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约克郡河谷宝藏

维京物品，发现于英格兰哈罗盖特镇附近

埋藏于公元九二七年左右

放眼望去，约克郡一派诗意：辽阔的绿油油的田野，绵延的远山，笼罩着清晨的薄雾。这正是安宁而恒久的英格兰的缩影。但如果刨开表面，更准确地说，如果拿着金属探测器在地面挥动一番，一个迥异的英格兰就会浮现。这曾是一片充斥着暴力与恐慌的土地，海洋并没能成为她天然的屏障，她对入侵者毫无抵抗之力。一千一百年前，正是在这片土地上，一位惊惶的男士埋下了大量的白银、珠宝与钱币。这批宝藏将英格兰与当时遥远得几乎无从想象的俄罗斯、中东和亚洲联系了起来。这位埋下自己宝藏的是个维京人。 

接下来的五件物品将带我们走过九世纪至十四世纪欧亚大陆的广阔区域。我们将会认识两条重要的贸易路线：一条始于伊拉克和阿富汗，向北延伸至俄罗斯，最后止于英格兰；另一条则在南边，从印度尼西亚开始，跨越印度洋，直抵非洲。 

一提到“商人与劫匪”，浮现在我们脑海里的总是维京人的形象。维京人一直刺激着欧洲人的想象力，他们的名声也总是大起大落。在十九世纪，英格兰人视他们为野蛮的恶棍，戴着牛角头盔，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但在北欧人眼中自然并非如此：他们是北欧传奇中所向披靡的英雄。一度有考古学家认为维京人的文明程度相当高，在本地及外地经商的人比海盗多。不过最近发现的约克郡宝藏则给他们的形象减分不少，民间流行的侵略者一说再次回归，只是增加了一点四海为家的魅力。其实维京人一直以来的形象都是：暴力而又耀眼。 

十世纪初，英格兰一分为二，东、北部被维京人占据，西、南部则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韦塞克斯王国。这百年间英格兰最重大的历史事件便是盎格鲁－撒克逊人逐渐夺回维京人所占领的土地。本节中的物品不但精准地反映出英格兰历史中的这一篇章，同时也与维京人巨大的贸易网络相连接。 

这处宝藏是于二○○七年冬天，戴维·惠兰和安德鲁·惠兰父子在约克郡北部哈罗盖特南方的田野里探测金属时无意中发现的。 

这批财物装在一个做工精美、约小甜瓜大小的银碗里。令人惊讶的是，碗里竟然盛着六百多枚银币，每枚直径接近现代的一英镑硬币，但极薄。银币大部分来自盎格鲁－撒克逊王国，小部分由维京人在约克制造，还有一些源自西欧或中亚。和银币一起出土的还有一个金臂环、五个银臂环，以及被一些考古学家称为“碎银”的银块：它们是胸针、指环和窄银条的碎块，多为数厘米长，曾被维京人用作货币。这一因素也使考古学家确信这是维京人而非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宝藏。 

这一宝藏带我们进入了英格兰历史上的关键时刻：盎格鲁－撒克逊国王阿瑟斯坦终于击败了维京入侵者，建立了英格兰王国。当然，它们首先表明了维京人当年统治英格兰北部时的贸易范围。他们与外界接触十分频繁，如历史学家米歇尔·伍德所说：

其中有爱尔兰的维京臂环，以及来自遥远的撒马尔罕、阿富汗与巴格达的银币。我们从而得知了当时他们的活动范围。维京国王及其代理人的足迹踏遍了西欧、爱尔兰与北欧，其贸易路线也覆盖了这些区域。据阿拉伯文献记载，贩卖奴隶的维京商人曾在里海沿岸从事贸易。当时有个有名的奴隶贩子叫“俄罗斯人古利”。他其实是爱尔兰人，只因常戴着俄罗斯式的帽子而得此绰号。他曾在里海沿岸以及流经诺夫哥罗德和基辅、注入黑海的河流沿线进行买卖，足迹遍及那些著名的贸易路线。这就是为什么公元九一五年铸造于撒马尔罕的银币能在四五年的时间内就来到约克郡。

约克郡的宝藏表明，维京人确实一度在整个欧洲大陆经商。宝藏中有一枚撒马尔罕的货币迪拉姆，也有一些来自中亚的伊斯兰货币。基辅与约克一样是维京人盘踞的重要城市，来自伊拉克、伊朗和阿富汗的商人在这里取道俄罗斯和波罗的海，将货物销往整个北欧。居住在基辅周边的人因而变得富裕。当时的一名阿拉伯商人说，这里的人熔化贸易所得的金银币，为妻子制作项圈：

女人戴着金银项圈。男人一旦攒够一万枚迪拉姆，就会给妻子打一个项圈，两万枚就打两个……一个女人通常拥有多个项圈。

宝藏中确实有一块这种俄罗斯项圈的残片。 基辅和约克都是维京人的城市，但它们之间几乎没有过直接交流。贸易路线上通常会有好几个中转站，商人到这里将香料、银币和珠宝运往北方，再将琥珀和皮草运往南方，每次转手都能赚上一笔。这条贸易路线也让维京人恶名远扬。他们在整个东欧到处抓人，运到基辅的奴隶市场上贩卖。也因此，在很多欧洲语言中，指代“奴隶”（slave）和“斯拉夫人”（Slav）的词语仍高度相关。 

这一宝藏也揭示了当时约克郡的状况。维京人正在逐渐接受基督教，但仍不愿放弃旧宗教的个别符号象征。斯堪的纳维亚的远古神灵仍有人信仰。九二○年在约克郡铸造的一枚银币上有一柄剑和基督徒圣彼得的名字，但有意思的是，当时彼得的拼写为“Petri”，其中的“i”被画成了一把锤子，这是北欧古老的神雷神索尔的象征。新的信仰沿用了旧宗教中的武器。 

我们能肯定的是，这批宝物的埋藏时间在九二七年后不久。因为在这一年，韦塞克斯国王阿瑟斯坦最终击败了维京人，收回了约克郡，并获得苏格兰和威尔士统治者的宣誓效忠。这是自罗马人撤离之后英格兰本土发生的最重大的历史事件。这批宝藏中有一枚银币，便是阿瑟斯坦下令铸造以示庆祝的。上面有一个他自封的、前无古人的称号：Athelstan Rex totius Brtitanniae（不列颠全境之王阿瑟斯坦）。现代不列颠联合王国的概念即源于此，虽然还要过八百年才能完全实现。不过阿瑟斯坦总被视为现代英国的缔造者。迈克尔·伍德解释说：

这批宝藏的非凡意义在于它们指向英格兰王国建立、成为统一国家的那一时刻。十世纪初正是“国家认同”被初次提及之时，因此之后的英格兰国王，不管是诺曼王朝、金雀花王朝还是都铎王朝，都奉阿瑟斯坦为王国的奠基人。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追溯到了九二七年的那一刻。

但当时的形势十分混乱，这批宝藏表明维京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争斗远未结束。它们的主人必定是位有钱有势的维京人，在盎格鲁－撒克逊接管约克之后，他仍然居住于此，因为宝藏中有一些阿瑟斯坦于九二七年发行的银币。他一定是厄运临头，因此不得不把财宝埋藏起来，且埋得相当谨慎，想必幻想着日后回来挖掘。他是否在维京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持续不断的纷争中被杀？他有没有回到斯堪的纳维亚，还是去了爱尔兰？不管藏宝人的命运如何，留在英格兰的维京人多数被日渐同化。如今在英格兰东北部，以“by”和“thorpe”结尾的地名，如Grimsby 和Cleethorpes，便是维京人曾漫长存在的生动残余。约克郡宝藏提醒我们，在公元九百年前后，这些地方也曾是由斯肯索普延伸至撒马尔罕的繁华贸易之路的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