的藩帅恐怕也不会投奔后蜀伪国了。于是,听从了将佐们的劝进,称帝。

刘知远建构的王朝史称“后汉”。

他前期所用年号是“天福十二年”。

但史上并无“天福十二年”。

这个年号指的是公元947年,后晋“开运四年”。

“天福”是石敬瑭称帝时的年号,始于936年;至942年为“天福七年”,石敬瑭去世,石重贵继位,初期也沿用天福年号,到944年,“天福九年”改元为“开运元年”。也就是说,“天福”这个年号,最多就是“九年”,没有“十二年”。到“开运三年”底“开运四年”初(947年一月),契丹攻灭后晋。刘知远称帝,省略“开运”年号,直接从石敬瑭的“天福”年号开始计算:首尾虚岁已经十二年,于是自称刘氏王国为“天福十二年”。

中原王朝关于“年号”的奇葩不少,“天福十二年”乃是奇葩中的奇葩。此中玄机说来简单:刘知远不承认后晋出帝为正朔。但也唯有如此,才可以昭示天下:我刘知远不助石重贵,但没有否定后晋王朝——我,刘知远,还是后晋王朝的人,而且是当然的继承者。

这活儿干得未免自欺欺人。我猜刘知远自己也不好意思。

刘知远称帝,耶律德光闻讯大怒,但也奈何不得,只好做出姿态:削夺刘知远的官爵,河东节度使——但刘知远本来也不想要“大辽国”的官爵,更不想做这个节度使。

简短截说,刘知远如愿以偿——他在晋阳称帝,一直等到耶律德光北还,中原出现权力真空,他才开始率军向汴洛挺进。他很轻松地就进入汴梁,改国号为大汉,史称后汉,当年(948)为乾祐元年,下诏蠲免赋税,大赦天下。

到此为止,刘知远都表现了五代时期一等一的政治头脑,如此得到天下,几乎等于“探囊取物”。难道真是“天命所归”,中原就此结束战乱了吗?

唉!吾土吾民,还远没有那么幸运。

智者变昏人

阴阳密施之中,刘知远很快从一个智者转为一个昏人。称帝后的刘知远,一点一点变得弱智一般。一个人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在这个史称“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的后汉高祖身上看得特别清楚。这个“几于豪杰”的人物毕竟算不得“豪杰”。

他有一件德政,来源于他的太太皇后李氏的建议。他在财政紧张的时候,又想到了“括率”。但李皇后说服了他,认为此际应该收拾人心,不要盘剥士庶。他于是一改过去“括民犒军”的恶例,拿出了宫中几乎所有的财物赏赐将士。此举果然得了人心。

但他在后来的日子里——按照司马光《资治通鉴》中的说法,犯了三个错误。

第一,契丹留下幽州兵一千五百人戍守汴梁,刘知远在进城后,幽州兵作为俘虏,全部被驱赶到京师东南一个叫繁台的地方被杀害。

第二,杜重威被契丹轻视,曾在刘知远招降后,投降后汉,但疑虑重重,最后又出尔反尔,与契丹援兵幽州指挥使张琏固守魏州,反叛后汉。刘知远久攻不下,试图招降张琏,张琏回道:“繁台之卒,何罪而戮?”但最后魏州粮草用尽,张琏要求刘知远发誓不杀自己,就可以投降。刘知远下诏欺骗说允许张琏返归家乡,不杀。于是魏州降。刘知远进城后,违背誓言,杀了张琏等数十名契丹将校,其他人放还。

第三,反复无常的杜重威,却被刘知远任命为后汉检校太尉,未加任何惩处。

司马光评价此事道:

汉高祖(刘知远)杀幽州无辜千五百人,非仁也;诱张琏而诛之,非信也;杜重威罪大而赦之,非刑也。仁以合众,信以行令,刑以惩奸;失此三者,何以守国!其祚运之不延也,宜哉!

繁台杀降卒,不仁;背誓杀张琏,不信;罪大赦杜贼,不刑。不仁、不信、不刑,恩威并“失”!这样的人管理邦国,有何正当性可言?

刘知远取天下,有战略构想,但在建国程序中,失此三者,已经失去天道人心。因为这三个原因,我对只有不到四年国运的后汉败亡毫不奇怪,司马光这一段精辟史论,可谓对刘知远做了盖棺论定。

但刘知远的“错误”远不止这三条,他的“擅杀”是五代时期的藩帅传统,这是后汉开国君主刘知远至为邪痞的罪恶,“赵匡胤时代”需要面对的天下沦丧大问题,“擅杀”是其一。

天性邪恶“嗜血”成性

我来翻翻刘知远“擅杀”的记录。

当年,刘知远跟着石敬瑭做牙将时,在卫州,就曾杀害过跟从闵帝李从厚流亡的五十多人,一个活口没有留下,李从厚成了名符其实的孤家寡人。

牙将,就是牙军的统领。牙军,也称衙军,是亲兵总队,牙将,相当于警卫司令。刘知远杀害李从厚的皇家随从时,毫不手软。他训练的牙军也有铁血的性格。这是石敬瑭倚重他的原因之一。

当年,石敬瑭要反未反之际,遭遇士卒“阴谋拥戴”,但石敬瑭觉得时机不成熟,就让刘知远抓了带头闹事的三十六人,一个个杀掉。这些人等于热脸贴了冷屁股,但其罪未必当杀。就连酷毒邪恶如杨光远这样的人,在滑州,遭遇士卒“阴谋拥戴”时,也不过训斥一顿拉倒,并没有杀那些拥戴他的人。刘知远乃是石敬瑭的心腹,完全可以劝谏不杀,但他不劝谏。杀人,对刘知远而言,似有快感。可杀可不杀时,一律杀;有擅杀习气的将佐,刘知远也喜欢。有一部下名刘铢,与刘知远是老相识,曾任河东藩镇的左都押衙(办公室副主任)。史称刘铢“为人惨酷好杀戮”,但刘知远恰恰因为这个特点而欣赏他,史称“高祖以为勇断类己,特信用之”。高祖刘知远认为刘铢勇悍决断很像自己,特别对他给予信用。就是这人,在刘知远即位后,拜为节度使,加检校太师、同平章事,又加侍中。官职做到万人之上。在更后来的日子里,他“特信用之”的刘铢先生,莫名其妙地对刘知远的儿子隐帝刘承祐放出辣手,在城楼上对走投无路的刘承祐放箭,不允许他进城……

与张敬达对峙时,刘知远与契丹兵配合,邀击了后唐的大军,俘获千余人。石敬瑭想留下这些人为己所用,但刘知远认为大战在即,吉凶未卜,说服石敬瑭,将这千余人“尽杀之”。一千人的性命,在刘知远一言之下从此消失。

刘知远曾为石敬瑭镇守京城,负责城内治安工作。他制定了种种禁犯的临时管理条令,宿卫京城的诸军无人敢犯。有个军士偷了某处“纸钱一幞”,被主人抓住,扭送官府,左右人都主张罚一下,请求放了,毕竟不是什么大的罪过。但刘知远执意要杀。他说:“吾诛其情,不计其直。”我要杀他是因为事情的性质,而不考虑他偷的东西值多少钱!最后竟杀掉了这个倒霉的军士。

“纸钱”,就是“冥币”。“一幞”,是个什么计量单位呢?“幞”就是唐以来士人戴的纱帽。“一幞”就是“一纱帽”。

这个军士偷了“一纱帽”冥币,被处决,这种嗜杀的“治安”,已经不是量刑当否的问题。

吐谷浑部落群龙无首

那吐谷浑,听信刘知远的意见,半道退出了参与安重荣共同起兵的军事计划,打乱了安重荣设计多时的战略部署,成为后晋和契丹的同盟力量,但一直在刘知远河东藩镇的管辖之下。

几年之后,石重贵时代“十万横磨剑”事件发生,后晋与契丹反目,这时候,吐谷浑的地位再一次变得尴尬起来——跟着契丹干,还是跟着后晋干?

吐谷浑举棋不定。

一开始还听从晋出帝石重贵的安排,多次与契丹交战。出帝也多次召吐谷浑酋长白承福进京入朝,给予隆重接待,有宴会,有赏赐。当时正赶上气候炎热,吐谷浑人不耐热,就将他的部落遣送回到太原,在岚州、石州(均属山西境内)放牧。这地方都在河东辖境。

白承福部落人经常犯法,刘知远执法甚严,丝毫也不放纵,该杀就杀。白承福知道后晋朝廷正在衰微,又害怕刘知远的严厉,就谋划准备跑回原来居住的地方陕甘一带,或者就干脆投降契丹。后晋大厦将倾,吐谷浑有感觉。

有个叫白可久的首领,地位仅次于白承福,他偷偷地带领自己的部族队伍最先逃跑,归降契丹。契丹很高兴,任命他为云州(今属山西大同)观察使,以此来引诱白承福投降。

刘知远眼里不容沙子,对此事不想放过,就跟郭威谋划道:“现在正是多事之秋。看来我们把吐谷浑部落安置在太原附近,很可能是心腹之患——万一他们听从契丹号令,谋反,可不是小事!不如把它除掉。”

郭威知道白承福部族多年积攒的财货不少,白承福家里更富有,据说喂马都用银食槽,于是劝说刘知远杀死他们,没收其所有财产用来养河东军队。

这个意见正中下怀。于是刘知远上密表,称“吐谷浑反复无常,白可久投降契丹,余众难保忠诚不二。可以把他们迁往内地”。出帝石重贵接受这个意见,派使者将吐谷浑部落一千九百人分别安置河北、河南各州。

刘知远又让郭威诱使白承福等部落首领们住到太原城里。一切安排妥当后,找个机会诬陷白承福等五个部族聚谋反叛,一夜之间大兵包围了他们的府邸,杀死了所有的部族首领和家眷四百多人,抄没了他们的家财。

从此,吐谷浑部落群龙无首,渐渐衰微消散。

刘知远就是这样杀人不眨眼。

有些人对他根本不构成威胁,但只要他感到威胁,还是会动杀机。他杀害皇后王淑妃、许王李从益,下手之狠毒,闻之令人咋舌。

现在,擅杀的刘知远成为驱逐契丹的英雄,在中原大地上,继“后晋”之后,建构了五代的第四个王朝——“后汉”。而他倚为心腹的大将郭威,在河北招兵买马之际,赵匡胤进入了后汉王朝。老赵与他的父亲赵弘殷同在郭威麾下。几年后,郭威被人“阴谋拥戴”,“黄袍加身”,反手灭掉“后汉”,建构了五代最后一个王朝——“后周”。又过了几年时间,五代进入了大帝柴荣时代,而赵匡胤已经战功赫赫,做了后周的高级将领,直做到大周帝国的殿前都点检。尔后,有“陈桥兵变”,有了大宋帝国。

后汉帝国的“擎天柱”

刘知远称帝建立后汉,一年后死去。十八岁的刘承祐即位,史称隐帝。

一场司空见惯的宫廷内斗开始。隐帝听信来源不一的小报告,在群臣中不自觉地搅动起一场互相间的咬噬。

犹如“后李嗣源王朝”不知不觉间进入李从珂时代、“后李从珂王朝”不知不觉间进入石敬瑭时代、“后石敬瑭王朝”不知不觉间进入刘知远时代一样,“后刘知远时代”也不知不觉间进入了郭威时代。

这类景观反复印证着安重荣的名言:“今世天子,兵强马壮则为之耳!”

郭威,继李从珂、石敬瑭、刘知远之后,成为又一个“兵强马壮”的人物。按照安重荣揭示的“规律”,他哪里能够不被九五之尊所诱惑,不去做“今世天子”呢!像李从珂、石敬瑭、刘知远一样,他也禁不住诱惑。但不一样的是:郭威与李从珂比,诛伐治乱,手段凌厉;与石敬瑭比,抗击契丹,有格局有胆气;与刘知远比,他器量更恢宏,有了“治理”而不是“统治”的政治管理心态。他深刻地影响了养子柴荣。到了大帝柴荣时代来临时,天下已经初现从“霸道”走向“王道”的曙光,郭威建构的后周帝国,在“赵匡胤时代”这个大的转型期,成为夹杂着“秕政”与“仁政”的重要过渡。

公元848年秋,隐帝初年,李守贞据河中(今山西永济县)、赵思绾据永兴(今西安)、王景崇据凤翔(今属陕西宝鸡),三镇先后举兵反叛。

军情紧急,隐帝调动起全国兵力,分头征讨,命枢密使郭威为西面军前招慰安抚使,各军都受郭威节制。这个临时职务相当于讨伐三镇的前敌总指挥,郭威一举掌握了后汉帝国的军政大权。

到公元949年夏,郭威领兵平定三镇。

这一年冬十月,契丹又来进犯河北诸镇,郭威又率兵抵御,相持一个月后,契丹遁归。

郭威于是声名卓著,赫然成为后汉擎天一柱,有了“兵强马壮”的资本。

李守贞的命定克星

平定三镇,特别是平定李守贞,是五代史上的著名事件。由这一事件可以看到五代藩镇试图走向“九五之尊”,屡仆屡起、屡起屡仆的抽风式间歇发作有多么滑稽——但在当事人那里,却是一个严肃的征略天下第一等大事。

李守贞,也是我进入五代史研究后,很关心的一位名将。他所经历的若干大战都与契丹有关。应该说他是反契丹不遗余力的威武军人。但杜重威死后,他也有了“异志”。

他自以为后晋时曾为上将,有战功,好施舍,得士卒心,也是一个“兵强马壮”的人物。后汉新造,天子年少,朝廷执政中也是年轻人多,没有几个老人,于是有了轻慢朝廷之心。史称李守贞“招纳亡命,养死士,治城堑,缮甲兵,昼夜不息”。

让我惊讶的是:这位抗击契丹的英雄李守贞,居然也多次派人“间道赍蜡丸结契丹”,派人带着蜡丸密信,从小道抄近路,去联络契丹!这意图就是继续走石敬瑭曾经走过的路,走杨光远、赵德钧、赵延寿、杜重威走了多年没有走通的路。他以为他或许能走通。李守贞的逻辑是:后汉是反契丹的;而我李守贞是可以反后汉的;我应该就是“石敬瑭第二”的最佳人选。

但让后汉幸运的是,李守贞的蜡丸密信“屡为边吏所获”,多次被边防哨所所缴获,他根本就没有送出去。

按照儒学理念,李守贞这类做法除了犯了政治上的“叛逆”之罪外,还属于伦理意义上坏了“夷夏之防”,深入一点分析,更属于哲学上的“不知天命”。

有一个河南浚仪人,名赵修己,史称此人“素善术数”,懂《周易》象术星命之道。李守贞守滑州时,赵修己做司户参军,管理户籍民政。他一直跟着李守贞到河中(今山西永济县)。此人读圣贤书,对天道、天命,有不俗的思考。他看出李守贞的勃勃野心,于是很诚恳地劝谏道:“天时、天命都不对,公不要轻举妄动!”

这是源于儒学深邃智慧的一种批评——要人臣“当位”,不要“越位”去做不可能的流血试验,由此而制止可能的灾殃。

他前后恳切劝谏多次,但李守贞听不进去。于是赵修己“称疾归乡里”。自称有病,还乡,不陪无道者继续沉沦。赵修己的举动符合儒学价值观。儒学认为,对于无道君王,可以有三次劝谏,如三谏不从,则可“卷而怀之”,隐退藏身,明哲保身,不再贡献智慧,也不再愚蠢地和无道之君玉石俱焚。赵修己虽然不一定是儒学中人,但他的这种做法是可以被儒学认同、支持、欣赏的。五代时期,具有赵修己这样明智思考的读书人,寥寥无几。

李守贞部下另有一个与赵修己全然不同的人,此人是个和尚,名总伦。史称此人“以术媚守贞”,以流行方术媚惑李守贞。他讨好李守贞的拿手好戏就是坚定地告诉李守贞——“你必为天子!”

“九五之尊”,这个巨大的诱惑又来了!

史称“守贞信之”。

为了验证“必为天子”是不是真的,李守贞给自己设计了一个难题作测试。有一次,他与将佐聚会饮酒,然后指着墙上一幅《舐掌虎图》,画面上是一只老虎在舔舐自己的虎爪。

李守贞操起一张弯弓,箭在弦上,说:“我如果有非常之福,当中其舌。”

众人看时,但见他挽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一发射中那大虫的舌头!

在左右的祝贺声中,李守贞更加得意、自负。

另一位叛军首领赵思绾,又从长安给李守贞送来了表章和御衣,表示愿意接受他的调遣,并有劝进之意。李守贞大喜,自谓此乃“天人协契”,上天与本人协调默契,要推我为天子啦。于是先自称“秦王”——按照“帝、王、公、侯”之排序,“王”,再往前进一格,就是天子啦!于是,李守贞派遣他的骁将王继勋据守潼关,任命赵思绾为晋昌节度使,公开造反。

但是李守贞这一次遇到了他命中注定的克星郭威。

太师冯道老谋深算

郭威受隐帝命出讨叛军之前,向太师冯道问策。

冯道这时候做着闲职太师,不参与朝政,正在家里养病。郭威到他府上去拜谒。冯道一开始不愿意贡献智慧,说不敢议论国家大事。郭威很诚恳地请求他给一个意见。他知道这位老人有“事当务实”的议论,做事特别“务实”。而这一次平定三镇,不是个简单活儿,稍不留神,可能就会掉坑里。

冯道看郭威确有心求教,就对他说:“相公也知道一些赌博的道理吧?”

郭威年轻时常跟人玩赌博游戏,多次因为赌博闹事,被人抓起来。这事成为郭威“微时”的糗事。冯道这么说,他疑心是这老家伙在讥讽自己,不禁勃然变色,但又不好发作,就忍着不说话,听他下文。

冯道很从容地接着说:“侍中这一次西去,也就是一次赌博。赌博这个事,财多、气豪,就容易获胜;财少、心怯,就容易赌输。李守贞在后晋时,多年带领禁军,自以为军中人情都能归附于他,所以才敢于谋反。现在,侍中如果真能不吝惜官钱,广施恩爱,该赏就赏,该罚就罚,让军心许给国家,而不许给叛人,则李守贞那点事,就不值得忧虑了。”

冯道确实老谋深算,一番话击中了李守贞的命门。冯道的意思是:李守贞自认是老将,将士们都对他心服口服,实际上不过是轻财养士而已。郭威要在这方面胜过李守贞,让将士们感到跟着郭威比跟着李守贞更有前途,才有“赌博”取胜的希望,因为将士们想要的无非就是钱财银两。将士们受赏,李守贞的人就会归附郭威,他所仗恃的优势也就没有了。

“侍中”是一个散职,不是正式官职,一般用于荣誉性的加官。但无论文武,有了“侍中”称号往往可以直接进入禁中与皇帝对话,当面接受皇帝派遣,事实上比宰相更亲近帝王。秦汉以来,像“太尉”“太师”一样,这个职称一直被当作对一等一权势人物的尊称。

郭威听后茅塞顿开,对冯道说:“在下恭敬受教啦!”

郭威所带领的将士,很多都是李守贞过去的老部下。但他抚养士卒,与之同甘共苦,将士小有功就赏赐,略有伤就慰问。士夫无论贤良与否,只要有意见来陈述,郭威一律息心下气,温和地接受接待,即使有违忤,他也不怒,有小的过错也不指责,史称“由是将卒咸归心于威”,从此以后麾下的将士兵卒都倾心拥戴郭威大将军。

围河中“以逸待劳”

在如何平定三镇的战略规划中,郭威也虚心听从了部下的意见:不去分头征讨,而是集中优势兵力先灭李守贞,所谓擒贼擒王。既然叛军都愿意听从李守贞调度,那么就从李守贞开始。剿灭李守贞,其他诸藩,自然就会分崩离析。于是郭威与诸将弃赵思绾、王景崇于不顾,直接来攻河中李守贞。

开始,李守贞还以为郭威所部很多都是自己训练过的老部下,受过他的恩惠。这些士兵自从转为禁军之后,苦于军法的严格,又一向骄横,等到了河中,想起老首长李守贞,就会前来叩门奉迎他为新君——这些年来,迎立新君的故实太多了!若干年前,李从厚讨伐李从珂,将士们大多都是李从珂的部下,还不是到了凤翔城下,都倒戈投入了李从珂的部队?更加上射虎舌之“吉兆”、僧总伦之“吉言”、赵思绾之“吉裳”,都在鼓舞他的“异志”,所以他认为九五之尊甚至“可以坐而待之”。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士兵们在郭威那里得到厚恩,都忘了李守贞的旧恩。当郭威的大军集合于城下,挥舞军旗、擂动战鼓,踊跃呼喊,诟骂不绝时,李守贞在城上看到不禁一惊,同时感到了无比沮丧。

郭威麾下诸将都想赶快攻城。但郭威看过河中大城的形势后,做了一个出色的战役决断。

他发表了一通长篇议论:“李守贞是前朝宿将,此人勇猛善斗,慷慨好施,曾屡立战功。与他直接拼杀,损失会很大。况河中大城面临黄河,楼碟完好,墙体坚固,这可不能轻视。他是凭借高城而战,我们是仰面进攻。硬要攻城,就跟领着将士们去赴汤蹈火一样!我哪能那么干!勇气盛衰有时,进攻缓急有道,时机有可有否,办事有后有先。不如先设‘长围’守之。必要使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而我等只须洗磨兵器,牧放战马,坐享食量,温饱有余。等城中没粮了,公私钱财全都枯竭,然后我等推进云梯冲车,逼近他们,飞传羽檄,招降他们。他们的将士,脱身逃死,就是父子也难互相保护,何况在‘长围’中必成乌合之众!至于其他藩镇的叛军,赵思绾、王景崇之辈,只要分兵羁縻,牵制住他,不使来援即可。这一场大战,不值得忧虑。”

“长围”,就是长连城。这个活儿,当初张敬达围石敬瑭玩过,没有成功;李守贞围杨光远玩过,最终围死了杨光远。现在轮到郭威来围李守贞了。

郭威开始征发各州的民夫,人数多时达到二万多人。沿河中大城之外,远远地挖长沟,筑连城,列队把河中团团围住。此举,等于在河中城外,又建起一座外城。郭威的部队按照要塞驻守,分别把守各个营门,但其实都是机动部队。

郭威又对诸将说:“李守贞过去怕高祖(指刘知远),所以不敢奓刺嚣张;但他认为我等从太原崛起,事功似不显赫,心底里有轻视我等之心,所以现在趁着天子年少(指隐帝刘承祐),敢于反叛。我等正该静以制之。”

于是将军旗、战鼓收起来,只沿黄河设置相当于烽火台的“火铺”传递军情,连绵几十里;又派出步卒轮番守护;还派出水军船只停泊于岸边,敌人有偷偷往来的,都被抓获。史称“守贞如坐网中矣”。

相持一个阶段后,李守贞预感形势不妙。

他再一次派出了“蜡丸使者”前往周边邦国求援。郭威捕获的“蜡丸使者”先后多人,有派往蜀国的,也有派往南唐的,更有派往契丹的。李守贞根本出不去。但李守贞给夏州的蜡丸,李彝殷收到了。刘知远之后,李彝殷已经弄不清中原的子午卯酉,他不知道谁是真命天子。就准备支援李守贞,万一李守贞是个真命天子呢?但他派出大军到达陕北时,听说郭威围了城,知道李守贞前途已矣,于是撤退,返回了夏州。李守贞没有请来一处援兵。河中,已经成为孤军,如同围棋中的孤子,只能等待最后被剔除的命运。

郭威这一张大网密密麻麻,事后考察,此役深得兵法“以逸待劳”之神髓。若干年后,赵匡胤征北汉,围太原,也用了“长连城”的办法。

整军纪威震士卒

长话短说,由秋至冬,由冬至春,半年多过去了。河中城里粮草就要吃光了,饿殍越来越多。李守贞日日忧形于色,召来僧人总伦质问他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我“必为天子”吗?有这样当天子的吗?

总伦道:“大王当为天子,人不能夺。但大王所在之地有此一难。等到灾难消磨殆尽,哪怕只剩下大王一人一骑,那时候乃是大王鹊起之时也。”

李守贞想想,还认为他说的对。史上做天子的,哪个不先受一些磨难?

开春的时候,一天夜里,李守贞派遣部将王继勋挑选了能吃饱的精兵千余人,循黄河往南来袭击郭威大营。

找一僻静处过河后,王继勋在郭威这边的大堤上挖坑当作阶梯,攀援而上,进入了营栅,一边放起火来,并大声呼叫。郭威军营里一时有些慌乱,不知所措。但主将刘词神色自若,下命令道:“这都是小小盗贼,不值得惊慌。”

刘词从容率众反击来寇。王继勋战不利,只得退逃。死亡七百余人。王继勋受重伤,算是捡了一条命,逃回城中。

郭威来到这里巡视,刘词出迎,在马前请罪。

郭威给他重赏道:“我所担忧的就是这件事。没有兄台与河中来寇如此健斗,几乎就要被他们嗤笑。但河中寇贼的本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郭威调查此事,“长围”如此严密,为何李守贞能派人偷袭上岸?后来知道,原来是河中先派出人来到村里卖酒给郭威的巡逻兵,有的还赊欠,不要钱白给。结果大营的巡逻兵很多人喝醉,所以王继勋偷营成功。

郭威据此下令:“诸君将士不是犒赏宴饮,不准私下喝酒!”

令下,郭威的一员爱将,早上起来就喝了点酒。

郭威闻听大怒道:“你在我帐下,居然带头犯军令!”立刻将其斩首示众。

这种杀伐手段,看似简单,但在五代藩帅中是很少见的。那时的藩帅,自大唐安史乱后,固然可以挟制皇权,但藩镇麾下将士,也往往挟制藩权。藩镇坐大,反而渐成“权反在下”之局面。彼时,不是藩镇怕君王,而是君王怕藩镇;更不是将帅怕藩镇,而是藩镇怕将帅;甚至不是士卒怕将帅,而是将帅怕士卒——每次打仗,都要事先厚赐士卒,否则就不干,就哗变,就拥戴新主。安史之后,拥戴新主案例屡见不鲜。所以,纵容士卒将帅,演成骄兵悍将之局面。郭威立威,严格执行军法军令,有刘知远的传统,但比刘知远更公正——刘知远是滥杀,郭威是按法诛杀。这是二人威权正当性的不同处。

郭威善待士卒,但执法也严,如此,对骄纵懒散的士卒有震慑作用。围困河中的将士知道在郭威手下干活儿,得有点严肃劲儿,这位大帅似乎与以往的藩镇大员不一样,稀里马哈似乎是混不过去的。

《旧五代史》记录一个“神迹”可以概见郭威在将士中的威望之高。

说郭威征讨李守贞时,大军驻扎河畔,郭威担心将士不守军纪,争着渡河,就在河边向将士训话。侍卫亲军搬来马扎,郭威还没有坐下,忽然有一大群乌鸦在头顶聒噪。郭威后退十几步,拿起弓箭来就射这一群乌鸦。还没有来得及射,发生了河岸崩塌的事故,一看,崩塌的地方就在郭威刚才待的地方——如果没有群鸦乱叫,他不后退十几步,就掉河里去啦!郭威一见,把弓箭扔掉,笑指着乌鸦说:“难道是老天爷让你们来惊动我吗?哈,如此,剿灭李守贞那就太容易啦!”史称有此事件,“三军欣然,各怀斗志矣”,围城大军很高兴主帅有天助,于是人人都有了与李守贞战斗到底的决心。

符夫人的美丽与冷艳

到了农历四月,河中城粮食将要吃光,百姓饿死的有一半还多。

李守贞看看援兵不至,又不想坐以待毙,于是集中起最后能吃一顿饱饭,算是“精兵”的五千多人,带着梯子和造桥器械,分五路进攻郭威大营西北角。

郭威几乎是看着李守贞率部进入预期战场的。他从容布阵,等到西北角守军与河中兵战斗展开后,郭威即刻派出部将从斜刺里拦击。似乎没有什么悬念,战斗也并不激烈。河中兵一战而溃——但已经来到“长围”里,逃到哪里都是郭威大营,于是五千人折了一半,所有的进攻器械也都丢弃,成了郭威的战利品。

又过了几天,已是炎热的夏五月。李守贞再次突围,又被打败。郭威还擒获了李守贞的将领多人。

最后,李守贞最信赖的大将王继勋等人,也率领一千多人前来投降。王继勋投降后,降兵开始不断向“长围”走来。

郭威趁李守贞部下人心离散之际,督率各军四面八方分了一百路来进攻河中。很快将河中外城攻克。

李守贞收余众退保子城。子城是大城之内的府署所在地,相当于一个小小的城中城。

各将领要求急攻子城。郭威笑道:“鸟要是急了还会啄人呢,何况咱面对的是一支军队!等水干了捉鱼,何必这么性急!”

整个五代时期,郭威大概是最冷静理性的一位军人。李守贞在府署里困守了一周,郭威如果发狠,一鼓可下,但郭威就是不着急。他要的是尽量少的牺牲。

李守贞的最后时刻是,放火烧府衙,率妻子等人自焚而死。

郭威不忘记征召那位有远见的赵修己,任命他为翰林。

当初后晋大将符彦卿的女儿嫁给李守贞的儿子李崇训。当时有看相者说:“此女当为天下母。”李守贞听了就高兴:“我儿媳妇都能母仪天下,况我乎!”史称“反意遂决”。等到李守贞自焚时,李崇训先杀了自己的弟弟、妹妹等人,轮到要杀符夫人时,她藏在了帐幕后面,李崇训着急忙慌的没有找到她,与父亲等人自杀而死。

后来乱兵进入李崇训府邸,新寡的年轻少妇符夫人安坐堂上,一副凛然之气,她慢慢地指点着乱兵说:“我父亲与你们郭威元帅是昆弟之交,汝曹不得无礼!”

乱兵被符夫人的美丽、冷艳和威风一下子镇住,无人敢杀害这个美人,很礼貌地将她送给郭威。郭威派遣使者将她送还老友符彦卿。等到郭威养子柴荣镇守澶州时,郭威正式下聘礼,将她娶为儿媳妇。史称符夫人免予河中之难后,丈夫没有了,她的母亲想让她出家,说是可以换来本世的福报,可以延长福寿。但符夫人是一个热爱红尘生活的人。

她回答母亲说:“死生有命。谁愿意剃光了头发,光着个脚丫子,苟活在世上啊!”母度知道不能强迫她,最终没有逼她。这才成全了这个不凡不俗的女子。再后来,柴荣继任郭威为帝,本来就知道这个女子不简单,后来又听说她没有听从母命,不以出家为念,更喜欢她了,最后将符夫人立为皇后。史称符皇后“性和惠而明决,帝甚重之”,性情温和贤惠而又聪明,富有决断力,柴荣大帝甚为尊重她。李守贞儿媳妇符夫人,成为周世宗柴荣的贤内助,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贼臣”赵思绾禽兽行

战后,郭威调阅李守贞的公文书信,得到朝中大臣及藩镇大员与李守贞来往密谋的书信,很多言语相当悖逆。郭威想将这些东西上奏朝廷,但他的秘书长王溥劝谏他道:“魑魅魍魉在夜里才争着出来,见到阳光自然就会消失。希望把这些书信全都烧掉,以此来安定反复无常之辈。”

王溥在为郭威最大限度地争取人心。郭威认为他说得有理,接受了这个意见。

赵思绾、王景崇,则在解决李守贞前后,先后得到处理。

说这个赵思绾好吃人肝,曾把人捆了,活着剖开人腹,取肝,切成细丝,当着活人的面,慢慢下酒。往往是肝都切完了,吃光了,那人还没死。史称“贼臣赵思绾自倡乱至败,凡食人肝六十六”。贼臣赵思绾从开始叛乱到最终败亡,一共吃了六十六个活人的肝脏。

这货又好用酒吞吃人胆,还对人说:“吞到一千个人胆,可以胆大无敌!”他在守长安时,城中绝粮,就吃妇女、小孩,以此充当军粮。后勤部门每天都要按一定数量供给。这样,每餐犒军,就要屠杀几百人,杀猪宰羊一般。

李守贞灭亡在即时,赵思绾也计谋用尽,想不到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赵思绾少年时,曾到已经休闲在家的左骁卫上将军李肃处为仆人。李肃观察他面相不善,不想收纳他,对太太说:“这人眼珠乱转,说话荒诞,来日定是叛臣。不可留用。”李肃太太张氏,是当时名将张全义的女儿,很有些见识,对李肃说:“如果这样,你现在拒绝他,以后会成为你的祸患!”于是送赠给他许多钱财打发他走了。

等到赵思绾占据长安,李肃恰闲居城中。赵思绾想起往事,就多次前往李肃家中探望,向李肃叩拜,如同过去的礼节。李肃不安,又对太太说:“这人老是到咱家来,这是要玷污我的清白啊!万一将来有一天,他被剿灭,我也要跟着受通敌的连累。”说着就恨不能自杀。妻子张氏说:“如此,何不劝他归附国家!”李肃一想正是。

一天,赵思绾又来,恰好向“前辈”请教能保全自己的办法。李肃就对他说:“你与朝廷本来没有什么嫌隙,只不过当初阴差阳错,怕获罪,才有这个不奉命的举动。现在朝廷三路用兵,都还没有攻克。你如果趁现在,改弦更张,幡然改途,朝廷一想,是你率先归附,一定高兴。那样,你当然不会失掉富贵!这可比坐以待毙强多了!”

赵思绾一听有道理,就派遣使者前往朝廷求降。

朝廷还真就答应了他的意见,任命他为华州(今甘肃宁县)留后,可以走近道直接前往就任。

初秋的一天,赵思绾脱下盔甲出城,接受隐帝的诏书。围城将军郭从义派兵把守南门后,又把他接回城里。赵思绾向郭从义要他的卫队和兵甲,郭从义给了他。但赵思绾一想要到很远的华州去,需要多带些钱财,就尽量拖延时间,在长安城中开始搜敛,以至于三次改变行期。郭从义对他不免有了怀疑,同时又非常不喜欢这个残忍的家伙,就密报郭威,请求上手段。郭威当即同意。

一天,郭从义和都监、南院宣徽使王峻等人骑马入城,来到府署,召赵思绾和他的同僚饯行,乘势抓捕。随后城内开始搜捕,抓了亲党三百人,推到街市全部斩首。

“带头大哥”力平三镇

王景崇这边复杂一点,因为有后蜀孟昶的援军,但最后也顺利解决。王景崇自焚而死。

三镇平。

讨伐三镇的前敌总司令郭威,一时威望大增,成了天下第一“兵强马壮”的“带头大哥”。这个“带头大哥”有多厉害?有一故实。

说郭威作为枢密使,带职出讨凤翔、永兴、河中三镇,凯旋时路过洛阳。洛阳有一留守,在朝廷也是宰辅级别的人物,此人恰好也有那么点傲气或傲骨,认为自己也是一“相”,现在郭威凯旋,理应去郊外迎接,但我王守恩并不比你郭威官职低,乘个轿子还是可以的嘛。于是乘了轿子去迎。郭威老远看见一轿子,不禁大怒。但他不动声色,略打过招呼,就进城入了公馆。王守恩只好跟着进来。郭威在馆里待了很久,才派人出来传话说,正在洗澡,暂时不能见客。王守恩还不知道郭威已怒,就坐在花厅慢慢等。

跟着郭威讨伐李守贞的河中府行营都部署,也即前敌司令部办公室主任白文珂正在郭威身旁,郭威就对他说:“这个王守恩乘轿子迎我,实在是太没有礼啦!哪里可以长久地担任洛阳留守?你,现在就去代替他。”

白文珂已经是老臣,但还是不敢违背郭威的命令,只好前往留守办公室办理接任手续。都办妥了,就派一人到公馆告诉王守恩说:“白侍中受枢密命令,办理洛阳留守,手续完毕。”

王守恩大吃一惊!急忙骑马回府,只见家属几百口人已经被驱逐出府,晾在通衢大道上不知所措。

话说这个王守恩也不是好鸟。他性情贪鄙,手下都是一群小人,在洛阳期间干的活,主要就是“掊敛”,搜刮、聚敛。而且各种手段都用,如果立了名目敛财,不管这人是不是病痨残废,一律按照他规定的税率交钱。洛阳有两个土豪,两家人有喜庆在一起聚会,王守恩就找几个戏子,晚上到人家里去,自称“贺客”,得了人家几锭银子回来。

等到他被人驱出府邸,曾经被他无理榨取物资的人,闻风而来,当场指认:这个啥啥啥柜子是我的,那个啥啥啥香炉是我的,不一而足。王守恩失势,还想撑着,但郭威知道后,当场命他偿还。其中自然也有无赖之徒勒索,弄得王守恩家财为之一空。

洛阳留守,那是部长级干部,王守恩比部长还要高一个级别,相当于副总理级别的朝官,但郭威这位“带头大哥”一发怒,居然罢了他官。此事传到隐帝那里,也是一惊,但也没有法子可想。

有意味的是,河中战役后,为了防备契丹,郭威又被隐帝调往邺镇(今河北邯郸)兼天雄军节度使。郭威养子柴荣兼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这样一来,郭威更有了专属于自己的“根据地”。

这时期,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在后汉郭威麾下,而赵匡胤也在最初的青年时代漫游中来到河北。郭威征讨李守贞时,赵匡胤可能已经从军,根据种种资料编年推算,赵匡胤应该就在郭威部下。郭威调往邺镇后,赵匡胤应该也在跟随郭威。那样,郭威后来的“黄袍加身”,赵匡胤应该有经历。

后汉,从刘知远到郭威,所谓的“江山社稷”开始有了沉浮动荡之相。郭威的出现,令后汉的前程,有了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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