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北美水獭烟斗

石制烟斗，发现于美国俄亥俄州芒德城

公元前两百年至公元一百年

除了性以外，大英博物馆的藏品还能展现出社会对许多事物的态度演变。本节中的物品曾具有重大的社会意义，如今却在所有的公共场所被禁止。这就是烟斗。人类抽烟的历史很长，它给人带来愉悦，同时也给身体带来伤害。文中的这只烟斗表明，在两千年前的北美，人们就已经开始大量享受烟草了。

这只烟斗的大小类似于卡祖笛。现代烟斗一般是一根一头带斗的长管，而文中这只由红色的石头雕成，还有一块长约十厘米的扁平底座，大小和颜色都与巧克力夹心饼干类似。底座的一头雕有小孔，起烟嘴的作用。斗的部分则位于中央，并非一个简单的碗形斗，而是形似一只漂在水里的水獭的上半身，仿佛它刚从水里冒出头，爪子搭在河岸上，正要四处张望。烟斗通体光润，完美表现出水獭湿漉漉的闪亮皮毛。水獭此刻正朝烟嘴的方向看去，人抽烟斗时就仿佛在与它对视。但其实抽烟的人与它之间的距离还会更近些：把烟斗含在嘴里，你的鼻子就会碰到水獭的鼻子。如今留在水獭眼窝处的深坑当年应镶嵌着淡水珍珠，让抽烟人与水獭的接触更有趣味。这只工艺精美的烟斗是目前已知世界上最早被使用过的烟斗之一，是烟斗历史的起点。

虽然如今人们将抽烟视为致命恶习，但在两千年前的北美，人们却将它看作生活中的基本庆典与宗教仪式。不同族群的美洲土著生活在这片大陆上，他们的生活方式比我们在好莱坞西部片里看到的丰富得多。这些美洲人生活在美洲中部，以农业为生。这片土地上流淌着汹涌的密西西比河和俄亥俄河，从五大湖一直流向墨西哥湾。他们没有修建城市，但留下了宏伟的纪念物，改变了这片土地的地貌。他们的农耕与贸易社群看起来彼此无甚交集，但死亡将他们聚在一起，共同修建大型的土木工程，举办葬礼，埋葬死者。他们的坟墓中有大量装饰精美的物品与武器，由自远方交换而来的原料制成，如来自落基山脉的灰熊牙、墨西哥湾的海螺、阿巴拉契亚山脉的云母，以及五大湖的铜。这些精心修建的大型坟冢让后来的欧洲来客大为惊讶。尤其是一组位于今俄亥俄州的墓葬，如今以“芒德城”闻名。这是一片共有二十四座独立坟冢，占地约十三英亩的地区。其中一座里埋藏着约两百只石制烟斗，本文的烟斗便是其中之一。

这支烟斗来自我们已知的北美最早开始吸食烟草的年代。烟草最早种植于中美与南美，当地人用其他植物的叶子将其卷起来抽，就像雪茄一般。但在较冷的北方，人们在漫漫寒冬中找不到足够的叶子，便得用别的方式来盛放烟草，于是烟斗出现了。雪茄与烟斗之分，似乎部分是天气造成的。

俄亥俄墓葬群中频繁出现石制烟斗，表明它们曾在人们的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考古学家虽然还未能了解它们的确切意义，但我们已经可以根据现有的发现进行一些猜测。美洲印第安人国家博物馆导览员、印第安土著历史学家加布里埃尔·塔亚克博士认为：

烟斗中有一整套宇宙学和神学，包含着所有的宗教意义。在印第安人眼中，它们绝不是普通物品，甚至也不是圣物，而根本是有生命的存在。斗与柄一旦合二为一，整个烟斗便有了自己的生命和力量。例如，如果一个烟斗由红色的烟斗石制成，它便代表了水牛的血与骨。成为一个能在特殊场合携带烟斗的人，需要举行重大的仪式，同时这个人得担负起巨大的责任。

我们知道，两千年前，只有少数人能被埋在坟冢里。他们中的许多人必定曾是宗教仪式的关键成员，因为在骸骨上找到了仪式用服饰的碎片：用熊、狼、鹿的头骨制作的头饰。看起来，动物在这些人的精神生活中扮演着很关键的角色。本文中的水獭仅是烟斗动物园的成员之一，此外还有野猫、乌龟、蟾蜍、松鼠、鸟、鱼，以及正在吃鱼的鸟。也许烟斗上的这些动物在连接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宗教仪式中起了一定作用。当时他们抽的是黄花烟草，提神效果极佳，同时也能让人产生幻觉：既然抽烟者曾与烟斗上的动物对视，我们可以想象，他（她）也许会进入一种迷幻状态，看到烟斗上的动物活过来。每一种动物对吸烟者来说也许都是一种灵导或图腾。美洲土著相信，如果自己梦见过什么动物，这种动物便会成为他一生的保护神。加布里埃尔·塔亚克说：

土著现在仍吸食烟草。烟草是十分神圣的物品。抽烟过程中产生的烟雾可以把人的祈愿和想法传达给神灵。烟斗可以单独抽，也可以在一个社群或家庭内传递着抽，他们用这种方式来统合心神，并将念力传达给广阔的宇宙、造物主或调停人。谈判时，“和平烟斗”仪式比签署文件更有效。这种方式不仅意味着合法协定，还相当于向冥冥中的神灵起了誓。这就不仅签下了人与人，也签下了人与神之间的协议。

直至今天，抽烟对印第安人来说也仍是神圣的。烟雾缓缓升起，逐渐消散，带着众多的祈愿升向天空，将整个族群的希望连接在了一起。

欧洲人晚至十六世纪才开始抽烟。对他们来说，抽烟没有什么宗教意义，更多的只是休闲方式。关于烟草，从一开始就有反对的声音。一六○四年，刚从爱丁堡来到伦敦、继承了伊丽莎白女王王位几个月的詹姆斯一世就发表了著名的《坚决抵制烟草》，没有任何现代政府的健康警告能与之相比。这位新国王指责抽烟是一种恶习，“视之反感，闻之生厌，损害大脑，伤害肺叶。乌黑发臭的浓烟，如同来自地狱的冥河烟雾”。

但很快，烟草便和金钱结合起来。英国在弗吉尼亚殖民之后，欧洲的烟草市场飞速发展，烟草很快成为经济支柱。不来梅与布里斯托尔，格拉斯哥与迪耶普的经济都因美洲的烟草而发达。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随着欧洲人逐渐深入美洲大陆，烟草成了一种货物甚至货币。在土著眼里，欧洲人收集烟草和使用烟斗的行为都是在侵略他们的家园。

自此，在欧洲和世界上大多数地方，抽烟成了一种单纯的享乐方式、日常习惯或是扮酷手段。大半个二十世纪，电影明星都在屏幕上抽烟，观众们则在影院里吞云吐雾。抽烟不仅能展现成熟魅力，还能帮助思考，展现智慧。福尔摩斯曾有句名言来形容一个案子十分棘手：“这得花三斗烟的时间。”当然，烟斗本身也能给抽烟者带来愉悦。政治家托尼·本因是个著名的老烟枪，他愉快地回忆起往昔：

斯坦利·鲍德温抽烟斗，哈罗德·威尔逊也抽烟斗：抽烟是件极平常的事。当然还有和平烟，让大家坐拢到一起的友谊烟，等等。抽烟除了给人满足感之外，还有别的意义。它可以说是种嗜好：清理烟斗，放入烟丝，轻敲一下，然后点燃，如果熄灭就再点一次。而如果在会议上有人问你问题，你可以点燃烟斗说：“这真是个好问题。”这样便有时间思考。当然，在现代会议中已经不能抽烟了。我也不建议任何人开始学抽烟。

过去三十年，欧洲的禁烟运动带来了巨大变革。在如今的好莱坞电影里，只有坏蛋才抽烟，观众则完全不被允许：抽烟者会被赶出电影院。詹姆斯一世想必会十分欣慰。如同沃伦杯一样，一些原本被社会视为享乐的活动，常被突然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