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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简亚洲史——哈里发的大队人马:伊本·法德兰

历史大观园 列国史志 2020-07-21 11:08:19 0

极简亚洲史——哈里发的大队人马:伊本·法德兰

公元921年至922年

逐水草而居的保加尔人住在今日俄罗斯境内的伏尔加河河畔。公元921年春天,某个保加尔大部落的领袖阿尔米许(Almish)请巴格达的哈里发(Caliph) “给他派个人在宗教上指点他,让他熟悉伊斯兰律法,为他盖一座讲坛,好让他从讲坛上大声讲出他(指哈里发)的名讳,响彻这座城市和他的王国”。01 接着,阿尔米许不单是请求成为一名穆斯林,而且也希望能正式结盟,依附哈里发这位伊斯兰帝国的政治领袖。等周五礼拜时念出哈里发的名讳,就算是公开宣布结盟关系了。阿尔米许还索要了一笔经费,以“建造一座堡垒自保,抵抗敌对的国王”。02 哈里发同意了阿尔米许的请求,还选了个叫伊本·法德兰(Ibn Fadlan)的人来带领这次远行。

伊斯兰信仰在发展的头几十年(公元620年至680年),是以穆斯林应有的行为来决定谁能成为“乌玛”(umma,信徒社群之意)的一分子:

要表明接受一神信仰,还要祈祷、斋戒、朝圣,扶助贫困的穆斯林,更要有合宜的饮食、衣着以及个人仪态。03 在伊斯兰信仰里,无论氏族、家族还是地方,所有顺服神的信徒在神的面前一律平等;事实也证明这种想法很能吸引人。04 依法而治的做法不仅支配着整个“乌玛”,也适用于男人和妻子、奴隶主与奴隶,以及买卖双方之间等各式各样的道德与名分关系。比方说,法律就禁止穆斯林杀害或奴役另一位穆斯林,甚至还禁止跟别的穆斯林结怨。

这条法律为终结阿拉伯游牧氏族间不时出现的血海深仇带来了可能。05 伊斯兰信仰有更辽阔的眼界,要转化过去只以亲属关系为基础的忠诚;这一点能与佛教为中亚、东南亚商路沿线以及中国的王者所提供的视野相提并论。而同一套法律也为非伊斯兰信徒明确划定了分际,整体而言,他们的日子远比在前一个帝国治下来得轻松。06 只要缴纳特定且有限额的税,非穆斯林就能继续过自己的生活。政治跟宗教在伊斯兰信仰里是永远分不开的。打从穆罕默德那时起,伊斯兰就同时既是一套个人的信仰,也是个信徒的社群,更是个囊括了一大群非信徒且不断在扩张征服的国家。到了伊本·法德兰的时代,伊斯兰信仰发展还不满三百年,但伊斯兰统治者却统有一大片领土。10 世纪时,伊斯兰帝国阿拔斯王朝(Abbasid dynasty)的首都巴格达便与德里、北京以及君士坦丁堡并列为世界上最大、最富有,也最精雕细琢的城市之一。新建于公元750年的巴格达是一座包围在城墙里的环形城市,而花园与宫殿很快就延伸到了城墙外,还跨越了底格里斯河(Tigris River)。城里的市集、图书馆与各种盛会也都是欧洲地区传奇里的题材。07 丝袍在宫廷里可谓司空见惯,哈里发在王宫边甚至还有个仓库,用来放他要赐给臣下的袍服。08 权贵们赞助了各种学术活动与创新活动,其中就包括翻译那些谈科学、数学、地理、天文、农业以及医学的古希腊文献。宗教评论活动同样也很活跃。09

但在政治上,哈里发这位伊斯兰帝国领袖的位子却并不安稳。边远省份老是出乱子。路途遥远,讯息传递也慢,反抗活动又多。回到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多数的哈里发还有敌对的亲戚在虎视眈眈。政治派系与教派冲突在伊斯兰信仰发展初期就已经开始了,而且还持续到三百年后伊本·法德兰的时代,其间未曾稍减。由于伊斯兰信仰将世俗与宗教领导权合而为一,“由谁来领导伊斯兰帝国”的问题不仅会影响政策的有效推动,更关系到“谁才是真正能领导信徒上天堂的道德领袖”的争论。

由于穆罕默德死前没有定下选择领导人的方式,领导权问题让氏族与氏族间、阿拉伯人与非阿拉伯人间,以及牧民与城里人间结下梁子。这些宿怨的结果,就是对伊斯兰教义的不同诠释。10 前四个哈里发里,有三个被人谋杀。战争也随之而来。11 人们在穆罕默德身后的头一个世纪中,就见证了几个主要派系的诞生。逊尼派(Sunni)的信念是,即便有过王朝更迭与其他冲突,但所有哈里发都是穆罕默德精神权威与俗世权威的合法传人。什叶派(Shia)则偏好自穆罕默德的堂弟,也就是公元661年被暗杀的阿里(Ali)而来的继承线。有些什叶派的人只接受前五个或前七个哈里发为合法继承人,也有人接受前十二个哈里发。排斥逊尼派诠释的几个派系,在像波斯这样的边远地区势力都比较强大。12 哈里发不断寻找新的盟友,尤其是会为伊斯兰而战、奉献生命,并制衡巴格达周遭各股称不上可靠的势力的新入教者。到了公元800年,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用自个儿以为会更忠心的奴隶士兵取代了首都周边的氏族部队。可惜事与愿违,奴隶军队迅速成为一股自行其是的政治势力,到了公元850年时,更是常常扶植或撤换统治者。13 哈里发需要所有他能动员的盟友,不时还会派遣使团到伊斯兰边界外的非信徒那里去。下面要说的故事,讲的就是其中一趟艰险的任务。

哈里发为代表团选了伊本·法德兰,而后者最有可能是个习惯了巴格达城内舒适生活的中阶廷臣。当时的传记名单上以及现存的官方文书里都不曾提到他,到了历史舞台上,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大人物。14 我们会知道他,完全是因为他所写的出使任务的回忆录,但这份回忆录写得实在了不起。对于他一路上见识到的风俗与人民来说,伊本·法德兰是个好奇心与细心兼备的观察家。气候、作物、食物和买卖,他都感兴趣。有时候,他会描述自己面对陌生情境时的感受。不过,虽然回忆录里有些个人意见显示伊本·法德兰受过伊斯兰律法的训练,但他从来不会墨守成规。他更像个人类学家,富有求知欲、聚精会神,为返回巴格达之后的听众记录其见闻。伊本·法德兰很可能曾注意到不断涌入首都的地理相关知识,也希望这份回忆录能在这些知识中添入几笔他在路上看到的风土人情。

公元921年6月中,伊本·法德兰带着一小群随员离开了巴格达,团员里有一位宗教讲师、一名法学家,还有一位大使。带给保加尔王阿尔米许的礼物则有丝袍、旗帜,以及一副制作精美的马鞍。15 镖人则会在路上跟他会合,负责带去足够盖座大小差不多的堡垒的银币。

政治上与宗教上的现实让伊本·法德兰无法选择往北直达阿尔米许处的路。北路横跨了信奉基督教的亚美尼亚以及拜占庭帝国的几个部分,而这两个国家都是与巴格达缠斗不休的宿敌。伊本·法德兰为了完成任务,只好多走几千英里(1英里合1.6093公里)的路,先往东走,接着往北,然后再回头向西绕过这些敌人。

整个使团的人骑着骆驼,离开了底格里斯河谷的繁荣农业,攀上更干燥的西波斯高原,接着“在直达的路上行脚”,往东北穿越丰饶的农业地区克尔曼沙阿(Kermanshah),爬过哈玛丹(Hamadan)的山区,抵达雷伊(Rey,靠近今德黑兰)。16 使团的人是大队伍中的一部分,而且这样的庞大队伍几乎肯定在日出前就得起身,一边听着驼铃与车夫的骂骂咧咧,一边为白天的行程集合起来。这样的大队伍就算没有上千头骆驼,至少也有个百来头,在风尘仆仆的来路上绵延一英里,甚至更长。一般来说,这样的大队伍一天大概要走二十英里的路,从一个绿洲到下一个绿洲,通常还会在下午中段时停步,好避开一天最热的时候。

使节团的人通过了更干燥的草原地带,经内沙布尔(Nishapur)、沙卡(Sarkh)与梅尔夫(Merv)向东穿过波斯,这几个地方都是绿洲,也都是商队路线上的贸易都市。当时的波斯地区就像块宗教信仰百衲布,而且宗教多半跟当地的政治势力紧紧交织在一起。有几个孤立的琐罗亚斯德信仰群体,也有各式各样的非逊尼派信徒,其中包括早期形式的什叶派伊斯兰信仰。伊本·法德兰记述说,在通过由栽德派(Zaidi)教派所掌控的领土时,身为逊尼派穆斯林的他们都得“把我们的身份藏在篷车里”。17

到了921年秋天,伊本·法德兰和手下的人已经走了两百英里的沙漠,渡过阿姆河,抵达了近乎独立的伊斯兰帝国呼罗珊(Khurasan)省的省会布哈拉。他说,那里的埃米尔(emir) “确保我们的房子安全无虞,还指派了个人来照料我们”。18 当伊本·法德兰还在等待信使,以及要给阿尔米许盖堡垒的现金送到时,他才得知旅途的前头还有什么—超过两千英里长的大片空旷草原,以及草原地区无情的冬日。欧亚草原上这一大片少雨的草地从中国的边境开始,向西延伸到高加索与俄罗斯,往南则到波斯与土耳其。这片大草原上的人也凭借贸易与征服,将影响力拓展到中国北方、印度平原、中东地区以及地中海东部。伊本·法德兰必须走超过两千英里的路,以穿越草原的西部。

伊本·法德兰决定,就算建堡垒的资金还没有送达,也要先往大草原推进,而且秋天就走。19 使团返回了阿姆河。伊本·法德兰雇了条船,往北航行超过四百英里,抵达花剌子模市。“因为天气严寒,我们习惯只有在一天里的某段时间才往前走。”他们在伊斯兰世界的北缘遭遇了阻碍。花剌子模的埃米尔警告伊本·法德兰,“从你现在的所在地到你说要去的地方之间,有上千个部落的人都不信神。”20 他告诉伊本·法德兰,哈里发受骗了,阿尔米许的信不过是个圈套,要骗手无寸铁的使团团员走进危险之地。

这笔钱是从巴格达宫廷政治漩涡中被没收的庄园里拿来的。而这片庄园就位于距离巴格达有千里之遥的花剌子模,正好在伊本·法德兰的路线上。但庄园的代管人却拒绝交出任何东西,始终忠于被剥夺财产的贵族。

虽然花剌子模形式上是哈里发国的省份,但实际上却不受控制。对哈里发的新盟友—阿尔米许—来说,花剌子模统治者在其地盘上可以说是一无是处。而一旦有阿尔米许这个盟友,哈里发也就有可能南北夹击花剌子模。如此,花剌子模统治者为何希望伊本·法德兰的使节团走不下去,也就不难理解了。伊本·法德兰则在接下来几次会面中一再恳求,才终于说服埃米尔让他们一行人离开。

伊本·法德兰离开伊斯兰领域,并前往“不信神的人”的土地—这意味着什么?花剌子模首都虽然不是巴格达,但城市里的法律、宗教架构以及建筑对他来说一定不陌生,也跟当时其他许多伊斯兰城镇相去不远。花剌子模的中心就是座大清真寺。人人都会参加周五祈祷,主持的教士还会为统治者的名号祈祷,这个举动对国王的正统性也很重要。伊本·法德兰说不定还能在这里找到来自麦加或巴格达的教士。这两座城市有最好的宗教训练,教士也会定期从那里出发,跨越整个伊斯兰世界,到边远地区的会众处。紧邻清真寺的就是国王的宫殿,有护卫和马房。类似花剌子模这样的伊斯兰城市,在王宫旁边还会有一片开放空间,以供军事操练和举行仪式之用。穆斯林社群里有各式各样的人:初期阿拉伯穆斯林征服者的后代、阿拉伯商人,以及当地的新信徒如地主、店铺老板、手艺人与工人。花剌子模跟其他伊斯兰都市一样,都有常见的澡堂(hamam)和一个中央市场,能同时满足日常生活必需与进口货的需求。诸多大客栈也是城里的一部分,让商队停驻,让商人歇息,也让转运中的货物得以存放。伊本·法德兰对花剌子模的法律界生态一定也很熟悉,这里有受过训练的职业法学家主持伊斯兰民事、刑事法庭,也有为总督效力的专业官僚班子。

极简亚洲史——哈里发的大队人马:伊本·法德兰

晚秋,伊本·法德兰离开了花剌子模,沿阿姆河北上,正好在冬天逼近时抵达了戈尔甘(Jurjaniyah)。21 戈尔甘是阿姆河支流边的一个小镇,但还是在伊斯兰世界之内。这里的冬天相当寒冷。“我有次从公共澡堂出来,走回住的房子,这时我一看我的胡子,才发现都冻成冰块了。”22 不过,伊本·法德兰也注意到柴火在戈尔甘卖得不贵,而且不难取得。欧亚草原并非完全都是草地。远方山区的雪水供应了几条常流河,像戈尔甘这样的河河岸地带都是森林,以及种了谷子、高粱和小麦的灌溉田。

等到2月底,阿姆河也融冰了。于是伊本·法德兰买了骆驼,造了可以拆装的船用来渡河,还雇了个当地向导。但法学家和老师们已经怕到不敢继续走了。吓倒他们的不光是冷冽的天气和遥远的距离。过了戈尔甘,就不再有公共澡堂,没有市场,没有清真寺,也没有伊斯兰律法的保护,更没有伊斯兰君王的庇护。

对从小生活在伊斯兰世界的人来说,外面的世界确实吓人。

伊本·法德兰决定自个儿继续前进。备好了“够吃三个月的面包、小米与腌肉”以后,他加入了某个超过一千人和三千头牲口的商队,朝北方前进。“镇里的人对我们很好……他们(强调)继续走下去的困难,还夸大这件事(的危险)。但等到我们身历其境,才知道情况比他们跟我们描述的还要糟糕好几倍。”23

早在伊本·法德兰穿过这个地区的两百年以前,伊斯兰世界的整块版图就已经在人类史上最迅速、面积也最大的一次征服中定了下来。就在公元630年至680年间,伊斯兰大军从麦加往北出发,横扫了今天的约旦、巴勒斯坦与叙利亚,朝东越过伊拉克,接着在波斯作战并南向攻打也门。截至公元720年,伊斯兰军队已经成功拿下了埃及、北非与西班牙,还征服了好几座商旅城市,如撒马尔罕、塔什干、布哈拉与花剌子模。然而征服行动就在这里止步了。24 伊斯兰信仰就和早先的佛教一样,都在商旅城市得到成功,但却匪夷所思地无法让欧亚草原游牧氏族与家族改信。

这些势如破竹的伊斯兰征服行动,主要都发生在玄奘这位佛教朝圣者生活的时代。巴勒斯坦、约旦与叙利亚,就是他在印度东部的那烂陀寺静静抄经时被攻陷的。他走过布哈拉与塔什干后不到一百年,伊斯兰军队也征服了这几座商旅城市。

通过10世纪的断简残编,现代的学者才了解到更多伊本·法德兰早已知之甚详的欧亚草原政治情势。在过去三十年当中,乌古斯突厥人(Oghuz Turks)中出现了某种部落联盟。虽然伊斯兰信仰引起了其他部落的兴趣,但却没有任何乌古斯人改信。某几股乌古斯人才刚跟阿尔米许打过仗,伊本·法德兰就是要把国书带去交给他。25 除了乌古斯人外还有可萨王国(Khazar kingdom),可萨王国一开始可能是一些突厥部落的集合体,产生时间大约是在伊本·法德兰之行的两百年前,而该王国的版图与力量也在不断扩张。可萨王国强烈抵抗伊斯兰信仰。有一小部分贵族改信了犹太教,但现代的学者对可萨王国的统治与组织也没能有什么发现。阿尔米许的王国深处可萨领土之内。他显然是可萨人的附庸,而他跟哈里发要钱盖堡垒,就是打算从可萨人控制下挣脱。伊本·法德兰后来才得知,可萨宫廷有阿尔米许的儿子当人质。26

伊本·法德兰的商队推进到“没有人烟、也没有地形起伏的草原”,还“经历了逆境与困苦,极端的酷寒让花剌子模的冷冽看起来都成了夏日”。从三百年前玄奘的时代到现在,商队旅行的方式或许没有太大的改变。商队里还是有脾气不好、爱咬人的骆驼,抵达绿洲时会受到热烈欢迎,营地里也会有各种煮食的气味。

离开戈尔甘后十五天,他们碰上了某个突厥部落的营地,“帐篷是用毛发做的”,这是乌古斯人的一个分支,伊本·法德兰称他们为古兹人(Ghuzz)。他们就跟伊本·法德兰遇见过的所有游牧群体一样,放养“骆驼、牛马和山羊”。“他们会在某个地方待一段时间,然后继续移动。你会在一个地方看到他们的帐篷,接着又会在别的地方看到和他们类似的帐篷,这都符合游牧民族的习俗和他们四处移动的生活方式。”27

伊本·法德兰或许会注意到当地与阿拉伯沙漠地带的相似之处。虽说阿拉伯很热,欧亚草原很冷,但若要在两地的稀少人烟与不毛生态中存活下来,同样都需要格外出色的技巧与坚忍。这两个地区都有以牲口为基础的经济,以及以血缘为根据的氏族结构。人们必须从小就懂得骑术、狩猎与战争。对于草场、水源的争夺,以及因血仇而起的战争都相当常见。阿拉伯的牧民也跟欧亚草原牧民一样,和绿洲城镇以及定居农民关系紧张。他们都需要城镇供应铁、衣物与食物。城镇则需要游牧民族养的动物来拉车与提供肉品。各个城镇也会将放牧的动物的毛皮制成毛毯和布料。只是双方虽然如此互相依赖,但在阿拉伯与欧亚草原上,游牧民族与城镇之间仍然经常发生战争。

在穆罕默德创造“乌玛”的理念以前,“要在阿拉伯地区组织个王国”可是个政治上的难题;到了三百年后伊本·法德兰的时代,欧亚草原上的人遇到的问题也很类似。在游牧民族与镇民之间,亲族关系就是忠诚心仅有的基础。无论哪一个贵族,都有众多同样抱持正统性诉求的对手。打算结为同盟的两个氏族有可能找到或编造一个共同的先祖,但这对于维系联盟关系来说仍然是很脆弱、微不足道的纽带。游牧民族之间的同盟关系其实每年都在改变。

一群人里通常会有领袖、领袖的家人、男性亲属—兄弟、儿子、父母的兄弟和甥侄——和他们的家庭。群体里还包含一些没有亲戚关系的家庭,这些家庭通常是战败团体的幸存者,是来寻求庇护的。成功的群体有可能不断扩大,直到夏季与冬季草场无法再支撑群体为止,这时群体就会解体。人们不停地争夺水源更充足的草场,战争也因此肆虐;赶走一整群人与奴役手下败将的做法都很常见。如果亲族的财富(以牲口为准)与领导权主张能够相衬,或者几乎能跟群体的领袖匹敌,那么领袖就得常常面对亲族发动的夺权行动。这种环境生态与男性世系模式带来的结果,就是散布在上千英里宽的欧亚草原上一系列联系松散的群体。这些有所联系的群体通常也会彼此竞争,就像他们跟其他没有关联的群体竞争一样。

但就连在伊本·法德兰的时代以前,也还是有些领导人能凭借个人领袖魅力,把一个个群体结合成锐不可当的战斗力量。公元1世纪时的中国史书记载了匈奴的进攻,而匈奴就是个欧亚草原东部游牧氏族所组成的同盟。28 至于公元5世纪时,匈人(Hun)首领阿提拉(Attila)的草原游牧大军肆虐欧洲一事则更广为人知。

但伊本·法德兰的问题不是匈人,而是突厥人。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伊本·法德兰靠着哄骗与贿赂来开路,先是往北,然后再往西绕过里海,通过今天的哈萨克,进入南俄罗斯。有一回,他贿赂一位叫小伊纳尔(Yinal the Little)的氏族领袖,用来贿赂的东西里包括了一件不怎么贵的长袍,一件波斯式的衣服,还有一些“扁圆形的面包,一把葡萄干和百来颗核桃”。29

伊本·法德兰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像个人类学家那样,记录着一个阿拉伯穆斯林商人如何在这些充满敌意的游牧地区活下来的典型手法。商人需要有个当地的突厥担保人和朋友。通过担保人的势力范围时,穆斯林商人要跟突厥人一起行动,还要给他一件袍子“送给(突厥人的)妻子,还要一点胡椒、小米、葡萄干跟坚果”。 要是商人的钱或马匹不够,突厥担保人或许还会借给他,等商人回程时再还。

突厥担保人对待所有穆斯林商人的方式,就仿佛他们都属于某个单一的氏族—穆斯林氏族—并假定整个氏族都有为其成员负连带责任的义务,包括借款在内。比方说,如果有个商人死在半路上或是没有回来,那他的突厥担保人就会从任何一支走回程的商队里最富有的商人那儿,拿回尚未清偿的款项,必要的话还会动武。突厥担保人会把富商的货物开箱,“从商人那里拿回自己的钱,金额就跟他先前给那个(过世的)商人的一样,此外连一粒麦子都不会多拿。”30

伊本·法德兰接下来到了伊特雷克(Etrek)的营帐,并称伊特雷克为古兹突厥大军的指挥官。他给伊特雷克的礼物也很贵重,有“五十枚第纳尔(银币)……三密斯卡尔(mithqal)的麝香(约十五克重),几件处理过的皮革,还有一件来自梅尔夫的衣服—我们就用这件衣服为他做了两件短上衣,还有鞣过的皮靴,一件织锦衣以及五件丝衣”,而且送给伊特雷克的妻子一方面纱和一枚戒指。31 伊特雷克披上了伊本·法德兰献给他的袍服,却不愿意为伊斯兰信仰或哈里发献身。接下来的几天,伊特雷克手下的贵族(多半反穆斯林,也反阿尔米许)就伊本·法德兰的命运展开激辩。他们向一位答剌罕(Tarkhan) ,也是宫廷里最年长的贵族征询意见。

答剌罕说:“这事对咱们来说实在前所未见,前所未闻。打从咱们这一代,或是咱们父祖辈那一代起,从来都没有哈里发的使节经过咱们国家。我始终觉得哈里发是在耍诡计,派这(些人)去可萨,为的则是要举兵对付咱们。该把这些使节给砍成两半,他们随身的东西咱们就自个儿留着。”32 有个贵族提议说,现在该做的是把他们扒光,然后把他们往来时路上赶;另一个贵族则想拿他们当奴隶,用来交换可萨人手上的俘虏。过了七天“像死人的日子”以后,伊本·法德兰得知贵族们愿意让使团继续前进。于是伊本·法德兰送了袍子给所有贵族,再加上小米、胡椒与面饼当礼物。商队显然一直在等待着他,于是他就跟着商队离开了。

虽然伊本·法德兰亲身体验到这些游牧民族的粗野态度,但几个世纪以来,阿拉伯与欧亚草原的人们都一样用献袍当作尊重、建立政治关系的仪式。在欧亚草原东部,早于伊本·法德兰三百年的时候,有位国王向朝圣的佛教徒玄奘致敬,而他用的就是丝袍。正是在同一时期,人在阿拉伯的穆罕默德也在一次类似的公开仪式里,将华丽的袍服赏赐给手下一位战功彪炳的将军。到了伊本·法德兰的时代,哈里发以及君士坦丁堡的基督教国王同样一再使用这套仪式来建立政治关系,这与整个欧亚草原上的王者并无二致。伊特雷克与伊本·法德兰两人对于“穿上哈里发送的袍服”的含义都知之甚详,但伊特雷克却闪烁其词,表示要等到伊本·法德兰回程经过时,他才会答复有关伊斯兰信仰与结盟的决定。这两人也心知肚明:伊特雷克收下了袍服,但他拒绝承认哈里发至高权威的做法却违背了这套体系。

春日,又一段上千英里的旅行,商队带着伊本·法德兰跨越了一整片不长树的大草原,往西渡过乌拉尔河(Ural River)与伏尔加河,来到阿尔米许的都城。和他先前走过的地方一比,春雨让阿尔米许的草原翠绿一片,看起来挺不错的。5 月初,阿尔米许先派自己的“兄弟与儿子们……带着面包、肉和小麦来见我们”,然后亲自过来,赏了一行人许多钱,还为他们搭好帐篷。伊本·法德兰虽然在巴格达宫廷经历甚丰,但他发现阿尔米许实在让人敬畏。“他这个人面目精奇,甚有威严,虎背熊腰,声音听起来仿佛他人是从大桶子里讲话。”33

公元922年5月20日,在阿尔米许那座大到足以住一千个人、铺满亚美尼亚地毯的观礼帐中,伊本·法德兰拿出了荣袍、旗帜以及那副华美的马鞍,接着终于通过口译宣读了哈里发的信。一场外交盛宴让事情得以顺利展开,宴会上阿尔米许还让伊本·法德兰尝了几小块肉。伊本·法德兰则把要送给阿尔米许妻子的香水交给了他。接下来的周五,阿尔米许就在宫廷旁的清真寺大声宣读了归顺哈里发的公开承诺。就连这样的宣读仪式也需要细密的磋商。根据巴格达的传统,周五祈祷要请上天赐福与目前在位的国王以及国王的父亲。阿尔米许的父亲一直都不是信徒,阿尔米许因而不想提及父亲。伊本·法德兰同意了他的要求。再者,由于阿尔米许与其父同名,于是为了周五祈祷之用,他要求得到一个新的穆斯林名字—他选了当今哈里发的名字。

但在三天后,情况却急转直下。阿尔米许发现,虽然哈里发的信里曾提到盖堡垒的钱,但钱却没有出现。阿尔米许出于盛怒,把哈里发的信朝伊本·法德兰丢去,跟他要钱。伊本·法德兰回答:“现在不可能拿得到钱。因为时间不够……我们把钱留在了后头,之后才会赶上我们。”阿尔米许指控伊本·法德兰偷了这笔钱、背叛了哈里发,他说:“你这个人吃了(哈里发给的)面包,穿他给的衣服,天天看到他的人,却背叛了他,背叛了这个任务……是他派你来的……你已经背叛了所有穆斯林。”在这位国王的“害怕与苦恼”之中,伊本·法德兰离开了现场。34

伊本·法德兰也同样伤透脑筋,因为他发现阿尔米许王一直有所隐瞒。阿尔米许和整个宫廷的人早就是娴熟的穆斯林了,但他在给哈里发的信里却没有提到这一点。他们礼拜时用的是那些呼罗珊人的习俗,而呼罗珊早已独立于哈里发的控制。这些“呼罗珊式”的习俗显示出国王非常了解当前伊斯兰世界的政治形势,同时也在找靠山—如果不是哈里发,那很有可能就是呼罗珊人。

阿尔米许拒绝了所有宗教上的建议,并实质剥夺了伊本·法德兰的使节一职。伊本·法德兰知道,少了用来盖堡垒的银子,他的任务就注定失败。后来他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道:在哈里发的宫廷里有个偏好信奉犹太教的可萨犹太派系—也就是阿尔米许的敌人—而他们扣住了这笔钱。由于时代久远,我们不可能知道这些指控是真是假。任务失败了。阿尔米许没有收到钱来盖自己的堡垒,哈里发也结交不到新盟友。但阿尔米许发现伊本·法德兰的巴格达故事挺有趣的—或许就是讲故事的这个长处救了伊本·法德兰的命。

虽然这次任务的政治目的付诸流水,但伊本·法德兰仍然是个热情的观察家,观察着周遭的一切:云朵、蛇类、当地的水果和烹调法、服装,以及漫长夏日中穆斯林每日五次的繁复祈祷。回忆录的后半部还包括对一群被他称为罗斯人(Rus)的人的描述[也有可能是诺斯人(Norse),这个问题学者们已经争论超过一百年了]—也许是在这群人到阿尔米许的都城做生意时所写。伊本·法德兰同样提到他曾劝告都城当地的女人“在游泳的时候要遮蔽身体,但我的努力都白费了”。35 10世纪时的亚洲世界是个宗教观五花八门、竞相争夺赞助与信徒的世界。无论是佛教传入印度,还是伊斯兰信仰传入中亚的行动,地方习俗与新宗教通常都会有一段长时间的混合过程。改变信仰牵涉层面复杂,但宗教分裂却很平常,信仰的堕落也是常有的事。以伊斯兰信仰来说,通常都是由地方上挑战旧有中心做法的派系在推广这个新宗教,而且宗教手法或武力手法的推广都有。地方领袖与当地人民会对改信可能带来的好处做出务实的判断,而这些判断通常都跟同盟关系、贸易、税收以及牵涉更广的利益连在一起。宗教与政治彼此盘根错节,无论是巴格达这样的大都会中心,还是阿尔米许这种较小的宫廷,情况都是如此。在中东与中亚地区,不管是大国国王还是小国国王,他们都早已共享同一套仪式与象征,以及同一套程度细密的政治同盟与归顺方式。哈里发与阿尔米许都很了解一套由旗帜、华丽的马鞍、跪拜礼、丝袍、亚美尼亚地毯、宴会与正式书信所组成的共通宫廷语言。

纵使伊斯兰信仰能够提供新的宗教、新的仪式与新的象征,但伊本·法德兰所带来的贵重物品却跟阿尔米许迫切想要的没什么关联。没有带来资金,没有带来商业利益,也没有带来与广大的外界实质性的接触。伊本·法德兰或许以为自己能将伊斯兰信仰与文明带到遥远的伏尔加河那一端,但他错得实在离谱。国王阿尔米许早就跟整个亚洲世界有了联系。他的都城坐落在伏尔加河畔。诺斯人的船只定期经过这里,用奴隶交换食物与黄金。阿尔米许试图掌握黑貂、狐狸与其他毛皮的赚钱生意,这些东西对巴格达与君士坦丁堡的宫廷可是价值不菲。为了成就这个目标,他或许就得从自个儿在伏尔加河下游的首都摆脱自己头上的统领—可萨人的国王。现在回想一下伊本·法德兰先前加入的那支规模超过千人与三千头牲口的大商队。阿尔米许不仅知道哈里发与呼罗珊人之间的龃龉,而且也早已被卷入自己的首领可萨王与罗斯人民之间的战争。通过同盟关系,他也和一套横跨欧亚草原西部两千英里范围,包括波斯、君士坦丁堡与巴格达在内的政治体系有了交流。贸易则让他往北联系到斯堪的纳维亚。36

伊本·法德兰抵达几个月后,阿尔米许的女婿举兵叛变。阿尔米许送了一封非常有说服力的信给支持女婿叛变的那一派人。

上天——威力与荣光归诸他——已经将伊斯兰信仰的祝福与统领虔信者的人(指哈里发)的力量赐给了我。我是哈里发的仆人,这个国家授权于我。无论谁反抗我,我都将用剑来对付他。37

阿尔米许诉诸与哈里发的关系,而这正是他几个星期前摆明拒绝了的关系。伊本·法德兰说,这项策略竟然奏效了。当阿尔米许“把他的信送到他们手上时,这可把他们吓坏了,于是所有人都站到他这一边来……”38

回忆录后面有个辛酸的段落:伊本·法德兰终于了解到阿尔米许统治范围之大、交流范围之广,最后他问了这个国王:建堡垒的钱真的有这么重要吗?阿尔米许回答说:

我早就知道伊斯兰帝国繁荣昌盛,到了情势紧急时,从帝国合法得来的钱或许能派上用场。我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追求这笔钱。对我来说,假使我想用自个儿的钱盖座金碧辉煌的堡垒,要实现这个目标也不太难。我只是想从统领虔信者的人(指哈里发)的钱上所沾的神恩得到好处,为了这个缘故我才向他要钱。39

伊本·法德兰的任务关系到横跨整个亚洲世界西半部的政治、宗教同盟关系。堡垒只不过是个具体的象征,标志着哈里发对阿尔米许应有的责任。由于哈里发没有为这座堡垒出过钱,所以是阿尔米许在主宰这段关系。因为手握豁免权,他在当地的冲突中很快就打起哈里发的名号,但他心知哈里发实力没那么强,所以他也从来都没有实践自己这一方应承担的义务。情况也确实如此,就连十年后保加尔人一支前往麦加的王家朝圣团要经过巴格达,他们也都没带任何贡品过去。

那么,伊本·法德兰后来怎么样了?除了他自己讲述的故事以外,我们什么都不晓得。从他的回忆录流传至今来看,他应该安全回到了巴格达。至于在哈里发国的政治风暴中,人们是否认为他出使失败,哈里发是否只是在为可能的、便宜的盟友关系试试水温,以及新的地理与政治信息是否值得让使节们付出这样的代价、冒这样的险,那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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