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历史——金的政局动荡

在宋人看来，金人是不可靠的。绍兴十年、三十一年两次叛盟，说明它不具备信守和议的品质，但却无法因此判断金人是一以贯之地守约或不守约。双方实力对比当然会影响和约能否维持。然而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是人事，就是哪一个、哪一批强人在控制时局。若人事稳定的话，是和是战，在金一方，倒也是得到贯彻的。但金的政局总是在不同派系之间突然转移，故而对宋政策的不稳定，是其多次人事变端及由此导致的政策不连续所致。比如绍兴九年的和议被金方撕毁，是因为当初推行和平政策的挞懒、宗隽、宗磐集团的失势。挞懒是太祖阿骨打的堂弟，是金熙宗的祖父辈；宗隽是阿骨打之子，是熙宗叔父；宗磐是太宗之子，熙宗堂叔。这批跋扈的老人全体被杀，他们所力主的和议也就随势被推翻。绍兴十一年，由熙宗亲自主持的和议签定之后，他也是坚守的。只是九年之后，他本人被堂弟完颜亮所杀。完颜亮登台，又有新的对外方针。他的方针，是要以北统南，混一宇内。其末年遂有南侵之事。

不过，完颜亮与被他所杀的金熙宗完颜亶，有一点是一脉相承的，即汉化的倾向。史家称，金熙宗自幼受汉人文官影响，举止类汉家少年。即位伊始，他就将政治制度向汉制的方向推进，如建立都城制度，以学自中原的三省制替代女真传统的勃极烈之制，并且通过清洗开国勋旧来建立皇帝专制。完颜亮篡位之后，承其余绪，完成官制改革。他大杀宗室、权贵，与金熙宗清除勋旧，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只是手段尤有过之。他的汉化，使他自命为中原文化之正统，自以为南北力量对比，已到了“统一”的时机，故急于将宋地收入疆域。

金末名士刘祁对完颜亮的评价是，虽然残暴，却有宏才远略，多方面的制度创设，为后世所沿用。这个评价可能过高。他在制度建设上的成就，多是在金熙宗改制的基础上略作推进。唯一称得上是“创举”的，不过是将首都由金的内地“上京”（今黑龙江哈尔滨市阿城区）迁至“中都”（今北京），以及将三省制整理为有序的一省制。但迁都之举使金政权与其发源地的关系疏离，有妨其力量的统合。一省制的“创建”则将决策、审核、执行之权重新合一，取消了三省制下的分权制衡，相当于消除了唐宋数百年为政治权力达到平衡所作的种种努力，这促使他的政权“发生了政治过程的残暴化”。他试图灭宋，在刘祁看来，正是所谓“宏才远略”之表现。但由此事却反而可以证明，他对于本国形势和周边形势，都缺乏深刻认识。他以绝对暴力所压服的朝内的反对者，当压力消除时，会发生反弹。完颜雍自立于辽阳，即得益于此。他将举国之人力物力收括无遗，用以灭宋，然而宋固非一举可灭，疆域的其他部分却几乎被抽成军事真空，这直接导致契丹部族反于西北。堂兄留给他一个强盛的政权，而他留给堂弟的是一片凋残：南面与宋军纠缠不休，北面的契丹，迅速接近金的政治中心，更是迫在眉睫的大患。

白地铁绘褐彩虎形枕（金代，磁州窑瓷）

金灭辽之后，原辽境内的各游牧族，被编制为部族、乣与群牧（亦有部分猛安谋克，即女真族的军事和社会组织单位），为金政权守边，其中又以契丹人为多。他们在旧辽已有相当成熟的应付蒙古高原游牧族之经验，在金代仍被置于西北防线，可谓是人得其用。他们在较广阔的空间逐水草而居，在最近边之处，构筑起一个防御“面”，以其经验与实力，为金政权负起直接遏制境外游牧族的职责。而沿边各路核心地区，则驻有以女真人为主的猛安谋克军，形成一系列兵力集中的“点”。由此形成一个点面结合、动静互补、唇齿相依的立体防御布局，只要人尽其用，便是一种很稳固的格局。

但这个立体防御布局，在正隆南侵之后崩塌了。完颜亮勒令沿边契丹丁壮，必须全体入伍，参与南征。契丹人世代守边，与鞑靼为敌，深恐丁壮尽去，则老弱将为鞑靼所残，请求征兵使者为之求情。但使者畏惧，不敢传话，征兵令仍得到贯彻。正隆六年二月，海陵为筹划南侵，由中都向河南“巡游”，差不多同时，契丹人撒八于北境起事。不久，西北路契丹尽反，东北路、西南路群牧与乣军也群起响应。六月，完颜亮遣去的军队，连败于契丹军。乱军横扫北境，至十二月，继撒八率领契丹军的窝斡称帝，众至五万，活跃于临潢、泰州、懿州等西北重镇，兵锋几及于古北口。

完颜雍当时已在辽阳府称帝（即金世宗），改正隆六年为大定元年。早先他曾经挡住了契丹军对辽阳的一次冲击。但是，乱事之平息，遥不可期，因为金在北方剩下的兵员太有限。海陵已在前线被杀，但南征大军的返回需要时间，海陵旧人要为他所用，也非顷刻能办。他勉力阻止契丹军继续南下，急调部分兵力，于大定二年四月与窝斡激战于中京一带（今锦州以北辽西之地），进入僵持状态。五月，世宗纠合五路重兵，共数万人，会师北征。六月，大败窝斡，但契丹余军势力仍盛。越来越多的将领为世宗收服，并立即将相应军队开往北方。至九月，金军在关键的会战中获胜，擒窝斡，契丹叛军十余万，多被平服，余部向西逾沙漠投西辽。

金国白釉执壶（金代陶瓷）

北境乱事首尾逾一年半，平息之后，金世宗才得以将军队重新向南调动，于大定四年重获对宋优势，再立和约。但是它给金政权带来的，不仅仅是短期之内的巨大创伤，北部的立体防御布局崩溃之后，自此再难重新构建，金末的亡国之祸，肇基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