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传——空坑突围 人神共助

江西大地上掀起抗元浪潮，令远在元大都的忽必烈大为震惊。景炎二年（1277）七月，为剿灭异军突起的江西抗元力量，元廷专设江西行中书省，以塔出为右丞、麦术丁为左丞，李恒、蒲寿庚、程鹏飞为参知政事，在隆兴元帅府部署一番后，便命李恒率大军南下镇压文天祥的同督府军。

李恒是西夏国主之后，祖父在成吉思汗征西夏时战死，父亲被蒙古宗王收养，他自小在蒙古军中长大，咸淳六年（1270）任益都淄莱新军万户，因对宋作战有功升任左副都元帅。此人有勇有谋，他对文天祥的攻略是：一面出动大军镇压攻至赣州城的张汴、攻至永丰的邹㵯、攻至泰和的黎贵达三军；一面亲率精兵悄悄奔赴兴国，突袭文天祥的同督府。

八月十五日，李恒率精锐突然杀到兴国，驻留兴国的同督府军所剩无几，文天祥猝不及防，只得带着同督府官员和少量兵力向永丰转移，期与邹㵯会合。文天祥不知道，此时邹㵯的数万民兵已被元军击溃。此前，元军的一支偏师在泰和钟步村与黎贵达相遇，黎贵达率千余同督府军死抗，战事胶着，元军转而急攻民兵身后，数千民兵皆临时招募，哪见过这阵势，转眼被元军骑兵冲了个七零八散，黎贵达落败。围攻赣州的张汴、赵时赏和赵孟溁的数万主力，也在元军铁骑的冲击下溃败。

文天祥一路急撤，李恒率轻骑穷追不舍，在庐陵东固的方石岭下追上了文天祥。

方石岭隘口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老将巩信决定在此死守，掩护文天祥撤离。巩信暴啸狂吼，据险挥剑拒敌，手杀元兵数十人，麾下几十名步卒也发着喊奋勇拼杀，把攻上来的元军压了下去。李恒惊异万分，不敢相信巩信以寡拒众的勇气，怀疑山中埋有伏兵，便敛兵不进。稍事喘息后，他见巩信端坐隘口巨石上，步卒们左右侍立，便命聚而放箭。奇怪的是巩信在箭雨中仍巍然不倒。李恒更加生疑，就抓来农夫带路，当从羊肠小道绕到山后，才发现山后并无伏兵。李恒得报后再攻巩信，抵近巩信的元兵大惊失色，相顾垂目无语。原来，巩信与身边的士卒皆遍体箭伤，早已战死，死前他们以命谋敌，摆好架势慑阻，真个是“犹为厉鬼以击贼”！

巩信阻击元军的这段时间，文天祥已走远。

对巩信舍身相救，文天祥感慨不忘，后来集杜诗《巩宣使信》一首：“壮士血相视，斯人已云亡。哀哀失木狖，夜深经战场。”还曾想奏请朝廷为他立庙，追封他为清远军承宣使。

文天祥的队伍里有官员、家眷和随行百姓，还带着同督府的家当，且为避元军追击，多走逼仄的山道，行动十分缓慢。途中，溃于赣州的张汴、赵时赏率部前来会合。进入永丰境内，退出县城的邹㵯也率残部来会。

八月二十七日，到达永丰县一个叫空坑的山寨时，连日奔波的士兵疲惫不堪，倒地便睡。文天祥借宿在山前陈师韩家。永丰县城已失，下一步怎么办？安顿好一大家子睡下后，文天祥想把部将和幕僚招来商议。岂料还未传令，忽报元军已逼近空坑，文天祥立即发令抵抗，陈师韩却不由分说地拉他出了山寨，沿着一条小路奔逃。文天祥刚离开，追骑就冲到寨前。元军举着火把，喝问文天祥在何处，叫嚷着交出文天祥，见无人应答，被激得蛮性大发，攻破山寨血屠了空坑。

此时惊恐逃命、四处奔窜的百姓堵塞了狭窄的山道，文天祥举步艰难，五百督帐卫兵赶到，砍山树做鹿角在身后设障。路障还没设好，元军追骑旋即冲了过来，卫兵在夜色中与之杀作一团。眼看元兵步步进逼，卫兵力不能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忽然“山坠巨石，横壅于路”，一块大如数间房屋的巨石从山顶震落，大惊失色的追骑被挡在了巨石的另一边。《庐陵县志》中记载：“相石在空坑，宋文天祥兵败走兴国，元兵追至，忽巨石自坠塞道，追者遂退。后人筑亭于傍，名曰‘相石’。”此是天意否？明人李鼎作《神石铭》曰：“公当宋室溃败不可为之时，犹奉其遗孤于海岛，致身竭力，奋不顾死，图欲复其宗社。一念之烈，上通于天，能感夫深山之石，使之震动奔走，以效其用，类若驱策之者。此天之所以佑之忠义，而有非人力之所能及者矣。”

等元军追骑绕过巨石攀援而至，文天祥又已远去一程。

到天色破晓时，元军又将追及。此时重雾弥漫，寻丈之间不能相睹，但凭马蹄声可知追骑一步就可到跟前。情势又到危急关口，赵时赏叫把一乘轿子挡在路中央，自己坐了上去。冲过来的元兵掀开轿帘，见“轿中人风姿伟然”，大声喝问姓名，赵时赏从容回答，姓文。元兵听说文天祥体貌丰伟仪表堂堂，就以为此人是文天祥，遂一拥而上，将他捆住，闹闹嚷嚷押往帅所报功。李恒大喜，当即亲自审问，赵时赏仍一口咬定自己姓文。为慎重起见，李恒又叫轿夫来辨认，轿夫摇头说不知。又把俘虏都拉来辨认，终于有胆小者招供说：“此赵通判时赏也。”原来你不是文天祥，而叫什么赵时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充文天祥耍弄本帅！李恒无比懊丧，转而大怒，下令把他押解到隆兴府处置。

经赵时赏阻挠，文天祥与元兵又拉开了距离。

护卫着文天祥且战且走的督帐卫兵，战死的战死，打散的打散，在这个过程中，有几个打散的伤兵跑回到文天祥夫人欧阳氏的身边。正当夫人惊诧他们为何跑回，急问文天祥的安危时，元兵追骑已林立在她跟前。欧阳夫人，文天祥次子佛生、次女柳娘、三女环娘，佛生的生母黄氏，环娘生母颜氏，均被元军所俘。在把文天祥的一妻、二妾、一子和二女押往帅所的途中，欧阳夫人一心想死，只要遇到水塘和悬崖就跳下去，但由于元军严加防范，始终未得机会。

宝祐三年（1255）十二月中旬，文天祥兄弟俩同父亲文仪赴临安考试，途经玉山县时，一个和尚指着文天祥说“此郎必为一代之伟人”，接着的一句是：“然非一家之福也！”这个和尚的话应验了。

空坑之陷损失惨重，多名同督府将领和幕僚战死或被俘遇害。

环卫官缪朝宗在混战中不愿被俘，上吊自杀。参议官张汴在溃散时换了士兵衣服，隐藏在草丛中，仍死于乱兵。在厮杀中，通判张日中身中数十枪战死。司农少卿彭茂才足部受箭伤，抱愤而死。机要秘书谢杞，督干架阁许由、李幼节皆死不见尸。

督帐亲卫刘沐因长期超负劳累，到空坑终于病倒，仍率军殿后护卫文天祥，在交战中失利被俘，押至隆兴元军帅府后，面对诱降怒骂敌人，斥责元军非理侵宋，元军恼羞成怒，将他施以裂刑致死。他的长子同时被杀，次子死于空坑兵乱。赵时赏被押解到隆兴，谁来劝降都会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让他指认其他俘虏的身份，他一概回答：“小小签厅官耳，执此何为？”助其解脱。赵时赏和刘沐临刑前，刘沐想辩白几句，赵时赏断喝道：“死耳，何必然！”也被施裂刑就义。同督府架阁吴文焕、督遣林栋等人，均被俘至隆兴杀害。

还有一些将领逃脱后继续斗争。邹㵯在空坑之战中率领残部与敌血拼，死伤涂地，最后幸而脱险，窜身溪峒，联络各地豪杰与元军相抗。陈子敬跑到黄塘聚兵，联结山寨，誓死不降，元军派重兵攻陷山寨，其下落不明。刘子浚溃败后收散兵于洞源，与各处抗元义军相呼应。曾明孺装死躺在死人堆中，幸免于难，后收集散兵，与弟良孺继续追随文天祥抗元。

文天祥后来为追怀战友写了许多诗，如哭刘沐诗曰：“王翰愿卜邻，嵇康不得死。落月满屋梁，悲风为我起。”

自元廷专设江西行中书省，遣大军镇压江西义军以来，一些州县得而复失，投到同督府麾下的各路首领和义士也相继殉节。

李恒派叛将刘槃进攻永新，文天祥的二妹夫彭震龙及肖敬夫、肖焘夫兄弟率孤军死守弹丸小城，刘槃久攻不下，后策反亲信张履翁做内应破城，彭震龙大骂刘槃卖国，被押到吉州腰斩。肖敬夫、肖焘夫这两位文天祥第一次勤王时就追随的义士也被杀。永新破城后，彭震龙余部继续抵抗，八月初二，被围困在城郊袍陂峡谷中，张、刘、颜、段、吴、龙、左、谭八姓豪杰誓不投降，率三千余族人投入袍陂潭就义。大妹夫孙在家乡龙泉抗击元军，拒守有日，后为亲信所卖，被押隆兴杀害。肖明哲在家乡泰和县被捕，也遇害于隆兴。泰和野陂的胡文可、胡文静兄弟，其兄与肖明哲同时被捕遇害；其弟被捕后拒绝诱降，大义凛然地说：“吾宁死不负赵宋！”践行了其兄写给他的诗句：“丹心一寸坚如铁，矢石前头定不惊。”元兵杀了他，把他的首级送到帅府，并屠其家族数百人。人称胡氏兄弟家族“胡勤王家”。

江淮、荆湖、广东等地响应同督府的义军也多在元军的反扑下落败，收复的州县再告沦陷，首领如吴希奭、王梦应、赵璠、熊桂等，有的战死，有的被俘遇害，有的仍在顽强战斗。

短短四个月，文天祥率同督府军越梅岭入江西，迅速打出一个烽火如潮的气象，转即又全面溃败，你可以找出诸如义士初聚军事素养不济，可以找出缺乏统一意志和指挥得不到友军配合支援等原因，但这都不是根本，根本在历史大势。同督府军奋起本来就是不可为而为之的抗争，当一个王朝腐朽到包括最高统治者在内的大小官僚几乎都是寄生在它身上的蛀虫和毒瘤时，它的垮掉就已注定了，这时偶发的逆转迹象只能是它在落幕之前的回光返照，改变不了历史的走向。然而在这个时候，文天祥在历史的大跌宕大起伏中奋起抗争，则是他以及他所代表的民族精神和民族气节作出的抉择。

不要说军盛和兵衰，不要说胜捷和溃败，半年前，一家人团聚时，还十几口子济济一堂，空坑兵溃后的今天，文天祥身边只剩下老母、长子道生和小女监娘、奉娘老少四人，真可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在如此残酷的打击下，文天祥没有倒下，他仍然“如精钢之金百炼而弥劲，如朝宗之水万折而必东”。然而此时的“东”，如果说是指希望尚存的小朝廷，更多的却应是指他的理想、信念和意志。想想他一年前写《指南录·后序》时抱定的死节：“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亦义也！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想想他在少年时面对先贤遗像就立下的誓言：“殁不俎豆其间，非夫也！”便可认定，此时的“东”，就是为追求自己的人格理想，捍卫自己的民族尊严，抛出生命抗争到底的信念和意志。

可以说，他早已抉择了今天。

空坑兵败后，护卫文天祥老母的肖资保全了同督府的大印。文天祥又“收散兵复入汀，而南剑、建宁、邵武多有归正者，诸畲军皆骚动”。

元军遣兵进而围剿，文天祥甩开敌人，于十一月到达循州（今广东龙川），入冬后屯兵南岭（广东紫金县东南）。在南岭期间，传来广州沦陷、广东制置使张镇孙被俘的消息，加上山中缺吃少穿，夜间没有蜡烛靠燃竹照明，跳蚤和山蛙扰得人无法睡觉，使得招谕副使黎贵达信心崩溃，图谋叛变。文天祥察觉后断然将他斩首，以稳定军心。

文天祥“行兵以法，不少假贷：在梅州，都统王福、钱汉英跋扈，立斩之；在漳，吴浚降元来说，天祥缚浚缢杀之；在循，黎贵达潜谋降，亦执而杀之。浚与贵达，皆其幕府士也”。文天祥此时为严法治军，杀图谋叛变的手下大将，可见他仍是意气风发，战斗不息。

孤军困屯终不是事，文天祥派人四处探寻行朝下落，由于元军刘深、唆都此时也在率领水陆大军围追南宋行朝，堵塞了道路和消息，探寻一直没有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