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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传——故国辞行 言志夷齐

历史大观园 文人墨客 2020-07-06 01:58:58 0

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三月十三日,文天祥被押到广州。这里曾是宋元两军反复争夺的重镇,去年文天祥曾想据此规复两湖,遭到宋军守将凌震和王道夫的拒绝。如今二将又在何处?举目所见繁华壮丽,不啻是遍地哀叹。

万念俱灰的文天祥只存一念,只盼尽快等来元廷处死自己的命令,以一死报国。可张弘范却对他“礼遇日隆”。到达广州的第二天,张弘范设宴与诸将庆功,也把文天祥请上宾席。席间,又对文天祥展开了怀柔攻势。

张弘范起身向文天祥敬酒,说:“国亡矣,忠孝之事尽矣。丞相其改心易虑,以事大宋者事大元,大元贤相,非丞相而谁?”

文天祥最怕也最恨“国亡”二字,听到“国亡”二字,顿时泪水涟涟,声色激昂地说:“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敢逃其死而贰其心乎?”

张弘范又说:“国亡矣,即死,谁复书之?”

文天祥说:“商亡,而夷、齐不食周粟,亦自尽其义耳,未闻以存亡易心也。岂论书与不书?”

伯夷和叔齐是商末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因不满纣王的暴政逃往西周,不料积善行仁的周文王已死,周武王继而伐纣灭了商国,二人为自己投奔西周感到羞耻,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张弘范知道文天祥用此典故,是要表明坚定的抱节守志之心,听后为之改容,不再吭声。

见场面尴尬,副元帅庞钞亦儿赶紧起身向文天祥敬酒,为张弘范打圆场。文天祥不屑拿正眼瞧他。庞钞亦儿哪里忍得下此等蔑辱,立马变脸破口大骂。文天祥早已怒不可遏,厉声与之对骂,并求速死。其他将领再不敢上来相劝,庆功宴闹得不欢而散。

回到住处,文天祥内心仍难平静,写诗一首。诗曰:“高人名若浼,烈士死如归。智灭犹吞炭,商亡正采薇。岂因徼后福,其肯蹈危机。万古春秋义,悠悠双泪挥。”

散宴后,张弘范将文天祥的表现及不杀他的原因写成奏章,上报元廷。二十多天后,使臣带回忽必烈的圣旨,说:“上有谁家无忠臣之叹,旨令善视公,以来大都。”

在使臣未返回之前,文天祥见到了两位与他连筋带骨的人。

一个是与他患难与共的老部下,被他称为天下义士的杜浒。

杜浒来访时,文天祥大为惊骇。一是因为此前他听说杜浒已战死,没想到还能见面;二是短短数月没见,杜浒竟变得形销骨立,“无复人形”。杜浒告诉他,自船澳移军潮阳途中,奉命护卫海船去官富场,因无法返回去了行朝,在厓山被俘后便大病缠身。想起昔日杜浒刚猛豪放,如今落得如此凄惨的模样,文天祥不禁哽噎唏嘘。

杜浒自德祐二年(1276)率四千义士相投,自告奋勇随使元营,又同脱镇江;南剑建府后被派往温州、台州招集兵财;福安沦陷后,奉朝命回同督府,至空坑溃败,又忠劳备尽随奉年余,几年里与文天祥肝胆相照,结下了生死情谊,如今能在敌营相见,对彼此都是一个极大的慰藉。这次见面却又是生死之别。不久,文天祥就听到杜浒病故的消息。杜浒生前死后,文天祥起码为他写过四首诗。生前有“独与君携手,行吟看白云”之句,死后有“辛苦救衰朽,微尔人尽非”之句,可见杜浒在文天祥心中的分量。

文天祥在广州见到的另一个与他连筋带骨的人,是以另一种方式与他患难与共的大弟文璧。

文璧是听说文天祥可能将被押解大都,从惠州来与兄长告别的。去年冬,元军大举进攻广州时,文璧已以惠州降元。对于这件事,他自己在《齐魏两国夫人行实》一文中解释说:“是冬,大兵至广,诸郡瓦解不能支,天祥以身殉……璧以宗祀不绝如线,皇皇无所于归,遂以城附粤。”他的理由是宋亡在即,兄长决心以身殉国,为尽宗祀不绝的孝道,所以他以城降元。去年十一月道生病死,文天祥曾写信要求过继他的次子文陞为嗣,他已复信答应,此次见面再次敲定了此事。

对于文璧降元,世人评判不一。有人拿他与文天祥相比,斥他不忠,赋诗讥之曰:“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可惜梅花如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当时与他同在惠州的堂侄文应麟也深为不齿,痛哭离去。有人则认为他这是移忠为孝,“世人以文山为忠臣,文溪(文璧的号)为孝子。此论不然。文山岂不足为孝,而文溪岂不足为忠者哉?彬常谓:使文山见革斋太师于地下,文山无遁辞;文溪见理宗于地下,亦无愧色。盖二公合行心之所安,各适其义之所宜”。还用孔子的“殷有三仁”之说比附。所谓“殷有三仁”,是说殷纣王淫乱不止,微子屡谏不听选择离开,比干死争被剖胸挖心而死,箕子装疯被囚全其身,虽然方式不同,但他们都按自己的本心表达了对纣王的不满,因此孔夫子称他们是“三仁”。

那么文天祥怎么看?对于这次兄弟相见,文天祥后来集杜诗四首,序中写道:“璧来五羊别,自是骨肉因缘。”诗中尽写思念之情,均未涉国事,其中一首云:“兄弟分离苦,凄凉忆去年。何以有羽翼,飞去堕尔前。”据此可说他与文璧辞别时,被一片深挚的手足之情所笼罩,而从中丝毫感觉不出他有指责文璧降元的意思。

文天祥和文璧的手足之情确实非同一般。宝祐四年(1256)兄弟俩随父赴京殿试,恰父亲病重,文璧放弃考试照顾父亲,是届文天祥考中了状元。文天祥举义勤王后,文璧积极配合响应,同时受兄之托尽心侍奉母亲,照管文天祥的妻小,料理祖母和母亲的后事。道生病死,因天祥要求,文璧一口答应将次子过继给他为嗣。回首以往,文璧一直都像文天祥的一只肩膀,扛着尽孝的责任,自从挥戈勤王,尤其是临安陷落抱定死节之后,文天祥深知忠孝不能两全,更是有意地把这副重担全都交给了大弟。如今母亲灵柩还要靠文璧扶归故里,继子文陞还要靠文璧抚养成人,文璧为宗祀不绝降元,他怎么好责备呢?

文璧以惠州降元,小弟文璋随之,任同知南恩路总管府事。文天祥后来在狱中写信与文璋永诀,勉其不仕,文璋听从大哥的劝告,从此隐居不仕。但文天祥对文璧从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相反还认可了“三仁”之说。后来文璧到大都监狱看他,他在诗中还用了这个词:“三仁生死各有意,悠悠白日横苍烟。”三兄弟走了三条不同的路,都不谓不仁,这也证明了文天祥对文璧人生角色的认同。

可以想象,这次文璧来广州为兄长送行,是一次凄楚而又情深意长的辞别。

使臣四月十一日带回忽必烈的圣旨,命令把文天祥押往大都。二十二日,张弘范派都镇石嵩和将官囊家歹专程押解文天祥北上。

与文天祥一道被押解北上的,还有一位邓光荐。邓光荐原名剡,字中甫,号中斋,是文天祥的庐陵同乡,少负奇气,也曾在白鹭洲书院从学欧阳守道,景定三年(1262)文天祥当殿试覆考官时考中进士。德祐元年(1275)元军侵入江西,他举家避入福建,景炎二年(1277)被行朝任为宗正寺簿。元军攻陷广州,他与友人龚竹卿避难到香山县的黄梅山。这年冬天,土匪作乱,他的妻子、四儿、四女、三妾共十二口人被捉去烧死,只他一人逃脱。次年,随驾至厓山,任秘书丞。厓山战败陆秀夫抱帝投海,他也两次蹈海自杀,被元兵钩起不死。张弘范以礼相待,劝他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并礼聘他当儿子张珪的老师。邓光荐诗文俱佳,又与文天祥意气相投,万里役行有他相伴,甚合文天祥的心意。

此外,在五坡岭侥幸走脱的同督府将官徐榛也从惠州赶来,自愿陪同文天祥北上。另外还有刘荣、孙礼等七人相随照应。

从潮阳到厓山,再到广州,张弘范一直想方设法劝降文天祥,都徒劳无功,去大都又当如何?出发前,文天祥写了一首名为《言志》的长诗再次表明志节。其中有云:“我生不辰逢百罹,求仁得仁尚何语?一死鸿毛或泰山,之轻之重安所处?妇女低头守巾帼,男儿嚼齿吞刀锯。杀身慷慨犹易免,取义从容未轻许。仁人志士所植立,横绝地维屹天柱。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惨烈的战争结束了,新的严酷斗争开始了,他发誓要像古之圣贤伯夷、叔齐那样求仁得仁,不降其志,不辱其身,随时准备嚼齿吞刀锯,做顶天立地的殉道者,而绝不做李陵、卫律叛汉归匈那样的民族罪人。

《言志》并不为一些诗评家看好,认为南宋后期道学兴起,诗中言理之风盛行,写作多从概念出发,从而消解了诗意,《言志》亦是一例,尤其是上举诗句,就纯为理语,缺乏含蓄委婉的诗美。但也有人持相反的看法,认为言志乃诗人之本意,《言志》一诗其情真,其味长,其气胜,是那些专意诗法的精雕细镂之作无法比的。其实诗无达诂,对一个诗人,对一首诗看法截然相反,是正常现象,包括对杜甫的诗也历来褒贬不一。笔者认为,诗的根本在于表达人的生存境况和性情感悟,《言志》不失为一首燃烧着喷发着真性情真生命真精神的作品。而且,诗是诗人写的,也是时代写的,何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何谓愤怒出诗人?叫一个在国家危难中忧愤交加的爱国诗人写出的诗,迎合你安坐名山胜水环绕的亭榭间呷着香茶玩味的所谓诗法,反为南辕北辙之大谬。

文天祥怀揣着《言志》上路了。

数日后,路经韶州南华山(今广东韶关东南莲花山),夜宿山下一座寺庙。寺内供奉的六祖慧能禅师真身,已历数百年,却在战乱中被挖掉了心肝。文天祥作诗叹曰:“行行至南华,忽忽如梦中。佛化知几尘?患乃与我同。有形终归灭,不灭惟真空。”此诗则与《言志》不同,以问虚的禅意表达了对生命的感悟。

石嵩和囊家歹押着文天祥自广州出发,经英德、韶州,越过梅岭蜿蜒曲折的小路进入江西,五月二十五日到达南安军。此前他们还遵照“上旨”善待文天祥,到了南安军就不行了,就在他的脖颈和脚腕上系上了绳索。

南安军堪称一座英雄的城市。元丞相塔出曾率大军久攻不下,叹曰:“城子如堞大,人心乃尔硬耶!”江西沦陷后,守将李梓发率领军民死守城池,一直到厓山宋军兵溃,元朝参政贾居贞来招降,军民还在城头诟骂不止。三月十五日,即在厓山兵溃后四十天,终因势单力孤城破,李梓发全家自焚而死,至此许多军民还杀了家眷与敌巷战,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南安军英雄血的杀气犹存,且江西又是文天祥举义的根据地,四年前他举旗一呼,数万人挥戈,两年前取得江西大捷,东南震动。踏上这片土地,石嵩和囊家歹异常警觉,生怕勤王军旧部来拦路夺人,赶紧将文天祥锁禁在船舱里,改走贡江水路去赣州。

而文天祥却是另一番心境,他写了一首《南安军》,诗中写道:“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到南安军的次日,他就开始实施一个精心谋划的自杀行动。从这一天起,他拒绝进食,计划经过家乡时实现首丘殉节。同时,要随从孔礼带着他写的《告先太师墓文》,在赣州西面的黄金市悄悄上岸,急往庐陵在父亲文仪坟头诵读焚化,并约定六月初二在吉州复命。告父亲的墓文中写道:

始我起兵,赴难勤王,仲弟将家,遁于南荒。宗庙不守,迁我异疆。大臣之谊,国亡家亡。灵武师兴,解后归国,再相出督,身荷忧责。江南之役,义声四克,为亲拜墓,以剪荆棘。大勋垂集,一跌崎岖,妻妾子女,六人为俘。收拾散亡,息于海隅,庶几奋厉,以为后图。恶运推迁,天所废弃,有母之丧,寻失嫡子。哭泣未干,兵临其垒,仓皇之间,二女夭逝。剪为囚虏,形影独存。抑药不济,竟北其辕。系颈絷足,过我里门。望墓相从,恨不九原。

在这篇告父墓文中,他向父亲的在天之灵具报了自起兵勤王后自己和全家的悲烈遭遇,感慨自己欲尽忠不得为忠,欲尽孝不得为孝,但也做了把侄子文陞继为子嗣的安排,表示自己将随父而去,“求仁得仁,抑又何怨?”请求父亲“冥漠有知,尚哀鉴之”。

另外,还写了《别里中诸友》一诗,云:“青山重回首,风雨暗啼猿。杨柳溪头钓,梅花石上尊。故人无复见,烈士尚谁言?长有归来梦,衣冠满故园。”与诸友人诀别。

初夏的赣江水丰流急,又是顺风,船经赣州、万安、泰和,六月初一傍晚,比预期提前一天抵达吉州。

就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奇事。虽然石嵩和囊家歹怕途中生变,严加防范,把文天祥锁进船舱,并将舱门封得死死的,但还是走漏了消息。在他们经过的赣州到洪州沿途的驿站、码头、山墙和店壁处,到处都贴出一张《生祭文丞相文》。这篇恳吁文天祥速死的奇文写道:

呜呼!大丞相可死矣。文章邹㵯鲁,科甲郊祁,斯文不朽,可死。丧父受公卿,祖奠之荣;奉母极东西,迎养之乐,为子孝,可死。二十而巍科,四十而将相,功名事业,可死。仗义勤王,使用权命,不辱不负所学,可死。华元踉跄,子胥脱走,丞相自叙几死者数矣。诚有不幸,则国事未定,臣节未明。今鞠躬尽瘁,则诸葛矣;保捍闽广,则田单即墨矣;倡义勇出,则颜平原、申包胥矣。虽举事卒无所成,而大节已无愧,所欠一死尔……

写此生祭文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文天祥首次起兵勤王时来投奔建言的那个王炎午。王炎午为何写此文?人们通常都认为他就是为了催文天祥速死,以保全在赵宋遗民心中的名节。他在文中也说,如今你文天祥大节已显,如不速死,恐“慷慨迟回,日久月积,志消气馁,不陵(李陵)亦陵,岂不惜哉?”所以敦促说,虽然油锅立于前,刀锯横于颈,烈士当不辞以就,从容就义以保全节,“事在目睫,丞相何所俟乎?”

但笔者认为此说不确。通览这篇近三千字的祭文,王炎午在最后一节写道:“人七日不谷则毙。自梅岭以出,纵不得留汉厩而从田横,亦当吐周粟而友孤竹,至父母邦而首丘矣。”文天祥到达黄金市时也写诗曰:“闭篷绝粒始南州,我过青山欲首丘。”所谓首丘,就是故土或家乡;所谓孤竹,是代指伯夷和叔齐。这说明什么?说明王炎午事先就清楚地知道文天祥的行程和绝食自杀计划,文天祥从南安开始绝食,就是想七日后船到吉州,正好饿死在家乡。如此,说他写生祭文是为敦促文天祥速死就不合情理。那他写生祭文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是一篇祭文,也是一篇通篇都拿文天祥与千古忠烈名士类比的措辞激昂的赞文。文天祥这回必死于家乡,王炎午写此文到处誊写张贴,就是迫不及待地要把文天祥忠义殉节的事迹大宣于天下!

王炎午不是催文天祥速死,而是为文天祥大义殉节唱赞歌。

但文天祥却没有死。

文天祥原以为六月初三能到吉州,由于水丰风顺,船队提前到达。

到了州治庐陵,绝食已五天的文天祥没有等来孙礼,却有一位叫王幼孙的友人来求见。此人好善急义,人称长者,也是一位忠义之士,他曾在文天祥考中状元那年跑到京城,上万言书建言国事,未被理睬,遂返回家乡教书。此前他听说文天祥已死,便写了一篇祭文,在家设位祭奠,忽闻押文天祥的舟船过庐陵,即赶来相见,并当面诵读了祭文,曰:“公心烈烈,上陋千古,谓山可平,谓天可补。奋身直前,努力撑拄,千周万折,千辛万苦。初何所为,教臣以忠,策名委质,视此高风。”在场的人听了无不低头哭泣。这也应算是一篇生祭文。生祭文旷古未闻,这下一连出了两篇,其激烈的情感不止在文中。

在求见的人中还有一位老友,此人叫张弘毅,字毅夫,号千载心。他是来自请跟随文天祥北上的。王幼孙也请求“从公而俱死”,文天祥没同意。面对张弘毅,想到自己显达时多次请他出来做官,他都不就,如今自己被俘落难,他却坚决要求跟随自己北上,文天祥非常感动,答应了他的请求。此后张弘毅随文天祥北上,尽心照顾文天祥,两人成了最贴心的朋友。

石嵩和囊家歹怕在庐陵时长生变,连夜起碇赶路。文天祥殉节家乡的愿望落空了。

六月初三,绝食的第七天,船泊临江军(江西清江县),仍不见孙礼的影子。初四快到丰城时,忽见孙礼坐在另一条船上。原来押解的军校根本就没让孙礼上岸,更别说到坟头去祭告父亲了。文天祥又伤心,又气愤,痛哭了一场。当晚石嵩叫孙礼回到文天祥船上,见他无法再在文天祥身边待下去,便于第二天放他另找出路去了。

从广州出发时,自愿跟随北上的八个人,途中或逃跑或被逐,六月初四到丰城时,只剩下徐榛和刘荣两个人了。徐榛一路尽心尽力照顾文天祥,不幸染病死在丰城。这样,伴送文天祥的只剩下刘荣和从庐陵跟来的张弘毅了。

文天祥绝食已进入第八天,却没饿死。石嵩怕他死了到大都无法向元帝交代,就命元兵捏住他的鼻子,向他口中强行灌粥。文天祥制止了他们的非礼行为,自行恢复了饮食。他为何有此转变?他在集杜诗《过临江》小序中作了说明:

余虽不食,未见其殆。众以饮食交相逼迫,予念既过乡州,已失初望。委命荒滨,立节不白,且闻暂止金陵郡,出坎之会,或者有陨自天,未可知也。遂复饮食,勉徇众情。

死在家乡不是逃避,而是一种决绝的抗争。他在绝食中一路都在写诗,诗中激荡着不屈的斗争精神,如“江山不改人心在,宇宙方来事会长”,如“书生曾拥碧油幢,耻与群儿共竖降”,又如“英雄扼腕怒须赤,贯日血忠死穷北。首阳风流落南国,正气未亡人未息。青原万丈光赫赫,大江东去日夜白”。他的人生哲学是法天地之不息,而今的不息就是毫不妥协地与敌人抗争。死于家乡不能如愿,死于荒江难明志节。死为抗争,活也为抗争,与其被灌粥受辱不能以死抗争,不如恢复饮食活着抗争。

而且听说到了金陵(建康,今南京市)将在那里暂住一段时间,到那儿能否有像镇江那样逃脱的机会呢?“出坎之会,或者有陨自天,未可知也。”后来他在狱中给文璧的信中也说道:“过丰城,无饭八日,不知饥。既过吉,思之无义,且尚在江南,或尚有生意,遂入建康。”他的心中燃起了在金陵寻机脱身的希望。

文天祥停止了绝食。六月初五到隆兴府时,他走出船舱登上了江岸。这是他第三次来隆兴,第一次是送文璧进京参加殿试路过,第二次是勤王军被指定驻屯此地时来过。这次与前两次的境况大不相同,不由生出“半生几度此登临,流落而今雪满簪”的感慨。想起“隆兴自陷没后,忠义奋起,几于反正”,空坑溃败后,同督府的多名部将被押到这里就义,又不由发出“谁怜龟鹤千年语,空负鹏鹍万里心”的喟叹。

文丞相来到隆兴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潮水般地向岸边涌来,引起了满城轰动。这是他第三次遇到这样热烈的场景,第一次是二十三年前中状元赴御赐宴,第二次是三年前脱险到真州。而今因受到国破家亡的严酷打击,再加上绝食,满头霜雪的他更加憔悴,身体瘦削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这没关系,如果神情颓靡沮丧那才叫个失败。他不能叫百姓失望,叫敌人得意,他挺直腰杆,目光炯然,从容淡定地向百姓问候着,示意着。见他的神态如此英毅,不要说南宋遗民,就是挤在人群中的北人也情不自禁地惊赞:真是诸葛军师再世呀!

离开隆兴,船过南康军,穿过鄱阳湖进入长江,向建康进发。

船过安庆,就到了贾似道大败的鲁港。鲁港之役是临安调集重兵与元军对决的最后一仗,也是导致宋朝最终灭亡的关键一仗。当时伯颜顺江东下欲攻临安,贾似道调集重兵十三万,战船和载着大量金帛物资的辎重船两千五百艘,摆出了接战的阵势。但贾似道不想也不敢与伯颜决一死战,他是被逼无奈才出兵的。到了前线,他即派人向伯颜求和,表示愿“输岁币称臣”,遭到伯颜拒绝,这才被迫应战,结果一触即溃,自顾自仓皇逃往扬州。

此前途经南康军,遥望庐山,文天祥写了一首词,在词中描写了绮丽的湖光山色和江南风物,这其实是大好河山的缩影。可如今“夜深愁听,胡笳吹彻寒月”。何以至此?身临鲁港,想起四年前那场祸及亡国的战事,想起误国的昏君奸臣,文天祥难抑心中的激愤,挥笔写下了一首谴责之诗:

方夸金坞筑,岂料玉床摇。

国体真三代,江流旧六朝。

鞭投能几日?丽解不崇朝。

千古燕山恨,西风卷怒潮。

本以为金坞固防,却不想撼动了朝廷的根基;本以为十三万大军投鞭可断流,却不想没几天就土崩瓦解,致神州陆沉,皇帝成了俘虏被押往燕山。奸臣误国啊!昏君误国啊!志士扼腕,心中翻腾着怒涛滚滚的千古遗恨。

到了与鲁港相去不远的采石矶,文天祥又拿虞允文与贾似道之类作了对比。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帝完颜亮率十万大军直下两淮,企图在采石渡江,一举灭宋。宋朝江防守军只有一万八千人,且因易将无主帅。在此危急时刻,前来犒师的中书舍人虞允文挺身而出,担起指挥作战的大任,竟把金兵打得弃戈丢甲,扭转了危局,完颜亮也因兵败被部下所杀。可是当年的采石已远,鲁港之耻却犹在眼前。“今人不见虞允文,古人曾有樊若水”,鲁港之战再无虞允文,而只有南唐樊若水那样私己罪国的贾似道之流了。

至元十六年(1279)六月十二日,船队抵达建康。文天祥登岸,一直到八月二十四日,在建康的驿馆驻留了两个月又十二天。

建康襟江带河,虎踞龙盘,本是六朝古都,宋高宗赵构曾在此建行宫,南渡后三次驻跸于此。文天祥到了这里,却满眼都是荒草、夕阳、孤云、半城北人和遍地芦花,不禁感怀伤情,写下《金陵驿》两首。其中一首写道:

万里金瓯失壮图,衮衣颠倒落泥涂。

空流杜宇声中血,半脱骊龙颔下须。

老去秋风吹我恶,梦回寒月照人孤。

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

赵 皇帝跌落尘泥,于高宗赵构不思复兴大业就埋下了伏笔。海上行朝已驾云而去,就是杜鹃啼血故国也不能归来了。凄凉啊,孤独啊,但生死成败在历史的长河中算得了什么呢?是不是大丈夫留待人间去评说吧。

到建康后,每日都有故旧、南宋遗民和慕名者到驿馆来看望,其中不乏有爱国心同情心的人士,文天祥在与他们的交往中留着心,寻找和等待着援手脱身的机会。但这次比在镇江难上加难,元廷吸取了上回的教训,他前脚到,张弘范就跟了来,对防范他再次走脱做了严密布置。

在文天祥和邓光荐驻足的驿馆墙壁上,他们看到有一首残缺的《满江红》。词曰:

太液芙蓉,全不是旧时颜色。尝记得恩承雨露,玉阶金阙。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湖莲脸君王侧。忽一朝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今古恨,凭谁说。顾山河百二,泪流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转关山月。若嫦娥与我肯相容,从圆缺。

作者王夫人叫王清慧,是度宗之嫔,南宋宫中的昭仪(女官)。临安失陷后,她随德祐皇帝赵及嫔妃宫监一起被押往大都,途中想起昔日在华丽的宫中,美若芙蓉的自己受到君王宠爱和嫔妃们的羡慕,忽一朝这一切都在战乱中归于幻灭,自己成了阶下囚,容颜也随之凋尽,不由得悲从中来。但有什么办法呢?宋军凭着山河之险都不能改变命运,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呢?要是能飞往月宫与嫦娥做伴该有多好啊!

墙壁上的字迹已遭破坏,但这首文辞哀婉、情真意切的词已在民间广为流传。文天祥读到后也颇欣赏,只是“惜末句少商量”。于是,他提笔步原韵填写了一阕《代王夫人作》: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文天祥在上阕对王清慧投以深切的同情,下阕笔锋一转,意境顿然开阔,以嚼穿龈血比泪流襟血,以回首昭阳(代指国体)替驿馆夜惊,最后两句变避世为直面现实,意谓纵然山河破碎,也绝不能像投降敌人的皇室那样乞怜偷生。

写了《代王夫人作》,文天祥意犹未尽,又按原韵和了一阕,中有“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便是分明月”之句,以王清慧之口表达了至死不改节操的心迹。邓光荐也和词一阕,以“又争知有客夜悲歌,壶敲缺”作结,抒发了亡国的忧愤。

王清慧未必能看到文天祥和邓光荐的和词。她到大都后,没有像其他宫女那样嫁与异国的达官显贵,而是要求出家当了道士,倒也如文天祥希望的那样保住了节操。

从广州到建康,文天祥与邓光荐结伴而行,对彼此相交相知都是一个宝贵的机缘。两人一路上谈论国家的灾患,谈论相似的人生遭遇,谈论诗艺,并写诗唱和,在数月的患难旅途中结下深厚的情谊。

邓光荐自求学时就致力于写诗,研习诗歌大家及各流派的作品,深得诗之要诣,特别是因战乱流落广东后,写出的诗更是非同凡响。文天祥一直关注着这位大自己四岁的诗兄,素佩他的才华。经过这次患难相处,他对邓光荐的为人、身世经历和诗歌情趣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把他视为同道知己,途中与他唱和,遂有“万里论心晚,相看慰离乱”之句,还手抄了一册《指南录》送给他。住在驿馆一时无法找到脱身机会,闲来无事,就提出把邓光荐写的诗汇编成集,“为后之览者,因诗以见吾二人之志,必有感于斯”。

诗集在七月二十七日编成了,取名《东海集》,文天祥并为诗集作了序。诗都写自海南,为何取名《东海集》呢?文天祥在序中解释说:“海南诗而曰《东海集》者何?鲁仲连天下士,友人之志也。”邓光荐对战国时齐国高士鲁仲连非常崇敬,当时秦国对山东六国虎视眈眈,有人提出尊秦为帝,以避灾祸,鲁仲连坚决反对,表示宁可蹈东海而死,义不向秦称帝。这也是文天祥的志节。

文天祥在序中写道:“友人自为举子时,已大肆力于诗,于诸大家,皆尝登其门而涉其流,其本赡,其养锐,故所诣特深到。余尝评其诗,浑涵有英气,锻炼如自然,美则美矣,犹未免有意于为诗也。自丧乱后,友人挈其家避地,游官岭海,而全家毁于盗,孤穷流落,困顿万状。然后厓山除礼部侍郎中,且权直学士矣。会南风不竞,御舟漂散,友人仓卒蹈海者再,为北军所钩致,遂不获死。以至于今,凡十数年间,可惊可愕、可悲可愤、可痛可闷之事,友人备尝,无所不至,其惨戚感慨之气结而不信,皆于诗乎发之,盖至是动乎情性,自不能不诗,杜子美夔州,柳子厚柳州以后文字也。”在文天祥看来,邓光荐早期的诗虽才华横溢,美轮美奂,却难免有为写诗而写诗的嫌疑,而经过磨难诗风大变,诗作皆发乎于情,堪与杜甫和柳宗元落难异乡后的诗作媲美。这又何尝不是他文天祥创作经历和诗歌观念的写照?

时光穿过建康闷热的夏天,过得很慢,又过得很快。八月二十四日,文天祥要离开建康被押解北去了。

到建康的第二天,邓光荐就因病转往天庆观就医,疾病丝毫没有影响他与文天祥的来往。文天祥的忠烈志节早已作为传奇声震朝野,邓光荐倾慕已久,经过这几个月的患难与共,知之更深,崇之更甚,便萌生了为文天祥作传的念头。文天祥在诗中“死矣烦公传,北方人是非”之语,说明两人一拍即合。文天祥就义后,邓光荐忠实地履行了诺言,用饱蘸悲痛和崇敬的文笔,撰写了《文丞相传》,还写了《文信国公墓志铭》、《信国公像赞》、《文丞相督府忠义传》,以及《哭文丞相》、《挽文信公》等诗文,期将文天祥的传奇经历和坚贞不渝的民族气节传诸万世。可想而知,他写的《文丞相传》定是材料最翔实、气韵更真切的,可惜后来失传了,只在《纪年录》集注中存有散引。

文天祥离开建康时,邓光荐的病仍不见好,仍需留下就医。临分手前,两人自然是依依不舍。邓光荐怀揣一阕《念奴娇》,抱病前来送行。词曰: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那(哪)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词中抒发了自四川到江南的亡国之痛,赞颂了文天祥百折不挠的英雄壮举,为他壮志未酬深表惋惜。“睨柱吞嬴”典出《史记》,说的是秦王欲吞并赵国,假意要赵国用和氏璧换取秦城,赵国丞相蔺相如奉璧出使秦国,欲以璧击柱,戳穿了秦王的骗局。“回旗走懿”是说诸葛亮死后,蜀军被司马懿追击,蜀将姜维下令军旗回指,吓得司马懿以为诸葛亮还活着,赶紧退兵。邓光荐借用这两个故事来颂扬文天祥的英雄豪气。

文天祥阅罢,即在驿馆研墨展纸,步原韵和词一阕回赠友人: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原)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著处,那更寒蛩四壁。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向江山回首,青山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蛟龙原本不是池中之物,自己虽身陷囚邸,形容憔悴,但丹心不改,胸中仍奔腾着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一览众山小的豪情。

细读起来,两人的告别赠词中似乎还不止这些,似乎还藏着只有他俩知道的密语。

在建康的这些日子里,文天祥一直在谋划脱身的机会。他的苦心没有白费,他终于与江淮义士取得了联系,并密商了行动的方案。邓光荐在《文丞相传》中说:“八月二十四日,石嵩等以公自东阳渡江。淮士有谋夺公江岸者。”这事文天祥不可能不告诉邓光荐,邓光荐不会在事后才知道。如此,再回头看看两个人的临别赠词。邓光荐词曰:“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说文天祥在镇江走脱,又二次举义,是不是暗示即将到来的新的机会呢?而他则把壶祈祷,期待着峰回路转的变局。文天祥“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之句,是否是对邓光荐的回应呢?他们的临别赠词中,似存有一层激动人心的期待。

行动的地点距建康不远,在长江北岸的真州。

八月二十四日,文天祥被押解上路了。

将往的江途上,文天祥曾在镇江走脱,高邮和稽家庄兵民曾劫杀奉表北上的亡宋使臣,扬州和真州宋军曾谋夺被俘北上的德祐皇帝,今虽是元军天下,但散落在民间的忠宋义士心犹不死,不得不倍加小心,要是再让文天祥跑了,谁也担待不起。为防意外,张弘范一手做了周密的布置。本来可在江边直接上船,他却叫石嵩到建康东北面的东阳镇上船。到了江上,派水军战舰一路夹持押解舟船,同时派步骑在两岸沿途警戒。

这样一来,文天祥与江淮义士商定好的行动计划根本就无法实施。

八月二十七日早,船过原先约定的行动地真州。石嵩不许在此停留,要船直往扬州。看着真州一程程远去,文天祥徒叹道:“山川如识我,故旧更无人。”

对这次脱身计划流产,文天祥极为遗憾。他后来在大都狱中给文璧的信中说,在建康“居七十余日,果有忠义人约夺我于江上,盖真州境也。及期失约,惘然北行,道中求死,无其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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