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后宫壁画残片

壁画残片，出土于伊拉克萨迈拉

公元八百年至公元九百年

在《一千零一夜》中，美丽的山鲁佐德为了避免被国王处死，给他讲了一千零一个故事，这些故事带我们回到了一千二百年前的中东：

女孩们围坐在我周围。夜色降临，其中五个起身摆上丰盛的晚宴，包括许多坚果与香草。她们还带来了酒器，我们坐着畅饮开来。女孩们环绕着我，有的唱歌，有的演奏鲁特琴，吹奏长笛等乐器，还有的吟唱诗歌。觥筹交错，酒足饭饱，我快乐无比，忘记了世间所有的忧愁，自言自语：“这就是人生，唉，转瞬即逝的人生。”她们对我说：“啊，主人，请从我们当中挑选与您共度良宵的人吧！”

永远未完待续的故事让国王欲罢不能，山鲁佐德就此取悦了国王。

今天，大多数人对《一千零一夜》的了解都来源于经过改编的好莱坞电影和童话剧。它们展现了万花筒般的阿拉伯世界：辛巴达、阿拉丁和巴格达大盗；哈里发和魔术师，大臣和商人；还有众多美女，大部分是奴隶，但都聪明伶俐、能说会道。他们都身处古代伊斯兰教的繁华城市，其中当然包括鼎盛时期的巴格达，还有开罗，以及与本节中的人物面孔关联最大的城市：位于今伊拉克巴格达北部、横跨底格里斯河的萨迈拉。 

尽管我们将《一千零一夜》当作充满异域风情的虚构故事，它们也能让我们一窥阿拔斯王朝哈里发的真实宫廷生活，了解从八世纪到十世纪，从中亚延伸至西班牙的泱泱伊斯兰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历史学家罗伯特·欧文博士曾为《一千零一夜》写过一本导读，追溯了其中形形色色的历史渊源：

有的故事确实反映了八世纪至九世纪巴格达的现实状况。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手下有一群叫“努达玛”的职业陪客，负责在哈里发吃喝之际讲述奇闻轶事和笑话，评论食物与传说。《一千零一夜》中的部分内容，便出自这些努达玛的讲述。 

那是一个封闭的社会。极少有人敢走进皇宫，据说虔诚的穆斯林应哈里发召见前往时，会带上自己的寿衣。平民百姓对宫墙之内恐惧万分。哈里发拥有多座宫殿，对它们的态度也像是对待一次性用品，常常在“用完”一座之后便开始修下一座，将上一座抛弃。在巴格达，宫殿比比皆是。迁都萨迈拉后依然如此。

不管在巴格达还是萨迈拉，大多数阿拔斯宫殿如今都仅存废墟，但也有些残垣断壁被保留下来。大英博物馆收藏了一些出自阿拔斯哈里发后宫的上漆石膏像碎片，它们将我们带回了九世纪的伊斯兰帝国中心，去一睹《一千零一夜》中那些女子的真容。对我来说，它们比电影更有魔力，她们的眼波流转千年，也许曾为这一千零一个故事带来灵感。 

这些画像虽然有的看起来像男性，但应该都是女性。它们是大型壁画的碎片，能让我们直接窥见中世纪的伊拉克。公元八百年前后，巴格达辉煌时期的建筑尽数被蒙古人摧毁，无一幸存。幸运的是，伊斯兰帝国的首都曾一度迁到巴格达以北约七十英里的萨迈拉，在此定都将近六十年。萨迈拉有许多古迹，我们尚能借此了解阿拔斯宫廷的模样。 

一眼望去，这些图画无甚可观，只是一些残片而已，最大的不过CD碟大小，构图也十分简单，在黄褐色背景上勾勒出黑色线条，用寥寥数笔表现出人物特色。画面上的一些金点让我们能大致推测出昔日的奢华。就像几小块拼图，我们无法靠它们猜出整幅壁画的全貌。它们也不都是人物肖像，有的上面是动物图案，有的则是衣服与身体的局部。但我们能看到的人物面孔都表现出了鲜明的性格，她们眼神忧郁，似乎正从那个被封存的遥远世界看向我们。 

这些碎片是考古学家从达尔阿尔凯拉法宫的废墟中挖掘出来的，这座宫殿是哈里发在萨迈拉的主要居所，也是新都的庆典中心。连城市的名字都表露出国王享乐的决心，它是从“Surra Man Ra'a”简化而来的，意为“见者即喜”。但在欢乐的表面下也涌动着不祥的暗流。哈里发之所以在公元八三六年做出迁都萨迈拉的决定，是因为他的卫队与巴格达居民之间的关系已剑拔弩张，暴乱时有发生。萨迈拉便被当作了宫廷的避难所以及哈里发军队的安全基地。 

萨迈拉新城规模极大，其中的宫殿以任何年代的标准来看都堪称恢宏，造价不菲。现已确认建于当时的建筑超过六千座。萨迈拉城的末代哈里发穆塔瓦基勒也许是整个阿拔斯王朝最伟大的建造者。一份同时代人的描述能让我们领略到他所修建的宫殿有多壮观：

他用许多描金裹银的图画装饰宫殿，建造了一个内外贴满银箔的大水池，在其中竖起一棵金树，上有鸟儿欢唱……为他制作了黄金的宝座，绘有两头狮子。通往宫殿的台阶上画满了狮子、鹰等图案。宫墙内外都贴满了马赛克和镀金大理石。

这种建筑狂热是有意图的：建造这座处处是宫殿与军营的城市就是为了让来访者眼花缭乱，要让这座城市成为伟大的伊斯兰帝国令人难忘的中心。

 哈里发宫殿的后宫隐藏在鳞次栉比的小房子里，墙上的壁画描绘了各种愉快与享乐的景象。肖像碎片便是在这里发现的。这些面孔应当是哈里发的奴隶与仆从，她们都是供哈里发玩乐的女性，或许也不乏男孩。被豢养在这些房屋里的女性都是奴隶，但她们也能享受到极大的特权。在剑桥大学教授伊斯兰文化的阿米拉·贝尼逊博士如此评价这些残存的画像：

它们展示了哈里发的娱乐生活，从与知识分子或宗教界的学者举行沙龙会谈，到欣赏被绘入这些壁画中的女子表演歌舞。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女性都训练有素，类似日本的艺伎。进入阿里发的后宫是女性所渴望的。如果你出身贫寒但擅长歌舞，在受过良好训练之后，这是改变命运的好途径。

后宫中时有放纵与喧哗。哈里发穆塔瓦基勒的幽默感似乎很难令人称道，他曾几次将宫廷诗人阿布阿伊巴扔进一个装饰性的池子里。《一千零一夜》中还有一个更不愉快的故事，在欣赏了一夜美女的歌喉之后，哈里发穆塔瓦基勒被暗杀了。故事说，醉醺醺的哈里发与儿子起了激烈争执，然后被自己的土耳其士兵杀了，宫女和朝臣作鸟兽散。 

这则故事是真实的。哈里发穆塔瓦基勒确实于公元八六一年被自己的土耳其士兵所杀。他的死亡结束了萨迈拉作为都城的历史。此后十年之内，军队陆续撤离，巴格达重拾首都地位。萨迈拉的宫殿成为日渐消散的幻影。宫廷权贵遭放逐，歌女与宫女被驱散。萨迈拉发行的最后一枚硬币铸造于公元八九二年。 

萨迈拉城修建于传奇的阿拔斯王朝的末期，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政治失败的纪念碑。导致哈里发穆塔瓦基勒遭暗杀的紧张气氛最终招致了王朝的覆灭。一位流浪在废弃的萨迈拉城的诗人为它的衰败写下了挽歌：

我熟知的萨迈拉，人民安居，充满欢乐， 

对时间的流逝与厄运浑然不觉。 

权贵们大摇大摆 

簇拥着头戴王冠的伊玛目； 

后来因土耳其军队背叛，他们变成了 

猫头鹰，为灭顶之灾而哀号。

萨迈拉作为这个伟大帝国首都的时间不超过五十年，但对什叶派而言，它仍是朝圣要地，因为有两位重要的伊玛目安葬于此。现代萨迈拉也有一段悲惨的历史。二○○六年，著名的阿斯卡里清真寺的大圆顶被炸毁。一年之后，包括大清真寺和它的螺旋形尖塔等在内的古城遗址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这些不知名的男男女女的面孔从来不曾为哈里发家族之外的人注视过。他们是阿拔斯王朝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寻常百姓的记录。如今他们仍注视着我们，一如我们注视着他们。有意思的是，我们没有看见那些修建萨迈拉城的骄奢的哈里发的画像，却看到了他们的奴隶与仆从，这让我们由夸张逗趣的好莱坞动画回到了沉重的历史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