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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讨平北汉

历史大观园 宋元文明 2020-07-06 13:08:52 0


太平兴国四年正月,太宗在长春殿宴请北伐将帅,亲自向潘美等人授以战争方略,告知潘美等先行出发,御驾将随后亲征。宴后,潘美率久经演练的宋师,在初春的寒气中,浩浩荡荡开出东京汴梁,北上,兵马雄壮。大宋伐北汉的统一战争开始了。

杨村军演

漳泉、吴越之后,大宋开始盘算攻取北汉。

太宗赵炅即位之初,就对四弟齐王赵廷美说:

“太原,我必取之!”

赵炅将很大精力集中在军事方向上。经常在早朝之后,就到便殿或后苑去检阅禁兵,从中挑选健壮的充任亲军,疲软老迈体弱的,都罢去充任外州地方部队。他的这一做法,延续了赵匡胤以来的禁军制度,也即正规野战部队集中于京师,禁军即相当于野战军。采用这个办法之后,史称“自是藩卫之士益以精强”,从此京师禁军的士兵更加精壮强大。

赵炅还在东京城西的杨村筑起一个讲武台,有时,就带着文武大臣到这个台上去观看大宋野战部队的军事演习。

最初,演习部队由殿前都指挥使、野战军司令杨信,调度、指挥。

杨信将大宋野战军在训练场上训练为一支服从号令听指挥的部队。演习的规则大部由他制定。

杨信在太祖时是一员低级军官,有功,不断晋升。太祖亲郊,也即到城外举办祭祀仪式时,杨信出任仪仗都部署,仪仗队总领队。开宝年间曾奉旨捉拿谋反武将,部署缜密,一举擒获,有功,做到了殿前都指挥使,领建武军(今广西南宁)节度使。领,是遥领,虚衔,不赴任。太祖曾经在宫禁外的后池训练水军,大兵乘军舰往来,不免击鼓呐喊,声震半个东京城。当时杨信在玄武门外居住,此地乃是汴梁内城的北门,距离后池不远。杨信不知道是在演练,听到声音疑心有外敌入侵,来不及换衣服,穿了一身家居皂绨袍,匆匆闯入后池来“护驾”。太祖对他说:“我正在教习禁军水战,不是有非常之事。”

杨信退出。太祖目送他离去,对左右说:“这人真是一个忠臣!”

太宗践祚,强化军事演习,继续由杨信部署。

杨信患有哑疾,发音困难。但就是这样,仍然可以指挥士卒。他调教出的将士,纪律严明,如臂使指。他帐下常有一个童仆名叫田玉,这个少年特别能揣度他的意思。所以杨信在皇上面前奏事、与宾客谈论,乃至于指挥部下,常常将田玉带在身边,想说话时,就回顾田玉,偶尔在手掌上写几个字,田玉马上就能领会他的意思,代替他说出来,几乎不会失去他的本意。

杨村军事演习,田玉也是他必不可少的小跟班。

有一天,杨信生病,忽然能说话了!太宗闻言大吃一惊,知道“回光返照”的故事,马上到杨府来看望这位将军。杨信自言受到两朝恩宠,很是感慨,一时涕泗横流。太宗安慰他一番后,赏赐丰厚。第二天,杨信病逝。

杨信病重时,杨村演习照常举行,太宗命令天武左厢都指挥使崔翰代替杨信指挥。崔瀚部署演习,加进了一些表演的内容。历史记录中的说法是:“分布士伍,南北绵亘二十里,建五色旗以号令,将卒望其所举为进退之节,每按旗指踪,则千乘万骑,周旋如一,甲兵之盛,近代无比。”崔翰分布演习将士,南北绵连近二十里。指挥官手持五色旗作为号令,将士们都要看着不同颜色的旗帜,根据旗帜的偃仰前后方向,作为进退的节制。常常是按照旗帜的指向,千乘万骑,进退周旋犹如一个整体。甲兵的强盛,近代以来无人可比。

太宗看着这样号令严整的战斗部队,非常高兴。他派出近臣秘密地送给崔翰一条金带,转他的话说:“这条带子,是朕在藩邸时用过的。”藩邸,就是赵炅践祚之前的晋王府邸。将一条旧物赠送将士,有体己、亲切的意味。太宗对崔翰的才干非常赏识,对左右说:“像崔翰这样的武将,一定是不会在晋朝出仕的!”意思是:崔翰这么有才干,但后晋时军政如此昏乱,用人不得法,有出息的人是不会为它卖力的。

赵炅也知道当初周世宗、宋太祖多次对北汉用兵,契丹往往来援。于是开始制定中国军事史上最重要的一次“围城打援”战役:包围太原城,阻击契丹兵。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先在太原周遭布局,并尽力在太原附近州郡解决攻城器械和战备粮草问题——这些笨重物资全部由东京汴梁或其他州郡转运,成本过高。于是下令,晋(今山西临汾)、潞(今山西长治)、邢(今河北邢台)、洺(今河北永年)、镇(今河北正定)、冀(今河北冀县)等距离太原较近的州郡,都要按规定备好制造兵器和攻城战具,没有,就要制造,需要的时候,随时听候调遣。此外,这些州郡,必须储备未来大军北上的足够粮草。攻城、打援,几十万人,大部分物资要从这些州郡调运。当然,不足部分也开始从外部漕运辇送,一时间,河北、山西两道,车船不断。

这类战略准备工作从太宗践祚之初就开始了。

冬狩之礼

北汉也不是颟顸之辈,很快就知悉了来自南国的动作。按照北汉君臣的理解,在如此近距离地区准备大战物资,只能是针对北汉的。史称“北汉主甚恐”,于是在转年开春,北汉主刘继元将自己的儿子作为人质押在契丹,又送去“重币”,也即厚重的礼物,向草原帝国求援。但是契丹首领景宗耶律贤认为,从宋太祖以来,两国一直在友好睦邻,不应该有战事,因此没有特别上心。

到了太平兴国三年(978)的冬天,大宋已经准备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个时候,契丹国的一位使者耶律呼图从大宋返回,见到耶律贤说:“宋必取河东,当先为之备。”耶律贤此时只有三十岁,身体状况不佳,一直由皇后萧绰执掌朝纲。耶律贤和萧绰闻言,来问大臣韩匡嗣。韩匡嗣问耶律呼图:“你怎么知道宋国要北上?”呼图说:“这事不难知道啊。你想想,大宋四方僭越之国,一个个都被吞并了,现在只有河东还没有被他们收复。宋朝皇上又总是讲武习战,这是干吗?必定是针对河东嘛!”韩匡嗣听后根本不信,认为呼图所言无非瞎猜,没有任何根据,对他说:“宁有是邪!”会有这事吗?嘁!萧绰虽然在后来的日子里成为大宋帝国最难对付的女人,但此时还是相信了韩匡嗣,“卒不设备”,最后没有对大宋可能的北上做任何准备。

韩匡嗣,乃是一个精通医术的汉人,他父亲被契丹掳往草原,最后居然成为契丹第一代君主耶律阿保机的佐命功臣,所以他也得到契丹的信任。据说阿保机的太太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耶律贤没有践祚之前,与他也是好友;践祚后,即提拔他做了大官,此时的韩匡嗣,乃是契丹国的南京(今北京)留守,封燕王,也是萧绰和耶律贤非常信任的人物。

后来韩匡嗣做了枢密使,南京留守就由他的儿子韩德让代领。父子二人都做契丹南部大都的留守,很为时人羡慕。

北汉多山,太宗开始组建自带机弩重兵器的山地部队,史称“飞山军”。他在讲武台就多次观看“飞山军”发机石射连弩。史称“上将伐北汉,先习武事也”,皇上要伐北汉,先训练军伍之事。

赵炅甚至还在太平兴国三年(978)腊月做过一次“冬狩之礼”,冬天打猎的君王之礼。过去,按礼法,古代帝王有“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的礼制,四季出城到郊外打猎,是“示武于天下”。但随着文明的推演,这类田猎活动毕竟劳民伤财,渐渐被有些君王废弃。这一次,有关部门向太宗汇报,认为应该有“冬狩”活动,太宗没有拒绝。他对左右说:“《老子》有言,田猎让人心发狂;《尚书》有言,田猎让国政荒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为人君者不得不戒。历观前代往事,很多君王迷惑于田猎的快乐,往往导致国家败亡。这是事实。但朕今天所以狩猎,是因为要‘顺时搜狩,为民除害’,不是要自己杀生取乐啊!”显然,“顺时搜狩,为民除害”八字所指,就是要顺天应人,剪灭北汉,以此造福大宋士庶的意思。太宗一直在准备打仗。

就在这年冬天,按例诸州贡举人应该集会于京师,但太宗正在准备亲征河东,下诏暂停贡举。从此以后,这个贡举活动改为间隔一年或两年才正式举办。

也在这年冬天,契丹派遣使者提前来到京师,准备等到来年正月初一,庆贺正旦。契丹没有料到大宋会北伐。

决意北伐

兵机贵密,不可先传。故兵书有言:兵以静胜。宋太宗隐忍三年,除了跟自家兄弟赵廷美说过要征讨河东的话头之外,几乎不提北伐之事。他注意到军事信息要保密、要安全,就不可过于声张,以至于瞒过了契丹主管军事的枢密使韩匡嗣。除此之外,宋师三年静默,除了演习之外,几乎不对外用兵,赵炅也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一鼓作气,收复河东。

现在,藩镇惯性基本得到遏制;南部两个大藩,漳泉与吴越,也纳入大宋版图;剪除贪腐官员,国家秩序有了改善;大宋二十年的积蓄已经足以支撑一场大战;赵炅“三年不鸣”,似乎可以“一鸣惊人”了。

太平兴国四年(979),正月开春,赵炅召来大宋第一名将曹彬,问他:

“周世宗及我太祖,皆亲征太原而不能克,岂城壁坚完,不可近乎?”周世宗柴荣、我大宋太祖,都多次亲征太原,没有攻克。难道是他们的城墙太坚固太完善,拿不下来吗?

曹彬似乎胸有成算,他回答道:

“周世宗攻取太原时,主要因为大将史彦超在石岭关一役兵败被杀,周师人情震恐,不得已,还师。太祖时,因为阴雨连绵,大兵困在甘草地,军人染上腹疾,因此只好退师。现在看,都不是因为太原城垒坚固啊!”

史彦超乃是攻取太原时的先锋都指挥使,柴荣麾下一员猛将,当时带着二十骑为前锋,探路时,遇到契丹大军,激战中,大将李筠又带兵来援,杀契丹两千人。史彦超有了轻敌之意,史称“恃勇轻进”,独自带着几个骑士追击败寇,渐渐离开大军更远,最后在契丹的回身反战中,众寡不敌,为契丹所杀。

石岭关,则是晋北一处要隘,位于阳曲县北,东、西有山,谷底开阔,地势险峻,是太原往北,通往代县、大同等地的交通要冲。北汉与契丹联系,必走此地。周世宗、宋太祖,要收复河东,一定要在此地隔断太原与契丹的联系。史彦超在此战败,导致战局一变。

太祖时曾派出大将何继筠为石岭关都部署,成功地阻击了契丹援军。

太宗心里有数,又问曹彬:“我今举兵,卿以为何如?”

曹彬回答:“我大宋邦国兵甲精锐,人心都拥戴皇朝,如果此时施行吊民伐罪之举,如摧枯拉朽耳!”

曹彬的意见很重要,对赵炅有一种“定心丸”的功能。君臣一番对话后,史称“帝意遂决”,皇上赵炅北伐的决心最终定了下来。

但宰相薛居正反对。他对皇上说:

“过去周世宗举兵北伐,太原倚靠契丹的军援,坚壁不战,结果导致周师疲惫,退兵。到太祖时,在雁门关南之地,击破契丹,将河东人民迁徙到黄河、洛水之间。现在,河东巢穴虽然还在,但危困已甚。我们大宋得到它,开辟这点贫穷之地,都算不上开疆辟土。舍之不足以为患。请陛下深思熟虑。”

薛居正乃是一代名相,但这番话说得实在欠水平,逻辑都不通。北汉,作为多年敌国,“危困已甚”,正是大宋用兵良机。且燕云十六州乃是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治理华夏,必在完我金瓯。北汉与契丹沆瀣一气,直接影响到中原失地之收复,如何说“舍之不足以为患”?

但薛相意见可取之处在于:此时,平北汉,时机、程序或有问题。

在周世宗、王朴时代,在“先南后北”的战略规划中,北汉,都是应该最后平定的割据势力。按照后周战略,必先取幽燕,而后北汉失去外援,那就是囊中之物,几乎可以传檄而定,仗都不必打。北汉必当取,但必当乘兵锋之锐,直取幽燕,而后取北汉。太宗等人先取北汉,后取幽燕,违背当年柴荣、王朴的成熟画策,所以最后有“高梁河之战”的失利。太宗此际决计平北汉失误在此。这是一番大议论,其中自有直达兵机隐微之道的远猷宏谟,容后慢表。

且说太宗赵炅听了薛相“歪论”,也不爽,反驳他说:

“今者事同而势异,且先帝破契丹,徙其人而空其地者,正为今日事也,朕计决矣!”现在北伐,虽然与世宗、太祖的北伐事情一样,但形势已经大有不同。况且,先帝当初破契丹后,迁徙北汉人民到内地,虚空那一片土地,正是为了今天的北伐。朕北伐之意已经定了,不可变更。

随后,赵炅派出了大臣出使高丽,告诉东北边部这个邦国大宋北伐。按太宗的意思,是期待高丽能够牵制一下契丹。但后来的事实证明,高丽没有动。五代以来,高丽始终依违于中原帝国和草原帝国之间,就像后来的西夏,始终依违于契丹和大宋之间一样。小国要生存,在两大国夹缝中闪展腾挪,可以理解。春秋时郑国就在晋、楚两大国的压力下,不断变换身姿,两头下注。正常。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炅又派出朝廷官员到各个州郡去督运军储物资,限期赶赴太原城下。

一切安排妥当,开始组建北伐指挥机关。

藩镇旧习

宣徽南院使潘美为北路都招讨制置使,北伐总司令。宣徽院,掌管并总领宫禁之内诸司及殿直工作,举凡官员核定、祭祀大典、日常朝会、宴享仪式、内外供奉等,都在其管辖范围内,略似组织部副部长、办公厅副主任、礼宾司司长职务之和,但职责范围似乎还要更广。古代职官分工不如今日之细,往往一个官员“岗位”相当于今日多个官员。潘美,乃是北宋仅次于曹彬的名将,曾经在江南、南汉用兵时,功勋卓著。

太原,城广高大,易守难攻,需四面战取。于是分派崔彦进、李汉琼、曹翰、刘遇四员大将分头攻取太原城四门。

但在分派这个任务时,遇到了一点麻烦。

太原城内,西面,是北汉主的宫苑,按照军事常识,这是最难攻取的地方,因为城内必定要在此地布设最强城防力量。刘遇,当时的官职是节度使;曹翰,是观察使,较刘遇级别略低。按照职官轻重排列,刘遇应攻取太原城西,曹翰攻取城东。但刘遇知道城西凶险,不易立功,有忧虑,就提出与曹翰换地方。曹翰说:“我是观察使,班次在您之下,应当在东北。”刘遇坚决要与他调换,俩人争执几天,也没有决定下来。

太宗赵炅担心将帅不和,就对曹翰说道:“卿智勇无双,城西面非卿不能当也。”曹翰这才决定奉诏。

关于刘遇与曹翰交换阵地之事,《续资治通鉴》和《续资治通鉴长编》有不同说法,前者记录说“(刘)遇欲与(曹)翰易地”,后者记录说“(曹)翰欲与(刘)遇易地”。按行文逻辑,《续资治通鉴》为当。但无论哪一种记录,都记录了二将不想攻击太原城的西面。

总之,这是个事件。这个事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于此可以看到北宋将帅沿袭五代以来藩镇习气有多么严重。怕吃苦、怕流血,固然是人之常情,但战争以“士气”为重,丢了“士气”,军人质量是有问题的。一代雄主赵炅对此也只能优容,足见汉唐“尚武”精神,经由五代乱世,斫丧之深。这是后来的大宋君臣,除了少数例外,一直未能有效解决的内部问题。军令之严,五代以来,仅见于周世宗柴荣一人而已。史上“弱宋”之论,主要是指军人之“弱”,而军人之“弱”,又往往与领袖对将帅的这类优容有关。

北伐,攻取太原,四面城要有联络部署,要有人巡视四面城壕,随时通达信息,也要有人观察攻城器械损失状况,以便随时补充。赵炅也做了安排。

粮草准备,早已通知地方,并已经安排督运,现在,又派出河北转运使与陕西北路转运使分掌东、西两路转运使事。山西,居于河北、陕西之间,这样部署,考虑到运输线路最短,可以快捷调运。太宗对粮草有足够重视。他在后来御驾亲征时,在河北邢州(今河北邢台市),认命唐州(今河南唐河县)团练使曹光实到陕西去转运当地粮草。曹光实想到疆场效命,对太宗说:“臣愿提一旅之众,奋锐先登太原城。”太宗说:“军用资粮事大,足够你展示自己本事了!”

更重要的是,太原与草原之间,石岭关一带,必须派出得力将军,阻断可能的契丹来援。赵炅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云州(今山西大同)观察使郭进。

太宗赵炅从公元976年执政,到997年病逝,二十一年间,总与契丹发生战事数十场,互相间各有杀伤,按战例统计,宋师赢得多,输得少,但“高梁河之战”和“岐沟关之战”两场战役宋师吃亏较大,让大宋君臣意识到问题的严峻。这数十场战役,是中国史上意义重大的“澶渊之盟”实现之前必要的前奏。之所以有“澶渊之盟”,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双方都深入骨髓且不无悲哀地认识到,谁也无法吃掉谁。在这个基本“共识”面前,双方有了向着“和平”趋近的主动性。各自都有了“求和”的真诚意愿。宋太宗与契丹多年征战,等于在为后来签署“澶渊之盟”的宋真宗“做工”。

但在“共识”来临之前,战争无法避免。

“惟有战耳”

就要到来的“石岭关之战”,是太宗朝与契丹之间的第一场战争。

这是大宋平北汉战争的组成部分。

太平兴国四年(979)正月,大宋名将郭进大败契丹。

郭进是北宋名将,参与多次战役,几乎无败绩。他是少数御下严厉,而又懂得节制、有名士风范的将军。当初,他镇守边防,赵匡胤给他派遣士卒时,对士卒训话就说:“你们到了郭帅那里,可要恭谨守法啊!我这里,可以原谅你们,到了郭帅那里,犯了法可就没命了!”五代以来,郭进是少数最富荣誉感、责任心,并带兵有方的优秀军人。

话说契丹,闻听大宋在部署北伐,耶律贤不禁长叹道:

“耶律呼图真能料事!朕与韩匡嗣虑不及此啊!”

在耶律贤看来,伐北汉,即等于伐契丹,也就等于撕毁了契丹与大宋多年以来心照不宣的“和约”。于是,他派出了使者到东京汴梁,来质问太宗:

“何名而伐汉也?”你们以什么名义讨伐北汉啊?

太宗赵炅这时不失时机地说出了一句铿锵名言:

河东逆命,所当问罪。若北朝不援,和约如故;不然,惟有战耳!

河东悖逆天命,理当问罪。如果你们北朝不来援助河东,大宋与契丹的和约一如往日;如果你们援助北汉,没有办法,那就只有一战!

太宗这句话,与当初后晋景延广“十万横磨剑”论一样,都彻底激怒了对方。从此,终太宗一朝,没有与契丹恢复和约;乃至于到了太宗晚年,感到不仅战胜契丹无望,收复燕云十六州也无望,开始主动向契丹求和时,契丹也没有答应。契丹与大宋的“睦邻友好”,要一直到宋真宗时代,“澶渊之盟”才开始。

与景延广不同的是,景延广是一时大言,事实上并无底气自信;太宗伐北汉,则准备了三年时间,有非同寻常的自信。

公元979年,太平兴国四年正月,太宗在长春殿宴请北伐将帅,亲自向潘美等人授以战争方略,告知潘美等先行出发,御驾将随后亲征。当时,太祖时擒住的南汉国末帝刘 、太宗时归顺的漳泉藩帅陈洪进、吴越国王钱俶,都在座。刘 嘻嘻哈哈地说:“朝廷威灵波及远方。四方僭窃的割据之主,今天都在座中;等到早晚平定了太原,刘继元也到了。臣刘 乃是座中最早来朝的人物,到了那一天,愿意拿着木棍作为‘权杖’,充当各位‘降王’之长。”一番话说得太宗赵炅大笑起来,给了他不少赏赐。

宴后,潘美率久经演练的宋师,在初春的寒气中,浩浩荡荡开出东京汴梁,北上,兵马雄壮。

大宋伐北汉的统一战争开始了。

赵廷美不做“留守”

宋师正月北伐,二月,北汉又到契丹请援。此时,契丹已经得到太宗“惟有战耳”的刺激,也正在做着援汉的准备。

契丹国内一直施行“一国两制”制度,南部由南院也称南府管理,多施行中原汉人制度;北部由北院也称北府管理,多施行草原契丹制度。接到北汉请援报告后,耶律贤即组建了以南府宰相耶律沙为都统,也即总司令的援军队伍。同时,又派出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带领所部,为后续部队。契丹的队伍声势不小。

太宗赵炅在潘美之后,率部亲征。

皇上出行打仗,首都要有太子或最亲信的人物“留守”也即“监国”。当时按照“金匮之盟”的逻辑,太宗之后,应该是太宗的兄弟赵廷美做国君,于是,太宗就指定赵廷美执掌京师“留务”。赵廷美当时的职务职称是开封府尹,东京市长,封秦王。府中就有一位判官名叫吕端,闻听消息后,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赵廷美说:“主上栉风沐雨,吊民伐罪;秦王您处于亲族贤人之位,应当做出表率:扈从主上亲征。如果留下来掌管监国之任,不符合大义。”赵廷美认为吕端说得对,就主动上表请求跟随大军北行。

赵炅答应了兄弟赵廷美的请求,改派宰相沈伦为东京留守兼判开封府事,宣徽北院使王仁赡为大内都部署。

吕端这一建议得到了赵炅的赏识,在后来的日子里,吕端成为太宗一朝的名相。提升他的时候,有人认为“吕端糊涂”,太宗说出了那句名言:“吕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考吕端生平,他确实做了几件“大事”,对安邦定国发挥了了不起的作用——尽管,这几件“大事”看上去不那么起眼。这是后话,书中自会讲到,这里表过不提。

太原外围攻防战

太宗车驾离开汴梁,五天后,到达黄河口岸的澶州(今河南濮阳)。

此地,有个地方小县城的文书小官在道路旁向太宗献书。太宗见他署名“宋捷”,不禁心头一喜,感觉讨了个吉利彩头:宋捷、宋捷,宋师大捷嘛!于是提拔他做了将作监丞,这是朝廷负责建筑和各类宫廷艺术品用度的官员。宋捷先生很有可能借自家姓名来撞运气,史称“以姓名盗爵禄者也”,用姓名来盗取官爵俸禄的人啊。大战在即,“宋捷”算是好兆头,太宗喜欢。

到了三月初,潘美大军在部署包围太原城时,太宗大驾到达了河北境界。潘美施行了“蛙跳”战术,越过北汉南部若干据点于不顾,直接进驻太原城下。太宗则替潘美做扫清太原周边的工作,组织了一场场小型战役。

在河北镇州(今河北正定)驻跸时,太宗派出大将去攻取隆州(今属山西祁县)。此地在太原南一百五十里,地势险峻,是北汉抗拒大宋的南大门。隆州破,太原南部无险可守。北汉仗恃着隆州要塞,试图遏制南师北进。但潘美大军径直绕过此地,直扑太原时,此地守军未敢出城拦阻。太宗到达河北后,即传令大将将此地包围,等于在太原之外,另辟战场。这一支围军的主要任务就是看住城中北汉兵,免除潘美后顾之忧。

但隆州南一百六十里还有一个沁州(今属山西沁县),也是北汉安插在河东的一处战略要塞。此地虽然不大,但一旦动起来,也有摇撼大宋围军的可能。太宗也没有给北汉这个机会,同时派出将军远远地将沁州围了,不得令其出城。

不久,又派出河北大将分兵进攻盂县(今属山西阳泉)。此地在太原东偏北约一百五十里,是北汉重要的东大门。

太宗从汴梁北上,在河北镇州,与太原东西相望,遥控全局,战略部署非常完美。围攻隆州,等于给了太原一个直击态势;围攻盂县,则等于给了太原一个右手勾拳的态势;围攻沁州,则相当于补充力量,连环直击,让北汉这些零星的防地成为待剔的死子。整体上,太宗摆出的是一个钳形攻势,逼迫太原龟缩城内,不敢略动——无论实动、佯动,太原都没有机会了。

但石岭关那边出现了状况。

原来,太宗担心郭进独立支撑打援任务,有凶险成分,就再责成时任汾州防御使的田钦祚支援郭进,也屯兵于石岭关附近做郭进的护军。但是此人与郭帅不睦,当敌人来时,他竟闭关自守;敌人撤退时,他又不追;还积蓄军用物资,大有谋利的倾向。郭进几乎无法与他配合。田钦祚的部下向太宗打了小报告。太宗下诏组成前线军事法庭审查此事。田钦祚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但太宗还是采用了优容政策,没有动用杀罚手段,只将他斥责一顿,改领睦州(今属浙江淳安)防御使,尤为失策的是,居然要他继续护军,与郭进同守石岭关。

石岭关大捷

幸亏郭进有江海气象,更有战神风采,静如林立,动如山倒,敌兵不接触,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一旦接触,郭进出手极快。在通往石岭关的路上,一个叫西龙门寨的地方,郭帅重创了北汉守军,擒获千余人,并将这些俘虏送到太宗所在的行营镇州。

这时候,契丹加大了支援力度。耶律贤一面派出北院大王等人增兵戍守南京(今北京),一面动员了山西北部,也即当年石敬瑭出让的大同一线武装力量,增援北汉。而先头部队,由南府宰相耶律沙为都统的契丹劲旅,已经到达石岭关附近,在一个叫白马岭的地方,遇到了一条山涧。

郭进大兵也已经到达此地。

涧水不深,耶律沙与郭进隔涧相望,互相看得见各自的旗帜。虽然各自都有心理准备,知道此地将有战事,但两彪军马蓦然撞见,还是有了大战前的紧张。耶律沙乃是契丹总领南院事的大臣,做事稳重,他见郭进旗帜严整,兵马雄壮,而且漫山遍野,随着草原骑兵的两侧展开,郭进骑兵也在两侧迅即展开。耶律沙担心不能迅即取胜,想与后面即将到来的耶律斜轸会合后再战。但跟从他一起来的枢密副使穆济、冀王塔尔等人,求功心切,认为“急击之”比较好。耶律沙犹豫,又没有理由否定他们的意见,于是同意。

塔尔等人于是率领先锋部队开始渡涧。

骑兵在涧前空地迤逦伸展,而后响起了呜呜的号令,牛角声壮。骑兵开始冲锋,马蹄溅起的水花在初春的空气中飞舞。弯刀在半空中挥动。骑兵后面是呐喊着的步兵,长枪大戟,金属相撞,石岭关山鸣谷应。

令耶律沙惊异的是,郭进大军如数万尊石雕,冷冷地,一动不动。他稍稍勒住马缰,滞后观察。

这时候,契丹数万铁骑已经冲锋到了涧水之半。郭进发出了迎击的命令。只见大宋这边石雕般的兵马忽然发出震天撼地的吼声,迎着半渡的草原兵,山一般碾压过来。郭进率先刺入敌阵。

后面的事就简单了。契丹猝不及防,所见到的宋师瞬间爆发出来的士气,不可阻遏,于是在稍稍出现的一点犹疑惊恐中,士气顿衰。当草原兵返身逃跑时,宋师有了切瓜削菜般的快意恩仇。

契丹兵一时大败。冀王塔尔战殁,大将图敏战殁,将军唐古战殁,塔尔之子华格战殁、耶律沙之子德琳战殁……

耶律沙急忙组织督阵,但郭进大兵已经推进到涧边,甚至几次将耶律沙围住。紧急时刻,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后续部队到达,迅即组织弓箭向胶着中的宋师射击。郭进一面组织反射,一面指挥部队撤离,退回到涧水之南。回顾涧水,已被血液染成红色,到处是契丹兵尸体。史称耶律沙、穆济等“仅以身免”,勉强活着逃出了战场。

这时巡逻兵来报,捉了北汉派出的细作。郭进将搜出蜡丸打开看时,原来是北汉送给契丹,告知“守城待援”的紧急请求。

郭进一面向太宗赵炅汇报石岭关捷报,一面将北汉细作派人押赴潘美围城部队。在城下,宋师向城头呼喊,在北汉守军的眼皮底下,将细作斩首示众。史称“城中气始夺矣”,太原城中见援军迟迟不到,派出去的细作也被擒杀,“誓死守卫”首都的士气因此开始衰落了。

与此同时,太原周遭也不断有州郡被宋师攻克,没有攻克的,也被看住,无法出城“勤王”。

太原大城被潘美十几万大兵围得密密匝匝,契丹援军被郭进布防得法的骁勇阻遏得寸步难行,诸州郡被太宗派出的宋师看守得水泄不通,眼瞅着北汉已经岌岌可危。这时北汉主刘继元的驸马都尉卢俊,在三百里外的晋北代州,获悉太原城危,于是主动派人驰往契丹告急。但史称“辽人败衄之馀,不能再发兵救”,契丹石岭关以及诸州不断遭遇败绩,暂时没有能力再派兵救援。

太宗在河北镇州,了解到战役形势后,开始向太原这座困守中的孤城进发。

镇州到太原,要翻越太行,近五百里山路,从四月壬戌日到庚午日,太宗一行走了八天。一路上,不断有捷报传来。

北汉有“鹰扬军”,被宋师击破。

骁将解晖

一向与中原来往不多的夏州(今属陕西靖边县)节度使,党项人首领李继筠,派遣两位刺史,带领蕃、汉大兵,列阵渡黄河,攻略河东辖境,以此策应大宋讨伐北汉,史称“以张宋朝军势”,以此来扩大宋朝讨伐军的势力。

太原西北四百里的军事要塞,北汉固守多年的岢岚军(今属山西忻州),被折御卿攻克,擒获守军大员。随后又南下,攻克太原西北二百多里的岚州(今属山西吕梁县),在此地擒杀北汉一位刺史,活捉一位节度使。

折御卿乃是府州(今陕西府谷县)观察使、永安军(治所在府州)节度使。折家世族,为后周时晋北大户。折、佘音近,后世小说家言称为佘氏,为佘太君家族原型。折家在太祖时归附大宋,镇守北疆,多次击溃契丹,乃是宋初名将。

包围多日的隆州,也被攻克。

破隆州的宋师司令是骁将解晖。

征北汉之前,太宗令他在太原南部泽潞地区筑城,作为看守北汉的军事要塞,城成,取名“威胜军”,就以解晖为威胜军节度使。史称此人“鸷猛木强”,像鹰隼一般猛烈,像木石一般刚强。每次受诏征伐,解晖都战斗在最前列。一般人看着害怕、忧虑的战局,在他看来很简单、很容易。他浑身都是创伤,从太祖时起就屡立战功。

解晖的父亲就是军人,后唐时西征蜀国阵亡,当时解晖年纪尚幼,但那时即立志:成人后要做军人,为父报仇。后晋时,解晖投军,跟着石敬瑭攻击叛臣安重荣,曾领精兵百余人,夜袭屯驻数万大兵的敌军营栅,在敌军看来,夜色中来袭的这一伙骑兵,犹如从天而降。解晖在敌营中左右冲突,居然斩获甚重,凯旋。那一仗让他成名,天下皆知有解晖者“鸷猛”如此。后周时,北汉刘崇与契丹联军入侵晋南,解晖与枢密使王峻前往迎击。夜半,他再一次发挥“鸷猛”性格,率三千人奔袭契丹军营,契丹兵大乱,如沸腾四溢的粥锅一般,四散而逃。后来又跟随周世宗南征淮南,生擒南唐一位刺史。

进入大宋,为太祖麾下一位步军司令。太祖在北征泽潞李筠时,解晖也立战功,一次战斗中,眼睛被箭矢射中,但仍然如夏侯惇般力战不已。太祖派将南征荆楚,解晖所部水军生擒岳州守军头领以及高级将领十四人,俘虏斩杀数千人。太祖征太原时,在北汉辖境击破敌军,斩首千余人。因功改为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市)刺史。

这一次太宗北征,派他带领所部围攻隆州要塞,他的部下西头供奉官,负责武装制度的朝廷内部官员袁继忠,武骑军校、军中骑兵队长许均,二人率先登上城楼。

许均身上有八处受伤,但仍在汗血淋漓中,咻咻气喘中,勇战不退,带领部下从城楼杀到城内,擒杀守军三百余人,活捉北汉派遣到隆州前线来的招讨使,也即司令官李珣等六人。

太原已是困兽

袁继忠在解晖麾下,也是一人物。

他在后周时就是一个有战功的将军。入宋,太祖时,参加了多次讨伐战役,所在有功。这一次征讨北汉,他进入敌区,连破三座要塞,擒得敌军将校多人,更俘获敌兵、牛马、铠甲、器械数以万计。但有意思的是,他的同列多人在敌区搜掠,却没有更多收获。这些人担心,对比之下,你那么多战功,我们咋办?于是,就很实在地跟袁继忠说了这个忧虑,史称“乃以诚告”。袁继忠不认为这帮人没出息,也不认为这帮人在挤对自己,就很慷慨地将自己的俘获分给众人,让他们“列表”,算作他们的战功,上报。此举很像东汉名将大树将军冯异,从来不居功。后来的日子,他在代州,击破入侵的契丹兵,在长城口,又一次击破契丹兵,与主帅一道,杀获数万敌众。但很多战功与主帅和战将捆绑在一起,有些就不好算在袁继忠头上,有人看到他功勋卓著,就劝他上表自论其功,史称“继忠不答”,袁继忠根本就不回应这个问题。

强将手下无弱兵。解晖的部下,就有这样的将士。

此一役,太宗知人有道,用人得法。

太宗一路收获着好消息,这一天,来到太原城下。

望着周世宗、宋太祖两代人没有攻克的大城,太宗赵炅有了一点隐隐的期待。他开始暗暗地谋划北汉之后的地缘战略。他应该有远迈前人的武功。他认为他能做得到。恢复汉唐旧疆,可能不是梦。

正在这时,来了一个坏消息——镇守石岭关的大将郭进,薨。

跟郭进在一起的田钦祚,多次放纵做奸利不法事,郭进曾多次向太宗汇报。田钦祚知道郭进是个没有什么心机的人物,而且性情木讷刚烈,就在二人接触时,多次以语言凌侮郭帅。郭帅也拿他没有办法,打不得骂不得,抗争不得,辩别不得,一怒之下,气昏了头,自缢而死。但田钦祚向太宗汇报时,却说郭帅是“中风眩”。太宗悼惜很久,缓不过神来。

史称“钦祚性阴狡”,田钦祚性情狡诈。他的劣迹不少(《大宋帝国三百年》前几册中说到他的故实),奇怪的是,历经太祖、太宗两朝,他居然没有被赵家兄弟看透,也没有受到朝官弹劾。想来他的“阴险、狡诈”骗不过史家,却骗了时人,奸人自有奸道,可能是局中人无法勘透的。不过他的战功不低,最煊赫的是,太祖开宝年间,他曾以三千人的宋师与六万人的契丹兵周旋,剪灭不少敌兵。最后退守小城,在敌人包围中,还能整军而开门,突围而去,居然三千士兵“不亡一矢”,连一根箭矢都没有丢失。此事近似于神话,据说在草原那边都在传扬“三千打六万”的故实。也许正因为此人还有骁勇的一面,所以太祖、太宗对他有了睁一眼闭一眼的姿态。

太宗赵炅在行营揣摩良久,最后派出了冀州刺史牛思进替代郭进为石岭关都部署。石岭关必须由猛将据守。牛思进也是奇人。据说他有一对铁耳朵,将强劲的弓弦挂在耳朵上,一只手扯弓背,居然可以将弓扯满!还有本事,可以背靠墙站住,随你找两个力气大的将卒,拽着他的胸部,想从墙下拉动他,门儿也没有。他就好像长在了墙上,巍然不动。史称“军中咸异之”,军中将士对他这个本事都很惊异。围城打援,在打援部署中,牛思进与郭进都很称职。俩人先后钉在石岭关,终河东之役,契丹没有越过关口一步。

太原周边,北汉所有的军事要塞都被拔掉了。太原犹斗,但早已是困兽。

剑舞吓人

宋军围城也很出色。

太宗赵炅来到城下,宋师士气大增。

御驾驻跸在汾水之东。汾水在太原之西,太宗就在汾水与太原城之间,城墙里面,就是北汉宫城,守军在此部署了最重要的城防力量。太宗来看望大将曹翰的攻城队伍,巡视了宋师大营,了解了部分营垒攻具,如俗话所说,亲切慰问了前线将士。然后,他在行营中亲手写了一份劝降诏书,派人送达城下,要守卫城门楼子的河东兵将诏书转给北汉主刘继元。但守卫城楼的“指战员”们不敢接,太宗劝降的意见到达不了北汉最高层。

郭进俘虏的北汉细作在城下被斩,已经让城中人丧气;太宗更发明一种游戏,吓唬太原守军。

此前,太宗曾在诸军选择身手灵便敏捷的士兵,专门要他们练习剑舞。这种剑舞很像现在的杂技演出,几百人列阵,手持利剑,耍巴一阵后,会将利剑掷入空中,而后士卒们跳跃起来,或左或右,或前或后,摆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或如“野猪进林”,或如“钟离挥扇”,或如“张飞片马”,或如“举火烧天”,或如“结跏趺坐”,或如“凤凰展翅”,或如“苍龙摆尾”……闪转腾挪间,士卒们纷纷接住空中掉落的利剑。剑光闪处,惊险万分。城上守军看得呆了,看到的人都感到很恐惧。

在汴梁时,有契丹使者来访,太宗曾要这批训练有素的士卒在大殿汇舞。契丹使者看到数百人光着膀子,鼓噪而进,挥剑而舞,跳起来、掷起来,不免摄心动魄,史称“(契丹)使者不敢正视”。等到这次巡视攻城,太宗再令这支传奇队伍做环城表演,作为御驾前导。据说“城上人望之破胆”。

荆嗣生猛

转天夜半,太宗看看刘汉没有降意,开始在城西大营观看宋师攻城。

攻城将士见皇上在身边,勇气大增。

这时,一位校官来到太宗面前,要求自己带领一支敢死队先攻。太宗看时,原来是太祖时名将荆罕儒的从孙荆嗣。当初荆罕儒曾经打得北汉屁滚尿流,但在他未加提防时,不幸被北汉名将郝贵超杀害。现在荆嗣来请战,也有为祖上“雪耻”的意思在。太宗理会他的意思,就让他攻取城西的一个门楼。荆嗣领命,带着百十个身手不凡的健卒,开始借助于云梯,登城。主帅赶紧又安排其他门楼的登城勇士同时行动,以分解荆嗣这边的压力。

荆嗣不负太宗厚望,率先登上城楼,太原西城矮墙之内有了殊死搏斗。

只见校官荆嗣满口流血,呼喊时,嘴里喷出血雾,那是他的牙齿被敌人的刀剑刺落;他挥舞起来的胳膊,一只手已经血肉模糊,那是炮石击碎了它;他飞起来的一只脚,带着两支雕翎箭,那是被守军飞羽所伤。月光之下,城楼之上,本来应该是非常富有诗意的地方,唐人就有诗歌咏叹此类良辰美景道:“片月低城堞,稀星转角楼”,在高城墙垛之上看月亮都显得那么低矮,城门角楼看到的星星都在缓缓移动。但在此刻,夜半,大山、汾水、孤城之上,骨肉生灵,却在血拼。太宗看得很感动,见荆嗣受伤不轻,赶紧派人召他回来,当即给了他慰勉和赏赐。荆嗣回营养伤。

月光之下,第一轮攻击暂停。远山有烽烟,城楼有悲笳。四野的炊火,照亮了堆放在营帐内外的羽箭,军营内像燕尾一样两角叉开的军旗,在星月之下有一种浮缓着的悲怆意味。在唐代,这类旗帜可以称为“蝥弧”。几处营帐,将校们兴致不低,在星垂平野的汾水之滨,夜宴吃酒,互相讲述攻城时出生入死的瞬间,有几个将军甚至不卸掉沉重的盔甲,就在篝火之旁举着酒器——或酒坛,或陶碗,或锡壶,或觚,或盅,或盏——跳起舞来,军士们助兴,有人会擂起喜庆的鼓声。夜色深时,司务挥舞起一面旗帜,一波一波,渐次传递到绵延几十里的大营,此起彼伏地传来一声声呼喊,这是夜寝的口令。这一幕,令人遥想起唐人《塞下曲》的意境:“野幕敞琼筵,羌戎贺劳旋。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宋箭宋得

太宗每次观战,都要穿上甲胄,距离城墙很近,守军的箭矢、滚木、擂石、灰土等,往往都要落在他身边。左右有人劝谏太宗离战场远一点。太宗说:“将士争效命于锋镝之下,朕岂忍坐观!”我大宋将士们都争着在敌人箭雨之下效命,朕岂忍心作壁上观!太宗这句话,很快就传遍全军。诸营将士闻言,史称“人百其勇”,每人都比此前勇敢百倍。人人都愿意“冒死先登”。

大宋攻城,有掩护部队,就是弓弩手,史称“控弦之士”。登城部队在前,掩护部队在后,射出的箭雨密集程度为有史以来罕见。有史料称太宗赵炅攻取太原,这样的掩护部队有“数十万人”。我不信这个数据。整个攻取太原的部队,没有详细资料记录,但是根据各方力量之估计,包括辎重转运、战事民工、其他州郡的遥远策应(如折御卿在西北攻击北汉辖境等),宋师应在三十万人内。直接攻取太原城的部队不会超过二十万。此时,太原城内武装力量大约两万人(北汉军人总三万人)。但宋师“控弦之士”为历来最多,可能是一事实。箭手们在太宗乘舆之前列阵,一排排,成行成列,进退有法,交替前行,专门瞄准城楼、城垛间露出的人影。但城堞一般都有半人多高,且有可观的厚度,这样,城下箭镞射往城上时,就有了一个仰角,一般就会飞上城楼斗拱之间,或落入城内,成为流矢。还有些强弓,包括威力强大的床子弩,箭杆较短,但弓力强大,可以直接射入城墙之内,这样,就像外梯一样,利于攻城士兵攀爬。当敌楼发现险情,试图布置檑木滚石时,城下“控弦之士”又开始新一轮掩护,更密集的箭雨射向墙头。就在这样的争夺博弈中,宋师射出的羽箭是传说中“草船借箭”的数倍。整个太原城,城楼上、城墙上、马道上、府衙间,到处落满羽箭,如刺猬一般。以至于大宋捉到的“生口”,活着的北汉兵民,向宋师坦白道:北汉主城内储藏羽箭有限,因此动员市民搜集落到城内的羽箭,一支箭可以换十文钱,这样购买,“凡得百馀万”,得到了百多万支,都被北汉主聚集起来,储存到兵器库里了。太宗闻听,大笑道:“此箭为我蓄也!”北汉主这么干,这是在为我大宋储存武器啊。等到后来太原城被平定,楚弓楚得,宋箭宋得。

宋师有掩护部队,北汉也有忠于汉朝的弓弩手。城久不下,北汉有人。城上也不断地有箭雨俯射。北汉组织起反攻来,往往也很奏效。

洞屋

太宗从西城巡视到南城,大宋名将,彰德军(今属河南安阳市)节度使李汉琼,此地担任攻城都部署,也即南城攻城司令官。他率领将士,安排好城下掩护部队,开始亲自登城。他以司令官的身份带头行动,感动了部下,于是跟着他冒矢而上。李汉琼借助机器传送的移动云梯率先登上了城垛,但守军箭矢射中了他,其中有箭射中头部,一根手指也被守军大刀砍断。血染红了他的全身。太宗在城下看到,急忙命人死力营救。控弦之士的箭雨更密集地向城上射出,有士兵千难万难中救出了主帅,从云梯放下。

太宗赵炅亲自检查了他的伤势,为他敷药。然后表示,要到前线去,离将士们更近一些。甚至,他还要到“洞屋”去,亲自参与指挥攻城。

“洞屋”,又称“洞子”,是古来重要的攻城器械。形状很像一间长筒状小屋,可大可小,用木柱撑持,外包牛皮或铁皮,有的还要包上泥瓦,用来防止城上的箭雨、擂石、开水、石灰等。“洞屋”一般安装有车轮若干,可以由里面的士卒推着前行。一般攻城,都会事先填平城壕,或在城壕上搭建活动桥梁,供士兵靠近城根。故“洞屋”,可以直接推到城下。“洞屋”战时主要任务除了攀爬登城之外,还挖墙脚,穿洞。城内反“洞屋”,除了从城堞之上往下俯攻之外,有时还要在城内挖壕,注水或置放尖锐战具,阻遏穿洞者顺利入城,而后守军可以以逸待劳,洞口狭窄,不可能“一拥而入”,只能次第“鱼贯而入”。这样,洞中人入城,进来一个就会被杀掉一个。所以“洞屋”穿城而入的战例很是罕见。“洞屋”的功能,除了贴近城墙攀爬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心理战。

还有一种“洞屋”,与云梯结合,轮子安在云梯下面,“洞屋”在云梯上面,略呈Z字形,状如鹅,故又称“鹅车”。这样的“洞屋”可以直达城堞之上,如果顺利送达,“洞屋”里的将士可以直接跳入城垛之内。但守军也有办法,就是抛出钩锁,在“洞屋”还没有到达城垛之际,将其拽翻,然后泼出火油、火把,将整个“鹅车”烧毁。这类攻防除了技术上的熟练高妙之外,很大程度上,还有运气。一般来说,被动的防守者反而更显主动,主动的攻击者反而略显被动。

《宋史》中说李汉琼也是一个“木强”之人,与前面说的那个解晖一样,也是一个木石一般刚强鸷猛的骁将。此人好“使酒”,也即借酒劲耍性子,但对大宋的统一战争确是战功赫赫的人物,而且忠诚。当他听说皇上要到那么凶险的前线去督战时,不禁心下一惊,马上对太宗说:“守军在洞屋那里,矢石如雨!陛下奈何以万乘之尊要到那么险恶的地方去啊!不要去啊!如果您不听臣下劝谏,是臣子失职,臣请先死!”太宗想想,接受了他的意见。

李汉琼此语有大义。三军攻城,帝王亲临,如有闪失,必酿大祸。因此,臣下如工蜂护卫蜂王,是自然法之正价值所在。忠诚,在任何时代,都具有独立方向的肯定价值。李汉琼一番话,按照现代交往理论评判,可谓“真诚宣称”,在这个语境之下,至为“妥当”。

李汉琼因此不惟得到庙堂肯认,也同时得到江湖肯认。名气虽然不如杨老令公、呼延赞等人,但也有声有色。后世流传杨家将故事(不是故实)有《李汉琼智胜番将,杨令公大破辽兵》的段子。说大辽将军韩匡嗣与宋师李汉琼部遭遇,惊慌害怕,在逃跑中被李汉琼追及。看看危急之中,大辽猛将刘雄挺身来斗。李汉琼更不搭话,与刘雄战不几合,一刀将其劈落马下。

小尉迟呼延赞

名动天下的呼延赞也参与了这一次平定北汉的战争。他当时任铁骑军指挥使,马军铁骑部的司令官,跟随太宗来太原。他见攻城久久不下,于是也像李汉琼一样,率部亲自登城。当云梯把他送入城堞上时,他竟连续四次站立不稳,跌落下来。史上没有说他跌落到哪里,是跌落到城墙里面,还是外面。如果是前者,那就已经进城了,况且城堞到城内城道只有半人多高,摔不坏,足可翻身起来与守军格斗。但如果是跌落到城外,那城墙高达十来米,三四层楼高,四次摔下,不可思议。根据推断,他应该是摔落城外。太宗见状,亲自赏赐了他。

呼延赞后周时入伍,入宋后曾在先锋队伍中,跟随王全斌讨伐后蜀,有功。这次征伐北汉之后,他又跟随崔翰戍守定州,作战勇敢。后来也曾向太宗献阵图,以及打仗时的要领、建构军营的方法等意见书,想以此求取边关将帅之职。太宗让他显示自己的武艺,呼延赞就打扮起来,全副武装,带着四个儿子,在宫苑中骑马盘旋好几圈,手中的铁鞭挥舞起来,很有声势;还能使枣木长槊,也颇虎虎生威。太宗很高兴,给了他们父子五人几百两白金。不久,太宗任命他为保州刺史,治所在今天的保定。那时候,这里已经是大宋边疆。但史称此人“无统御才”,没有驾驭部下的才能,太宗给他换了个地方,出任辽州刺史,治所在今天的山西左权县。史称“又不能治民”,又不能治理当地政事,没有办法,只好继续做职业军人,当了个“都军头”,某军某部的军事长官。但是因为有资历,还是给他“遥领”了一个刺史,但不管具体军政事务,也不须赴任。

史称呼延赞“有胆勇,鸷悍轻率”,有胆量有勇气,鹰隼一般猛悍,常置生死于度外。坐骑乌骓马,战时像日本人那样在额头上来一道红色巾帛,史称“绯抹额”或“绛帕首”。这东西额头一亮,军中望去煞是鲜艳。故《宋史》说他“服饰诡异”。不仅如此,他的兵器也很“诡异”。他制作多种古怪兵器,其中有“破阵刀”“降魔杵”等,还有一种类似于三尖两刃刀之类的东西,每一种都重达十数斤。他一生仰慕大唐太宗时名将尉迟恭,自称“小尉迟”。

他常对人说,愿意效死沙场。又说“受国恩深,誓不与契丹同生”,于是开始遍体刺字,自己全身刺满了“赤心杀贼”四个字,全都用墨将字染黑,嘴唇里面也刺字,也弄黑。又给几个儿子在耳朵后面刺字“出门忘家为国;临阵忘死为主”。他所使用的马鞍子以及兵器战具,也都刻了字。最后又召来会刺字的兵卒,让他给自己的妻子也刺这几个字,理由是“受重禄无补”,接受国家这么重的俸禄,却没有办法报答国家,所以应该脸上刺字“以表感恩之意”,如果不听话,不刺字,当场就要斩首。此举一出,全家号啕。因为女人家家脸上刺字,从古不见这类“感恩”法子,以后还怎么见人?所以全家哀求他说“妇人黥面非宜,愿刺臂”,妇女人家脸上刺字不合适,愿意刺臂来代替。呼延赞想了想,同意了刺臂。于是妻妾仆人都被胳膊上刺了四个字:“赤心杀贼”。

史称呼延赞其人“性复鄙诞不近理”,性格鄙陋荒诞,有时不近情理。譬如,他会在盛冬季节,用冷水给孩子来个兜头一盆,希望能借此法,让孩子长大后不怕寒冷,身体健壮。他有个小儿子,才刚过“百天”,还在襁褓中呢,被他提到城楼,扔到城楼之下,孩子居然不死,人问他何以这么干,他回答说:“用这个办法来试试孩子的命大不大。”也许呼延家确有异禀,他自己就在太原城上摔下四次,毫发未伤。但他也很疼爱儿子,有个儿子生病,他居然相信江湖术士意见,割了自己腿上的肉做羹汤给孩子治病。

呼延将军不识字,有时在宫中值班,内侍宦官们喜欢他,就往往围着他侃大山。呼延赞有时心血来潮,就召来跟着值班的仆从研磨,然后取出佩刀,刺自己的胸部,出血,流到砚台里,跟墨汁混了,写奏章。主题就是:希望能调自己到边疆“捍边杀虏”,捍卫边疆、痛杀契丹。宦官们恶作剧,开玩笑说:“您这可是够忠心的,但要是把心脏掏出来,割了,流血,写奏章,那就更能明白您的忠心了!”呼延赞说:“我不是爱生不爱死,但契丹未灭,现在死了,白白丢一个躯壳而已。”

但此人不争功。真宗时,他跟着皇上到河北巡幸。真宗皇帝在此地与诸将聊天,要将帅们各自说说自己的功劳。于是将帅们来了情绪,都在争着叙说自己如何出生入死,如何斩获敌方将帅,如何攻取战略要地,等等。争到最后,已经喧哗一片。只有呼延赞不争。真宗问他,他说:

“臣月奉百千,所用不及半,忝幸多矣。自念无以报国,不敢更求迁擢,将恐福过灾生。”臣每月有俸禄十万钱,连一半都用不完,已经感到给我的太多了。自己想来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国家的,更不敢请求升迁。也主要是害怕福气太大了要生灾害。

说罢,再拜而退。

众人听他一席话,感到他“知分”,知道自己的位置和实际,但他这种不争的姿态,还是得到了众人的赞誉。

他的忠诚也有特殊的方式。

大宋建隆年间,也即太祖时代,曾经在郑州为大唐名将李靖建庙。真宗时也对李靖多次褒奖,以至于北宋大中祥符四年,公元1011年,真宗在郑州为大唐名将李靖立了一块御制碑,史称《灵显王庙之赞》。碑文称赞了李靖,认为他“功存于国,惠浃于民”,功勋永存于国家,恩惠长利于人民。(顺便说,事实上此地原有庙,是纪念另一李姓历史名人北魏大臣李冲的。此碑今尚在,就在郑州市内一条街道边上,已经开始风化剥落。)

呼延赞虽然没有赶上真宗立碑故实,但他知道两代君王都对李靖敬慕有加。正好他的母亲也姓李,于是他就专程跑到郑州设有李靖泥塑像的殿里去拜,称李靖为“舅舅”,自己是李靖的“外甥”。

呼延赞,是一个有点心机的莽撞人。

劝降北汉主

且说太宗督阵攻取太原城。

说话间到了五月,又是一个夜晚,太宗再一次动员诸将发起急攻。天麻麻亮时,已经攻陷了太原的羊马城。羊马城乃是史上若干著名大城的城外城,相当于主城垣的第一道近身防线。它位于四面壕沟之内,离开主城有十步之遥,大约十五米到二十米之间。羊马城破,主城就没有了最后的屏障。

北汉开始出现恐慌情绪。

这一天,北汉大臣宣徽使范超认为大势已去,于是乘羊马城陷,混乱之际,出城,准备投降。但宋师一见,以为不早不晚,这个时候出城,说是“归降”,谁信啊?于是认定他是“突围”,就将其生擒,而后不容分说,拉到大旗之下,斩了。而北汉那边,因为他未经许可就出城,认定他是“投降”,于是,也不容分说,将他的妻子儿女也绑了,割下首级,扔到城外。宋师这才知道:原来这小子是真投降啊!

战乱中,个人的悲剧各式各样。范超究竟是“归降”还是“突围”,也许现在已经不好判断。

北汉代州刺史刘继文,以及北汉主的女婿卢俊,远在几百里外,就放弃了守城,投奔了契丹。

北汉马步军都指挥使,也即骑兵、步兵总司令郭万超,做出妥当姿态,卸掉盔甲,归降了大宋。

太宗心情振奋,来到城南,对诸将说:

“明天中午,咱们应当到城里去吃饭。”

说罢,又起草了一份诏书给北汉主刘继元。

这一天夜里,城上现异象,据说有苍云很像人状,在月光下看得很清楚。

攻城队伍轮流上阵,昼夜不息。宋师战士在太宗督促下,人皆准备奋力一搏。史称“士奋怒,争乘城,不可遏”,这是振奋而激怒,争着登城,几乎无法控制、遏阻。但是太宗赵炅看到将士如此奋勇,反而生出恐惧之心。他知道刚刚处理的北汉宣徽使范超,就是一个战例。这位北汉正部级大员,已经在战士的捆绑中不断告知是来“归附”大宋的,但战士根本不听,还是将他杀了。这样愤懑的情绪带到破城之际,一旦失去约束,岂不就要屠城?

大宋“祖宗之际”,也即太祖、太宗时代,最动人的责任伦理开始发挥作用。这二位读圣贤书的政治领袖,即使在政治条件最为险恶的时刻,也不忘记圣贤教诲,或者说,往日的圣贤教诲,如“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已经内化为他们的政治性格和道德自律。颠沛造次之际,唯有“公道、仁德”不可丢弃。这类简单但博大深邃的儒学原理,让这两个帝王,成为圣君、贤君。纳入世界范围来看,太祖太宗与那位谦和、宽容的罗马皇帝奥勒留比较,并无逊色。

赵匡胤当初征服南唐时,要统帅曹彬不得枉杀一人,甚至在将帅们表示不杀人无法攻城略地时,赵匡胤斩钉截铁地回应道:

“朕宁不得江南,不可辄杀人也!”

现在,太宗面临了同样的局面。

这些将士乘勇下城,可能就在弹指间,但就在这弹指间,他似乎预见了屠城的可能,于是,史称“帝恐屠其城,因麾众少退”。太宗担心将士屠城,因此指挥将士稍稍退却。他要将士们冷静下来,听从朝廷节制。

宋人杨仲良撰《皇宋通鉴纪事本末长编》记录这段故实的文字是:“帝复诏谕继元速降,当保终始富贵。诏虽入城,而诸将锐攻不可遏。帝犹虑城陷害良民,麾兵少却。”太宗再次下诏给北汉主刘继元,让他马上投降,可以保全他的富贵终身。但是诏书虽然进入城内了,这边宋师诸将急切猛攻的阵势几乎不可遏制。太宗还是担心城破之际节制不住会伤害良民,于是指挥将士们稍稍退却。

由这段记录可以得知,太宗之所以劝降北汉主,实在是担心“城陷害良民”。

刘继元投降

城中人还想固守太原。这时,北汉老臣,退休在家的宰相,左仆射马峰,带着病躯,要人抬着他来到宫中见北汉主。他流着眼泪,向刘继元陈述了天下兴亡的大义,更讲述了大宋天命所归的大义。刘继元天性中的一点理性开始发挥作用,北汉士民蒙福不浅——他听懂了马峰的一番道理,并接纳了马峰的意见:归降大宋。就在这天的夜里,天快亮时,刘继元准备好了降表,派遣大臣李勋带着降表来到太宗赵炅的行营。

太宗大喜,当即命负责礼仪的通事舍人薛文宝带着诏书,跟李勋入城,抚谕太原军民。

当时,“夜漏未尽”,也即凌晨时刻,太宗来到城北,就在城台上宴请从臣,同时接受北汉末代君主刘继元的投降仪式。之所以来到城北,是要完成一个“坐北朝南”的礼制规定。刘继元率领他的大臣都褪去王袍官服,穿了素服纱帽,在台下待罪。太宗下诏,免去他们的“罪恶”,然后将他们召到台上,慰劳了他们。刘继元见到这位御驾亲征的帝王,匍匐下来,叩头道:

“臣自闻车驾亲临,即欲束身归命,盖亡命者惧死,劫臣不得降耳。”臣子自从听说大驾来临,当时就要捆绑了自己归附天朝。但是有好几个从天朝投降到我这里来的亡命之徒,他们害怕回到天朝,于是多次劫了臣子,让我没有办法投降啊!

赵炅想想也是,过去有多少投奔北汉和契丹的宋人,可恶至极。于是让刘继元交出这部分人的名单,派出卫士,将这批逆臣拿了,全部正法。

就在这个太原城北的台子上,赵炅瞥见了纳土归宋的吴越国王钱俶。原来他一直在扈从太宗北征。想起钱俶的大功,对比北汉的逆命,赵炅有了感慨,于是很真诚地对钱俶说:

“卿能保一方以归于我,不致血刃,深可嘉也。”爱卿你能保留一方土地归于我大宋,以至于没有血刃相加,真是太值得嘉赏啦!

随后封赏刘继元为大宋右卫上将军,封彭城郡公。又以其臣李恽为殿中监,马峰为少府监,郭万超为磁州团练使,李勋为右卫将军。

太宗派出性格纯谨的转运使刘保勋知并州。河东,史称并州,太原是其治所。刘保勋待人和气,但又精于吏事,军政事务很繁杂,但他处理起来往往有条有理。此人也廉洁。曾对人说:“吾受君命未尝辞避,接同僚未尝失意,居家积赀未尝至千钱。”我接受君王的差遣任命从未有过推辞逃避,结交同僚与之来往从未有过争执不和,居家过日子储蓄金钱从未超过一千钱。

刘继元是一个性情残忍的人。在太原,只要臣下有人稍稍违逆他的意愿,他就会动用“灭族”的手段。但太宗还是在他投降后,保全了他。

他曾对他人说:“晋司马昭回应刘禅‘此地乐,不思蜀’,调戏他说:‘你这话说得很像法正之言啊。’这件事,很是不仁。亡国之君都是因为昏妄不明、懦弱不正所致。如果他们有远识,哪里会亡国呢!这都是很可怜悯的人,干吗还要戏弄侮辱他啊?刘继元是朕的俘虏,但我待他如宾客,还担心不能安慰他,实在不忍再去像司马昭那样,戏弄侮辱他。”

名将杨老令公

北汉有个刘继业。

此人就是传说中的杨老令公杨业。

宋师攻取太原城时,刘继业也即杨业在守城。

他现在在哪里?

史上记录于此出现了歧异。

《宋史》的说法是:太宗征太原前,很早就听说过刘继业也即杨业的大名,曾经花重金招降他,没有达到目的。太原快要被攻破时,刘继业也即杨业曾经劝谏北汉主投降,以此保护士庶免遭屠戮。北汉主于是投降,太宗乃使人去召刘继业,一见之下大喜,封他为右领军卫大将军。北伐军回到京师后,又授给他郑州刺史。更因为他“老于边事”,洞悉北边军政大事,再升迁他兼任代州兼三交(地名,在晋北)驻泊兵马都部署,成为山西北部边帅。

按这个说法,是刘继业也即杨业劝谏北汉主归降了大宋。

《续资治通鉴》的说法是:北汉将刘继业,向来骁勇,等到北汉主投降了,刘继业也即杨业还在“据城苦战”,盘踞在所守卫的城楼上,与宋师苦战不已。但是太宗想活捉这人,不想在战斗中伤害到他,于是就让北汉主去劝降刘继业也即杨业。等到刘继业也即杨业得到北汉主的劝降书,就冲着北面再拜,大恸,涕泣一场,脱下盔甲来见太宗。太宗大喜,抚慰后,赏赐很多,又令他恢复原来姓氏。并授领军卫大将军。不久任命他为郑州防御使。

按这个说法,不是刘继业劝降北汉主,乃是北汉主劝降刘继业。

《续资治通鉴长编》的说法与《续资治通鉴》相同,文字略异。但在行文中,又引用五代史资料《九国志》等,推断说:流泪劝谏北汉主投降的人是马峰,因为如果是杨业劝降,那么应该跟着北汉主一道来见宋太宗,哪里还用得着再派人去召他?不过《续资治通鉴长编》对这一番推断也不自信,甚至还留下了太宗封赏杨业的一篇“制词”,略云:“百战尽力,一心无渝,疾风靡摇,迅雷罔变。知金汤之不保,虑玉石以俱焚,定策乞降,委质请命,忠于所事,善自为谋。”意思是:杨业将军身经百战,每次大战都能尽力向前,一心一意,从未有过不忠,即使是动荡变乱之际,也不动摇,惊险危急之时,也不变节。但将军知道河东城池难于自保,忧虑战火中玉石俱焚,于是制定战略,请求归附,谦恭卑辞向大宋请命。可谓忠诚于事奉的君国,善于规划自身。

按这个说法,刘继业有劝降北汉主的可能。

歧说俱在,这事今天已经很难“真实复原”。

但不要紧,要紧的是:如果刘继业也即杨业劝谏北汉主归附大宋,是个人污点吗?如果君主已降,臣子不降,是个人荣誉吗?现在看,都不是。我想把这个问题用最简洁的话语说清楚,当我说完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相信,我能“重行推断”出史上这个记录之所以“歧说”并存的原因何在,逻辑在哪里。

先说第一个问题:刘继业也即杨业为何劝降北汉主?

北汉,是五代十国的“十国”之一,最后一个被收复的割据政权。它必须被收复。理由之一就是“大一统”。

“大一统”,是三千年中国之规律性存在。“大”在这里是动词,有“尊崇”“重视”之意。中国幅员辽阔,需要一种足够规模的国家疆域以完成有效治理。历来圣贤所以尊崇河山一统,不仅是民心所向,也是族群生存的政治哲学所在。按照东周以来的经验事实可知,那种割裂华夏的地方政权,是从负面影响共同体生存质量和生命质量的权力形态。“民生”凋敝,在割据政权下是至为常见的共同体生态。所以孙文先生认为真正的政治核心是民生。

按照“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讲述,之所以有“大一统”国家理论,是因为农耕时代灌溉系统的需要。中国之黄河、长江、淮河,不能想象如多瑙河一般,可以由割据政权分段管理。于是,统一,成为规律性的政治诉求大义。

就这个意义上说,大宋是当之无愧的统一力量,因此也是健康力量。北汉在天命所归之际,犹自顽梗,就是逆天而动,所以,大宋称其为“逆命”自有道理。当此之际,杨业劝降,就是“知命”。他所挽救的是更多士庶生命,使之不再继续无谓的流血。北汉抗命,不是正义事业。就像当年轴心国士子多投奔盟国一样,杨业拟投奔大宋,也是正义选择。

杨业劝谏君主投降,符合邦国演绎趋势,政治正确;符合士庶民生要求,伦理正确。

但太原城已下,杨业犹自苦斗,这第二道理怎么算?

说起来,两个方向可以解释清楚。

第一,刘继业乃是军人,军人就有军人之职业道德。守城,敌我力量悬殊之际,更是彰显军人荣誉之时;敌军破城之际,尤其是军人本色呈现之时。老将军到了这个时刻,已经不再是为北汉而战,是在为自己而战。这是五代十国那些“跳槽”“换单位”般的武夫难以望其项背的道义精神。当着大宋雄师鼓噪入城,城内烽火四起,故国大势已去的凶险局面终于来临时,将军背靠老城,据守街巷,利用地形地物,镇静地等待最后时刻,冷静地指挥亲信辗转于刀头剑锋时,那一时,天地为之低昂,风云为之变色。那是末路尊崇的高大群雕。老将军完成的是历史性悲剧,一种由人间生发,但气冲斗牛的艺术。他在自我形塑,成为五代十国迥然不同于杜重威、杨光远、符彦卿等“名将”的“异类”。他在刀光血影中扼守孤独。

第二,他不知道北汉主投降的信息。将军期待更多沙场立功机会,更明了天下大势,因此,他向往大宋。期待在大宋王朝更有作为,所谓“策功茂实,勒碑刻铭”,跟着宋太宗与契丹征战,“宣威沙漠,驰誉丹青”,如此戎马一生就太完美了。所以他要向北汉主劝降。但现在,他在没有得到北汉主投降的命令之前,他就是军人,是将军。他没有资格决定自己投降。很可能,宋师已经告诉他北汉主已经归附啦,但他没有得到北汉主的“诏令”时,还是不能轻易相信宋师的通知,兵不厌诈,这个将军懂。

现在可以做一个“复原历史现场”的推断了——

刘继业也即杨业,确实曾经向北汉主劝降;当时北汉主没有降;城破之后,乱阵中,老将军没有得到北汉主已经投降的消息,所以,他要“据城苦斗”。宋太宗于是让北汉主亲自去劝降老将军,因为他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说动这个职业军人。作为军人,死亡威胁不能让他匍匐,但是君主命令必须遵守。

史上有一种记录也常见,说太宗于太平兴国四年(979)五月平北汉,八月才招降刘继业,我唯独不信这个记录。逻辑不合。

赢得起,也输得起。尊崇荣誉,不怕死;服从命令,不求名。这就是军魂。这才是军人。

杨业,就是太原人氏。他的父亲曾经做过刺史。少时,杨业就有“倜傥任侠”,风流仗义的性情。他善于骑射,经常去打猎。跟着他人一起打猎时,他的收获总是多于他人数倍。为此,将军也很得意,他对从者说:“有一天,我要是能够带兵打仗,也就像现在这样,用鹰犬追逐禽鸟野兔一般。”

年轻时,他投奔到北汉第一任君主刘崇麾下,作战骁勇,有战功,一些战役中,都是胜仗。国人给他外号“杨无敌”。但杨业本名杨崇贵,为了避讳北汉主刘崇的名字,改名为重贵;后来刘崇又将其收留为“义孙”也即刘钧的“义子”,改名刘继业。与北汉最后一个君主刘继元是“义兄义弟”。所以他必须忠于刘氏北汉。

杨业降。北汉平。

大宋得到10个州,1个军,41个县,35220户人家,士卒3万。这个数据可以概见北汉支撑国力的艰难,几乎是每户要出一个士兵。不算女子、儿童、老人,北汉几乎就是“全民皆兵”。但它能支撑到五代十国最后一个亡国,也算是奇迹了。

从此,西北、西南的“羁縻之地”不算,大宋帝国已经得到了唐代末年,中原王朝所拥有的基本版图,除了燕云十六州——但太宗赵炅,在行营大帐中,在北汉宫禁中,暇时浏览天下形势图时,眼光已经瞄向了这一片绵亘数百里的“汉唐旧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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