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日本铜镜

铜镜，来自日本

公元一千一百年至公元一千二百年

大多数人都有过向许愿井或喷泉里投掷硬币求好运的经历。游客投入罗马著名的特莱维喷泉的硬币金额日均高达三千欧元，他们希冀交到好运并故地重游。向水里投掷珍贵物品已是延续千年的传统。这似乎是人类难以抑制的一种冲动，早先也并非投一个硬币、随便许个小愿望那么简单；过去，人总用这种方式向神提出极其严肃的恳求。考古学家不断地在英国的河流与湖泊中发现数千年间世人敬献给诸神的武器、珠宝和贵金属。在大英博物馆，我们也收藏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这类被肃穆或愉快地投入水中的物品。其中一面镜子的故事颇为有趣，它是在约九百年前被扔进日本一座寺庙的池子里的。 

写于公元一千年前后的日本历史名著《大镜》中提到一面镜子，它不但能说话，还能透露这个国家的历史：

我是一面普通的老式镜子，来自遥远的古代，用优质的浅色金属制成，不擦拭也能保持常新……接下来我要谈严肃的话题了。大家都请用心聆听。记住，你们将听到的是日本的历史……

大英博物馆收藏的这面铜镜便基本制作于上述时间，尽管直到最近我们才了解它的渊源以及它所讲述的九百年前日本社会的情况。这面镜子目前可以讲述的是恋人与诗人，宫廷女子与女神，僧侣与帝王的故事。 

镜子呈圆形，普通杯托大小，抓握起来正合适。它不带把手，但曾经有个环，可以挂在钩子上。它并非镀银的玻璃镜，我们所熟悉的背面镀银的镜子要到十六世纪才亮相。早期的镜子如这面铜镜一样，通常是用金属制成的，经过仔细打磨之后，能照见脸庞。 

与日本文化中的众多东西一样，镜子也是从中国传入的。大约一千年前，欧亚大陆上的各国都在热切地进行贸易往来，交流知识与信仰。在九世纪至十世纪，日本也是其中的热心参与者，尤其是与中国。但由于其地处海岛，位于所有那些庞大贸易路线的尽头，日本有了独特之处：它能够选择退出这个紧密联结的世界。在历史上，日本曾多次实行锁国政策，最为著名的一次是在八九四年，它宣布中断与中国的一切正式往来，有效地将自己隔绝在整个世界之外。排除了外来影响，也没有新的舶来品，日本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发展出独具特色的文化，留下了至今难以磨灭的影响。当时京都宫廷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在不断改进，日渐变得精致而富有美感，追求考究的享乐。在那个社会的文化生活中，女性占据了主要地位。那段时期也是日本文学的诞生期，作者亦以女性居多。通过这些文字记录，我们得以细致了解那个时代，而那也正是我们这面铜镜诞生的时代。它的第一任主人很可能阅读过日本首部重要的小说《源氏物语》，它也是世界范围内最早的文学巨著之一，作者是宫廷女官紫式部。小说家与日本文化专家伊恩·布鲁玛对当时的社会背景做了补充：

紫式部有点像简·奥斯汀。《源氏物语》让我们得以深入了解日本平安时代的贵族生活。 

日本中世纪文化独树一帜。当时的民众极端追求美，将美当作宗教般膜拜。审美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只是镜子、筷子这样的物品，生活本身自然也是高度仪式化的。任何贵族社会都如此，但平安时代的贵族阶层对美的追求可谓空前绝后。人们用诗歌交流，举办闻香比赛。他们追求一切美的活动，包括男女关系。当然这其中不免有个人情感，滋生为紫式部所唯美描绘的嫉妒等一切正常人的品行。

在这面铜镜中，我们窥见了紫式部生活其中的那个追求美、举办闻香比赛的世界。镜子背面的装饰图案是一对飞翔的仙鹤，它们昂首展翅，嘴里衔着松枝，颈部弧线与镜子本身的曲线相契合，外缘则装饰着更多松枝。这是一件对称严格、构图完美的艺术品。它美丽的外观之下还蕴藏着深意：仙鹤寓意长寿，日本人相信它们的寿命长达千年。紫式部告诉我们，与她同时代的一位女子曾在一项特殊的宫廷仪式中穿着一件绘有在海边起舞的仙鹤图案的礼服：

弁内侍的礼服下摆展示了用银线描绘的在海边翩翩起舞的仙鹤图案。这可很新鲜。她还绣上了松枝。她很聪慧，因为这些都是长寿的象征。

仙鹤还有其他寓意，这种鸟终身只有一个伴侣，因此是忠于爱情的象征。镜子背面图案所传达的信息很简单，即不渝的爱。《源氏物语》的男主角光源氏在远行之前拿出一面镜子，对着它诵念一首深情的情诗，然后把它送给自己心爱的人。他离开之后，他的心上人握着这面镜子，仿佛就能感受到他的爱意、在镜子光洁的表面上看到他的面容。这面铸有忠贞仙鹤的镜子，想来是一种格外适合表白的工具。 

在日本，镜子不只用于传情，它还可以传达晦涩的信息——通过它进入灵界、与神对话。伊恩·布鲁玛说：

在日本文化中，镜子蕴含多重意义，有的甚至彼此抵触。它可以驱邪，同时又会招邪。直到今天，在比较传统的日本家庭里，不使用镜子时还会用布将它遮盖起来，以防招来恶灵。此外它又是神圣的物品。日本最神圣的伊势神宫的内宫禁止任何人进入，那里面藏着日本的三神器之一，其实就是一面镜子……

伊势神宫中的镜子属于日本的太阳女神天照大神。根据古老的传说，在天地创始之初，她派自己的孙子下凡治理日本，为了助他成功，她给他一面神镜，供他和继任者召唤太阳神。如今，这面八咫镜仍是日本天皇登基仪式上不可或缺之物。 

一九二七年，我们的这面镜子与其他十八面铜镜一起来到大英博物馆。正是上述沟通人与神的特殊能力让它们留存至今。这些镜子都用青铜制成，表面均没有光泽。直至二○○九年，我们才从一位来博物馆做研究的日本学者处了解了这十九面铜镜的渊源。它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日本东北部羽黑山脚下一座著名寺庙的圣池。二十世纪初，为了给香客修一座桥，人们抽干了池里的水，施工人员惊讶地在池底的淤泥中发现了大约六百面铜镜（我们的这些也在其中），都是在过去的岁月中被托付给池水的。这名日本访问学者、考古学家原田雅之描述道：

信徒们开始上山朝拜，因为他们认为这里的景致神圣庄严，适合众神居住。例如，山顶终年不化的白雪便透着神圣意味。圣池本身也成了朝拜的中心，人们认为池中住着一位神。日本人相信，如果后世还想投胎为人，这一世就得多积德。大概正是基于这种想法，人们才向僧人献上如此贵重精美的镜子以示虔诚；将供品献给神，以期轮回转世。

基于这些信息，我们可以推测镜子的来龙去脉。它于公元一千一百年打造于京都的一家青铜作坊，之后进入高高在上的宫廷，用于仪式与展示活动。对于想要以完美形象示众的贵族男女，它们是不可或缺的道具。某天，它的主人突然决定将它献出，在僧侣的护送下走过漫长的路途，最终到达北方的庙宇。它被扔进圣池中，带着主人的形象，将信息送往另一个世界。主人和僧侣都不曾想过，它有朝一日会将这些信息传达给我们。这些铜像就像《大镜》一样，向现代观众述说着古日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