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亨顿圣玛丽马赛克

罗马马赛克，来自英格兰多赛特郡亨顿圣玛丽

公元三百年至公元四百年

大英博物馆中有一个展厅专门陈列约一千七百年前不列颠处于罗马帝国统治时期的文物，其中有一系列神像：一个小型战神马尔斯，一个端着酒杯的酒神巴克科斯，一个在银盘上吹笛子的潘神，还有一个看起来也像是某个异教神的马赛克图案。这是一幅齐肩人像，大小相当于真人，画中人的胡子剃得很干净，金色的头发往后拢着，穿着束胸外衣，长袍紧裹肩头。在他头部后方还有两个希腊字母chi和rho，这让我们立刻了解了这名男子的身份：这是希腊文“christos”的首字母，而我们所看到的正是耶稣最早的图像之一。它并非东地中海或罗马帝国的某座教堂的物品，而是公元三五○年前后多塞特某座别墅的地板装饰，能留存至今极为不易。 

地板几乎全用多塞特本地材料制成。黑色、红色、黄色的小石块靠罗马的伟大发明——水泥黏合在了一起。进入房间后，首先映入你眼帘的是地板上的一个圆形装饰图案。神话中的英雄柏勒洛丰骑着会飞的天马珀伽索斯，战胜了长着狮头羊身龙尾的怪兽喀迈拉。英雄战胜邪恶是罗马世界中常见的图像，比如我们在沙普尔二世银盘（第43节）中看到的。但在房间的另一端，还有一个冲着相反方向的圆形图案。在早年，这里通常会是靠音乐征服世界的俄耳甫斯，或是广受欢迎的酒神巴克科斯。但这里出现的却是基督。

在基督教兴起后的前两三百年里，望向神的脸庞，甚至仅仅是神以人的形象出现这件事本身，都是不可想象的。首先，没有关于基督外貌的记录，艺术家们没有创作依据。而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犹太人的传统是用灵魂和真心去崇拜神，而非用艺术来表现神。因此早期的基督徒从未尝试制作任何形式的基督像。但到了今天，基督像已随处可见，人们一眼就能辨出。这样的形象又缘何而起呢？很可能是由于罗马上层社会早已习惯用雕像、绘画及马赛克图案表现罗马神，因而人们最终决定描画基督面容。这是神学上的重大一步，也是欧洲视觉文化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多塞特的基督像制作于罗马统治英国的最后百年之内。从很多方面来讲，这都是一个黄金时代。当时的社会物资极其丰富，统治阶层能花大笔的钱来装修自己的别墅，购买精美奢华的餐具。基督像附近的展柜里陈列着许多银花瓶、银勺和胡椒罐（第40节）。这些物品表明，当时的社会对基督教及其他宗教都能愉快地接纳。比如在萨福克郡米尔登霍尔发现的大银盘上，有喝醉了的酒神巴克科斯与柔美的仙女一起跳跃的图案，而同一地点出土的勺子上带有基督教的标记。异教的盘子配上基督银勺，这很好地概括了当时英国的情况，且在当时不会让任何人不快。在三世纪至四世纪的英国，基督只是人们信仰的众多神之一。基督与巴克科斯的组合在当时并不像今天这么突兀。历史学家伊艾门·达夫教授向我们解释基督如何被纳入诸神：

我觉得这幅基督像不算太好看，瞧那肥下巴！令我感兴趣的是将基督与异教神话中的柏勒洛丰、珀伽索斯和喀迈拉并列摆放的做法。基督徒用这些材料表现耶稣复活的信息，表现生命战胜死亡，并把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与英雄杀死怪兽进行比较。这很有意思，认为这位基督教创始人的失败实际上是一种英雄式的胜利……

柏勒洛丰是生命战胜黑暗势力的一个象征，此后这种故事出现了基督教版本，演化为圣乔治屠龙，或圣米迦勒天使长大战恶魔等。 

我想知道，当时有多少人在走过这片地板时会意识到自己从一个世界走到了另一个世界，从熟悉的神话场景走到了现代宗教信仰。人人都能认出精力旺盛的柏勒洛丰，但未必都能认出房间另一侧的那张平静面孔是谁，因为当时应极少有人见过基督像。究竟该如何表现一位你从未亲眼见过的神灵的相貌呢？没有任何可依据的东西，比如关于基督相貌的描述或模型等。这在神学和艺术两方面都是难题，我们应给予这位面对极大挑战的多塞特艺术家深切同情。相较而言，绘制俄耳甫斯和巴克科斯的画像要容易些，俄耳甫斯聪颖、年轻、充满艺术气质，巴克科斯活力十足、性感、随时准备享乐。他们也都有标志性的物品，俄耳甫斯拿着里拉琴，巴克科斯则拿着一串葡萄或类似的东西。但在当时，基督没有任何具体的象征物。很少有人愿意看到胜利的全能的耶稣与他耻辱的受难刑具十字架放在一起。他曾告诉门徒，他是道路，是真理，是生命，但这些东西都无法用具象表现出来。他也曾宣称自己是世界之光，但马赛克图案很难表现出光芒，尤其当艺术家水平并不算太高明的时候。我们这位亨顿圣玛丽的艺术家没有使用任何象征物，而是采用了本文开始时提到的希腊字母（Chi Rho）来表明基督的身份，并将它表现为基督身后的光环。 

“Chi Rho”是公元三一二年，罗马的君士坦丁大帝转变了对基督教的态度后所采用的标志。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块地板制作于约四十年后（基督与柏勒洛丰的发型都是公元三五○年左右流行的发式，即是明证）。米尔维安大桥战役时，君士坦丁改变了对基督的态度，之后才可能有这样的地板出现。此前，没有一个别墅主人敢如此大胆地公开宣扬自己信仰基督，因为基督徒一直受到迫害。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牛津大学教授埃弗利尔·卡迈隆女爵士解释道：

据说战前，君士坦丁在天空中看到了十字架，因而改信了基督。之后他始终赋予基督徒极大的特权，彻底扭转了此前基督教不合法时的情况。他给基督教的神职人员税收优惠，介入基督徒间的争端，宣布基督教合法，拨款给基督教会，修建基督教堂。所有这些行动极大地推动了基督教的发展。

正是这种鼓励使得别墅主人敢于向我们展示基督图像。图像上的基督正面直视着我们，明白地显示出这是位强有力的人物。他所穿着的昂贵长袍和时髦的发型也许来自别墅主人，但这肯定不是一位当地统治者，也不是本土神。符号表明了他的基督身份。此外还有另一个线索：艺术家在他头两侧各创作了一个石榴。了解希腊神话的访客必然立刻就能联想到神话中被带到冥府的珀耳塞福涅，她的母亲解救了她，让她重返人间。但由于她在冥府时吃了几粒石榴籽，因此每年都有一段时间必须在黑暗中度过。她的这个神话是关于四季循环、死亡与重生、落入地府又重返光明世界的寓言故事。艺术家用这一水果将耶稣与异教中同样死而复生的神联系起来，比如曾往地府寻找欧律狄克的俄耳甫斯，以及同样与复活有关的酒神巴克科斯。多塞特的基督汇聚了古代世界的所有希望，而这也是人类最深切的愿望：死亡不是终结，之后还会有更丰富的生活，更丰饶的收获。 

我们不知道这样的马赛克图案曾出现在一个怎样的房间里。在豪华的罗马别墅，铺设着最美丽的马赛克图案的房间通常是餐厅。但这间屋子似乎并不是。屋里没有地暖，而且朝北，就多塞特的气候而言，在这里用餐未免太冷了。通常，房间的墙壁也能表现出它的用途，但这间屋子的墙壁早已消失。一种有趣的可能性是：鉴于基督肖像面朝东方，而图案与墙壁间的空间刚好可以摆放一个圣坛，因此这里也许是早期的家庭教堂。 

人们逐渐开始对将基督像装饰在地板上感到不安，最终罗马人也对此顾虑重重。四二七年，罗马帝王最终禁止用马赛克制作基督图像装饰地板，并下令毁掉一切业已存在于地板上的基督像。但禁令颁布时，不列颠已脱离了罗马的统治。亨顿圣玛丽的这座别墅很可能遭到废弃，因此地板完好地保存了下来。从整体而言，罗马人的撤离给英国带来了巨大的文化灾难，但在这件事上，我们应感到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