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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卷——西学传播之反应与影响

历史大观园 明清光辉 2020-07-06 00:43:09 0


晚清西学东渐,从坚船利炮、声光化电,到物竞天择、自由民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势如江涛翻卷,滚滚而来;影响如水银泻地,无处不在;其过程波谲云诡,时而云淡风轻,时而电闪雷鸣。社会反应则百态千姿,笔墨难摹。竭诚欢迎者有之,全力排拒者有之,完全相信者有之,全然不信者有之,疑信参半者有之,始疑后信者有之,阳奉阴违者有之。总的趋势是,受众疑忌逐步消解,反对声音渐趋弱小,西学影响日益扩大。下文针对一些有代表性的反应,做一综合分析。

疑忌的消解:从“西医现象”说起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生理解剖,取样分析,这是西医的方法。辨证施治,阴阳五行,上病治下,左病治右,这是中医的方法。西医将人体视为一个可以分解为许多部件的机器,每个部件都可以拆开、修理、更换。中医将人体视为一个彼此联系、互相影响的整体,表里一体,虚实相通。西医最得西方古典科学重具体、讲实证的精神,中医最得中国传统文化重整体、讲联系的神韵。如果在各种学科中,举出最能体现中西文化特征的一种,医学最为合适。

西医在中国的遭遇很有典型意义。始而被怀疑、猜忌、排斥,继而被试用、接受,再而被信任、高扬,最后长驱直入,占领了医学主导地位。这与西方天文学、地理学输入中国的历史有相通之处,但其更突出。

从中国方面来说,疑忌—试用—高扬,输入西医的三部曲,也典型反映了中国研究、吸收外来文化的心路历程。

西医在中国立定脚根以后,声誉日隆,其价值再也没有受到怀疑。医学界一度甚至要求废止中医,独尊西医。在日本,中医(汉医)在一个时期里确实被废止了。后来极力高扬的,正是先前拼命反对的,这就是西学东渐史上的“西医现象”。

西医传入中国,可以追溯到明清之际。明末传教士在澳门设立医院,为人治病,是为西医传入中国之始。与西洋医学密切相关的西洋药学也同时传入中国。清代,不只是澳门,内地有些地方,甚至宫廷中,已有人使用西医西药。康熙帝患疟疾、心悸症,上唇生瘤,均由传教士用西医西药治愈。江宁织造曹寅患疟疾,康熙曾赐予西方传入的特效药金鸡纳霜(即奎宁)。《红楼梦》里有多处提到西药的使用。

但是,由于西医在诊治原理、医疗手段、医疗工具(手术刀、注射针等)等方面,与中医有着明显的不同,加上行医的传教士碧眼紫髯的形貌、旁行斜上的文字、祈祷受洗的宗教仪式,多为国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特别是西医为了辨明病症而开刀检视,为了进一步研究而切除部分器官组织藏于器中,加以药品,使不腐烂,更令一般人不可思议,疑窦丛生。西医由此被蒙上神秘、恐怖的色彩,挖眼、剖心、熬药、炼银、摘取红丸、蒸食小儿,种种不经之说亦由此而起。

还在清初,就已有西人蒸食小儿的谣传。嘉靖年间进士,先后担任广东、云南按察司佥事的李文凤曾在笔记中写道:

嘉靖初,佛朗机国遣使来贡……其人好食小儿,云在其国惟国王得食之,臣僚以小皆不能得也。至是,潜市十余岁小儿食之,每一儿市金钱百文。广之恶少掠小儿兢趋之,所食无算。其法以巨镬煎滚沸汤,以铁笼盛小儿,置之镬上,蒸之,出汗尽,乃取出,用铁刷刷去苦皮,其儿犹活,乃杀而剖其腹,去肠胃,蒸食之。居二三年,被掠益众,远近患之。

万历年间成书的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张燮《东西洋考》,均引用了这段文字。清初,大学者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也转引了这段文字,但未做任何辨正。到了鸦片战争前后,关于西人挖人眼睛以供炼银煎药的传闻更是沸沸扬扬,愈演愈烈。连思想最为开明的魏源也将这种传闻写入《海国图志》:

查西洋之天主教不可知,若中国之天主教,则其方入教也,有吞受丸药、领银三次之事,有扫除祖先神祖之事,其同教有男女共宿一堂之事,其病终有本师来取目睛之事……凡入教人,病将死必报其师,师至则妻子皆跽室外,不许入,良久气绝,则教师以摆布裹死人之首,不许解视,盖目睛已被取去矣。有伪入教者,欲试其术,乃佯病数日不食,报其师,至,果持小刀近前,将取睛,其人奋起夺击之,乃踉跄遁。闻泰西中国铅百斤可煎纹银八两,其余九十二斤仍可卖还原价,惟其银必以华人睛点之乃可用,而西洋人之睛不济事也。

西人如此可怕,西医进入中国自然步履维艰。所以,无论在沿海还是在内地,教会医院在初办时都是阻力重重,因而都免费送医送药。

但是,医学有着其他科学所没有的两个特点:一是治病救人;二是效果可证。因为生命的宝贵,有两种人即使在西医的价值尚未得到承认的时候,也会前来就诊:一是无力求医买药的贫民;二是中医无法医治、生命垂危的病人(即使是富裕家庭出身)。药到是否病除,妙手是否能回春,这不用很多附加的说明,一看效果便知。这两个特点,使得西医在鸦片战争以后,没用多少时间,便逐渐被中国人认可、接受。在很多地方,传教士都是首先通过施医,树立自己善的形象,建立西学的信誉。1840年,传教士描述广东人虽仍在厌恶西人却已接受西医的情况:“中国之人民,平常尽皆恨恶我等,不欲与我等往来,况又有官府之严禁。致我等虽用尽法子欲解除中国人恨恶我等之心,惟总不能得之。在我等各样事业之中,只有医学乃系中国之人颇肯信之。”由各省到来就医之人,莫不欢喜感谢,中国官府虽已知之,亦不禁止。

健康欲望、生存欲望,驱使病人不顾世俗对西人、西医的成见,接受西医治疗。这给西医提供了一个与中医进行竞争、显示自身价值的机会。世人从一次次鲜明的事例中,认识了西医的价值。1877年,那位日后参与镇压戊戌变法、权倾一时的荣禄腰部生瘤,先后请了数十名中医诊治,未见好转,反而日见沉重,患处腐溃方圆七八寸,洞出30余孔,痛苦不堪。万般无奈,他最后找了时在北京的传教医师德贞医治。德贞为他做了两次外科麻醉割除手术,患处日见起色,两个月便平复痊愈。荣禄大为叹服,称赞德贞医术“精妙绝伦”,并为德贞编的医书《全体通考》作序。

19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中国通商口岸,西医已普遍被接受。时人记载:

自中国通商以后,西医之至中国者,各口岸皆有之,非徒来医西人,而且欲医华人。但华人不识西国药性,不敢延请西医,故初时华人均不肯信西国医药。于是西医邀请中西商富,先集巨资,创立医馆;次集岁费,备办药材,以为送医之举。初则贫贱患病、无力医药者就之,常常有效;继则富贵患病、华医束手者就之,往往奏功;今则无论富贵贫贱,皆有喜西药之简便与西药之奇异,而就医馆医治者,日多一日,日盛一日也。

到1890年代,尽管在内地某些地方,西医仍然受到抵制,但从总体上看,西医已经在中国确立了稳固的地位。郑观应在《盛世危言》中,仔细比较了中西医的优劣,认为西医与中医的医理、医法不同,得失互见,但总的说来,西医比中医高明得多。他说:

窃谓中西医学各有短长:中医失于虚,西医泥于实;中医程其效,西医贵其功。其外治诸方,俨扁鹊、华佗之遗意,有中国失传而逸于西域者,有日久考验弥近弥精者。要其制药精良,用器灵妙,事有考核,医无妄人,实暗合中国古意,而远胜于时医,亦不必曲为讳饰矣。

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大臣薛福成,从实地考察结果和天主教教义出发,说明以前人们对西人、西医的所谓“迷拐孩童,挖眼剖心”等种种说法,都属不实之词:

按旧说谓天主教徒迷拐孩童,挖眼剖心,用以制药。此论不知始于何时,前儒顾炎武所著《郡国利病书》,亦已有烹食小儿之说。彼时中外悬隔,偶得传闻,并非事实。然是说之流传也久,则人心之笃信者众。……出洋以后,留心访查,大抵天主教徒所崇信者惟耶稣,耶稣之说亦以仁慈为宗旨……彼于虐人之事,害人之物,尚欲禁之,岂有残酷至挖眼剖心、而欧洲各国习不为怪者?即彼之精于医学、化学者,亦谓无心眼入药之理。

疑忌—接触—试用—对比—信服,这是中国人接受西医的五个环节。西医如此,中国接受其他可比性较强的西方文化,也大都经历过这几个环节。例如,火油刚进入中国时,一些地方官员因不明其性质,以其容易失火,下令禁止。电灯进入中国时,有人以为取火于天,有违天意,用之将为雷击。自来水有碍健康、铁路火车有碍风水的说法,相当普遍。火油照明之于豆油,煤气灯、电灯之于油灯,自来水之于河水、井水,只要偶一试用,略做比较,其间优劣,不言自明。

大体说来,物质文明层次的西方文化和应用科学方面的西方文化,都是通过试用、比较显示自己的价值、建立自己的信誉、确立自己的地位的。

西方自然科学中的基础学科进入中国时,包括数、理、化、天、地、生等方面的知识,大多也经历过这些环节,只不过有的环节明显些,有的环节模糊些。以天文、历算为例,以中国士大夫傲然自大的习性和鄙夷外邦的传统,是不会轻易采用西洋体系的。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比试中,西法屡试屡灵,中法屡试屡误,中国官府、士大夫才采纳西学,改用西法的。以数学而论,在近代早期的数学译作中,中国学者坚持将数码1、2、3、4、5译为一、二、三、四、五,将未知数X、Y、Z、W译为天、地、人、物,但到20世纪初,中国已普遍沿用西方惯用的数码、字母。1、2、3、4、5之所以能取代一、二、三、四、五,X、Y、Z、W之所以能取代天、地、人、物,绝不只是因为中国数学要与西方接轨,而实在是因为在实际运算中,前者较后者更为简便、实用。珠算为中国所有、西方所无,中国并没有在引进西方数学时,将其舍弃,实在是因为珠算灵活、方便,是西方计算尺之类所不可替代的。

源流之辨

西学输入中国以后,中国士大夫有一个历时很久、影响很广的说法:西学中源。

西学中源说的基本观点是:西方某些科学技术、某些事物,源出中国,是中国流传出去或从中国学去的,中国学习这些东西,是恢复自己的旧物,不是学习西方。王韬说:“铜壶沙漏,璇玑玉衡,中国已有之于唐虞之世。火器之制,宋时已有。”郑观应、陈炽、王之春、薛福成、宋育仁、俞樾、章太炎等都有西学中源说,以郑、陈、王说得最真切:

自《大学》亡《格致》一篇,《周礼》缺《冬官》一册,古人名物象数之学,流徙而入泰西,其工艺之精,遂远非中国所及。盖我务其本,彼逐其末;我晰其精,彼得其粗;我穷事物之理,彼研万物之质。秦汉以还,中原板荡,文物无存,学人莫窥制作之原,循空文而高谈性理,于是我堕于虚,彼征诸实。

(古时)中国大乱,抱器者无所容,转徙而之西域。彼罗马列国,《汉书》之所谓大秦者,乃于秦汉之际,崛兴于葱岭之西,得先王之余绪,而已足纵横四海矣。阅二千年,久假焉而不能不归也,第水陆程途,愈数万里,旷绝而无由自通,天乃益资彼以火器、电报、火轮舟车,长驱以如中国,中国弗能禁也。天祸中国欤?实福中国也。天厌中国欤?实爱中国也。譬我有奇宝焉,遗之道路,拾遗者密而不出,亦人之常情耳。
制器尚象利用本出于前民,几何作用冉子而中国失其书,西人习之,遂精算术。自鸣钟创于僧人而中国失其传,西人习之,遂精机器。火车本唐一行水激铜轮自转之法,加以火蒸气运,名曰汽车。火炮本虞允文采石之战,以火器败敌,名为霹雳。凡西人之绝技,皆古人之绪余,西人岂真巧于华人哉?

以上诸人是从技术、器物层面上来说西学中源的,黄遵宪则更进一步,将其扩大到文化的各方面。他说:

余考泰西之学,其源盖出于墨子。其谓人人有自主权利,则墨子之尚同也;其谓爱邻如己,则墨子之兼爱也;其谓独尊上帝,保汝灵魂,则墨子之尊天明鬼也;至于机器之精,攻守之能,则墨子备攻、备突、削鸢能飞之绪余也。而格致之学,无不引其端于《墨子》经上下篇。当孟子时,天下之言,半归于墨,而其教衍而为七,门人邓陵、禽猾之徒,且蔓延于天下,其入于泰西,源流虽不可考,而泰西之贤智推衍其说至于今日,而地球万国行墨之道者十居其七。距之辟之于二千余岁之前,逮今而骎骎有东来之意。呜呼!何其奇也。

他还认为,泰西用法类乎申韩,设官类乎周礼,行政类乎管子,十盖七八,“若夫一切格致之学,散见于周秦诸书者尤多”。地圆说、天静地动说源于《周髀算经》,电气说源于《淮南子》等书。

最典型的是王仁俊。他写了一本《格致古微》,凡6卷,从《易经》《诗经》等九经中辑出24则,《史记》《汉书》等二十四史中辑出40则,《荀子》《管子》等诸子中辑出99则,从各种文集、笔记种辑出20则,分别从天、算、地、兵、医、化、矿、重、气、水、热、电、光、声、字、画、商、工、植物、政俗、自强等21个方面,说明西学源出中国。书后列有详细的表格。《格致古微》在戊戌变法以后影响很广,五四时期,陈独秀等人便以“格致古微”代指西学中源说。

西学中源说并不始于晚清,在鸦片战争以前已很流行。最早提出这一见解的是黄宗羲,他在清初讲学时曾认为,“勾股之术乃周公、商高之遗而后人失之,使西人得以窃其传”。同时代的著名学者方以智也有类似看法。康熙帝也是西学中源说的积极倡导人,认为:“三代盛时,声教四讫,重译向风,则书籍流传于海外者,殆不一矣。周末,畴人子弟,失官分散,嗣经秦火,中原之典章既多缺佚,而海外之支流反得真传,此西学之所以有本也。”梅文鼎在述及西方天文历算方法、地圆说时,多次表示赞同康熙的意见,并论证西人天文学出于《周髀》(后改名《周髀算经》)盖天之学,这些学问是在周室衰微以后流入西方的。王锡阐、戴震、阮元等,也都有西学源于中国的说法。

西学中源说是一个内容宽泛、影响复杂的理论。首先,它包含一定的合理因素。细翻晚清学者西学中源的具体说法,思索《格致古微》的考证,参照今人对中国科技史的研究,包括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可以发现,火药、指南针、造纸术、二进位制……西方确有一些科学技术源于中国,或晚于中国,因此,这些论断、考证并非全无道理。有些论断,从总体上说可能不确切,但其中包含着一些真理成分。比如,《庄子·天下》载惠施语:“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章太炎认为,这句思辨味道十足的话,用近代物理、化学知识便很容易解释:空气愈高愈薄,体积愈大,没有边际,这是“至大无外”;点小到原子就不可再分,这是“至小无内”。章太炎的解释,与现代科技史研究者对惠施这句话的理解如出一辙。《中国化学史话》这样写道:“我们可以猜想,他(惠施)的‘大一’相当于近代所谓宇宙吧!他的所谓‘小一’又相当于什么呢?从化学角度看,‘小一’可能相当于分子或原子。”《庄子·天下》载惠施语:“南方无穷而有穷。”按通行的说法,这句话是谈相对与绝对辩证关系的,意为:方向是可以无限延伸的,所以“南方无穷”,但就某一范围而言,南方又是有止境的,所以南方又“有穷”。章太炎不作如是解。他说,这是地圆论:大地呈球状,南北方向如环无端,故曰“无穷”,但是,寒冷至极的冻海又在事实上阻碍了人们的通行,所以又是“有穷”的。今天的天文学史研究者对惠施的话的解释,和章太炎的解释完全一致,认为“惠施对于大地之为球形,是有了初步的认识的”,惠施的“南方无穷而有穷”一语,“只能理解为大地是球形,才有确定的含义”,甚至认为“惠施的地是球形的思想,可以与亚里斯多德媲美”。章太炎对惠施话的理解,至少可以算言之成理的一家之说。

其次,许多考证缺乏证据,失于武断。例如,王仁俊据《论语》和《孔子家语》等书中关于孔子弟子冉求“好学博艺”的话,断定其所说之艺专指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最后一项“数”,即数学,进而通过其他资料,推断冉求所通数学为几何,最后断定《几何原本》原为冉求所著。再如,《墨子·尚同》有“是故选天下之贤者立以为天子”一语,论者便断言“泰西有合众国、举民主,有万国公法,皆取诸此”。《淮南子》有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的说法,有人便论断这是“后世烧煤之始”。最为离奇的是,王仁俊根据许慎《说文解字》关于“脑”的释文,断言《说文解字》已有“脑主知觉”说,西人关于“一切知识记忆不在于心而在头脑之内”的说法,“皆窃取许君义”。

西学中源说的影响不是单一的,主张学习西方和反对学习西方的人都可以利用它。反对学习西方的人认为,既然西方“长技”源于中国,那么,中国根本不必向西方学习,而只需研究本国旧法就可以了。刘岳云便持此说。他说:西方的重学、光学、汽学、电学、化学,均出于中国,“虽精益求精,然非中国启其知而能若此哉!至于得南针而知航海,得火药而后用枪炮,则尤中国大有造于彼者”,尽管如此,西方得于中国的技艺,仍是小者、末者,大者、本者仍在中国,中国士大夫根本用不着向西方学习。主张学习西方的人则说,既然西学源于中国,那么,中国学习、研究这些东西,就不是学习西方,而是光复旧物,譬之家有秘方,再传而失于邻人,久而迹所在,或不惮千金以购还之,“正当考求古制,参取新法,借其推阐之妙,以收古人制器利用之助。乃不考夫所由来,恶其异类而正弃之,反以通其艺为辱,效其法为耻,何其隘也!”

在西学中源论的影响下,晚清学术界出现一股发掘、研究中国科学技术和民主思想的风气。刘岳云编《格致中法》,王仁俊编《格致古微》,章太炎撰《历物疏证》,以前不大为人重视的墨子学说受到空前关注,古代大批能工巧匠、科技人物名字,在久已湮没之后,突然走到历史前台,频繁地出现于报纸杂志上;谭嗣同刊印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梁启超作《古议院考》,刘师培作《中国民约精义》,古代的重民思想、兼爱思想,被比附为民主思想、博爱思想,大加渲染。

在中国近代史上,西学中源说最为盛行的时期是1860年代至1890年代,这也是中国学习西方船炮技艺、近代化开始举步、中西文化激烈冲突的时期。到了20世纪初,在学习西方、实行新政已被定为国策以后,这种理论的市场越来越小,对其批评之声越来越多。1902年,一位学者批评说:

或者谓天算格致之学,皆我中国之所固有,彼特得而深思精造之,以引申我之绪余耳,如借根方之为东来法,地圆之说出于管子,重学光学出于墨子,璇玑玉衡早已创于卢廷,指南车行于姬公,木流牛马汉代有之。至于刻鸢能飞,公输之巧未尝逊于西人;祖冲之之千里船,施机自运;虞允文之霹雳车,元代之法郎机,皆中国流入西土。旁征博引,无非欲攮人之美,以掩其拙。不知欲盖弥彰,益形其陋,虚骄浮伪,若出一辙,此其故坐不能平心以察之也。

综合看来,晚清学术界谈论西学中源说的人,大多主张学习西方,少数是反对论者。上面提到的王韬、郑观应、陈炽、薛福成、黄遵宪都是晚清力主向西方学习的著名人物。这是因为,反对学习西方的人所持理由主要是“用夷变夏”,因夷夏大防论较之西学中源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更有依据,态度更为鲜明。主张学习西方的人,则利用西学中源论调和中学与西学的矛盾,架起中学与西学的桥梁,变学习西方为光复旧物,减少引进西学的阻力。这也是曾经具有辉煌文明历史的中国,在西方文化的冲击和对比之下显得落伍但又不甘心落伍,开始向西方学习又耻言学习的一种复杂的文化心理。文明传统浅薄的民族不会产生这种心理,襟怀广阔、站在世界文明前列的民族也不会产生这种心理。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西学中源说是中国面对西学大潮而走出传统、走向近代的时代产物。

体用之说

中体西用说是晚清学术界评价、连接中西文化的最为流行的说法,属于其范围的有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本、西学为末,中学重道、西学重器,中学形而上、西学形而下等多种说法。最早涉及这一问题的是冯桂芬。1861年,他在谈论如何吸收西学时说:“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以后,王韬、郑观应、薛福成等都发表过类似看法。最早确切使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提法的是沈毓桂。1895年4月,他在《万国公报》上发表了《匡时策》,文中写道:“夫中西学问,本自互有得失,为华人计,宜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张之洞在《劝学篇》中讨论这一问题最为集中,影响最广,所以论者常将中体西用与张之洞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体、用本是中国传统哲学的一对命题,可做主要与次要、本质与现象、实体与属性、内容与形式、根本原则与具体方法等多种解释。晚清学者讨论中体西用问题时,角度也是多方面的。其一是品评中西文化的高下。王韬说:“形而上者中国也,以道胜;形而下者西人也,以器胜。如徒颂西人,而贬己所守,未窥为治之本源也。”汤寿潜说:“中国所守者形上之道,西人所尊者形下之器……愿人善用其议,善发其愤,求形下之器,以维形上之道。”其二是讨论吸收西方文化的原则。陈炽在倡导开书院、采西学时主张:“广储经籍,延聘师儒,以正人心,以维风俗……并聘洋师,兼攻西学,体用兼备。”孙家鼐在筹办京师大学堂时说:“中国五千年来,圣神相继,政教昌明,决不能如日本之舍记芸人,尽弃其学而学西法。今中国京师创立大学堂,自应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有未备者,以西学补之;中学其失传者,以西学还之;以中学包罗西学,不能以西学凌驾中学。”张之洞在《劝学篇》中,也是从这个角度来立言的。

中体西用论弹性很大,因为中学、西学的内容都很广泛,究竟哪些中学应该为体、哪些西学应该为用,这是见仁见智、言人人殊的。张之洞对此是有明确规定的,他说:“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地图为旧学;西政、西艺、西史为新学,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但是,大多数谈论中体西用的人,对体、用内涵并没有严格界定。这种对体、用内涵解释的宽泛性,使得该理论适用范围相当广泛。张之洞讲中体西用,梁启超也讲中体西用,甚至弹劾康、梁的文悌也可以讲中体西用。

后世论及中体西用论,每多讥讽之词。其实,中体西用论始现于1860年代,盛行于1890年代和20世纪初,通过考察它的历史,可以发现,在开始时,它主要是主张学习西方、进行变法的人们的理论武器。冯桂芬、王韬、郑观应、汤寿潜、陈炽,都是力主学习西方的著名人物。中体西用论在尊崇中学的前提下,以比较温和的色彩,避过了顽固派“以夷变夏”的攻击锋芒,为引进西学打开了一条通道。翻阅以上诸人的文集,可以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各书的要旨明明是谈学习西方的问题,但几乎每个人都有专谈中体西用的一篇或一段。郑观应的《盛世危言》是19世纪七八十年代鼓吹学习西方的最负盛名的著作,其开头一篇却是《道器》,大讲中学为道,西学为器。透过文字,我们看到的是欲扬之、先抑之的良苦用心。无论是冯桂芬所说的以伦常名教为本,还是张之洞所说的以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等旧学为体,都没有为中国社会提供任何新的内容,因为即使不说,当时的社会事实上也是以这些为本、为体的,而所说的“用”,即西学,倒是新鲜内容。所以,从总体上说,晚清的中体西用论对中国吸收、接受西学,起了积极的作用。如果说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等中国官办机构在翻译西书、引进西方科学技术方面还起过一点作用的话,那么,这点作用便是在中体西用思想的指导下产生的。

20世纪初,严复曾对中体西用论提出尖锐的批评。他说:

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中西学之为异也,如其种人之面目然,不可强谓似也。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

严复此论,被后世认为是对中体西用论最为有力的批驳。严复所论,就同一事物的本体与属性而言,自是不刊之论。但是,时人所说的中体西用论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学为主、西学为辅的意思,与本体、属性的体用论并不是一回事。事实上,西学并非囫囵一体,不可分解,至少其器物、技艺层面的内容,是可以为全世界所共有共享的。就像中国发明了指南针、火药,西方人可以拿去为其所用;西方人的数学、化学,中国人也可以拿来为己所用。如果确像严复所说,“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那么,日本的现代化就是不可思议的了。

偏激之见

西学中源和中体西用这两种见解表现形式虽然不同,但从本质上说,都是调和论,都认为中西文化有相通、相容、可以衔接的地方。另有一种意见,即全面排拒西方文化,可就不同了。

对西学取全面排拒态度的人,可以追溯至清初的杨光先。他的名言,“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成为不分青红皂白、盲目排外的典型。到了晚清,杨光先式的人物亦非个别。

1860年代,京师同文馆拟开设天文馆、算学馆,聘请洋人教习西方科学,倭仁、张盛藻、杨廷熙等士大夫,以“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为词,强烈反对西学,致使学习西洋天文、数学与“用夷变夏”几乎成为同义语,同文馆的生源大成问题。有些人不但反对引进西学,而且连引进西方的火车、轮船也不能接受。湖南名儒王闿运的说法近乎迂:“火轮者至拙之船也,洋炮者至蠢之器也。船以轻捷为能,械以巧便为利。今夷船煤火未发则莫能驶,行炮须人运而莫能举。若敢决之士,奄忽临之,骤失所恃,束手待毙而已”,因此,轮船、洋炮是万万不能仿造的。方濬颐的说法有点“玄”:“有以机器胜者,即有以机器败者;有以机器兴者,即有以机器亡者。”反对建造铁路者,以先任刑部员外郎、后任出使法国大臣刘锡鸿最为突出。他认为火车虽然具有快速、平稳、载重量大等优点,但总的说来,它适用于西方而不适用于中国。他列举的“不可行者八,无利者八,有害者九”,总共有25条理由,概括起来,主要有:官府无钱,集资困难;容易损坏,难以维修;炸山过川,破坏风水;路基占地,影响生计;盗贼众多,难以管理;火车通行,物价必涨;火车通至内地,关隘失去作用,危及国家安全。

对西方文化采取完全的排拒态度,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洋务运动初起时比较常见,到了19世纪八九十年代,这类意见已不多见。因为那时洋务学堂已经开办,洋务企业已经兴建,西方器物、技艺方面的文化源源进入中国,思想界关注的,已不是要不要吸收,而是吸收什么、如何吸收的问题。但是,义和团运动中,这种意见又被推向极端,恼怒和尚,恨及袈裟,仇视洋人,及于洋物,即使使用洋伞、洋袜、洋烟、洋火,都要受到痛击,遑论学习洋人技术!至八国联军之役,《辛丑条约》的签订,这种情绪化的反应才终于寂灭。

时人坚决排拒西方文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有独尊中华、鄙夷外邦的中华中心主义的影响,有长期闭关自锁而对西方文化缺乏基本了解的因素,有在外国侵略下民族文化自卫的心理,总之,它是中国在由传统向近代、由闭关向开放转变的过程中,对西来文化所做出的一种消极自卫的反应。排斥一切外来文化的自大外表,掩盖害怕与外来文化接触的自卑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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