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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传——历难闯险 镇江走脱

历史大观园 文人墨客 2020-07-06 01:58:41 0

德祐二年(1276)二月初九,文天祥在料峭的冷风中登上了北行的船。

跟随他上路的有十一人,有路分金应,总辖吕武,帐前将官余元庆,虞候张庆,亲随夏仲,帐兵王青,仆夫邹㵯捷、李茂、吴亮、肖发,此外,还有一个杜浒。上月十九日,在文天祥的府第,宾客们聚在一起议论文天祥该不该去元营洽降,陈志道等人都说去了好,唯独杜浒断然以为不可,陈志道不知怎么想,竟然气势汹汹地把杜浒赶出了门。现在果然如杜浒所料,文天祥被元军扣留,并押解北去,这一去必是凶多吉少。当时慷慨陈辞的宾客们都去哪儿了?陈志道也不知所终,唯独杜浒不请自到。在元军围逼京城的危急时刻,杜浒自发募兵四千,别人不找,单投文天祥帐下,而今又主动要求随往,使得文天祥大为感动,大感宽慰,赞他“天下义士也”。杜浒被宋廷临时授了个礼兵部架阁文字,即管理档案的官职。

船沿着京杭运河北行,第二天泊谢村。岸上传来鸡叫声,这是沿途第一次听到鸡叫,也就是说第一次到了有人家的地方。

文天祥决定就在此处逃走。他悄悄通知杜浒,约好在凌晨行动。

原来,伯颜逼他跟随“祈请使”去大都,他坚决不从,想以一死彰显志节,但在最后时刻,是家铉翁的一句话改变了他的主意。家铉翁对他说:“死伤勇,祈而不许,死未为晚。”意思是自杀不是勇者的行为,到了大都还有抗辩报国的机会,如不成再自决也不迟。

如果是别的人劝他,他不会理睬,独家铉翁可以。二月初五,小皇帝退位后,伯颜命诸执政大臣签署以宋廷三省、枢密院名义下的投降檄文,传谕各州郡归附大元。宰执们都乖乖地在谕降檄文上署了名,唯独家铉翁就是不签,惹得叛臣程鹏飞翻了脸,当场要把他捆起来带走。家铉翁毫无惧色,呵斥道:“中书省无缚执政之理!”家铉翁是个忠勇的硬骨头。其他几个是什么人?“贾幸国难,自诡北人,气焰不可向迩。谢无识附和。吴老儒畏怯不能争。刘狎邪小人,方乘时取美官,扬扬自得。”而“惟家公非愿从者,犹以为赵祈请,意北主或可语”,因此“冀一见陈说,为国家存一线,故引决所未忍也”。

但文天祥放弃自杀,答应北去,并不是要到元廷上去同忽必烈理论高低,而是受家铉翁启发有了新的想法。他告诉家铉翁,他想在北去的途中寻机脱逃,回头寻找益王赵昰和广王赵昺以图兴邦,召回勤王军义士再举抗元。

入夜,船上鼾声四起,眼看着行动的时间一点一点迫近,谁知到二更时,河面忽然驶来一条舟船,上载二三十名元军,有个姓刘的百户跳过船来,把文天祥等人赶到他的船上。见刘百户操中原口音,文天祥开始还想疏通他,刘百户哪里肯依。原来,他和家铉翁在出发前的对话,被贾余庆听了去,并向伯颜告了密,还献计说,文天祥是个危险人物,到了北方应将他囚禁在沙漠中。上路后,贾余庆仍不放心,又撺掇负责押解的元将铁木儿对文天祥严加防范。铁木儿不敢大意,就在这天早上,他亲自驾了一条船赶来,命一个千户把文天祥揪扯到他的船中。这个千户名叫命里,是个回族人,长得高鼻深目,脸上须毛挓挲。他对文天祥推搡辱骂,态度异常凶暴,文天祥愤懑难捺,各随从见状无不忍辱流泪。

文天祥在谢村逃走的计划就这么流产了。谢堂却通过唆都向伯颜行贿,在这儿被放了。

船继续前行,二月十一日晚泊在了留远亭。元兵在亭旁点燃篝火,备好酒菜,让祈请使上岸与众元将一起喝酒。

文天祥说得不错,贾余庆和刘岊都是卖国求荣的卑鄙小人,几杯酒下肚,他俩就装疯卖傻地竞相向元将卖乖。贾余庆疯言疯语骂个不停,把宋朝有头有脸的人物骂了个遍,竭力向元将乞欢,而元将则报以嘲笑。刘岊则津津有味地用淫言浪语取悦元将,也遭元将斜眼鄙夷。叛将吕文焕对此丑态实在看不下去,叹息道:“国家将亡,生出此等人物!”降将尚且慨叹,文天祥更是悲愤不已。

元将虽鄙视,却也被逗得来了兴致,干脆将此当作佐餐取乐的节目,从船中叫来一个村妇,要她跟刘岊睡觉。这村妇也是个不要脸的,叉开双腿一屁股就坐到刘岊怀中,元将们又起哄要她搂抱刘岊做交媾的动作。家铉翁憎恶唾骂道:真是衣冠扫地,殊不可忍!文天祥怒写《留远亭》,痛斥贾、刘一个是“甘心卖国罪滔天,酒后猖狂诈作颠,把酒逢迎酋虏笑,从头骂坐数时贤”;一个是“落得称呼浪子刘,樽前百媚佞旃裘,当年鲍老不如此,留远亭前犬也羞!”臭他个百年千年。

二月十四日,船到平江。抚今思昔,文天祥对驻守平江时,朝廷严令他去援救独松关,以致叛将献城投降,仍耿耿于怀,愤愤于心。元朝宣抚使安排了酒菜和妓女,在接官亭设宴接待,文天祥称病卧在船上,拒绝赴宴。

这时,几个早早等候在码头上的平江府旧官吏要求上船拜见,许多老百姓得知文丞相路过,也围拥到岸边,个个涕泪横流。此情此景让他不禁百思交集,感慨万千:

楼台俯舟楫,城郭满干戈。

故吏归心少,遗民出涕多。

鸠居无鹊在,鱼网有鸿过。

使遂睢阳志,安危今若何?

若不是朝廷严令催促,我定会像张巡、许远为阻截安禄山叛军死守睢阳(河南商丘)那样,就是城中粮绝,杀马、煮树皮,甚至捉麻雀老鼠充饥,也要战斗到底;如能把元军阻在平江,临安能否保住也未可知,就是像张巡、许远那样被俘殉国,也比今天做阶下囚强呀!

文天祥在平江深得民心,这本又是一个脱逃的时机。押解的元军却也嗅到了不祥气息,生怕出事,只停留了一个多时辰,便匆匆解缆开船,还派三百骑兵沿运河两岸护送,在夜暗中一口气急奔九十里。

船到无锡,想起十八年前陪弟弟文璧去临安考试经过此地的情形,如今山河依旧,国是全非,无尽悲凉涌上心头,写下诗句“夜读程婴存赵事,一回惆怅一沾巾”,表达自己的心志和无奈。

船过五木,想起部将尹玉、麻士龙和五百勤王义士在此浴血奋战、为国捐躯,胸中卷起万顷波澜,写诗“中兴须再举,寄语慰重泉” ,决意要以复兴宋室来告慰九泉之下的忠魂。

船经常州,也写诗抒怀,为守城军民顽强抵抗、“壮者睢阳守”叫好,又为元军陷城后嗜血杀戮、“冤哉马邑屠”而肝肠摧裂,发出“苍天如可问,赤子果何辜”的呼喊,痛责敌人的野蛮行径。

一路北行,一路煎熬。煎熬着文天祥内心的,还有苦于找不到脱逃的机会。

启程后第十天,二月十八日,到了江南运河北端的镇江。文天祥更是焦急万分,因为再往北去,就进入了元朝控制的地界,脱逃的机会将荡然无存。

此时,元朝大将阿术为阻击两淮宋军进援临安,正坐镇瓜洲,与镇江隔江相望。听说宋廷祈请使到了镇江,感到自己在这个大事中不能缺席,马上邀请他们渡过江来一见。文天祥虽是被当作危险分子押送元大都的,但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和名望,也在被邀之列。

阿术有勇有谋,西讨南征打了百余仗,皆临阵勇决,所向摧陷,自倨甚高。而今作为胜利者接见失败者,自然是骄横傲慢,不可一世。贾余庆、刘岊这种小人的巴结奉迎是可想而知的,就是吴坚和家铉翁也不得不趋势应酬。可文天祥偏不买账,自始至终怒目而视,一声不吭。阿术要他们以祈请使的名义给李庭芝写劝降书,众人都签了名,唯文天祥不予理会。阿术看出文天祥心有不服,又无计可施,对押解的人说:“文丞相不语,肚里有偻罗。”由于瓜洲与扬州等地的宋军对峙,为防不测,相见后又把他们送回镇江听候发落。文天祥写《渡瓜洲》以记:

眼前风景异山河,无奈诸君笑语何?

座上有人正愁绝,胡儿便道是偻罗。

文天祥肚里是有“偻罗”,在谢村没逃走,在平江也没走成,后头还有机会吗?他并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

回到镇江,元军安排祈请使住在镇江府衙中,文天祥不愿跟贾余庆、刘岊这些丑角朝夕相见,更重要的是要避开众多视线,他看到吴坚因病留在船上,便也托故返船,住到运河岸边一个叫沈颐的乡绅家中。

沈颐家不像府衙有那么多元兵守卫,派来监视的王千户,虽“狠毒可恶,相随上下,不离顷刻”,连睡觉都与自己“同卧席前后”,但文天祥仍能避开他,与杜浒、余元庆密谋脱逃的事。《指南录·定计难》记道:

至镇江,谋益急,议趋真州(江苏仪征)。杜架阁浒与帐前将官余元庆实与谋。元庆,真州人也。杜架阁与予云:“事集,万万幸;不幸谋泄,皆当死,死有怨乎?”予指心自誓云:“死靡悔!”且办匕首抉以俱,事不济,自杀。杜架阁亦请以死自效,于计遂定。

要逃跑,首先要确定往哪儿逃。长江南岸都被元军占领,只有江北还有宋军控制的重镇。文天祥想到了扬州。淮东制置使李庭芝镇守扬州,他坚决抵抗元军的围攻,多次杀死劝降元使,烧毁招降榜文,朝廷降元后,他仍死守城池,元军带来谢太后的降元诏书,他也拒不奉诏,在城墙上对招降使说:“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也!”投营先投帅,扬州应是首选。

余元庆认为不可,说阿术拥重兵坐镇瓜洲,正堵在镇江和扬州之间,要穿过阿术的封锁线去扬州难上加难。他主张去真州,真州现由安抚使苗再成把守,虽在镇江上游,须溯江而上,但真州就在江北岸边,元军无法形成严密的防守。余元庆就是真州人,熟悉周边情况。文天祥、杜浒觉得有道理,便决定逃往真州。

指心盟死誓,持匕表决心。或者脱逃,否则就是一个死。

脱逃的故事惊心动魄,困难重重。

要逃往江北,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条件是要先搞到船。这却又是最大的难题。船倒是有,长江两岸舳舻如林,连亘不绝,小划子也不少,但战时都成了军用物资,被元军征用或被严加管制,百姓手里无船。文天祥被王千户身前身后盯着,行动不便,找船的事就靠杜浒和余元庆张罗。为了找船,杜浒每天喝酒装醉,疯疯癫癫的,碰到物色中的对象就东拉西扯跟人家聊,聊到国是如见对方显出丧国之情,觉得可以相托,就把他拉到一边,赠以银两,告以密谋,请求帮助找船。可一连找了十多个愿意相助的人,事情却始终没有办成。

杜浒买酒装疯也不是全无收获。镇江没有城墙,元军在街头巷尾设了许多关卡,从住所到江边有十来里路,没有向导是走不出去的。杜浒结识了一个养马的老兵,每天请他喝酒,还送他钱,老兵答应带路,说有一条避开哨卡的路,只须穿过三四条小巷,就可到达一处荒野,离江边就很近了。可是杜浒无法搞到船。

一晃八九天过去了,船还是没搞到。看风声好像祈请使很快就要开拔,如果开拔只有以一死报国了。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节骨眼上,余元庆遇到一个故交,巧在此人正是为元军管船的。余元庆几句话略一试探,知道此人虽替元军做事,却心在宋廷,就把计划和盘托出,承诺事成后为他请封承宣使,并赠银千两。这位老友一口答应,但说:“吾为宋救得一丞相回,建大功业,何以钱为!”只要求文天祥给他写个批帖,作为日后凭证。文天祥得知喜出望外,写诗感慨道:“经营十日苦无舟,惨惨椎心泪血流。渔父疑为神物遣,相逢扬子大江头。”楚平王杀了伍子胥的父兄,还要杀伍子胥,他逃到江边走投无路时,一位大义渔父奇迹般地出现了。当年伍子胥赠宝剑,而今文天祥赠批帖,以感谢重义轻利之人。

二月二十七日,就是余元庆遇到故交这一天,沈颐家忽然来了个元兵,也是个姓刘的百户,是专管宵禁的。文天祥搞清了他的来路,想起元军实行宵禁,虽有老兵带路,但万一遇到巡逻的元兵怎么办?就问他,当官的有事要夜出,怎么才能通行?刘百户说,只要提着官灯,就可随意往来。文天祥看着刘百户手提的官灯,朝杜浒点点头。杜浒心领神会,当刘百户离开时便跟了出去,与他套近乎,把他拉到妓舍喝酒,让他稀里糊涂地同自己结拜为兄弟。夜幕落下,杜浒扔下钱让他在妓舍过夜,刘百户要杜浒也留下。杜浒面有难色,说改日吧,我随丞相在此,要我玩,须等到夜晚安置丞相睡下,我才好出来。杜浒便约他后天晚上再来。杜浒说:后天晚上来,只怕宵禁不许夜行。刘百户忙说:我送你灯,派小番跟着你,不妨事,你尽管按时来好了。杜浒再三叮嘱一定要叫小番把官灯按时送到。

船有了,向导有了,宵禁期间夜行的官灯也找好了。事不宜迟,文天祥决定二十九日夜间行动。他派出两人先到船上去,约好在甘露寺下等候。

到了二十九日,大家早早做好了夜间行动的准备,不料到了午时,元军突然命令文天祥过江去瓜洲,从瓜洲启程北行。元军催得还很急,因为贾余庆和刘岊等人已经都去了瓜洲,文天祥和吴坚不住在府治,最晚接到命令。如果听命过了江,十日来的苦心筹措都将前功尽弃,逃脱后再举抗元义旗以图复国兴邦更是无从谈起。没有别的办法,文天祥决心抗命,他推托说时间已晚,来不及收拾,要求明日再与吴坚渡江。幸而元军没有怀疑,答应了他的要求。

刻不容缓,今夜必须逃走!

文天祥与随从共十二人,除了先上船的两人,还有十人,一起走目标太大,必须分头行动。去江边要经过向导老兵的家门,就分出三人,先去老兵家等候。

对于甩掉小鬼缠身的王千户,文天祥自有办法。当晚他摆酒设宴,说一为辞别乡土,二为酬谢房主沈颐,请王千户作陪。一切如愿进行,席间沈颐被灌得大醉,接着王千户被灌得不省人事。为何让沈颐先醉再灌醉王千户?文天祥是怕沈颐日后受到牵累。

在王千户的如雷鼾声中,文天祥等七人换了衣服准备出发。谁知又起变故,先去向导老兵家等候的一个随从急匆匆跑来,说不好了,老兵变卦啦。怎么回事?原来,老兵喝醉了倒在床上不起来,他老婆问来家中的这三个陌生人是什么人,老兵闭口不答,他老婆说要唤起四邻来问个究竟,现在留下的二人正同他老婆周旋呢。这一听就明白,老兵是和老婆作局讨价还价呢。杜浒赶紧派人叫那二人把老兵架了过来,拉到文天祥面前,拿出三百两银子系在他腰间。老兵想的就是这个,顿时笑眉笑眼醒了酒,答应带路。

杜浒把老兵藏在屋里,自己站在门外等候刘百户手下的小番。二更时分,果然来了一个提着官灯的半大小子。杜浒急忙喊出老兵,带上小番就走。文天祥闪身跟出了门,随从们也一个个自黑暗里跟上。春夜乍暖还寒,路旁人家的灯火在身边匆匆闪过,因为有官灯提照,一气穿过了三四条小巷,都无人查问。到了人家渐尽处,杜浒给了小番一些银子,要他先回去,把灯交给自己,约好明天到某处把灯还他。这小番十五六岁,没什么见识,刘百户支使他来送官灯,也没说是要去妓舍,要去哪里他并不知道,拿上银子就回去了。

杜浒提着灯,和老兵走在前头,众人跟行,眼看出了市区,却又虚惊一场。在市井尽头,元军把十来匹马拴在路口,设了哨卡。余元庆潜行到前面,发现守卡元兵都睡了,就向众人招手。文天祥一行十余人悄悄上前,一个一个踮着脚尖绕过马群,岂料警觉的马群突然骚动起来。一旦惊醒了元兵,那还了得,所有的一切将皆成泡影,文天祥的心猛然抽紧,拔出匕首藏于袖中,随时准备自决。所幸元兵睡得很死,马的动静也不大,他们侥幸又闯过一关。

一踏上荒凉的野地,众人就甩开脚步紧赶了一阵,不多久便赶到江边的甘露寺下。

把老兵打发走,众人回头都来找船,但近看远看都不见船的踪影。众人愣住了。是出什么意外了吗?是余元庆的朋友爽约了吗?江边一片空旷,如果天亮前走不了,必会落到循踪追来的元军手里;那时就是上了船,光天化日之下恐也难逃巡逻船的阻截。怎么办?众人都焦灼不堪。

余元庆决不相信他的朋友会爽约。他不顾水寒刺骨,撩起裤管和衣襟,跳入水中沿江岸往僻静处去寻找。

文天祥伫立江岸,望着沉重的夜幕,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有一首《候船难》表达了当时的心境:“待船三五立江干,眼欲穿时夜渐阑。若使长年期不至,江流便作汨罗看。”此刻正是度时如年,他又抽出匕首,以备元军追来就自杀。转念又不忍自残身躯,又想如元军追来就投入大江,学屈原葬身清流。

江上似有小船驶来,接着传来扣人心弦的橹桨之声。余元庆涉水寻了一二里,终于把船找来了。这是一条贩私盐的船,先期派上船的两人怕被发现,让船停在了一处隐蔽的地方等候。

又是一次绝处逢生。文天祥一行上了船,立即向上游驶去。众人松了口气,只盼船划得更快些。岂料拐出江湾,但见江岸停满了元军的船只,绵延数十里,打梆唱更,气焰很盛。他们的小船无路可走,只好一路硬着头皮从元兵的船旁经过,此时如有人查问,后果又难预料。

小船驶得步步惊心,众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船到七里江,忽遇元军的巡查船,船上元兵喝问道:“什么船?”这边的艄公回说是“河豚船”。元兵不信,大声诈道:“是歹船!”意思是奸细船。这一诈又把众人惊出一身冷汗。说话间巡查船就往前靠。又不能不说是侥幸,此时正逢江中退潮,巡查船搁在浅处动弹不得了。就像屁股后头点了一把火,小船飞驶而去。

惊魂甫定,江上忽转东南风,小船顺风而行变得轻快起来。艄公立船头且拜且祷,说这是“神道来送”。问是什么神,回是“江河田相公”。既得顺风,文天祥满以为五更就可到真州城下。哪知“江河田相公”帮忙不帮到底,船行半途风又停了,天色已亮,离真州还有二十余里。众人既担心元军的巡逻船追来,又怕被岸上的哨骑发现,都忧心如焚,一时间有的划桨,有的撑篙,可以拉纤的地方上岸拽缆拉纤,能上手的都上手。真州的城楼已隐约可见了,可船急不如人心急,真个是“自来百里半九十,望见城头路愈长。薄命只愁追者至,人人摇桨渡沧浪”。

到了距城门五里地的江边,众人谢过艄公上了岸。真州的城壕是通往长江的,涨潮时小船可从长江直抵城门下,可此时已退潮。真州城外一片荒凉寂静,途中遇到几个人,一看他们这般模样,就提醒他们要小心,说昨天早上还在这儿撞到了元军的哨骑。众人的心又一紧,纷纷加快脚步,唯恐元军的追骑猝然而至。还好,直到城门下,也没发生什么意外。

众人一颗心落了地,随从仰头对城上的宋兵高喊:“快快开门,文丞相在镇江走脱,径来投奔真州!”

文丞相是个什么样的人,城中将校无人不知。守将苗再成得报又惊又喜,亲率将校出城相迎。

文丞相是个什么样的人,城中百姓也久有所闻。当其一行入城后,聚观者夹道如堵。

此时此刻,文天祥猛然想起苏东坡所说“被天津桥上人看煞”的情景,又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中状元赴状元局时的盛况,一时慰喜莫名,尤其是看到满城汉冠服饰,更是激起了劫后还乡之情,心头奔涌着“重睹天日”的欢欣和兴奋。

经历了重重艰难险阻,文天祥终于逃出虎口,回到宋军守土。脱险的整个过程,文天祥用《脱京口》组诗作了详尽描述。组诗由《定计难》、《谋人难》、《踏路难》、《得船难》、《给北难》、《定变难》、《出门难》、《出巷难》、《出隘难》、《候船难》、《上江难》、《得风难》、《望城难》、《上岸难》和《入城难》十五首组成,诗名均落在一个“难”字,诗前均有纪实小序。

一个“难”字,饱蘸着喜怒哀乐悲恐惊的生死体验,折射出了执着的信念和坚定的意志。

文天祥被安顿在州衙的清边堂。稍事休息,苗再成把他迎到州衙,请他向真州的将校和幕僚讲述他们急切想知道的临安的消息。

真州与临安不通文书已有数月,对朝廷投降、临安沦陷虽有所闻,却不知就里。当文天祥讲述了他的所历所感后,苗再成及在座无不血热泪流,言辞激烈,发誓要杀敌复仇。

苗再成慷慨激昂地说:“两淮兵力,足以复兴,惜天使李公(淮东李庭芝)怯不敢进,而夏老(淮西夏贵)与淮东薄有嫌隙,不得合纵。得丞相来通两淮脉络,不出一月,兵连大举,先去北巢之在淮者,江南可传檄定也!”

文天祥问:“如两淮合纵,如何用兵?”

苗再成兴冲冲地把酝酿已久的谋划和盘托出,他说:“先约夏老以兵出江边,如向建康之状,以牵制之。此则以通、泰军义打湾头(扬州东北),以高邮、淮安、宝应军义打扬子桥(扬州南),以扬州大军向瓜洲。某与赵刺使孟锦,以舟师直捣镇江。并同日举,北不能相救。湾头、扬子桥皆沿江脆兵守之,且怨北,王师至即下。聚而攻瓜洲之三面,再成则自江中一面薄之。虽有智者,不能为之谋。此策既就,然后淮东军至京口,淮西军入金城(江苏句容北)。北在两浙无路得出,虏师可生致也。”

他的图谋是,统合两淮宋军连兵大举,由淮西牵制建康元军,淮东各军对敌重镇围的围、打的打,得手后再围歼瓜洲阿术本营,于此哪怕阿术再有雄才大略,恐也只能徒叹奈何了。两淮肃清后,再定两浙,那时连元军的后路都给断了。

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计划。为什么?不说别的,就说夏贵,拉他一道干是万不可能的,这还不是说他与李庭芝早有矛盾,而是他已于二月二十二日投降了元军,不但自己投降,还想拉知镇巢军(安徽巢县)洪福投降,因未得逞,他就亲领元军骗开城门,杀了洪福全家。由于消息闭塞,苗再成无从得知此情。

然而这无疑又是一个于兵道于现实都清醒的谋略,并恰与阿术的下一步攻略针锋相对。夏贵举淮西诸城投降后,阿术的对手就剩下了李庭芝把守的扬州,他正调动元军断其援军、粮道和退路,同时把各据点宋军分割开来各个击破,最后逼剿李庭芝。

文天祥自然也不知夏贵降元,当听了苗再成的谋略,顿时喜不自禁,这不仅在于他从苗再成的沙盘中看到了宋军尚存的实力,看到了扭转整个时局的希望,而且这个谋略也与去年九月他出知平江府前提出的“仿方镇以建守”,变分地而守为联合进攻的建议相契合。文天祥的激动与迫切之情从他的诗中不难看出:“清边堂上老将军,南望天家雨湿巾。为道两淮兵定出,相公同作歃盟人。”

事在国家复兴,文天祥立即秉笔急书,给李庭芝和夏贵各写一信。苗再成也各写信附后。继而经商议,文天祥又给朱涣、姜才、蒙享等诸将及各州知州写了信,相约共举复兴大计。苗再成同时四面派人去说明其方略。

快哉,快哉!逃跑途中积压在胸中的阴霾一扫而空。真个是酣畅淋漓呀,自进入元营谈判以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过,以至自揭竿勤王抗击元军以来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过,以至自二十年前考中状元入仕以来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过!

希望也搅沸了苗再成的一腔报国热血。第二天来清边堂时,他从袖筒里取出一幅李龙眠画的汉苏武忠节图,请文天祥题诗。文天祥自小就崇拜一身正气、躬忠体国的义节之士,发誓要做他们那样的人,苏武是供奉在他内心祭台上最为耀眼的一个。目睹此图,遥想苏武穷边,霜鸿夜渡;近看国事艰危,遍地烽烟,自然是“抚卷凄凉,浩气愤发,使人慷慨激烈,有去国思君之念”,诗思缘情大发,一口气连写七律三首,题于卷后。第一首有句云:“烈士丧元心不易,达人知命事何嗟。生平爱览忠臣传,不为吾身亦陷车。”第二首有云:“忠贞已向生前定,老节须从死后休。”“甘心卖国人何处,曾识苏公义胆不?”第三首有云:“铁石心存无镜变,君臣义重与天期。纵饶夜久胡尘黑,百炼丹心涅不缁。”文天祥的爱国志向与苏武,与苗再成是息息相通的。

苗再成走后,文天祥仿佛站在了高山上,向北看,只见贾余庆等几个可怜虫在灰暗昏蒙的道路上踽踽而行;向南望,但见千千万万忠义军民翻卷云旌呼啸奋起。文天祥自幸亦自豪,又挥笔写下新的诗行:

公卿北去共低眉,世事兴亡付不知。

不是谋归全赵璧,东南哪个是男儿?

逃脱之路一直与随时准备自决的匕首同行,如今一条命在刀尖刃口闯荡了过来,不是为一己争口气,而是要为抗击强虏,匡扶正义,为复兴赵宋江山重整旗鼓大干一场。

然而世事难料!次日,即三月初三早晨,文天祥一行随陆、王二位都统出小西门巡视城防,不料二位都统突然转身打马急回城中,闭上城门,把文天祥一行关在了城外。

这是怎么啦?猝然而至的变故让毫无察觉的文天祥惊愕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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