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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传——三次碰撞

历史大观园 文人墨客 2020-07-06 01:46:45 0


碰撞解

范仲淹一生三次贬官,笔者宁可说他是三次碰撞失败。

前一章开头笔者说:“范公堤”、《上执政书》、应天书院兴学,这三件非常事功让他声动朝野,名满天下,由一名地方小官员一举登上中央政坛。真可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现在笔者要接着说“青云虽有路,庙堂多风险”。范仲淹步入权力中心之日,就是他开始碰撞之时。那么,他跟谁碰撞,是一种什么样的碰撞,怎么碰撞,这得好好说。

在中国传统庙堂之上,站着两班人。笔者这里说的,可不是一班文臣一班武将那两班人;而是从政治、思想、道德层面划分的两种人:志于道的忠臣或曰君子儒,志于禄的佞臣或曰犬儒。

这里说志于道的“道”,既不是老子用以说明世界本原、本体、规律或原理的道,也不是佛家所述的不堕极端、脱离二边的中道;而是源自三代、成于春秋的孔孟之道,也就是笔者在第二章中所列说的顺天理、从人情的“天人合一”之道,即《礼记·礼运》篇所说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之道;就是“事君以道,不可则止”。“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之道;就是“朝闻道,夕死可矣”“士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腰无半文,心忧天下”“大人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之道,一句话——士君子之道。志于道者,高居庙堂,心系天下苍生,人生是为道统活着,是根据这种士君子之道来事君为官的,是以一种“帝王师”的人格标准示范天下的。他们一旦与暴君、昏君们发生冲突,则敢于挺身而出,面折廷争,冒死直谏,根本不顾自己的荣辱利害、身家性命,叫作“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虽九死而未悔”!志于道者,此之谓也。

而那一班志于禄者则不然,他们痴迷地信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们对于士君子之道未必不懂,但宁可背弃也要帮着皇上维护治统;他们是功利主义者、实用主义者、机会主义者,居于庙堂之上,唯皇上马首是瞻,灵魂扔进茅厕,脑袋别在腰里,脖子安着转轴,只用舌头混饭吃;只要能博得高官显爵、荣华富贵、封妻荫子,或者能避免既得利益受到损害,他们可以追随皇上指鹿为马,可以给皇上报喜不报忧,可以“该出手时就出手”,毫不游移地打压甚至残害皇上不喜欢的一切人,搅和甚至毁掉皇上不喜欢的一切事;他们热衷并擅长的是权谋、权术,是营造帝王文化的参与者,是封建治统的执行者,与士君子之道碰撞时,则是噬咬知识同类的鹰与犬。志于禄者,此之谓也。

总的来说,志于道者体现、代表着中国的士君子文化,也就是道统文化;志于禄者则体现、代表着中国的帝王文化,也就是治统文化。你想想,一个庙堂之上,同时站着代表两种不同文化的两班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一旦起了布朗运动,能不碰撞发热吗?

前文书中说过,历史上,最早提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帝王是汉高祖刘邦,他似乎想减少“碰撞”。这个布衣皇帝曾颁诏说:“今天下贤者智能,岂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进?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曹操在其《求贤令》中也说:“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也有诏说:“今牧民者,与朕共治天下也。宜简以徭役,先之劝奖,相其水陆,务尽地利。使农夫外布,桑妇内勤。”这是少数几个“明君”的主观愿望,宋代皇帝更迫切点,特别提出宰相必须用读书人,要与贤大夫共治天下,都做成了国策,超出了之前之后的任何封建王朝,叫作“三王所不及,五帝所难行”。但是,必须清醒、可别忘了的是,作为帝王文化的总代表,作为治统总裁,每一个皇帝的骨子里都是唯我独尊的,他是容不得任何形式的“共治”的,这是皇帝和封建专制制度的本性、天性,就连伟大的宋朝也概莫能外。以大宋开国宰相之一的赵普为例,他跟赵太祖赵匡胤的哥们儿关系多铁?为赵氏家族和大宋江山做出的贡献多大?可他与人家“共治”了吗?人家不但不跟你“共治”,你稍来点“碰撞”,来点士君子脾气,得,照样还会收拾你。只有范仲淹的老祖宗范蠡老先生聪明绝顶,才不信勾践那厮的鬼话,什么事成之后分一半江山给你,骗谁呢?你骗文种那书呆子去吧!我老范带上美女西施远走高飞了。所以,从秦始皇开创极端霸道之后,在帝王文化为主色调的大背景下,皇帝们与士君子们“共治”天下的现象极少,不能说没有,但那都是特定的、浅表的、虚假的、救救急的、不可信以为真的、极为短暂的事。而碰撞,那种源远流长、生生不息、历史空间日趋逼仄而永不言败的士君子文化,对日见其强势的帝王文化的碰撞,具体表现为忠臣对皇上及其佞臣的碰撞,则是一种伟大的常态。

于是,这就决定了,用士君子文化武装起来的范仲淹,不管伟大宋朝的政治空气多么宽松,甚至像农夫山泉一样“有点甜”,但他与庙堂碰撞的局面,一是绝对难免,二是事属必然。

令人惊讶的是,笔者这个“两班人”的说法,千年之前就有人说过,而且就是范仲淹老先生提出的。他在《上资政晏侍郎书》中说:“夫天下之士有二党焉:其一曰,我发必危言,立必危行,王道正直,何用曲为?其一曰,我逊言易入,逊行易合,人生安乐,何用忧为?斯二党者,常交战于天下。天下理乱,在二党胜负之间耳。”志于道者为一党,志于禄者为一党,诚不虚也!关于这“朋党”之说,后文书中还要展开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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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受惊

天圣六年(1028),虚岁四十的范仲淹丁忧除服,可以名正言顺地返回官场做事了。经晏殊推荐,荣升秘阁校理。这个职务前文书中交代过,品级不算高,但地位优越,不但可以经常见到皇帝,而且能够与闻不少朝廷大事,弄好了是一条飞黄腾达的捷径,跟我们现代的领导秘书差不多。

关于晏殊这一回推荐范仲淹,有个细节值得注意,是在别人提醒之下才予以推荐的。据楼钥的《范文正公年谱》记载,宰相王曾特别看重范仲淹,“见而伟之”,就对已经回到枢密府的晏殊说:不是得选个秘阁校理吗?“公知范仲淹,舍而他荐乎?”你晏殊是了解范仲淹的,除了他还有更好的人选吗?于是,晏殊这就上了一道非常得力的奏议,后世多为传美,录出为妙:

臣伏以先圣御朝,群才效用,惟小大之毕力,协天人之统和。凡有位于中朝,愿荐能于丹扆,不虞进越,用广询求。臣伏见大理寺丞范仲淹,为学精勤,属文典雅,略分吏局,亦著清声。前曾任泰州兴化县,兴海堰之利。昨因服制,退处睢阳,且于府学之中观书肄业,敦劝徒众,讲习艺文。不出户庭,独守贫素,儒者之行,实有可称。欲望试其辞学,奖以职名,庶参多士之林,允洽崇丘之咏。

晏殊两荐范仲淹,范仲淹非常感激,一生对年龄比自己小的晏殊执弟子礼甚恭,诚心以师长待之,这一点也特别让后人敬重。但礼师是一回事,国事又是一回事,范仲淹公私分明,两不凑乎。这不,刚刚调回中央机关工作,位置又这么优越,只要小心经营,飞升指日可待。可他一点儿不珍惜难得的机遇,很快就干出一件生猛事,吓得晏殊心惊肉跳。

事情是这样的:

宋仁宗已年满二十岁,继位也已经五六年啦,但朝中大权依然掌在六十多岁的刘太后手中,大到军政大事,小到皇家细故,都得刘太后说了算,不得违误。眼下这不,刘太后又发话了,今年冬至这天,儿皇呀,你和文武百官一起,在会庆殿给我搞个仪式,叩头庆寿。宋仁宗哪敢违拗?只好俯首答应。问了,这刘太后咋就这么厉害呢?就这么厉害。她可不是个一般的川妹子!她名叫刘娥,据说她妈庞氏生她时,一轮明月入怀,就生下了她。起小命运倒是不好,父亲战死疆场,母亲带她回了娘家。十三岁时,就让姥爷家打发嫁了人。老公叫龚美,一个小银匠。为了谋生,小两口离开蜀地来到京城汴梁打工,最困难的时节,刘娥顾不得害羞,毅然抛头露面,击 挣钱。这 什么样儿?长长的柄,鼓身两边缀有两个很灵活的小耳朵,执柄摇动时,两耳双面击鼓作响,俗称拨浪鼓。这能挣几个钱?小两口日子过得紧巴巴。这个龚美脑瓜灵活,很快就结交了一个朋友张耆。张耆是个仆人,可不是个寻常仆人,他是襄王爷跟前的人。襄王爷是谁?便是后来的宋真宗赵恒——大宋朝的第三位主子。敢情四川姑娘漂亮,在宋代老早就出名了。这襄王爷心有所仪,便暗示手下人多加留意,看看有没有绝色的四川姑娘。张耆一拍脑袋瓜,哎,龚美的老婆刘娥,不就是绝色成都妹子一个,今年才十五岁,嫩得能掐出水,正好孝敬襄王爷;可就怕跟龚美说不通,这么好的女人谁肯放手出让啊!岂料龚美一听大喜,嘿,天下有这等好事?我老婆能进了王府,跟了王爷,还能没我的好处吗?他反过来倒给张耆支招:你就告诉王爷,刘娥不是我老婆,是我一表妹。就这么的,小刘娥进了王府,成了襄王爷的小情人,两人好得如胶似漆。这事很快露馅,被父亲赵太宗赵光义知道了,气得臭骂一顿,还下令把“出身低贱,来历不明”的刘娥赶出王府。小王爷还挺不忘情,悄悄让张耆把刘娥领回家中好生照看,并安排他们私下里频频幽会。至道三年(997),太宗死,赵恒即位,成了宋真宗。立马就把(已经三十六岁的)“小情人”,接回宫中,封为四品美人。到了大中祥符五年(1012),刘娥已贵为德妃,离皇后的宝座仅一步之遥了。这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四十四岁的刘娥终于结束了长达近三十年的情人生涯,正式被尊为大宋皇后。且产下一龙子,就是宋仁宗赵祯。不过,刘娥真正不同凡响处在于,她认识到光凭美色是不能长久取悦男人的,所以她就刻苦自学,读书认字,坚持不懈,尤其“被坚壁”在张耆家那漫长十五年里,她发奋恶补文化,博览群书之外,研习琴棋书画,终有大成。所以今次入宫之后,虽说徐娘半老,不仅风情不减当年,更能为皇上排忧解难,出主意时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皇后真做成个贤内助了。据说宋真宗临终前那段日子,行施皇权者就是刘皇后。难怪她掌权上瘾,怎么也不想交给已经成年的儿子。

面对这么个既成现实,连损益最大的宋仁宗都不敢说什么,满朝文武就更无人置喙了。谁也没想到,此时却蹦出个官微言轻的范仲淹。晏殊不是夸范仲淹“属文典雅”吗?范仲淹便来了一篇雅文:

臣闻王者尊称,仪法配天,故所以齿辂马、践厩刍尚皆有谏,况屈万乘之重,冕旒行北面之礼乎?此乃开后世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也。陛下果欲为大宫履长之贺,于闱掖以家人承颜之礼行之可也;抑又慈庆之容御轩陛,使百官瞻奉,于礼不顺。

听范仲淹这口气,虽则位卑人微,却俨然一副帝王师派头:这事我可得出来说说了,皇上你想给太后祝寿,以尽孝道没错,你可以在你们皇家内廷去搞;你要带上文武百官在会庆殿这么搞,这将会开个非常不好的头。你不能这么搞,这不合古礼呀!得,差点就把皇太后一桩好事给搅黄了。老刘娥还算有涵养,心想你小小范仲淹反正也挡不住我的事,就不计较了,表面上装作不当一回事。这是天圣七年(1029)冬天的事。

你皇太后假装不当回事,我范仲淹可不放过。刚跳过年,他又紧接着一道猛奏,题目就极为要命——《乞太后还政奏》。

陛下拥扶圣躬,听断大政,日月持久。今上皇帝春秋已盛,睿哲明发,握乾纲而归坤纽,非黄裳之吉象也。岂若保庆寿于长乐,卷收大权,还上真主,以享天下之养?

这是在“乞太后”吗?等于给太后发一最后通牒。皇上可是年轻有为的主儿,你掌实权他顶空名,这可不是什么吉祥事。你老人家掌权太久了,赶快把它交给皇上,自己搞搞养老保健什么的,享享清福多活几年,不挺好?

范仲淹一连两篇“雅文”,可把晏殊吓坏了。他把范仲淹叫来大加责难:范仲淹呀范仲淹,你怎么回事?在哪儿祝寿,还不还政,这是人家赵家的事,皇上都不吭声,你犯什么倔呀?满朝文武谁心里不清楚,可谁站出来了?没人,就你独个跳出来。你听到议论了吗?说你“非忠非直”,不过是“好奇邀名”罢了。你想干什么、你怎么想,我管不着;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呀,我好心推荐你,你这不是要连累我、害我吗?……这话说得可就重了。范仲淹想辩白几句,晏殊不让,“勿为强辩,某不敢犯大臣之威”,你走吧。前面说过晏殊的为人为官之道,公忠谋国,豁达大度,待人以诚,唯才是举,是他优秀的一面。另一面呢,则中庸之气稍重,处事圆通,不是那种不避风险、敢于担当的人,关键时候总会来点折中乃至折节。这一双重性格,在后来的“庆历新政”期间,表现尤为明显。连他的门生欧阳修有时都看不下去,在后来的“挽辞”中这样说尊师:“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这是后话,我们后说。

范仲淹这边,他以师礼待之的晏殊,居然这么不理解他,责难他,抱怨他,还拒绝沟通,他有点想不通。他觉得,事关大是大非,自己受点委屈不要紧,但道理一定得说明白,于是,立马就给晏殊写了一封长长的《上资政晏侍郎书》,近四千字,这在古代真叫不短。非常精彩,剖心置腹,引古比今,颇见心地胸襟。限于篇幅,只能摘录如下。

天圣八年月日。具官范某,谨斋沐再拜,上书于资政侍郎阁下……

退而思之,则自疑而惊曰:当公之知,惟惧忠不如金石之坚,直不如药石之良,才不为天下之奇,名不及泰山之高,未足副大贤人之清举。今乃一变为尤,能不自疑而惊乎!且当公之知,为公之悔,倘默默不辩,则恐缙绅先生诮公之失举也。如此,某何面目于门墙哉!请露肝膂之万一,皆质于前志,非敢左右其说,惟公之采择,庶几某进不为贤人之疑,退不为贤人之累,死生幸甚!死生幸甚!

某天不赋智,昧于几微,而但信圣人之书,师古人之行,上诚于君,下诚于民。……若以某好奇为过,则伊尹负鼎,太公直钓,仲尼诛侏儒以尊鲁,夷吾就缧绁而霸齐,蔺相如夺璧于疆邻,诸葛亮邀主于弊庐,陈汤矫制而大破单于,祖逖誓江而克清中原,房乔仗策于军门,姚崇臂鹰于渭上,此前代圣贤,非不奇也,某患好之未至尔。若以某邀名为过,则圣人崇名教而天下始劝。庄叟云:“为善无近名。”乃道家自全之说,岂治天下者之意乎!名教不崇,则为人君者谓尧舜不足慕,桀纣不足畏;为人臣者谓八元不足尚,四凶不足耻,天下岂复有善人乎!人不爱名,则圣人之权去矣。经曰“立身扬名”,又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又曰“耻没世而名不称”,又曰“荣名以为宝”。是则教化之道无先于名,三古圣贤何尝不著于名乎!某患邀之未至尔。……

先王制礼之心,非万世利,则不行焉。或曰:五帝不相沿乐,三王不相袭礼,此何泥于古乎?某谓礼乐等数,沿革可移,帝王名器,乾坤定矣,岂沿革可言哉!若谓某不知圣人之权,则孔子何以谓晋文公谲而不正,以臣召君,不可以训?《书》曰“天王守于河阳”,是讳其权而正其礼也,岂昧于权哉!小臣昧死力言,大臣未能力救。苟诚为今日之事,未量后代之患,岂小臣之狂言,大臣之未思也!某天拙之效,不以富贵屈其身,不以贫贱移其心。倘进用于时,必有甚于今者,庶几报公之清举。如求少言少过自全之士,则滔滔乎天下皆是,何必某之举也?……倘以某远而尽心,不谓之忠;言而无隐,不谓之直,则而今而后未知所守矣!

惟公察某之辞,求某之志,谓尚可教,则愿不悔前日之事,而加平生之知,使某罄诚于当时,垂光于将来,报德之心,宜无穷已。倘察某之志,如不可教,则愿昌言于朝,以绝其进。前奏既已免咎,此书尚可议责。使黜之辱之,不为贤人之累,则某退藏其身,省求其过。不敢以一朝之责,而忘平生之知,报德之心,亦无穷已。……干犯台严,不任战惧之至。不宜。某再拜。

晏侍郎啊晏侍郎!我范仲淹“不以富贵屈其身,不以贫贱移其心”,假如朝廷重用我,我会比今天做得更好,肯定不枉你举荐一场;假如你喜欢那种“少言少过自全之士,则滔滔乎天下皆是”,志于禄者满世界都有,你又何必举荐我呢?

真是一篇志于道者的天下檄文!

范仲淹初涉高层,即敢言无畏,自然绝非“好奇邀名”,乃道根深厚,有所凭恃,正如俗语所说“艺高人胆大”。早在应天书院时,他就写过《礼义为器赋》和《大礼与天地同节赋》,值得研读。在《礼义为器赋》中有言:“礼义交举,圣贤是崇。”“为君之柄也,非礼何持?立人之道也,惟义是资。”“助政教而可大,贯古今而不坠。”“今国家稽古不忘,宣风遐被,其礼也同二仪之节,其义也正四方之志。覆万国而无疆,通大道之不器。”在《大礼与天地同节赋》中有言:“惟大礼之有节,同二仪而可详。其大也,通庶汇之伦理;其节也,著万化之纪纲。”“稽彼前经,察兹大礼,其始则生乎太一,其极则至乎无体。能长且久,定上下而不逾;原始要终,与刚柔而并启。观乎施为,人纪张,作国维。”“大哉!覆载之中,其礼周通。龙泳而鳞虫咸附,凤翔而羽族来同。制作从时,赋群形而有度;周旋在我,运四序而无穷。国家乐导至和,礼崇大节。统今古而咸备,与乾坤而并列。有以见圣人节,而天下宁知大礼之攸设。”是呀,范仲淹心中早明“前经”与“大礼”,守定了前贤之道,碰到什么问题看不清呢?看不清的倒是皇上娘儿俩,还有晏侍郎和诸多志于禄者了。

范仲淹等了好久,不见宫中有动静,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话不占地方,伤感之余便打报告要求下放。嘿,这回反应倒快得出奇,诏下,贬范仲淹任河中府通判,时年四十一岁。通判是个副职,辅助知州或知府处理政务,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等州府公事,须通判连署方能处置生效,并有监察官吏之权,号称“监州”。按说这个职位比秘阁校理还实惠些,可见宋代朝廷对贬官还是比较宽大的,放在明清时代,你对皇上娘儿俩这样说话,不砍头也得进大牢。

范仲淹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这么卫道时,根本不考虑后果怎样:你把我贬官也好,还是杀头坐牢也好,那是你们的事。笔者相信,像范仲淹这种传统士君子人物,就是活在明清时代,也是方孝儒、杨深秀一类的刚烈志士。现在表面看来,人家会庆殿的祝寿活动照搞不误,刘太后也照样大权独揽,你“碰撞”一回有什么用?其实不然,事未成而精神不倒,才更可贵。这不,你刚把我贬下来,我又再把奏折送上去,我的碰撞这才刚刚开了头呢。就在河中府极短的贬官任上,范仲淹针砭时弊,至少连上了《奏论职田不可罢》《奏减郡邑以平差役》《论士人寄贯开封府》和《谏买木修昭应寿宁宫奏》等四道折子。听他说话口气,哪像个贬官?分明还是一副“帝王师”派头,不信看一下《奏论职田不可罢》。所谓职田,是中国古代一种养廉举措,按官职品级授予官吏作为俸禄的土地。其施行于西晋至明初﹐曾称菜田﹑禄田﹑职公田、职分田等。北宋第三任皇帝宋真宗咸平二年(999)﹐沿袭唐制复置职田﹐但只授予外任官。看来现在出了问题,所以范仲淹奏道:

真宗初赐职田,实遵古制,盖大赉于多士,俾无蠹于生民。无厌之徒,或冒典宪,由滥官之咎,非职田之过。若从而废罢,则吏困于廉;收而均给,则民受其弊。天下幕职、州县官、三班使臣俸禄微薄,全籍职田济赡,其无职田处,持廉之人例皆贫窘。曩时士员尚少,凡得一任,必五六年方有交替,到阙即日差除,复便请给。当时条例未密,士寡廉隅,虽无职田,自可优足。今物贵,与昔不同,替罢之后,守选待阙,动逾二年。官吏衣食不足,廉者复浊,何以治化?天下受弊,必如臣言。乞深加详轸,不以一时之论,废经远之制,天下幸甚!

假如是一个志于禄的贬官,由中央下放到地方,前途未卜,委屈而消沉,管你什么“廉者复浊”“民受其弊”,职田你爱废不废吧。这就衬出范仲淹的“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周易·蛊》)我当秘阁校理时志于道,现在做贬官同样志于道,那种事儿我要管,这种事儿我也照样要管。你皇上听不听我的?你要不听,得,“天下受弊,必如臣言”!他在《谏买木修昭应寿宁宫奏》中说得更冲:“昭应、寿宁,天戒不远,今复侈土木,破民产,非所以顺人心合天意也!宜罢修寺观,减定常岁市木之数,蠲除积负,以彰圣治!”简直是不容反驳,照办没商量。想一想此时的范仲淹,已过不惑,而且官场百态也看了十多年了,现下又是一个贬官之身,居然还不谙利害,不接受教训,用现在官场的评语,还这么“不成熟”,这是一副什么肝胆啊!据说临出京时,秘阁同事们送他到城外,举酒饯别,看他跟没事人似的,都说:范君此行,极为光耀呵!范仲淹坦然受之,一笑作别。

《山西通志》载有范仲淹三首诗——《尧庙》《绛州园池》《晋祠泉》,是他当时游记感怀之作,颇见志趣心胸,后面当有专章述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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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后风波

就历代封建王朝论,大宋最“仁”;就历代帝王论,宋仁宗最“仁”。《大学》讲:“为人君,止于仁。”老百姓的要求并不高,一个君王懂得仁义,讲点良心,虽然没有雄才大略、文治武功,比一个“功劳盖世”的暴君强多了。

宋仁宗没有忘记为他说话的范仲淹,所以刘太后刚一死,自己刚一掌了实权,就把范仲淹召还朝中,知道他直言无私,便委以左司谏之职。《周礼》谓:地官所属有官谏,设中士二人及史二人、徒二十人,掌道德教导,发现民间堪任国事的人才,并考核乡里治绩。至唐,置左、右补阙,分属门下省与中书省。北宋端拱元年(988)改左、右司谏,掌讽谕规谏,凡朝廷阙失,大事廷争,小事论奏。后来宋神宗时改制,升从四品,可见之前顶多是个从五品或五品官,也是品级不高而地位重要。不料,这个新任右司谏范仲淹上台不久,即跟宋仁宗着实“碰撞”一了回。

先是,明道二年(1033),京东和江淮一带大旱,又闹蝗灾,老百姓苦不堪言。范仲淹心急如焚,奏请仁宗派人救灾。深宫皇帝正忙着别的,对民间疾苦不以为然,不予理会。这下,范司谏立马上得朝堂,面折廷争,疾颜厉色地质问宋仁宗:如果你宫中半日停食,陛下该当如何?现在江淮和京东各路民不聊生,皇上怎么能不闻不问呢!宋仁宗吃惊之余,悚然醒悟,就委派范仲淹前去赈灾。范仲淹即深入灾区,每到一处先开仓放赈,救民水火,实地考察清楚以后,请求免去庐州、舒州等地的折役茶和江东的丁口盐税,回程时有心将灾民充饥救命的乌昧草带回汴梁城,让宋仁宗和宫中人等看看老百姓怎么活。宋仁宗颇为震动。

上面说了,宋仁宗正在宫中忙着别的,忙什么呢?看似一桩内宫争斗,实则一场政治风波。

宋仁宗的皇后是郭皇后。郭皇后有来历,她是后周名将郭崇的孙女。郭崇归顺大宋以后,赵太祖赵匡胤对他非常信任并加以重用。刘太后专权时,做主把郭崇的孙女选为皇后。那时仁宗不敢违背,只好从命,但他不喜欢这个郭皇后,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因为她是刘太后给他指派的,用现在的离婚理由讲就是二人之间没感情。但皇上是不可以离婚的,废后那是一件相当严肃重大的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冷落你,跟我喜欢的嫔妃在一起。当时,宋仁宗宠爱两个美人,尚美人和杨美人。你想三角恋情能不出事吗?有一天,三个女人刚凑在一起就发作起来,尚美人嘴快,就挖苦郭皇后一顿。郭皇后仗着刘太后之宠,加之个性也硬,强势得很,哪能忍得,上去就要掴耳光。宋仁宗当然不能让爱妃吃亏,上前拦挡时,便着实代吃了这一巴掌。郭皇后跟当下的时髦女郎一样,留着老长的染色指甲,顺势就在皇上的脸脖子处划出两道血口子。皇上的脸面是别人划的吗?当下龙颜大怒,再想到刘太后对自己的长期控制,不由得就发了狠,决定废掉郭皇后。

废后,古来就是朝廷大事。贵为皇上,也不敢轻易造次,他得与各方面商议商议才行。假如宋仁宗与一个志于道的大臣商议,比如范仲淹,就会得到劝解、宽慰,晓之以大礼,动之以亲情,就像后来奏章所写:“后者,所以掌阴教而母万国,不宜以过失轻废之,且人孰无过?陛下当谕后失,置之别馆,择嫔妃老者劝道之,俟其悔而复宫。”这样的话,就会把一场宫中风波平息。谁知宋仁宗却找了个他认为最“忠”的吕夷简。此人后来长期与范仲淹不和,生出许多事情,所以得在这里介绍一番。

吕夷简比范仲淹大十一岁,字坦夫,祖籍莱州,祖父时移居今安徽凤台。他出身于仕宦之家,伯父吕蒙正乃真宗时名相。吕夷简本人仕途坦荡,真宗朝中进士后,很快以刑部郎中权知开封府,仁宗时便当上了宰相。仁宗亲政后,他提出八条规劝:正朝纲、塞邪经、禁货贿、辨佞壬、绝女祸、疏近习、罢力役、节冗费。皆为当时要务。仁宗虚心接受,对人夸他说:“难得忧国忘身像夷简那样的人啊!”《宋史》也评价说:“仁宗初立,太后临朝十余年,天下晏然,夷简之力为多。”“夷简当国柄最久,虽数为言者所诋,帝眷倚不衰。”皇上喜欢这种人,认为这才是忠臣,死后御题“怀忠之碑”四字以赐之。但在朝野士君子们眼中,于他则另有评价,代表说法如欧阳修言:吕夷简为政,二十年间坏了天下。“其在位之日,专夺国权,胁制中外,人皆畏之。”《宋史》也有酷评说:“其於天下事,屈伸舒卷、动有操术。”什么叫“屈伸舒卷、动有操术”?不就是脑瓜子灵活,屈伸自如,工于权术吗?吕夷简的这一面,正是志于禄者的典型特征。所以,宋仁宗现在要与他商议大事,他能不给“屈伸舒卷”一回吗?仁宗问了:我想废掉郭皇后,你看怎么样?吕夷简答了:要说这是内宫之事,微臣不该多嘴,不过这郭皇后也太不像话,连皇上您都敢打,这也太……吕夷简来个“引而不发,跃如也”,其实他早就记恨郭皇后了,有一段大过节。

刘太后一死,仁宗即着手搭建自己的核心班底,旧臣只留用两位,一位是当年的东宫老师张士逊,一位便是吕夷简。他很满意,回到后宫就随口告诉了郭皇后。郭皇后当下就没好气地说:“夷简独不附太后邪?但多机巧、善应变耳。”他难道不是刘太后的死党吗?不过是机巧善变,很会看风使舵罢了。一句话点在仁宗心病上。此时吕夷简还没有拍牢皇上,再一个,这仁宗有个大毛病,就是往往主意不真,容易摇摆,这会儿一转念间,便把吕宰相当作刘太后旧人给剔出去了。有个宦官头目阎文应,一向得吕夷简好处,二人早就内外勾连一起,便把这事给透露出来。吕夷简气得咬牙,从此就盯上了郭皇后。终于三年等来个闰月,不废掉你郭皇后我废谁去!

没想到的是,废后诏书一颁布,朝堂上一片哗然。绝大多数官员都觉得事有过分,郭皇后行为出格,但并无大过,就为这点“家暴”褫夺皇后封号,于大礼不合,于人情有违,给祖宗和天下百姓不好交代。大臣们议论汹涌,仁宗有点紧张。吕夷简就给皇上壮胆:汉光武帝就废过皇后,史有先例怕什么?吕夷简也有同道,御史中丞范讽立即帮腔:光武帝乃大大的明君,尚且废后,况且这郭皇后也把皇上伤害得够呛,废掉没事。这消息传出去,文武百官更加气愤,决定要“伏阙面圣”,找皇上当面说去。谁领头呢?范仲淹自然是一个,另一个则是御史中丞孔道辅,积极呼应者有孙祖德、宋郊、刘涣、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段少连等人。前文书中提过孔道辅这个名字,孔子的第四十五代孙,出自晏殊门下,为人耿直敢言,此次比范仲淹还显激烈。但是,在吕夷简们的安排下,仁宗不出面,由吕夷简把大臣们召至中书省,说明废后一事。不等范仲淹开口,孔道辅就抢了先,直逼吕夷简:“大臣之于帝后,犹子事父母也;父母不和,可以谏止,奈何顺父出母乎?”吕夷简回答说:“废后有汉、唐故事。”孔道辅进逼:“人臣当道君以尧、舜,岂得引汉、唐失德为法邪?”吕夷简一时语塞,退去对仁宗说:看来他们要闹到宫里来,“伏阁请对,非太平美事”,这可不妙呀皇上。正说话间,范仲淹、孔道辅和众大臣“径趋垂拱殿”,要求仁宗皇帝收回成命。吕夷简让人连忙将宫门关上。孔道辅手执铜环,叩击金扉,隔门高呼:“皇后天下之母,不当轻议黜废。愿赐对,尽所言。”但是不管怎么喊,里边就是不开门。僵持多时,看看无济于事,大家议定,明日早朝时,发动百官与吕夷简辩论,这才退去。里边的可就下了狠心,出了狠手:吕夷简说台谏官如此藐视御诏,岂能轻从?务必晓以颜色。仁宗也铁了废后之心,再下诏说“谏官、御史自今并须密具章疏,毋得相率请对”,往后禁止你们集体闹事。

当晚,据说范仲淹妻子李氏,苦苦哀求范仲淹勿去招惹皇上与权相,以免招不测之祸。但范仲淹却不为所动,天不亮就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结果,刚走到待漏院,就听有诏传下,贬他去做睦州知州。更绝的是,返回家中时,已有钦差“侍候”启程,十口之家等于是被押送出京的。孔道辅贬知泰州,别的人或贬或罚,无一幸免。

宋仁宗把台谏官们赶出京城之后,废后之举随即完成,将郭皇后打入冷宫——瑶华宫。再由吕夷简等人百般进劝,立宋初名将曹彬的孙女为新皇后。有意思的是,宋仁宗对这个曹皇后也打不起精神,又喜欢上一个张贵妃,喜欢得要命。可叹红颜命短,很快去世了。仁宗大有乃父遗传,还挺痴情,要以皇后之礼发丧,而且在治丧的第四天就宣布天下,追封张贵妃为张皇后,赐谥“温成”。此时京中已无人敢言,吕夷简之辈志于禄者,则由着皇上瞎折腾,你皇上高兴,我们就满意。仁宗一朝,一生一死两皇后,生者郭后入冷宫,死者张后受追封,成了一段旷古奇闻。这一场冲突,便是宋史上著名的“废后风波”。

对范仲淹来说,这就是他的第二次“碰撞”,其结果便是第二次贬官。那么,他的精气神就倒了吗?没有,还是那么强势、那么冲。何以为证呢?先不说别的言志诗文,只看一份《睦州谢上表》。

臣某言:臣昨奉敕差知睦州军州事,已到任交割勾当者。献言罪大,辄效命于鸿毛;宥过恩宽,迥回光于白日。事君无远,为郡甚荣。……臣腐儒多昧,立诚本孤。谓古人之道可行,谓明主之恩必报。而况首膺圣选,擢预谏司,时招折足之忧,介立犯颜之地。当念补过,岂堪循默!

昨闻中宫摇动,外议喧腾。以禁庭德教之尊,非小故可废;以宗庙祭祀之主,非大过不移。初传入道之言,则臣遽上封章,乞寝诞告;次闻降妃之说,则臣相率伏阁,冀回上心。议方变更,言亦翻覆。臣非不知逆龙鳞者掇齑粉之患,忤天威者负雷霆之诛,理或当言,死无所避。盖以前古废后之朝,未尝致福。汉武帝以巫蛊事起,遽废陈后,宫中杀戮三百余人。后及巫蛊之灾,延及储贰。至宣帝时,有霍光妻者,杀许后而立其女,霍氏之 ,遽为赤族。又成帝废许后咒诅之罪,乃立飞燕,飞燕姊妹妒甚于前,六宫嗣息,尽为屠害。至哀帝时理之,即皆自杀。西汉之祚,由此倾微。魏文帝宠立郭妃,僭杀甄后,被发塞口而葬,终有反报之殃。后周以虏庭不典,累后为尼,危辱之朝,不复可法。唐高宗以王皇后无子而废,武昭仪有子而立,既而摧毁宗室,成窃号之妖。是皆宠衰则易摇,宠深则易立。后来之祸,一一不差。臣虑及几微,词乃切直。乞存皇后位号,安于别宫,暂绝朝请。选有年德夫人数员,朝夕劝导,左右辅翼,俟其迁悔,复于宫闱。杜中外觊望之心,全圣明始终之德。

且黔首亿万,戴陛下如天,皇族千百,倚陛下如山,莫不虽休勿休,日慎一日。外采纳于五谏,内弥缝于万机。而况有犯无隐,人臣之常,面折廷争,国朝之盛。有阙即补,何用不臧!然后上下同心,致君亲如尧舜;中外有道,跻民俗于羲黄。将安可久之基,必杜未然之 。

上方虚受,下敢曲从?既竭一心,岂逃三黜。伏蒙陛下皇明委照,洪覆兼包,赎以严诛,授以优寄。郡部虽小,风土未殊,静临水木之华,甘处江湖之上。但以肺疾绵旧,药术鲜功。喘息奔冲,精意牢落。惟赖高明之鉴,不投遐远之方。抱疾于兹,为医尚可。苟天命之勿损,实圣造之无穷。乐道忘忧,雅对江山之助;含忠履洁,敢移金石之心。仰戴生成,臣无任。

通篇气势,哪像贬官语言?遭贬的倒像是吕夷简们。皇上,他们给您出的什么馊主意啊!拿汉唐废后说事,看看他们废后引出的现祸与后遗症吧,那真是“前古废后之朝,未尝致福”“危辱之朝,不复可法”,千万不能再蹈他们的复辙呀!至于我“腐儒”范仲淹,“事君无远,为郡甚荣”,你皇上把我下放到睦州,好地方啊,“静临水木之华,甘处江湖之上”,我可是“乐道忘忧,雅对江山之助;含忠履洁,敢移金石之心”。该怎么说还怎么说,该怎么做还怎么做,该怎么活还怎么活,这叫“有犯无隐,人臣之常,面折廷争,国朝之盛”也!

范仲淹在二次贬官期间,还写了诸多别的诗文,也放在后面专章里一并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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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图》事件

以笔者之见,《百官图》事件,是一桩“集体碰撞”事件,是以范仲淹为首的“志于道派”对“志于禄派”的小规模碰撞,是后来的大碰撞——庆历新政的一次前期试验性碰撞,而且,此次参与碰撞的人马,就是后来推行新政的基本班底,此次碰撞的主要目标——吏治问题,也正是后来庆历改革所瞄准的主要目标。

景祐二年(1035),冬十月。贬在睦州快两年的范仲淹接到新任命,“除尚书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不久“召还,判国子监”,很快又“除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此时再回京城的范仲淹已四十七岁。他所面对的朝廷生态如何呢?

这前后,“直而疏”的首相李迪,斗不过“巧而密”的次相吕夷简,只好卷铺盖走人。仁宗起用被罢黜了六年的王曾归相位。此时,吕夷简羽翼已丰,有了呼风唤雨的能量,且甚讨仁宗欢心。他看不起王曾,却虚巴巴地要把首相之位让给王曾。仁宗看不出其中奸巧,慌忙把吕易简推上正位,只让王曾为次相。吕夷简再一次名利双收。到任后的王曾每每与吕夷简说事,人家根本不把他当盘菜,气得老王曾呼呼的。这年四月间有一天,仁宗问王曾:“卿因何不忿?”王曾便怒告吕夷简“纳贿市恩”。仁宗认起真来,就把吕夷简叫来对质。吕夷简胸有成竹,只问你有什么证据。王曾人性好,原本就未曾想过告状,当然也就不去收集什么证据之类,这会儿急了,只好老实说所据只是外界传闻。吕夷简据此狠狠反击,我据外界传闻,说你王曾也“纳贿市恩”可以吗?逼得仁宗也不好回护王曾,就以“言亦有失实”之名,将其再次罢相。吕夷简虽然也受了点小批评,但无碍他大权独揽,达于巅峰。那些“千里做官,为了吃穿”的志于禄者,个个心明眼亮,这下更是一窝蜂都奔着吕相国来了,当然,你来是可以来,但不能白来,口袋里总得装点孝敬不是。时间一长,不就是个结党营私嘛,吕门势大,其炎汹汹,谁敢掠其锋!王曾丢相后,还有人敢出头吗?朝野都在焦急地期待着。时任馆阁校勘的欧阳修期待的是范仲淹,此时他还无缘得识范公,便冒昧地写了一封长信。姜正成先生将它翻译成白话,还挺好读,其中有言:范公“您接受任命以来,我抬起头踮起后脚跟,长久地站立着想听到您的谏言,可是终于没有听到,我私下里感到困惑。……贫寒穷苦的读书人,困厄地居住在茅草屋里,坐着诵读经书史籍,常常抱怨自己不被朝廷重用。等到被任用,又说那不是我的职责,不敢进言;或者说我的地位卑微,不能进言;又说我有所等待。这样最终没有一个人进言,难道不可惜吗?希望您想想天子任用自己为谏官的本意,警惕君子百代的谴责,陈述您正直的言论,以满足众人的期望……”范仲淹很感动,对李夫人说:你看,这不是还有个忧患天下的欧阳修吗?从此记住了小自己十八岁的欧阳修,且最终成为志同道合的忘年铮友。不过,欧阳修的担心还是有点多余,范仲淹早就发起冲锋了,回京不久即针对时弊连上四论:《帝王好尚论》《选任贤能论》《近名论》和《推委臣下论》,已然把舆论造出去了;至于何时发起总攻,这要接受王老相国的教训,得拿出证据来,贼无赃,硬似钢啊!

景祐三年(1036)夏天某日。宋仁宗接到范仲淹一道奏议,打开一看,是一份《百官图》,并附有评论。据楼钥《范文正公年谱》载,范公“又为《百官图》以献,因指其迁进迟速次序,曰某为超迁,某为左迁,如是为公,如是为私,意在丞相”。这充满创意的《百官图》,标有官员姓名、职位、晋升时间、晋升前的职务等;指明哪位是正常升迁,哪些是用钱买的官,破格、超级提拔的;说这都是宰相吕夷简一手搞定的。有段评论更有分量:“汉成帝信张禹,不疑舅家,故有王莽之乱。臣恐今日朝廷亦有张禹坏陛下家法,以大为小,以易为难,以未成为已成,以急务为闲务者,不可不早辨也。”张禹者何人?西汉成帝的师傅,通《易经》,精《论语》,封为诸吏光禄大夫,加官给事中,统领尚书事。此时,汉成帝的舅舅阳平侯王凤为大将军,与张禹并领尚书事,辅政专权。这汉成帝的母家王家可了不得!汉成帝自从尊母亲王政君为皇太后之后,一堆舅舅也都封侯:王凤为阳平侯,王崇为安成侯,王谭为平阿侯,王商为成都侯,王立为红阳侯,王根为曲阳侯,王逢时为高平侯。这还不算完,皇太后王政君还有一个小弟弟王曼,因为早死而没有封侯,心里老惦着。平阿侯王谭和成都侯王商等人,就出主意说,王曼兄弟有个儿子王莽,将来是个人物,不如……皇太后心领神会,便追封王曼为新都哀侯,以家侄王莽嗣侯位。面对这样一个巨型世族,你说张禹能不学聪明点吗?王氏专权,天怒人怨,又是地震,又是日食,又是种种水旱大灾,吓得成帝问师傅这是怎么了?张禹本来精于占卜预测这一脉,此时却违心地回答说:灾变之由,深远难见,吏民多以为王氏专权所致,这不可信呀。不疑老师的汉成帝便也不疑舅家,最后终于酿成王莽之变。范仲淹借着这个西汉故事比附吕夷简,说仁宗啊,你可得警惕再一个张禹才对。另外,他还推荐“素有仁心,宽怀大度”的韩亿取代吕夷简为相。

这可真是要命的一击!吕夷简为相多年,羽翼众多,树大根深,逢迎巴结者众,不听招呼者几稀。不料自从出了个范仲淹,日子居然过不安逸了。前面的事吧,吕夷简还没怎么当回事,你一个小小谏官能怎么的,再说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不信你还有多大的气候。可打从这次从睦州回来,几件事做下来,吕夷简有点坐不住了。

先是被废的郭皇后突然暴毙,内外都传是吕夷简的宫内代理人阎文应所为。之前已有谏臣弹劾此事,均无下文。此时,正好范仲淹回到京中,他一向最担忧、最痛恨的弊病之一,就是朝臣与内侍勾结,矫旨为患,作害天下。于是即刻挺身而出,誓死追究到底。这里说“誓死”,可不是简单形容一下,他在决定面奏宋仁宗之前,已然安排了后事,对长子纯祐交代说:“吾不胜,必死之。”家事就靠你来支撑了。当然,后来事情的发展没有那么严重,阎文应因为恶迹昭著,被贬逐岭南,并且很快就死掉了。但这事对吕夷简震动极大,他不得不认真对付这个范仲淹了。据《年谱》记载,接着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公自还朝,论事益急。宰相(指吕夷简)阴使人讽公:‘待制侍臣,非口舌任也。’公曰:‘论思正侍臣事,余敢不勉?’宰相知不可诱,乃命知开封府,欲挠以繁剧,使不暇他议,亦幸有其失,即罢去。”这段话什么意思呢?吕夷简看到范仲淹此次还朝,更爱管“闲事”了,就暗中派人去规劝他说,你现在是侍从官,可不是谏官,管那么多事干啥。范仲淹回答说,谈论国家大事,可是每个为臣者的本分,我怎么敢失职!吕夷简看这一招不灵,再来一招,便让范仲淹去做开封府尹,首都地区的事情又多又难办,我看你还有空多嘴多舌?如果碰巧你再出个什么错,让我逮住就灭了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吕夷简这一招,看出门道者甚多。晏殊就提醒范仲淹说,吕夷简这是一石三鸟之计,一博爱才重才之名,二除却廷议对手,三取先予后夺之利。人们都替范仲淹捏着一把汗。

范仲淹可不是坐以论道、纸上谈兵的书生,是经天纬地有真才的人。这一点许多人还未曾领略到,尤其是下套者吕夷简。范仲淹知道开封府是吕夷简经营多年的地盘,所以来在开封府,先将吕门老班底全部辞退,每人发一个月薪俸,自谋生路去吧。然后重新选用官差,重开锣鼓重唱戏。这釜底抽薪头一招,就把吕夷简打蒙了。接下来,范仲淹整顿衙门作风,厉行新规新矩,尤其严禁逼供的办案恶习,力求杜绝屈打成招造成冤案冤狱。为此,他特意为大家做了一个试验。让厨下蒸出一百个馒头,交一使女看管,当面点清数目后,自己悄悄藏起一个。回头来查时,怎么数都少了一个。使女叫屈不迭。范仲淹吓唬她要以家法从事。使女怕受皮肉之苦,承认自己偷吃了那个馒头。范仲淹以此为例,示警属下。经过短短几个月的整治,重审冤案,打掉黑恶团伙,使京华治安状况大为改观。据说坊间这样传唱说:“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不过这话文了点,倒像是作家口味。杨德堂先生在所著《范仲淹的故事》中,还讲了一段往事,说比范仲淹年轻十岁的包拯,很早就是范仲淹的铁粉儿,还请范仲淹替他破过一个“金戒指”疑案,从此以范仲淹为师。后来包拯权知开封府,明镜高悬,威名远扬,不能说没有范仲淹的一点影响。

开封府不但没能让范仲淹“挠以繁剧,使不暇他议”,反而加大了他议论朝政的分量。最著名的一件事,就是直接向宋仁宗谈起迁都问题。《年谱》记载如下:

夏五月戊寅朔,公论建都事,其略谓:“洛阳险固,而汴为四战之地。西洛,帝王之宅,绝无储备,宜以将有朝陵为名,渐营廪食。陕西有余,可运而下;东路有余,可运而上。数年之间,庶几有备。太平则居东京通济之地,以便天下;急难则居西洛险固之宅,以守中原。陛下内惟修德,使天下不闻其过;外亦设险,使四夷不敢生心,此长世之策也。”上尝以迁都事访诸夷简,夷简谓公迂阔,务名无实。

从后来的历史看,真正迂阔的倒是吕夷简。范仲淹是知兵者,以军事家的眼光出台进退自如、长治久安之策,是很高明的。可笑太平皇帝宋仁宗不谙玄机,让吕夷简一句忌恨、踩踏的话就轻易放弃了。

吕夷简看着范仲淹连连进招,招招非等闲,这回连要命的《百官图》都捅出来了,就再也坐不住了,岂能坐以待毙?他要为生存而战、而反击了。应该说,吕夷简还是有优势的,首先是皇上看重他,认为他是最贴心的大忠臣;其次羽翼丰满,实力雄厚。于是看准机会,他就当着仁宗的面与范仲淹展开激辩。吕夷简谙熟权术,老谋深算,善于利用君主之势取胜。这次亦然,他以范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为主打论题,尤其在“荐引朋党”上放高腔让仁宗听。哪个封建帝王不对“朋党”二字过敏呀,宋仁宗再宽仁厚道,也概莫能外。他一想,对呀,这范仲淹可推荐了不少人,这些人有才有德不假,可都不像吕夷简这边的人听话呀,一个个都挺有想法,都不是那么让朕放心,万一他们串通一气这可不妙……如此一寻思,可就有了倾向性了。此时,早有准备的韩缜蹦出来了,他是吕派的代表人物,趁机煽风点火,将范仲淹所上奏议断章取义,罗织罪名,并且提议把范仲淹所荐“朋党”名单一一列出,张挂于朝堂之上,用以惩戒所谓“越职言事者”。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宋仁宗可就掂量清楚了,牺牲谁对自己的皇权更有利呢?《年谱》说:“公亦交章辩析,辞益切,遂罢黜,落职知饶州。”这会儿你“辞益切”,皇帝佬越忌讳,越反感,越怕,不把你打发得远远的才怪。

三贬范仲淹的势能极大,反弹力也就不小。宋朝的高知们还是有骨头的居多。秘书丞、集贤校理余靖站出来了,他对皇上说:范仲淹“所言事在陛下母子夫妇之间,犹以合典礼,故加优奖;今坐刺讥大臣,重加谴谪。倘其言未协圣虑,在陛下听不听耳,安可以为罪乎?陛下自专政以来,三逐言事者,恐非太平之政也。请速改前命。”皇上您觉得范公讥刺吕夷简不对心思,听不听由您,哪能就把人家处理得这么惨,恐怕不算仁政吧!请收回成命吧。听听,多硬的口气。就为这几句话,“靖遂落职,监筠州酒税”。

这就吓住人了吗?太子中允、馆阁校勘尹洙又站出来了,他对皇上说:“臣常以范仲淹直谅不回,义兼师友。自其被罪,朝中多云臣亦被荐论,范某既以朋党得罪,臣固当从坐。况余靖素与范某分疏,犹以朋党被罪,臣不可苟免,愿从降黜,以昭明宪。”皇上您听好,余靖与范仲淹平素交往并不多,还要以朋党罪收拾他,而我是范仲淹的师友,快连我一起开销吧!于是,尹洙被贬为崇信军节度掌书记。

就这还是吓不住人。馆阁校勘欧阳修又站出来了。他搞出的动静可就大多啦!自从《百官图》事件发生,欧阳修真心佩服了范仲淹,认为这才是士林翘楚、国家脊梁,是自己理应效法的楷模。他决心要为范公抱打不平,申张正义。这天,他应约来余靖家说事,恰好座中客正满,都在议论范仲淹被贬的事,纷纷鸣不平。谏官高若讷也在座,不知何故,唯他对范仲淹不但不表同情,反而说三道四,讲了不少贬损的话。欧阳修一下火了,你高若讷什么人呀,身为谏官,自己不敢申张正义,别人做了而且正在蒙难,你却在此胡说八道,也太过低劣啦!当时人多,欧阳修隐忍未发,回家很快草就一封信,这就是著名的《与高司谏书》。传世美文,更是中国士君子一份立世明志的宣言书,值得全貌展示如下。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邪?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已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效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布区区,伏惟幸察,不宣。修再拜。

有胡中行先生译文如下,以方便当今读者。

欧阳修顿首再拜,禀告司谏足下:我十七岁时,家住随州,看到天圣二年进士及第的布告,才知道了您的姓名。当时我年纪轻,尚未与别人结交,又住在僻远的地方,只听说布告上的宋舍人兄弟,以及叶道卿、郑天休等人,因文学著名于世,因此这次进士考试号称得到了人才。而您置身其中,单单没有突出的可以称道的地方,我因而怀疑您不知是怎样一个人。以后过了十一年,我第二次到京师,您已担任了御史里行,可还是没有机会与您见一次面。只是常常向我的朋友尹师鲁打听您的贤与不贤,师鲁说您“正直有学问,是一位君子”。我还有些怀疑。所谓正直,就是不可弯曲;所谓有学问,就一定能明辨是非。凭借着不可弯曲的气节,有能辨是非的明智,又担任谏官的职务,却随波逐流默默无言,与一般人没有任何区别,这果真是贤者吗?这不能不使我怀疑啊!自从您担任了谏官以后,我们才认识了。您一脸正气,纵论前代之事,思路清晰十分引人。褒扬正义,贬斥奸邪,没有一点谬论。啊,据有这样的辩才向人显示,谁会不爱戴您呢?虽然是我,也私下认为您大概是个真君子吧?这是我自从听说您的姓名直到与您认识,十四年中却有三次怀疑的情况。如今推究您的实际行为再来仔细分析,然后断然肯定您不是个君子。

前几天范希文贬官以后,我和您在安道家中会面,您极力诋毁讥笑希文的为人。我开头听到这些话,还怀疑您是讲着玩的。等到碰见师鲁,他也说您极力否定希文的所作所为,然后我就不再怀疑了。希文平生刚正、好学、博古通今,他立身朝廷始终如一,这是天下都知道的。如今又因为正直敢言触怒了宰相得到罪责,您既不能为他辨明无罪,又害怕有识之士会责备自己,于是就跟着别人来诋毁他,认为他应当受到贬斥,这真是太可怪了。说起人的性格,刚正果敢、怯懦软弱的性格都受之于天,不可勉强改变。虽然是圣人,也不会用办不到的事情去要求别人一定办到。如今您家中有老母,自身又爱惜官位,害怕忍饥受冻,顾念利益俸禄,因而不敢稍有违反宰相以致受刑遭祸。这也是平庸之辈的常情,只不过是做了一个不称职的谏官罢了。虽然是朝廷中的君子,也将怜悯您的无能,而不会用必须办到来要求您的。如今却不是这样,您反而昂然挺胸十分得意,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畏惧,随意诋毁希文的贤能,认为他应当遭受贬斥,希望以此掩盖自己不据理力争的过错。应该说,有能力而不敢去做,那只是愚笨之人做不到罢了。而用小聪明来掩饰自己的过错,那就成了君子的敌人了。

况且希文难道真的不贤吗?从天圣三、四年以来,从大理寺丞做到前行员外郎,他在做待制的时候,每天备做皇帝的顾问,如今同僚中没有能与他相比的人。这难道是天子仓促起用不贤之人吗?假使天子把不贤之人当作贤人,那是聪明之中的疏忽。您身为司谏之官,是天子的耳目,当希文仓促间被起用之时,为什么不马上为天子辨明他的不贤,反而默默地不讲一句话。等到他自己失败了,然后跟着别人说他的不是。如果希文真是贤人,那么如今天子和宰相因为他违背自己的心意而斥逐贤人,您就不得不出来讲话。如此说来,那么您认为希文贤能,也不免遭受责备;认为希文不贤,也不免遭受责备,大概您的过错就在于默默无言罢了。

从前汉王朝杀害萧望之和王章,估计当时朝廷中的议论,必然不肯明确地说是杀了贤者。相反必然把石显、王凤说成是忠臣,而萧望之和王章作为不贤之人而遭受罪罚。如今您真把石显、王凤看作是忠臣吗?萧望之与王章真的不贤吗?当时也有谏官,他们必定不肯承认是害怕灾祸而不向天子进言,也必定会说萧望之、王章应该被杀而不值得提出意见的。如今您看,他们真的该杀吗?那是只可欺骗当时的人们,而不可欺骗后代的。如今您又想欺骗现在的人们,就不怕后代人的不可欺骗吗?何况现在的人也未必就能欺骗啊。

我恭敬地以为,当今皇帝即位以来,进用谏官,采纳意见,如曹修古、刘越虽然已经去世,还被人们称扬。如今希文与孔道辅都由于敢于进谏而被提拔任用。您幸运地生于此时,碰到如此能听取意见的圣主,尚且不敢说一句话,为什么呢?前几天又听说御史台在朝廷中贴出布告,告诫百官不可超越本职谈论政事,这样,能够提意见的只有谏官了。假如您又不说话,那么天下就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您在谏官那个位置上却不说话,就应该离职,不要妨害胜任谏官之职的他人。昨天安道遭到贬谪,师鲁也等候着罪责,您还能够有脸面去见士大夫们,出入朝廷号称谏官,那是您不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事了。所可惜的是,圣朝有事情,谏官不说而让别人去说,这种事情记载在史书上,以后使朝廷蒙受到羞辱的,是您啊!

按照《春秋》的法则,对贤者要求详尽周全。如今我还一心一意地希望您能够向天子进一言,不忍心就与您决绝,而不拿贤者来要求您。倘若您还认为希文不贤而应当斥逐,那么我今天如此为他说话,那是朋党邪恶的小人了。希望您直接带着这封信到朝廷上去,让天子判定我的罪过而杀了我,使得天下都真正了解希文应当被斥逐,这也是谏官的一大作用啊。

前几天您在安道家中,把我叫去议论希文的事情。当时有其他客人在,我不能畅所欲言。因此就写了区区此信,恭敬地希望您明察。不多言了,欧阳修再拜。

欧阳修在这篇杰出的书信体议论文中,列出十四年里三存疑:一疑其文名不彰,二疑其品节不高,三疑自己的判断有误,以此破题,展开对虚伪谏官高若讷的灵魂拷问,再笔触猛一转,直击标的:“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你高若讷绝不是一个士君子,你是一个小人儒!范仲淹“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还照不出你高若讷的真面目吗?在接下来的事理对比中,两种人格与品节的高下、尊卑,道义与情感的价值评判,真实与虚假的对比取向,都层层递进,两相辉映,昭然若揭。整封信一气呵成,直陈胸臆,毫无回避矫饰,言辞之深刻,语锋之尖锐,尽显一个士君子的旷世雄风。

在这里,欧阳修是一个代表,既代表着已然被剥夺话语权的范仲淹在继续发声,更代表着当朝一批志于道者,誓将此次“小规模”“集体碰撞”行动进行到底。这一点,很快由高若讷的言行证实。

假如高若讷是一个气节高迈的君子儒,他完全可以回信与欧阳修展开交锋,辨明是非,甚至可以找上门去,进行高山与高山的直接对话,求同存异,达到共识。然而不是这样的!笔者这位山西老乡,与大多数志于禄者一个样,完全缺乏独立个性,说得不好听点,他此时就像一条在外面挨了打的狗,立即跑回去向主子诉苦求助,离了皇上他什么事都没主意了。《宋史·高若讷传》这样记载:“时范仲淹坐言事夺职知睦州,余靖、尹洙论救仲淹,相继贬斥。欧阳修乃移书责若讷曰:‘仲淹刚正,通古今,班行中无比。以非辜逐,君为谏官不能辩,犹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廷,是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耶!今而后,决知足下非君子。’若讷忿,以其书奏,贬修夷陵令。未几,加直史馆,以刑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本是文人间的一桩笔墨官司,高若讷却“以其书奏”,向当权者出卖了同类,自己则升官晋级。史书记载简约,其实这场不同文化背景支撑的忠奸戏演得好有彩头。两位当代女学者孙晓玲和苏馨,在她们合著的《欧阳修故事》中,于此有所细述。

次日朝议,高若讷出班跪倒,向上叩头,表示自己有本上奏。……只听高若讷操着有些尖锐的嗓音,慢条斯理地说:“陛下,范仲淹被贬职之后,臣四处察访,发现朝野对此事的看法与圣上的意思都是一致的。因此,臣不敢进言营救范仲淹。但欧阳修写信诋毁臣,说仲淹平生刚直,博古通今,是朝中无与伦比的人物;责备臣不为范仲淹辩护,还有脸说自己是谏官,真是不知羞耻。他还说,如今陛下跟宰相因为朝臣忤逆己意而驱逐贤人,作为谏官臣不能不说话。

“臣认为,贤者是治国的栋梁。如果陛下因为朝臣忤逆己意而驱逐之,臣应该进言;如果宰相因为朝臣忤逆己意而驱逐之,臣也应该争辩。但臣认为,范仲淹过去因为论事切直得到朝廷重用,如今又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自取其辱,怎么能说是无辜呢?如果收回对范仲淹的贬官旨意,反倒坐实了陛下因为朝臣忤逆己意而贬逐贤臣的罪过,害处更大。还请陛下下令,让有司衙门好好教育一下欧阳修,不要让他妖言惑众。”讲完这一番话,高若讷从衣袋里掏出欧阳修写给自己的那封信,双手呈上。

这是欧阳修活到三十岁、从政五年来听过的最恶毒阴险的诡辩。高若讷偷梁换柱,把欧阳修对自己的谴责转嫁为对仁宗和宰相吕夷简的指责。千错万错,都是范仲淹的错。谁为范仲淹说话,谁就是指责仁宗和宰相,就是跟天子过不去。好恶毒的一招,此言一出,再没有人敢为范仲淹进言。

其实,这一“转嫁”招数,以及把私人信件当作致人死地的“铁证”交上去,恶毒是恶毒,但一点不奇怪。帝王文化本来就是由帝王们和小人儒们共同创造并维护的,他们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能经得住士君子文化的可怕碰撞,并战而胜之,一切恶招和诡计都可以用得上。宋代的士君子文化相对还算强势,但也常常碰撞不成,深受其害。这一次,欧阳修跟范仲淹们一样,也要倒大霉了,被贬到“鸟不拉屎”的夷陵去了。夷陵县治今已不存,成为宜昌市夷陵区了。

回到范仲淹。此次三贬出都,长亭送别的人儿,可就寥然无几了。但恶势凶凶之下,还是有毫无畏惧者在,王质便是一个。王质比范仲淹小十二岁,时年三十六岁,任集贤校理,青云直上的空间还大得很,但他显然志不在禄。史料记载道:“时治朋党方急,士大夫畏宰相,多不敢为仲淹送行。质为集贤校理,毅然‘载酒往饯’。质又独留语数夕。或以诮质,质曰:‘希文贤者,得为朋党幸矣’。”要知道,“载酒往饯”的王质,此时还病着,是“扶病载酒而来”,他认真地说:“范君此行,尤为光耀!”范仲淹则开玩笑地答道:“仲淹前后已是三光了,下次如再送我,请备一只整羊,以为祭品吧!”据说,第二天,有跟踪的人警告王质说,你昨日的一言一行,可都记录在案,你消停吧!王质听了,毫不为意,还是那句话:“希文贤者,得为朋党幸也。”能追随范仲淹这样的贤者,成为他的一党,是我的无上荣幸,知道不?

饶州在鄱阳湖畔。范仲淹从开封走水路到此,至少要经过十几个州。据说除扬州外,一路再无长官出面接待范仲淹。宽松如宋朝,帝王文化嚣张的时节,居然也这般唬人呢。

八年三遭贬:河中府近半年,睦州、苏州近两年,饶州、润州、越州近五年,贬官生涯十占八九,安居京城的日子加起来也就一年多点。怪不得笔者在开封城里打听甜水巷苦竹居范宅,老开封们一问三不知呢。按寻常说,一个人荣调中央机关工作,安家于京都繁华之地,多难得的机遇!就该分外珍惜,乖乖地给皇家听差做事,熬出个加官晋爵、封妻荫子,为家庭、家族不断赚取财富与荣耀,从此成为帝都名门,累代簪缨世胄……人生在世,你还要怎么着。可范仲淹他,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生追求,国之不兴,兴家何为?进京只为国事谋,国事蹉跎,拼尽全力尚且于事无补,哪有心思和工夫经营小家?此时,笔者忽然明白过来,你就是找到甜水巷苦竹居,又会有多大收获?你得去那贬官生涯里追访范仲淹,三贬之间,必有无穷故事。

那么,从河中到越州,六七年间,范仲淹是怎么度过三贬生涯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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