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的征服——君主崇拜的形成

众神与人类

亚历山大留给后世最实际的影响，莫过于他开启了君主崇拜的先河。这在希腊化各王国中已经被制度化，继而发展为对罗马皇帝的膜拜。那么，活人是如何发展到被当作神来崇拜的呢？

在古希腊，原本众神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是泾渭分明的。众神不老不死，而人终究会死亡，两者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处于中间位置的是神和人类相结合所诞生的英雄。人类中也有取得伟大功绩、被视为超越人类的英雄而受到崇拜的，只是这样的人物大都是城市的创建者，并且都是在死后才被人们崇拜。这与对众神的祭祀有着根本的区别。

到公元前4世纪，渐渐出现生前就被神化的现象。其中，最早的例子是伯罗奔尼撒战争末期斯巴达的将军来山得。他为战胜雅典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公元前405年，在阿哥斯波塔米海战中击败雅典后，他被希腊各城市当作神来崇拜。他在各地为自己建造祭坛，让人们来献祭。此后，亚里士多德与伊索克拉底等学者，开始把杰出的统治者描绘为人类中的神，步此后尘的就是腓力二世。喀罗尼亚会战后，他在奥林匹亚的圣域献纳了腓力二世圆殿（直径超十五米的圆形殿堂），在殿内塑造了其本人、母亲欧鲁迪凯、妻子奥林匹亚斯及儿子亚历山大共四座雕像。这些雕像全部用黄金和象牙制成，而黄金和象牙原本是用来建造神像的材料。此后，公元前336年，腓力二世为女儿举行结婚典礼，在被暗杀当日的庆典行列中，他在奥林匹斯十二神像的后边摆上第十三座神像——自己的像。这一行为说明他已将自己置于众神之列。

狄迪玛阿波罗神殿内部

　从大殿遗迹眺望神殿正面。神谕室在阶梯上。笔者拍摄

亚历山大继承这一潮流，继续推进生前神化，为希腊化时代和罗马帝政时期的君主崇拜拓展了道路。亚历山大研究的最高权威勃斯沃斯曾指出：“亚历山大的统治，是君主崇拜发展历程中的分水岭。”

亚历山大生前的神化

亚历山大的神化过程可分为以下四个阶段：第一阶段，在远征初期之前，亚历山大依据父母双亲的族谱，相信自己通过英雄阿喀琉斯和赫拉克勒斯，与神的血统相连。

第二阶段，阿蒙神谕。神官对亚历山大高呼“神之子啊”，意味着神谕显示亚历山大乃宙斯之子。亚历山大因此确信自己与宙斯的血统直接相连。恰好在那时，米利都的使节团拜访了已经返回孟斐斯的亚历山大，带来了狄迪玛的阿波罗神神谕。神谕称亚历山大乃神之后裔。亚历山大是宙斯之子的出生神话，似乎已经在希腊之间广为流传。不久，他在宴会上乘兴披上阿蒙神的圣衣，佩戴上了象征阿蒙神的羊角。

第三阶段，接受波斯人的跪拜礼。如第五章所述，跪拜礼是由波斯人的日常致敬习惯发展而来的宫廷礼仪，没有任何宗教色彩。相比之下，希腊的自由人只有在向众神祈愿时才会行跪拜礼，仅限于特殊场合。因此，在希腊人和马其顿人看来，接受东方人跪拜礼的亚历山大，仿佛被当作神一样来崇拜。可以推测，采纳这种仪式所带来的效果应该也在亚历山大的考虑范围内。

第四阶段，在亚历山大统治末期，希腊各城市正式决定把他当作神来崇拜。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返回巴比伦，希腊各城市的使节团前来拜访。他们自身都戴着冠，并由神事使节向亚历山大进献黄金王冠。所谓神事使节，是由城邦正式派遣的、处理与神相关事务的使节，其任务是求取神谕、参加祭典、献纳供品等。因此，这些使节的派遣，表明了希腊各城市将亚历山大当作神来祭祀，即明确决定将其神格化。事实上，麦加洛波利斯已经建房造屋作为亚历山大的神域，并在其旁侧建造了阿蒙神像。早在前一年的秋天，亚历山大把猝死的挚友赫菲斯提昂作为半神的英雄来祭祀。于是，希腊人领会了亚历山大无须明言的要求，竞相自觉地对他进行神化。

亚历山大相信自己的神性吗？

事实如此，那么，亚历山大真的相信自己的神性吗？这个问题尚有探讨的空间。普鲁塔克曾这样描述：

一般来说，亚历山大对东方人实施高压政策，似乎对自己是神之子深信不疑。而对于希腊人，他的自我神化还是适可而止的。（第二十八章）

普鲁塔克还记载了这样一则逸闻：亚历山大被弓箭所伤时说：“各位，这里流淌着的是血，而不是‘环流在幸福的神祇身上的灵液’（引自《伊利亚特》第五卷）。”所谓灵液，指的是神灵的血即灵血，亚历山大通过这种解释表明自己不是神而是人类。此外，在雷声轰鸣，人们感到恐慌之时，宫廷哲学家安纳萨尔克斯乘机对亚历山大逢迎拍马：“陛下作为宙斯之子也会打这样的雷吗？”亚历山大则回答称：“我不想令朋友们恐惧，在餐桌上摆上鱼似乎比摆上总督的头颅好。”这句话的意思是：就像在餐桌上日常进食那样，自己也只是普通人类。普鲁塔克这样总结道：

亚历山大并没有因为被众人吹捧为神而受到影响、迷失理智，只是利用这种传闻让大家服从。（第二十八章）

对此，阿里安也有相同的见解：

亚历山大将自己的出身与神联系起来，那只不过是为了在臣民心中树立威严，为了统治的需要。如果是这样，我不认为是很大的错误。（第七卷第二十九章）

总之，亚历山大利用当时人们的宗教观，公开宣扬自己是神，是为了让臣民们像服从神那样服从自己而采取的策略。这对于频繁进行信息操作的现代人来说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普鲁塔克和阿里安都是罗马帝政时期的知识分子，上述评价无疑受到了当时罗马皇帝崇拜观的影响。把活着的人视为神，对罗马人来说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对皇帝的神化终究是死后的神化，而且还需要经过复杂的程序。因此，不能把罗马时代对于神化人类的认识原封不动地套用在古希腊时代。综上所述，最合理的结论是：一方面亚历山大相信自己是神，另一方面他又有着冷静的头脑，能够为了统治而充分利用自己的神性。

希腊化时代的君主崇拜

亚历山大死后，希腊人积极推进君主崇拜。最先被神化的是安提柯和德米特里父子。公元前311年，继业者战争以安提柯占据上风暂时结束，他保证了希腊各城市的“自由和自治”。小亚细亚西北部特洛阿斯地区的小城市斯开普斯，为称颂安提柯鞠躬尽瘁的精神，决议将其神格化，市民们将佩戴花冠，举行称颂其功德的仪式，并向其敬献黄金王冠等。

公元前307年，德米特里率舰队到达雅典，推翻了马其顿卡山德建立的寡头派政权，重振“世代相传的国制”。雅典市民为表达感谢，将德米特里与其父安提柯一起神化为“救世主神”。向父子二人处派遣的使节，也特别采用“神事使节”这一称呼。

上述君主崇拜其背后有一个惯例，如前文所提及的，希腊人有为对城市做出巨大贡献的个人举行宗教礼仪的传统。希腊化时代的希腊各城市继承了这一惯例，向各王国君主奉呈“创建者”“救世主”“大恩人”等称号并举行礼拜。初看之下这似乎是“自发性”的行为。实际上，这种自发性是希腊人在面对远远超出城邦这一层面的强大权势时，在其传统的宗教框架与现实之间做出的妥协，是自身努力的表现。

在希腊化各王国中，君主崇拜最为兴盛、史料最丰富的是托勒密王国。托勒密抢夺亚历山大的遗体，葬于首都亚历山大城。随后将亚历山大供于国家神位，其神官也拥有国家最高的身份。像这样，为亚历山大开创新的祭典，踏出神化亚历山大的新步伐。

公元前283年，托勒密一世去世，托勒密二世向其父奉呈“救世主神”的谥号将其神化，为颂扬其父的丰功伟绩，始创规模盛大的托勒密祭，每四年在首都举行一次。公元前279年，其母伯伦尼斯一世去世，随后也被纳入到托勒密祭中，并在“救世主神”的神殿内祭拜父母双亲。

托勒密祭是为与奥林匹克体育运动会对抗而举行的盛典。罗马时代的作家阿泰纳奥斯在其著作《哲人宴》第五卷中，详细描绘了公元前275年至274冬季举行的托勒密祭的盛况。据记载，极尽奢华的队列绵延不绝，在宙斯及众神像之后，是由大象牵引的亚历山大大帝的黄金雕像。托勒密一世的雕像也戴着黄金制成的常春藤王冠，在他的宝座上面还放着用一万枚碎金片制成的王冠。

公元前272年左右，托勒密二世将自己和妻子阿西诺亚（他的亲姐姐）神化，并确定称号为“姐弟神”。自此以后，在亚历山大大帝的祭祀仪式中也会将祭祀此二人的仪式结合进来，亚历山大的神官被称为“亚历山大与姐弟神的神官”。步其后尘，托勒密三世也实行了生前神化。从此，统治者生前神化作为王朝的惯例沿袭了下来。

通向膜拜罗马皇帝之路

在共和政体时代的罗马，不存在希腊式的英雄崇拜和个人神化。公元前2世纪以后，罗马人在进军地中海东部时，才邂逅希腊及希腊化世界的个人膜拜和君主崇拜。在希腊，最先受到人们膜拜的罗马人是将军提图斯·弗拉米尼努斯。他曾于公元前197年击败马其顿军队，宣布“希腊自由”。为了纪念他所做出的贡献，一些城市组织对他进行膜拜，还把他的肖像刻在了金币上。在卡尔基斯，体育场及神殿被献纳给弗拉米尼努斯，挑选神官为其唱赞歌，歌颂“救世主提图斯”。这些都成为生前神化的原型。此后在希腊各城市，众多叱咤风云的罗马将军、政治家、总督都被尊奉为“救世主”“大恩人”，受到人们的膜拜。

将个人神化推进一大步的是恺撒。公元前45年，恺撒成为独裁者，刻有铭文“不败之神”的恺撒像被供奉在神殿上。公元前44年年初，各城市开始供奉恺撒像，为其建造神殿的决议也获得通过。同年3月15日，恺撒被暗杀。翌日，元老院传达决议尊崇恺撒为神。关于神化的具体内容众说纷纭，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恺撒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容忍甚至希望人们神化他。

屋大维继承了恺撒之位，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恺撒神之子”的身份，与对手们展开争夺战。公元前30年，屋大维消灭埃及王国，成为罗马及整个地中海世界的统治者。他从元老院获得“奥古斯都”尊号，开始了实质上的帝政统治。然而对他来说，还需利用宗教权威来巩固政权。于是，公元前12年，他就任罗马传统宗教的最高职务——大祭司长。他吸取了恺撒遭暗杀的教训，避免过于露骨的个人崇拜。

膜拜皇帝这一制度形成于奥古斯都去世后的公元14年。一位元老院议员证实说，在火化奥古斯都的遗体之时，他看到奥古斯都升天了。据此，元老院决议神化奥古斯都。除建造神殿、选拔神官外，元老院还决定创设奥古斯都祭祀团和奥古斯都祭。这些都成为规范，后来的皇帝们都是按照同样的步骤被神化的。在火化遗体之时放飞鹰，并请有权势者到元老院做证说看到了皇帝升天。之所以需要这样编排，大概是因为罗马人怎么也不相信人会成为神。不管怎样，在罗马，神化皇帝就是露天剧场上演的一幕豪华大剧。

首位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的神殿遗迹

　位于现土耳其的首都安卡拉。笔者拍摄

罗马城对皇帝的膜拜属于死后神化，而不是将在世的皇帝直接膜拜为“神”。与此相对，没有这种罗马传统的行省则是对在世皇帝进行最直接的崇拜。在希腊各城市，奥古斯都被尊称为“神之子奥古斯都·恺撒”，并被视为“大恩人”“救世主”，接受人们的膜拜。不仅有以城市为单位的膜拜，还有以行省为单位组织进行的膜拜，帝国各地的膜拜方式多种多样。对罗马市民来说，在膜拜皇帝的组织中担任神官及祭司等职是莫大的荣誉，也是他们提升社会地位的手段。

亚历山大开辟了生前神化之路，这是他统治亚洲人和马其顿军官兵，确保他们忠于自己的手段。在希腊化各王国，君主崇拜的形式发展为全民参与的华丽祭典，这有助于明确王权的正统性，稳定王位继承。在帝政时期的罗马，行省及城市组织了形式多样的膜拜皇帝活动，表明对皇帝的忠心。组织膜拜活动本身则成为罗马市民谋取政治威信、实现社会地位提升的手段。罗马的膜拜皇帝体制，演变成以皇帝为顶点、从底层开始将整个帝国统一为一体的巨型装置。亚历山大构建的君主崇拜，堪称一个里程碑，可以说成为后世维持君主制和国家统一不可或缺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