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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传——书生秋点兵

历史大观园 文人墨客 2020-07-06 01:46:51 0


范仲淹与韩琦

楼钥《范文正公年谱》载:“康定元年庚辰,三月,公复天章阁待制,知永兴军,用陕西安抚使韩琦之言也。”韩琦此名,这是在《年谱》中第一次出现吗?笔者未去细究。

与范仲淹不同,韩琦早贵,《宋史·韩琦传》劈头就说:“韩琦,字稚圭,相州安阳人……琦风骨秀异,弱冠举进士,名在第二。方唱名,太史奏日下五色云见,左右皆贺。”二十岁就差点当了状元,而且祥云缭绕,果然是个仕途幸运儿。另外出身也与范仲淹迥异,生于世宦之家,父韩国华累官至右谏议大夫。“既长,能自立,有大志气。端重寡言,不好嬉弄。性纯一,无邪曲,学问过人。”要找点相同处,一是三岁时父亲就死了;二是生母社会地位也不高贵,是个婢女。韩国华任泉州剌史时,与婢女连理生下韩琦。但是,作为大宋臣属,韩琦与范仲淹最大的共同点是,敢于犯颜直谏,诤言谠议,特别在担任谏官的三年时间内,“凡事有不便,未尝不言,每以明得失、正纪纲、亲忠直、远邪佞为急,前后七十余疏”。流传最广的美谈发生在宝元元年(1038),韩琦一道《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奏章,参倒当朝宰相王随和陈尧佐,还搭上参知政事韩亿和石中立,四人同日罢职,震动京华。再一件大功德事,也与范仲淹当年江淮赈灾一样,特能以天下苍生为念,于宝元二年,身为益、利路体量安抚使,在四川实心救灾,首先减免赋税,“逐贪残不职吏,汰冗役数百”,将当地常平仓中的粮食全部发放给灾民,各地添设稠粥,救活饥民达一百九十万人,蜀民无不感激地说:“使者之来,更生我也。”

康定元年(1040)正月,西夏李元昊举重兵侵犯大宋国的延州(今陕西延安),三川口一战,宋朝名将刘平全军覆没,兵败被俘,其上司范雍自然难逃干系,降职他调,一时敌焰方炽,边关吃紧。韩琦此时刚好从四川回到京城,危难之际,被朝廷任命为陕西安抚使。韩琦自觉势孤,环顾朝廷上下,可济国难者何在?遂力荐范仲淹可堪大任。这就是开篇《年谱》说的“用陕西安抚使韩琦之言也”。

这里有点思忖头。韩琦比范仲淹小十九岁,可算两辈人。他们的忘年交是怎么回事?若说交情不深,非为知己,韩琦能冒险推荐范仲淹吗?这里用“冒险”二字,一点不错,范仲淹因“朋党”罪名贬在饶州,“缩颈”者甚多,再迁润、越,冷板凳已坐了快五年,此时韩琦偏偏要力荐范仲淹出任边帅,没有风险吗?没有风险的话,他就不会在荐举奏章中说这样的话:“范雍节制无状,宜召知越州范仲淹委任之。方陛下焦劳之际,臣岂敢避形迹不言?若涉朋比,误国家,当族。”(《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二十六)意思是说,皇上,我韩琦不怕谁嚼舌头,说我和范仲淹是一伙儿的,我以老韩家大小性命担保,起用范仲淹绝对没错!可以想见,一个人如果不了解另一个人,不信任另一个人,不引为同道知己,谁肯犯这等不要身家性命的傻?可是话又说回来,若说范、韩交情深,怎么个深法?又是怎么相识相交相知的?笔者眼浅,看到的相关资料委实不多,二三十封《与韩琦书》,都是在西北前线同做大帅以后的事,之前莫非只是“神交已久”?且待能者指教。眼前的事实是:经韩琦举荐,仁宗皇帝重新起用范仲淹,三月知永兴军,四月改任陕西都转运使,五月为龙图阁直学士、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总揽鄜延路方面的军机事务。而韩琦则为枢密直学士、陕西都转运使,旋又改同于范仲淹,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总揽泾原路方面的军机事务。两位大书生一下子都成了高级“军事干部”。今人可能奇怪:他们既不是军事院校毕业,也从未打过仗,不都是进士出身的文官吗?怎么说改行就改行,立马要去统率千军万马上战场,他们能行吗?他们知兵吗?谁要这么问,就是有点不懂宋朝了,不懂宋朝的文人了。

一般说,中国从古代流传下来的兵书共有七部,是:《孙子》《吴子》《司马法》《六韬》《黄石公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只有到了宋代,才由皇帝颁诏,将这七部兵书统一校定成书,号“武经七书”,以官方名义颁行。同时,考试时以“七书”论士,使兵学取得了与儒家经典同等重要的地位。此后,《武经》本《孙子兵法》成为后世流传的最主要的版本。

《孙子兵法》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军事理论著作,也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军事理论著作,比欧洲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早两千三百年。其内容博大精深,思想精邃富赡,逻辑缜密严谨,所阐述的谋略思想和哲学思想,被广泛地运用于军事、政治、经济、外交等各领域中。自从公元一七七二年法国传教士钱德明,最早将《孙子兵法》翻译成法文以后,至今将近两个半世纪过去,法文版外,英文版的《孙子兵法》就有十七种之多,此外还有外文版如德文、俄文、日文、朝鲜文、西班牙文、捷克文、缅甸文、希伯莱文、罗马尼亚文、泰文、意大利文、荷兰文、阿拉伯文,等等。《孙子兵法》是中国经典著作在全世界影响最大者之一。

如果问,《孙子兵法》为什么会产生在春秋时期?问得好。远古的战争实践,特别是春秋时期频繁、激烈、多样的战争实践,是《孙子兵法》产生的基础和源泉;之前丰富的兵学理论成果,《军志》《军政》、古《司马法》、令典等,则是《孙子兵法》脱颖而出、跃上峰巅的铺路石;没有思想灵魂不行,恰巧这个时期的社会思潮特别活跃又活泼,那叫真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还有什么统体思维、辩证思维、象类思维等多样思维方式,成了《孙子兵法》取之不竭的思想文化资源和精神指向;当然,齐人孙子的天赋和创造力也很关键,这与崇武尚智的齐文化不无关系。不过据说至战国时,《孙子兵法》才开始火爆起来,所谓“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有一点值得说明,这个时期的孙武后学们,对“十三篇”做了大量解释、阐发、增益的工作,据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吴问》《四变》《黄帝伐赤帝》《地形二》《见吴王》等看,都是他们解释、阐发、增益“十三篇”之作,被《汉书·艺文志》收录在《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之内。

到了汉代,张良、韩信“序次”,对《孙子兵法》予以整理,带点官方色彩。之后,汉武帝时,由军政扬仆“捃摭遗逸,纪奏兵录”,又搞了一次整理。汉成帝时,由任宏“论次兵书”,将其分为“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四种,有了第三次官方整理。这三次整理对《孙子兵法》的定位、定型和流传都具有重要意义。

三国曹操是最早为《孙子兵法》作注解的人,注释本名曰《孙子略解》。欧阳修有言曰:“世所传孙子十三篇多用曹公、杜牧、陈皞注,号三家。”宋吉天保有《十家孙子会注》,十家指的是曹操、李荃、杜牧、陈皞、贾林、孟氏、梅尧臣、王皙、何延锡、张预。曹操在《孙子略解序》中批评《孙子兵法》的“训说况文烦富”,应包括《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中“十三篇”之外的各篇在内。杜牧《注孙子序》中说:“武所著书,凡数十万言,曹魏武帝削其繁剩,笔其精切,凡十三篇,成为一编,曹自为序,因注解之。”这里的“削”(删除)其“繁剩”,应包括“十三篇”之外的六十九篇,“笔(校、注)其精切”,则是指的“十三篇”。曹操只注“十三篇”,称《孙子略解》,因而使其得以广泛流传,其余则因其“烦富”且“未得旨要”而陆续散佚。曹操《孙子略解》的问世,标志着《孙子兵法》真正进入了注解的时期。曹注重文字训解,他本人又是军事家,更重实际运用,因此,其注理论性、实践性兼备,对后世有重大影响。

唐代是《孙子兵法》注释的高峰期之一,有《李筌注孙子》,有《贾林注孙子》,有杜佑在《通典》中训解《孙子》,最值得一提的是《杜牧注孙子》。后人好评杜牧“其学能道春秋战国时事,甚博而详”,其注纵谈横论,广征博引,多有新见。但笔者更推崇的是,他还原“文武同源”理论的杰出贡献。杜牧在《注孙子序》中写道:“冉有曰:‘即学于孔子者,大圣兼该,文武并用,适闻其战法,犹未之详也。’复不知自何代何人分为二道,曰文曰武,离而俱行。因使缙绅之士,不敢言兵,或耻言之,苟有言者,世以为粗暴异人,人不比数。呜呼!亡失根本,斯最为甚。”这段话至少揭示出两个史实:一是在孔子那个时代,士君子们个个都是文武全才,“大圣兼该”;二是后来就步入歧途,文武“分为二道”“亡失根本”,异化知识分子“斯最为甚”。至于“自何代何人”,笔者虽然不敢妄断,大约离不开那个天杀的秦始皇,至少与他脱不开关系,文人只按上一颗赳赳武夫的愚顽脑袋,供他驱使,那要放心得多。

如果说晚唐杜牧从理论上还原了先秦时期“文武同源”的“原教旨”的话,那么,两宋的士君子们则以实际行动践履之。一方面,宋人对孙子研究做出了崭新的重大贡献,学术上的代表作是《十家孙子会注》。学界一般认为,此书就是现今存世的《十一家注孙子》。由于编辑者将各家之说集编一起,突显其重要的军事和史料价值,因而成为后来研究《孙子兵法》者的必读书。此后的孙子书,以《武经》本《孙子兵法》和《十一家注孙子》这两个版本为底本不断繁衍,形成了传世版本的两大基本系统。《梅圣俞注孙子》、《张预注孙子》、郑友贤《孙子十注遗说》、施子美《七书讲义》等,代表了这一时期《孙子兵法》注解的新水平,对后世影响较大。尤其是张、施二人,《张预注孙子》集诸家之长,成一家之言,博而切要,多有发明,文字亦好,有杜牧之风;施子美《七书讲义》,开疏解、阐发《孙子兵法》之先河。最令人惊喜的是,宋与西夏国长期的边境冲突实践,还催生了西夏文《孙子兵法》的问世,这是迄今所见最早的国内少数民族文字译本。另一方面,两宋文人回归经典,上承“文武同源”的先秦遗绪,直接从《孙子兵法》中汲取精神营养,比如“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比如“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并以此为行动准则和内在动力,投身到兵学实践中去。还应该注意到,宋代先进的文官制度和士人崇高而自由的社会地位,为他们实现“文武同源”的伟大抱负提供了保证。你想发表谈兵论军的理论见解吗?随便发表好了。于是,梅尧臣的《梅圣俞注孙子》之外,有曾公亮和丁度的《武经总要》,有苏洵的《权书》,有苏轼的《孙武》《策问》,有苏辙的《私试武学策问二首》,有秦观集《将帅》《奇兵》《谋主》诸篇为一体的《进策》……你想就兵事发表具体意见吗?尽管议论好了,于是,有苏舜钦、苏辙的《论西事状》,有欧阳修的《论御贼四事札子》,有张方平《论讨岭南利害九事》,有晁补之的《上皇帝论北事状》,有胡宿的《论边事》……你想与同道交流、切磋、论辩吗?想找谁找谁去,于是,沈起就去找范仲淹论兵,据《宋史·沈起传》载:“起生平喜谈兵,尝以兵法谒范仲淹,仲淹器其材,注孙武书以自见。”还有前文书中说过的那位知兵者李觏,大老远跑到饶州找范仲淹谈什么?当时西北边事正吃紧,他们能不谈谈用兵打仗的事吗?至于你想投笔从戎,或率军出战,或参赞军务,或出使番邦……只要有人举荐即可,绝无政审不合格之虞。君不见,尹洙“自西兵起,凡五六岁,未尝不在其间,故其论议益精密,而于西事尤习其详,其为兵制之说,述战守胜败之要,尽当今之利害。”(欧阳修《尹师鲁墓志铭》)。君不见,梅尧臣急于从军,写诗言志曰“军客壮士多,剑艺匹夫衔。贾谊非俗儒,慎无轻寡变”。又给夏太尉竦写信,未果;再给范仲淹写信,也未果,气得把范仲淹着实数落了一回……说来说去一句话,宋代书生皆知兵,数一数吧,从中涌现出多少声震古今的儒将大帅呀,而范仲淹、韩琦者,不过是两位代表人物而已。

那么,书生秋点兵,他们要大显身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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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边患成长

范仲淹与韩琦受命于危难之际,不敢稍怠,分头日夜兼程赶奔边防任所履新。月余后返回京城,联名给仁宗上奏一本,题为“奏陕西河北和守攻备四策”。开头一段颇见纵横交错的历史眼光:

臣等闻三代以还,皆有戎狄之患,以至侵凌中国,被于渭洛。齐晋逐之于前,秦汉驱之于后,中原始清,人伦乃叙。逮于西晋之弱,群胡猾夏;天宝之末,石晋之际,中国不幸皆罹其害。自周世宗北征之后,虽疆土未复,夷夏稍分。我祖宗奕世修备,大庇生民。今西北二方,复相交构,夹困中国。元昊率先叛命,兵犯延安,次犯镇戎,杀伤军民,曾无虚岁。

范仲淹和韩琦在说:事实上,从古至今,中国人始终伴着边患成长。这里只说范仲淹,他就是伴着西夏边患长大的。

苏东坡在《江城子·密州出猎》中有名句“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这“天狼”何谓?本指天上犬星,旧说专指侵掠,如屈原在《楚辞·九歌·东君》中就说:“长矢兮射天狼。”苏词之“天狼”,则专指作乱西北的西夏国。

从公元一〇三八年至一二二七年间,在中国西北地区,存在过一个由党项人建立的封建政权,以夏州(今陕西横山县)为国都,称“大夏”,因其在西方,宋人称之为“西夏”。其统治范围大致在今宁夏、甘肃、新疆、青海、内蒙古以及陕西部分地区,疆域方圆数千里,东至黄河,西至玉门,南界萧关(今宁夏同心南),北控大漠,幅员十分辽阔。其实,西夏建国前的历史更长,可以一直追踪到唐初。党项是羌族的一支,隋书说“党项羌者,三苗之后也”。那时,他们和吐谷浑经常联合起来对抗强大的吐蕃。唐高宗时,吐谷浑被吐蕃所灭,失去依附的党项羌请求内附,被安置于松州(今四川松潘)。后来,党项羌逐步繁衍成数个大部落,其盟主部落拓跋氏占据今青海东南和甘肃南部地区。到了唐开元年间,为躲避吐蕃军队的劫杀,他们向唐玄宗求救,被迁至庆州(今甘肃庆阳)。安史之乱起,郭子仪怕党项羌跟着闹事,将当时在庆州的拓跋朝光部迁至银州(今陕西榆林)以北和夏州以东地区,略相当于今天内蒙古鄂尔多斯东南。这个地区也有来头,乃南北朝时匈奴人赫连勃勃的“大夏”旧地,当时称为平夏。所以,迁来的拓跋朝光部就称为平夏部,成了此后西夏皇族的先人。唐僖宗时,首领拓跋思恭因平黄巢有功,被赐以国姓李,封夏国公。从此以后,拓跋思恭及其后代便成为当地一种藩镇势力,其武装被称为定难军,领地范围以夏州为中心,包括夏、绥、宥、银四州,即今鄂尔多斯南部地区。经过二百多年经营,平夏地区极为富饶:以地斤泽地区为核心的肥美牧场,以七里平为核心的农业区,还有特产的上好青盐,年产量可达一万五千斛左右,为平夏部党项羌日后立国争雄打下了坚实的经济基础。这就看会出什么样的人物了。

历史走进宋代。宋太祖虽然坚削藩镇兵权,但对平夏部还算客气,“许之世袭”。但宋太祖一上台,就把李氏亲族一锅端到京城,准备根除西北割踞势力。此时的夏国公名叫李继捧,本事有限,不敢咋的。但他有个族弟李继迁非比寻常,深知一旦入京,无异于蛟龙失水,虎落平阳,没什么活头了。于是他借故逃离,遁入茫茫草原。宋家皇帝还不知道李继迁的厉害,跑了就跑了吧,没太在意,就此由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祖孙三代,给堂堂大宋造出掀天的边患。且说李继迁脱逃后,在外连娶多位当地豪强之女为妻妾,以此积聚力量,势力渐盛。就在范仲淹出生前三年即公元九八六年(宋雍熙三年,辽统和四年)二月,李继迁盘算利害,投奔大宋宿敌辽国,被封为定难军节度使,转年再封夏国王,而李继迁故伎重演,娶大辽宗室女义成公主为妻,以张其势。李继迁颇具政治智慧,在宋辽之间见机跳转,两头取利,身段极为娴熟老辣,请看下面小录:

范仲淹三岁时,即公元九九一年(宋淳化二年,辽统和九年)七月,李继迁归宋,封为银州观察使,赐国姓赵,名保吉。

范仲淹六岁时,即公元九九四年(宋淳化五年,辽统和十二年)年初,李继迁叛宋而去。宋派其族兄李继捧进剿,败,兵马器物被夺。第二年三月,李继迁抢夺宋军送往灵州的辎重,宋军死伤惨重。同年五月,攻击宋西凉府。

范仲淹九岁时,即公元九九七年(宋至道三年,辽统和十五年)年底,李继迁再次脱辽归宋,新继位的宋真宗授其为定难军节度使,领银、夏等五州之地。但李继迁并不买账,跳过年就再次劫夺宋军送往灵州的辎重。

范仲淹十四岁,早已长成有志少年,知道何为边患了。这是公元一〇〇二年(宋咸平五年,辽统和二十年),三月,李继迁身为宋官,却挥兵攻陷灵州,第二年正月改灵州为西平府,设立官衙,按国都规制打造。接着攻占了西凉府。

范仲淹十六岁时,即公元一〇〇四年(宋景德元年,辽统和二十二年)年初,李继迁被六谷蕃兵射杀,其子李德明继位,一如乃父手段,随即投辽,受封为西平王。

范仲淹十八岁时,即公元一〇〇六年(宋景德三年,辽统和二十四年)十月,李德明一转身再归宋,被册封为西平王、定难军节度使。不久,辽攻高丽得手,一时势大,李德明便暗中通款投靠,被册封为夏国王。就在范仲淹进士及第,初入官场不久,李德明把都城由西平府迁往兴州(今宁夏银川)。这前后,宋真宗病死,宋仁守即位。另一方面,李德明的儿子李元昊也正式出场了,他比范仲淹小十五岁,可二十四岁就统率大军袭占甘州(今甘肃张掖市),再攻占凉州(今甘肃武威市),李德明一死,他正式继位。真正建国称帝,搅得大宋惶惶不可终日的,正是这位混世太岁。

李元昊生于公元一〇〇四年农历五月初五日。据说他在灵州(今宁夏灵武)呱呱坠地时,啼声响亮,双目炯炯。尚在髫龄之年,就颇有主见。有一次,李德明遣使臣到宋朝贸易,因换回的东西不合心意,便怒斩使臣。小元昊于是发话道:“吾戎人本从事鞍马,今以易不急之物已非策,又从而杀之,则人谁肯为我用乎?”又据说,青年元昊中等身材,魁梧雄壮,长着一副圆圆的面孔,亮目下,鹰勾鼻子高高耸起,刚毅中带着几分霸气。喜欢穿白色长袖衣,头戴黑冠,身佩弓矢,与一班亲随卫士纵横驰骋。还说他喜读兵书,对汉人的《野战歌》《太乙金鉴诀》一类兵书,更是手不释卷,精心研读。另外文才也不错,精通汉、藏多种语言文字,又懂佛学,后来的西夏文字就是以他为首创造出来的。在宋、夏边境地区,流传过这样一种说法:宋军边帅曹玮早想一睹元昊风采,派人四处打探他的行踪,听说他常到沿边榷市行走,遂几次等候,以期会面,但总不能如愿。于是派人暗中偷画了元昊的形象,一见不由得惊叹:“真英物也!”并由此预见到此人日后必为宋朝大患。曹玮预见真不错,青年元昊野心勃勃,对父亲的和宋政策日益不满:“吾部落实繁,财用不足。苟失众,何以守邦?不若以所得俸赐,招养蕃族,习练弓矢。小则四行征讨,大则侵夺封疆,上下丰盈,于计为得。”父亲李德明心下暗喜,以言相激曰:“吾久用兵疲矣,吾族三十年衣锦绮,此宋恩也,不可负!”元昊正色道:“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便,英雄之生,当王霸耳,何锦绮为?”“英雄之生,当王霸耳。”其实,李德明在被辽国册封为夏国王以后,早有霸图,动用数万民夫在延州(今陕西延安市)西北的敖子山上,修建宫室,绵亘二十余里,极其豪华壮丽,他从夏州出巡敖子山行宫时,“大辇方舆卤簿仪卫”,俨然可与宋朝皇帝比肩。宋大中祥符九年(1016),他就“僭帝制”,追谥其父李继迁为“应运法天神智仁圣至道广德光孝皇帝”,“庙号武宗”。第二年夏天,作迁都准备,说:“西平土俗淳厚,然地居四塞,我可以往,彼可以来。不若怀远,西北有贺兰之固,黄河绕其东南,西平为其障蔽,形势利便,洵万世之业也。况屡现休征,神人允协,急宜卜筑新都,以承天命。”于是,改怀远镇为兴州,正式定都。如今看到儿子如此争气,更为得意了。着意派元昊对河西回鹘作战,大胜,遂立为太子。立元昊的生母卫慕氏为后。第二年,为给儿子增加政治资本,仿父亲李继迁娶义成公主故事,再向辽国为儿子请婚,娶辽国宗室女兴平公主为妻。宋明道元年(1032)十月,五十一岁的李德明在为儿子做好建国称帝的各项准备之后死去,他相信这个儿子必定有大作为。后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李元昊于公元一〇三八年(宋宝元元年,辽重熙七年)十月,在尽得河西之地之后,正式建国称帝,国号大夏,年号为天授礼法延祚元年。此时,范仲淹整整五十岁,年在知天命,刚从饶州贬所迁到润州。要再过一年多,历史才会把他推在李元昊对面,来一番政治加军事的大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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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极防御

书生秋点兵。

当大宋两位超一流书生范仲淹、韩琦戎装出塞,来到西北前线各自的任所时,面前是一个怎样的阵势呢?这得先从横山山脉说起。

横山是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山脉,位于陕西省北部地区,其北是一望无垠的毛乌素沙漠,其南是陕、甘黄土高原,历来是屏障关中畿辅的战略要地,至宋代,则成为与西夏国的天然分界线,时人和史家多呼其为“山界”。面对西夏犯兵侵入大宋的七条惯常路线,宋朝分环庆路、泾原路、鄜延路三点布防,成犄角之势。环庆路的环、庆(今甘肃省环县、庆阳)地面,山川险固,易守难攻,西夏兵轻易不犯。泾原路的泾、原(今甘肃泾川、固原)地面,向称“关陇锁钥”,这里从来壁垒森严,驻军雄厚,也多为犯兵所不取。鄜延路以延州(今陕西延安)为首,虽然号称“三秦锁钥”,但在宋时却一向疏于防守,特别是承平至安远段二百里许,长宁至黄河段一百里许,“地阔寨疏”,防务基础差,兵员亦不足。这一个薄弱环节,被机敏的李元昊看个正着。宋朝著名的“三败”之一的“三川口之败”,就发生在这一地区。

宋康定元年(1040)正月,自称大夏皇帝的李元昊“御驾亲征”,统率十万大军兵出塞门川(延河上游),先行偷袭金明寨。金明寨是延州北面门户,当时由化州刺史、金明县都监李士彬把守。李士彬并非汉人,乃党项族一位酋长,骁勇善战,号称“铁壁相公”,手下有十八寨羌兵十万之众,周围又有保安、塞门诸寨互为依托,不是个好对付的主。李元昊当然不傻,先使反间计,让人把一封相约“同叛”的信,以及锦袍玉带等物送给李士彬,故意让其上司生疑,结果未得逞。接着再来诱降计,派人悄悄渗入金明寨劝降,被李士彬立斩来使,只留一个活口回去报信。这李元昊真有耐心,也真会动脑子,两计不成,再生一计,他派小股将士不断与李士彬部接战,刚一比划,迅即后撤并大肆放风说“我等闻铁壁相公之名,莫不胆坠地也”,如此重复不久,便有了效果。李士彬的软肋正是经不住夸赞,不免自得自傲起来,有谁敢来劝他则严行责罚,部属多有怨言。李元昊乘机派亲信贺真率部前来诈降,一面继续热捧李士彬,一面暗中拉拢怨恨李士彬的部属,贿以重金,以为内应。贺真再抵延州面见延州知州范雍,说李元昊“欲改过归命”,再投大宋。史书上讲范雍这个人还不错,只是“怯懦无谋”,不是做将帅和封疆大吏的真材实料。他一听元昊来降,不辨真伪,连忙给朝廷报喜,至于守备一事便不管了。李元昊看到时机成熟,决定出手,而且又来了一个声东击西的花招,明攻保安军,暗夺金明寨。范雍闻信又上当了,急忙派主力去援救保安军。金明寨这边,李士彬也放松了警惕,将士们解甲就寝。凌晨时分,西夏主力猛攻金明寨,贺真率内应大开寨门,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下金明寨,诛杀了李士彬和他的儿子,并一举攻占周边安远诸寨,挥师南下,直逼延州。

延州城内只有数百名士兵,几乎是座空城。范雍大为惊恐,慌忙调集鄜延路副都部署石元孙,和驻兵庆州的另一名副都部署刘平前来救援。加上其他三股援兵,宋军约集中援兵万余人,行至三川口(今陕西志丹县南),已然完全掉进李元昊预设的陷阱。

兵不厌诈。李元昊继续用计,他派人化装成“急脚子”,即宋军中传递紧急文书的铺兵,向刘平假传范雍指令:“延州范太尉传语,已等候于城之东门,然暮夜纳众入城,恐透漏奸细,请分队进发,以辨真讹也。”刘平哪知有诈,便分队而发,约间隔五里许再发一队,结果被西夏兵分而歼之。刘平见发出去五十队人马杳无回报,心生疑虑,再找“急脚子”时踪迹全无,情知大事不妙,慌忙整队齐发。行至延州城外五龙川,离城只有五里之遥,未见有什么意外,刚要放下心来,但听一声号炮响过,四下里涌出李元昊千军万马,将宋军团团围困。正是塞外严寒季节,平地积雪数寸,宋军无备,顷刻间土崩瓦解。刘平、石元孙力竭被擒。宋军全军覆没。李元昊乘胜驱兵猛攻延州城,七日不下,忽然天降暴雪,奇寒袭人,只好撤军。延州城侥幸没有陷落,但城北横山一带广大地区从此落入西夏掌控。这就是大宋对西夏用兵史上的著名“三败”之首——三川口之败。这里要为名将刘平惋惜一笔:他是景德三年(1006)进士,当过正直敢言的侍御史,遭时宰丁谓报复,不得已转为武职,效力边关,功劳卓著,是极难得的一代儒将。可惜死于朝廷用人不当,主官昏聩无能,令人扼腕。

败绩传入汴梁,宋廷上下一派乱象。照例,谁也不敢问责皇上,把枢密院三位主官当作替罪羊撸掉了事,当然范雍也是逃不脱的,贬职他用。下一步怎么办?吵来吵去,这才只好请出范仲淹和韩琦,前去救国于危难之中吧。可还是有点不放心呀,于是任夏守赟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夏竦任陕西都部署兼经略安抚使,去临阵节制范、韩两书生。至于运用何种战略战策,对不起,没有,你们俩先提个方案吧。

翻一翻范仲淹文集,涉及西夏用兵的奏疏、荐举、榜约、牒、札子、状、议种种文本近百篇,其中至少有十四款奏疏是与韩琦合奏,这于《韩魏公集》中可作印证。总览这些文字,完全可以勾画出范仲淹的总体御敌方略——积极防御战略,并且能够看出,这一具体方略虽然是到达抗敌前线之后的成果,但筹谋之早,用心之深,着眼点之高,措施之完备,可行性之强……没有三十年工夫不结。也就是说,伴着边患成长的范仲淹,早在青少年时期就留心于此了!不信请打开当年的《奏上时务书》《上执政书》等文章,其“备戎狄”之主张,已然念兹在兹,“论武于朝”了。

战争是什么?战争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一条,谁的着眼点最高,其总体战略则最优秀。熟读史书尤其是兵书的范仲淹,善于活学活用,古为今用,他在《上攻守二策状》中,巧妙借用汉孝文帝刘恒之口,道出自己西夏用兵的最高和最终目的。汉将军陈武问征讨之计于孝文帝,孝文帝说:

兵,凶器也,难克所愿,动亦耗病,谓百姓远方何?今匈奴内侵,军吏无功,边民父子,荷兵日久。朕动心痛伤,何日忘之!未能消距愿,且坚边设候,结和通使,休宁北陲,为功多矣,且无议兵。

战争嘛,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你打胜了,也没办法实现你所有的心愿,况且劳民伤财,造成的恶果让人痛心。还是搞积极防御吧,加强国防,有备无患,与对方和平相处,共同发展,好处说不完,且能永不言兵。范仲淹紧接着刘恒说:“故百姓无内外之徭,得息肩于田亩,天下富实,鸡鸣犬吠,烟火万里,可谓和乐者乎!”这才是战争的最高和最终目的,一切负责任的战争方略,都应该围绕这个目的而制订、而实施。事实上,范仲淹的对西夏用兵方略——积极防御战略,正是由是而生。

范仲淹在《上攻守二策状·议守》篇中,审时度势,引经据典,从宏观上论证,为何要以战略防守为上策。

臣观西戎居绝漠之外,长河之北,倚远而险,未易可取。建官置兵,不用禄食。每举众犯边,一毫之物,皆出其下,风集云散,未尝聚养。中国则不然。远戍之兵,久而不代,负星霜之苦,怀乡国之望。又日给廪食,月给库缗,春冬之衣、银、鞋,馈输满道,千里不绝。国用民力,日以屈乏,军情愁怨,须务姑息。此中原积兵之忧,异于夷狄也。臣谓戎虏纵降,塞垣须守,当务经远。古岂无谋臣,观汉赵充国兴屯田,大获地利,遂破先零。魏武于征伐之中,分带甲之士随宜垦辟。故下不甚劳,大功克举,数年之中,所在积粟,仓廪皆满。唐置屯田,天宝八年,河西收二十六万石,陇西收四十四万石。孙武曰:“分建诸侯,以其利而利之,使食其土之毛,实役其人氓之力。”故赋税无转徙之劳,徭役无怨旷之叹。……倘朝廷许行此道,则委臣举择官员,约古之义,酌今之宜,行于边陲,庶几守愈久而备愈充,虽戎狄时为边患,不能困我中国。

首先,实行总体防御战略,是客观环境决定的。西夏兵远在漠北,风集云散,行踪无定,四处偷袭,成本很低。大宋则不同,你设防御敌,却不得不长期驻军,而“远戍之兵”,换防不易,又受苦又想家,军心可是个大问题。再说吃、穿、用,这些军用物资的长途运输也不好办……这些都是不同于西夏国的实际情况。那么,有什么好办法吗?汉将赵充国兴屯田,曹操分兵军垦,都是养兵备战的成功事例。再说这种做法,孙武老前辈早就予以肯定了。现在,只要皇上同意这一总体战略,我范仲淹吸取前人经验,结合我们的客观实际,立马实施。也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弥西夏边患。

当然,有了积极防御的总体战略,还远远不够,还得有一整套实施方案。于此,范仲淹都有出色的筹划与安排,其大致如下。

其一、严边城,修堡寨,实关内。

范仲淹在《论西事札子》中写道:

臣闻兵家之用,在先观虚实之势,实则避之,虚则攻之。今缘边城寨有五七分之备,而关中之备无三二分。若昊贼知我虚实,必先胁边城,不出战则深入,乘关中之虚,小城可破,大城可围。或东阻潼关,隔两川贡赋。缘边懦将不能坚守,则朝廷不得高枕矣。为今之计,莫若且严边城,使之久可守;实关内,使无虚可乘。西则邠州、凤翔为环、庆、仪、渭之声援,北则同州、河中府扼鄜、延之要害,东则陕府、华州据黄河、潼关之险,中则永兴为都会之府,各须屯兵三二万人。若寇至,使边城清野,不与大战。关中稍实,岂敢深入?

是呀,要守,要守得住,你得先有坚实牢靠的边防线。范仲淹不光有这样的理论,也有这样的实践。这里笔者试举一例。范仲淹来到延州前线后,视察时发现延安之西至庆州之东的百多里地区是“敌占区”,中间有金汤、白豹和后桥三座边寨为西夏所有,像打进宋界的一个大楔子,“阻延、庆二州径过道路,使兵势不接,策应迂远”,乃兵家大忌。他立即动手解决之,与相关各方协商,调鄜延路步兵一万二千名、骑兵三千名;泾原路步兵九千名、骑兵一千名;环庆路马步军一万八千名;军外番兵若干,共不到四万人马,一举夺回金、白、后三寨,收复失地,使整个边防线连成一片,便于布防设险。接着,范仲淹要“大为城寨,以据其地”:觉得这座堡寨还行,就下令增修加固;觉得那座堡寨并不占地利之便,就撤掉它,另行选择兵家要地,予以重建。他向朝廷报告说:“俟城寨坚完,当留士兵以守之。方诸旧寨,必倍其数。……必严其戒曰:贼大至,则明斥候,召援兵,坚壁清野以困之;小至,则扼险设伏以待之;居常高估入中及置营田以助之。”这才是积极防御之道的实际应用。

范仲淹积极防御之“严边城,修堡寨”,最成功的范例莫过于修建大顺城了。《宋史·范仲淹传》记其事:“庆(州)之西北马铺砦,当后桥川口,在贼腹中,仲淹欲城之,贼度必争,密遣子纯祐与蕃将赵明先据其地,引兵随之。诸将不知所向,行至柔远,始号令之,版筑皆具,旬日而城成,即大顺城是也。”大顺城遗址今称二将城,位于山庄乡雷圪崂村芋台组,地处二将川河与铁匠沟水交汇处南侧山梁,全城地跨两山,周长三千五百米,城墙残高四五米,中间被一条小沟分为南、北二城。北城依山势而建,很不规则,占地约二十万平方米;南城呈长方形,又分为内、外城,占地三十万平方米。大顺城始建于宋天禧五年(1021),整整二十一年后,范仲淹复筑之,宋仁宗御赐“大顺城”。现为甘肃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范仲淹是庆历二年(1042)五十三岁时修大顺城的。《年谱》记载“五月壬申,公徙知庆州,兼管勾环庆路都部署司事。……十月,公以龙图阁直学士、户部郎中、管勾环庆路都部署司事,兼知庆州。”由鄜延路调环庆路,仍在抗敌第一线。此前在鄜延路时,还修筑了青涧城,修复了承平寨和永平寨,现在换了地方,但既定方略不变,修成了至今还享有盛誉的大顺城。大顺城处在庆州西北方向马铺寨后桥川口,而后桥川正是西夏出兵必经之地,有大顺城在此,就等于卡住了一处咽喉要道。这一点,精明的李元昊当然明白,所以他是不会让你在此筑城的。而范仲淹决心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办这事,这就得跟李元昊斗斗智商了。《续资治通鉴长编》第一百三十六卷记载说:

庆之西北马铺寨,当后桥川口,深在贼腹中。范仲淹欲城之,度贼必争,密遣子纯祐与蕃将赵明先据其地,引兵随其后。诸将初不知所向,行至柔远,始号令之,版筑毕具,旬日城成。是岁三月也,寻赐名大顺。贼觉,以骑三万来战,佯北,仲淹戒勿追,已而果有伏。大顺既成,白豹、金汤皆截然不敢动,环庆自是寇益少。

看来还是范仲淹智商高,办法妙,瞒过李元昊,十天筑一城,这效率不知在世界筑城史上怎么排名。关于这一段筑城美谈,欧阳修在他这位师友去世后,于《范公神道碑铭序》中又专作记述,与上引文字大同小异,不再重复,唯有一句“于是诸将皆服公为不可及”,必须昭示一下。事过又是二十多年,大顺城下有一战,史称“大顺城之战”,充分证明范仲淹高出李元昊一筹。

这是公元一〇六六年(宋治平三年,西夏拱化四年)三月,西夏遣使祭奠宋仁宗,并贺英宗继位。此时,李元昊已然死去十八年了,由他的儿子毅宗谅祚当国。因为礼仪发生争执,引起西夏怨愤。这年秋天,西夏以“侮其使”为由,发兵十万进攻宋之秦凤、泾原路,宋夏战争再起。夏毅宗谅祚亲率步骑数万围攻大顺、柔远等城寨。宋环庆路经略安抚使蔡挺得报,牢记范仲淹攻守大略,集边民于诸城堡,坚壁清野,令诸军扼守要地,严加戒备,毋轻出战。他认定范公大顺城,城坚难破,固守为上,只是派人秘布铁蒺藜于城外池壕中。倒是觉得柔远之城防不固,遂命副都总管张玉率重兵援防。西夏军猛攻大顺城,强渡池壕者伤亡惨重,急得谅祚近前督战,吃了宋军一弩,差点在大顺城下丢了性命。没法子了,又转去进攻柔远寨。张玉是范公“积极防御”的隔代受益者,以逸待劳多时了,遂率精兵三千人夜袭敌营,西夏军多日苦战,夜半惊魂,只能溃守金汤城。大顺城以完胜告慰范仲淹的在天之灵,再次为范式“积极防御”的无比正确作证。

其二、选良将,练精兵。

有了进可攻、退可守的隐固防线,谁来攻守呢?必得良将精兵不可。范仲淹针对边防前线“将帅常患少人”的问题,在《奏乞督责管军臣僚举智勇之人》折中,发表自己的见解说:“国家奄有四海,未必乏才,岂天地生人,厚于古而薄于今?盖选之未精,用之未至。今诸军诸班必有勇智之人,多被管军臣僚人员等递互弹压,不得进用,坐至衰老。”他举例说:“只如朱观,元是军班出身,因历边任,方得将名。”所以,“伏望圣慈专督管军臣僚等,于诸班中搜罗智勇之人,各举一名,不以将校长行,或试以武艺,或观其胆略出众,便可迁转,于边上任使。”在这里,范仲淹还别出心裁,提出一种奖惩办法:“如将来颇立战功,则明赏举主;或屡败军事,亦当连坐。”只有这样,“诸路渐次得人,不致频有那移,免使戎狄谓大国乏才,愈增骄气。况西北二方,将帅之缺实非细事,乞国家常为预备,早加迁擢。”范仲淹进一步建议说:“专于选将者,委枢密院于阖门只候使臣已上选人,三班院于使臣中选人,殿前马步军司于军旅中选人。或有智略,或有材武,堪边上试用者,逐旋进呈,据选到人数,以籍记之,候本路有缺,则从而差授。如此则三二年间,得人多矣。”在范仲淹心目中,对古代选将之法颇为欣赏。他在《论西事札子》中,以戍边名将李牧为例,向往道:

然则唐汉之时,能拓疆万里者,盖当时授任,与今不同。既委之以兵,又与之税赋,而不求速效,故养猛士,延谋客,日练月计,以待其隙。进不俟朝廷之命,退不关有司之责,观变乘胜。如李牧之守边,可谓善破虏矣。

李牧“善破虏”,是君王放得开,将帅自主权大。在这里,范仲淹借古喻今,是有所指的。宋代虽然以“重文抑武”为国策,但执行起来并不坚决,摇摇摆摆,时好时坏,太祖太宗之后越来越不济,总以“朋党”大棒时不时敲打士大夫。这个问题,笔者后面还要细说。范仲淹针对时弊,也要顺便敲打敲打君王,而且他接下来说得更具体、更严峻,在《奏乞许陕西四路经略司回易钱帛》中写道:

西陲用兵以来,沿边所费钱帛,万数浩瀚,官司屈乏,未能充用。其鄜延等四路帅臣,虽有管本路粮草之名,然转运司终是本职,故不敢专行计置。若不委之经度,即边计常是不足。臣等欲乞特降指挥,下鄜延、环庆、泾原、秦凤路经略使司,应本路州军所管钱帛,并许选差除廉干使臣公人等任便回易。其收到利钱,明入省帐收附。所有勾当人等,如能大段回易得利息,委本司具数保明闻奏,特与相度酬赏。所贵有助军费,少纾民力。

范仲淹把将帅主动权问题,提高到理论高度加以强调,在《论夏贼未宜进讨》折中,他引用古代兵法经典说:“兵法曰: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不战可也。”

什么意思?这仗应该打,皇上说别打,那一定得打;这仗打不得,皇上说要打,那还是别打的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谓也!范仲淹认为,一个将帅如果没有这样的气派和担当,那就不是一个好将帅。正是按照这样的思路和标准,范仲淹与韩琦一起进行“火线突击提干”,从诸军班中选拔了一大批将校级人才,列表报送朝廷审批。为此二人联名写了一道专折《奏边上得力材武将佐等第姓名事》,开头写道:“臣等在边上体量得材武可用将佐人数如后。”这个名单极有史值,不长,兹全录于下:

第一等

泾原路部署署狄青,有度量勇果,能识机变。

鄜延路部署王信,忠勇敢战,身先士卒。

环庆路权钤辖、知环州种世衡,足机略,善抚驭,得蕃汉人情。

环庆路钤辖范全,武力过人,临战有勇。

第二等

鄜延路都监周美,谙练边情,及有武勇。

知保安州军刘拯,人机智胆勇,性亦沉审。

秦凤路都监谢云行,勇力有机,今之骁将。

延州西路巡检使葛宗古,弓马精强,复有胆勇。

鄜延路都监谭嘉震,勇而有知,战守可用。

泾原路都监黄士宁,刚而有勇,可当一队。

鄜延路钤辖任守信,能训练,有机智。

泾原路都监许迁,训练严整,能得众情。

秦凤路钤辖安俊,勇而有辩,仓卒可使。

环庆路都监张建侯,知书戢下,可当军阵。

鄜延路都监张宗武,精于训练,可备偏裨。

在名单最后,举荐人特别加了这样一段话:“数内刘拯、张建侯、张宗武,虽曾改转一资,比诸将未至优异。臣等今同罪举保此三人,乞各转两资及移易差遣。”这是成心要让刘张张三人连升两级并安排更高的职务。在此,要特别讲一下范仲淹与狄青的故事。

前些年有一部五十二集的动画连续剧《大英雄狄青》,在少儿频道银河剧场首播,以每晚八点半一集的形式播出。看过吗?它讲的就是狄青的故事,由不谙世事的小男孩,成长为战西夏、平叛乱的一代英雄。写实的风格,清雅的画风,幽默的人物语言,富于民族气息的音乐……不看有点可惜。这个狄青,正是范、韩举荐名单上那个排在一等头名的狄青。他生于北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比范仲淹小十九岁,与韩琦同龄,字汉臣,汾州西河(今山西汾阳市)人。狄青出身贫寒,十六岁的时候,他哥哥与乡人斗殴犯事,狄青挺讲义气,自愿代兄受过,被“逮罪入京,窜名赤籍”,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他骁勇善战,而且“战状”极为骇异,每战必披头散发,戴一铜面具,冲锋陷阵,勇冠三军,四年间参加大小战役二十五次,身中八箭,虽身负重伤亦“闻寇至,即挺起驰赴”,继续冲锋陷阵。因为他脸上有刺字,人称“面涅将军”。范仲淹十分偏爱狄青,只是觉得他胸无韬略,于前途有碍,遂有心栽培,授以《左氏春秋》。《续资治通鉴长编》第一百二十九卷记其事曰:“仲淹以《左氏春秋》授之曰:‘将不知古今,匹夫勇耳。’青折节读书,悉通秦汉以来将帅兵术,由是益知名。”知名到什么程度?历官泰州刺史、惠州团练使、马军副部指挥使,皇祐四年(1052)六月,推枢密副使。死后追赠为狄武襄公。

对于练精兵,范仲淹更是有一套。先看他的认知水平:欲练精兵,先得会养兵。范仲淹在《奏论陕西兵马厉害》折中说:

臣窃知陕西禁军、厢军不下二十万众,防秋在近,必须养育训练,以期成功。在乎丰以衣食,使壮其力;积以金帛,示有厚赏,牛酒以悦之,律罚以威之。如此,则兵有斗志,将以增气。虽二十万众,合为一心,有守必坚,有战必强,平寇之期,臣可卜也。若饥不足其食,寒不足其衣,出无壮力,入无厚赏,军有退志,将必丧气。虽二十万众,或有二心,守则不坚,战则不强,平寇之期,未可卜也。

范仲淹这段话的核心意思,简要点说,就是一要爱兵,二是要赏罚分明,此乃养兵三昧。那么,在西夏作战前线养兵,又要养什么样的兵呢?以范仲淹多次反复所强调来看,老弱病残当然首先要淘汰,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多养“土兵”,少养“东兵”。笔者理解,他所说的“土兵”,当指防区本地所征之兵;“东兵”,则指内地所征之兵。他在《上攻守二策状》中说:“臣观今之守边,多非土兵,不乐久戍;又无营田,必烦远馈。久戍则军情以怠,远馈则民力将竭。岁月绵久,恐生他患。此守御之末利也。”他在《奏陕西河北和守攻备四策·陕西守策》中,再予详细阐述:

又久守之计,须用土兵,各谙山川,多习战斗,比之东兵,战守功倍。然缘边次边,土兵数少,分守不足,更当于要便城寨招置土兵。若近里土兵愿改隶边寨者,即迁其家而团集之。……征夫不保其家,离妇颇多犯法,人情不免,久则怨起。如得并迁其家于缘边住营,更免出军,父母妻子,乐于完聚,战则相救,守则相安。或谓若士兵携家居于塞下,则全分请给,其费尤多。不然。士兵月给差少,又素号精强,使之戍边,于东兵数复可减,然于逐路渐为增益。二年以来,方能整习,固非一朝可骤改也。

那么,现役军中的老弱与东兵怎么安置呢?有办法。范仲淹在同一奏折中说:老弱“不堪战阵者,宜沙汰之,使归于田亩,既省军费,复增农力。然后东兵三分中一分屯边,以助土兵之势;一分移入次边,或屯关辅,以息馈饷之困;一分归京师,以严禁卫之防”。

沙汰老弱,土兵为主,爱心养之,强将训之,这样以来,还愁练不出精兵吗?还怕李元昊入侵吗?范仲淹在《论元昊请和不可许者三大可防者三》中满怀自信地展示道:

一二年间训兵三四万,使号令齐一,阵伍精熟,又使熟户蕃兵与正军参用,收横山一带族帐,可以图之。降我者,使之纳质,厚其官赏,各令安居,籍为熟户;拒我者,以精兵加之,不从则戮。我军鼓行山界,不为朝去暮迁之计。元昊闻之,若举国而来,则我退守边寨,足以困彼之众;若遣偏师而来,我则据险以待之。蕃兵无粮,不能久聚,退散之后,我兵复进,使彼复集,每岁三五出。元昊诸厢之兵多在河外,频来应敌,疲于奔命,则山界蕃部势穷援弱,且近于我,自求内附,因选酋豪以镇之,足以断元昊之手足矣。

其三、主动出击寻战,讲求策略战术。

战略防御可不是消极防御,等着挨打,恰恰相反,它要在天时、地利、人和都凑手时,不断地主动出击,积小胜为大胜,一能练兵,二能反过来巩固边防。翻一翻《续资治通鉴长编》,相关记载不少。卷一百二十八载:“范仲淹遣殿直狄青、侍禁黄世宁攻西界芦子平,破之。”卷一百二十九载:范仲淹派“鄜延路钤辖朱观等袭西贼洪州界郭壁等十余寨,破之。”卷一百三十载:范仲淹遣军“卒城承平等前后十二寨,蕃汉之民,相踵复业。”卷一百二十八还载有最著名的一次军事行动,收复延州门户金明寨以后,都监周美给范仲淹提建议:“贼新得志,其势必复来。金明当边冲,我之蔽也,今不亟完,将遂失之。”这话正中范仲淹所虑,“因属美复城如故。数日,贼果来,其众数万,薄金明,阵于延州城北三十里。美领众二千力战,会暮,援兵不至,乃徙军山北,多设疑兵,贼望见以为救至,即引去。既而贼出艾蒿寨,遂至郭北平,夜斗不解。美悉众使人持一炬从间道上山,益张旗帜,四面大噪,贼惧走,获牛羊、橐驼、铠甲数千计,遂募禁兵筑万安城而还。”在《范文正公年谱补遗》中还记载有这样的史实:范仲淹“牒朱观将领兵军,计会王达、朱吉、王守琪、张宗武,自鄜州西北入德静寨,进兵讨掠族帐。又牒葛怀敏将带周英、郑从政部领兵马离延州,往保安军逼逐蕃贼。仍差刘政充先锋,取路深入,破荡部署”。看来真是用兵频繁,攻必克,战必胜。

打仗还得用谋略,讲求阵仗、战术。此前宋军有一积弊,于阵前对垒极为不利。怎么回事?宋有诏令:部署一级军官将兵一万名;钤辖一级军官将兵五千名;都监一级军官将兵三千名。一旦临阵,先由军阶最低的都监迎战,不敌,再依次出钤辖、部署。这显然很荒唐。范仲淹面对此弊,虽诏令亦必革除,他说:“将不择人,以官为先后,取败之道也。”遂选出精兵一万八千名,分属六将,每将统三千名,“分命裨佐训饬,不数月,举为精锐。士气大振,莫不思战。”(富弼《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铭》)迎战时视来敌多少,灵活变阵,首尾照应。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二十八载:从此,“贼不敢犯”“无以延州为意,今小范老子腹中自有数万兵甲,不比大范老子可欺也。”这里的“大范老子”,当指范雍。

范仲淹熟知兵法,贵能实用,而且胸中有全局,于排兵布阵以及接战之法,均有上等运筹。他在《奏陕西河北和守攻备四策·陕西攻策》中早就提出高招,即活用吴起“三师破楚”之策,应对西夏强敌。

臣等请于鄜延、环庆、泾原路各选将佐三五人,使臣一二十人,步兵二万,骑兵三千,以为三军。以新定阵法,训练岁余,候其精勇,然后观贼之隙,使三军互掠于横山,更进兵。……假若鄜延一军先出,贼必大举来应,我则退守边寨,或据险要,不与大战。不越旬日,彼自困敝,势将溃归,则我环庆之军复出焉。彼若再图点集,来拒王师,则又有泾原之师乘间而入,使贼奔命不暇,部落携怨,则我兵势自振。如宥州、绥州金汤、白豹、折缰等寨,皆可就而城之。其山界蕃部,去元昊且远,求援不及。又我以坚城据之,以精兵临之。彼既乐其土,复逼以威,必须归附,以图安全。三五年间,山界可以尽取。此春秋时吴用三师破楚之策也。元昊若失横山之势,可谓断其右臂矣。矧汉唐之旧疆,岂今日之生事也。

四、创建永久性后勤保障体系。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无论古代战争,还是现代战争,后勤保障都是头等重要的事情。具体到与西夏对垒的西北战场,军需、军运问题更是特别突出。对此,范仲淹一早就了然于胸。他不主张进攻战略,不主张大军深入敌区寻战,后勤问题是忧患之最。他在《论西事札子》中一针见血地指出:“缘大军之行,粮车甲乘,动弥百里。虏骑轻捷,邀击前后,乘风扬沙,一日数出。进不可前,退不可息,水泉不得饮,沙漠无所获,此所以无功而有患也。”又在《上攻守二策状》中再三强调:“绝漠风沙,迷失南北。馈运辎重,动有钞掠。”绝对不可长途奔袭。然而,即便实行积极防守战略,后勤保障依然是个大问题,你范仲淹如何解决?纵观他治边三年作为,大致可以看出其主导思想是,以屯田、入中、开榷场为三大杠杆,在西北战区建立一套永久性后勤保障体系。

范仲淹行屯田,前文书中已然道出,不再重复。唯屯田一法,古已有之,这里略作叙述。中国历代都有边界战争,往往持续时间很长,有长达几十年者。为了维持军需,就要建立一定形式的粮食生产基地,而这种粮食生产基地,最好建在距离战区不远的地方,以方便转输。这种方法,就是屯田。政府利用戍卒或农民、商人垦殖荒地,由此取得军饷和税粮。有军屯、民屯、商屯之分。屯田始于秦汉。秦以前的战争,持续时间都不长,无需屯田。到秦始皇与匈奴开战,最先遇到了后勤保障问题,于是“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徒适戍以充之”。这可以说是屯田之先声。

汉文帝时,匈奴国力强盛,时常犯边。晁错进策,认为士卒轮流戍边不是长久之计,主张用招募之法,有计划的移民,发展边疆地区的生产,把卫国和保家联系在一起,其实施步骤是:先把国家出卖爵位所获得的粮食用于边防屯垦事业,再选择水草丰茂的边地作为移民地点,筑城修堡,给移民提供房舍以及农具、种子,配备医生和巫师等等。汉文帝采纳了晁错的意见,成效不错。而范仲淹前举赵充国屯田例,是汉宣帝手里的事。那时,西北羌人发动武装叛乱,进犯过境,攻占城镇,残害边民。名将赵充国已经七十岁了,毛遂自荐,挂帅出征。他在对粮食辎重等后勤保障状况进行了详细调研后,觉得只有在边塞屯田,方可不误战事。于是,以一万多名军士,开垦田地两千余顷,“留屯以为武备,因田致谷,威德并行。”西羌的五万兵马,竟然被赵大帅陆陆续续消灭了四万六千余人,几乎消灭光啦。赵充国由此总结出著名的“留四便宜十二事”,即屯田的十二大好处。想必范仲淹早就熟读此文,铭记在心。

范仲淹还熟知曹操屯田事。建安元年(196),曹操采纳枣祗和韩浩的建议,在许都(今河南许昌市)附近进行屯田。屯田的土地是无主荒地,劳动力、耕牛、农具是在镇压黄巾起义中掳获的,也有一部分劳力是招募的。据说当年屯田收获谷物百万斛,“于是州郡列置田官,所在积谷,征伐四方,无运粮之劳,遂兼并群贼,克平天下”(《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曹魏屯田有民屯和军屯两种。民屯每五十人为一屯,屯置司马,其上置典农都尉、典农校尉、典农中郎将,不隶郡县。其收获与国家分成:使用官牛者,官六民四;使用私牛者,官民对分。屯田农民不得随便离开屯田。军屯以士兵,六十人为一营,一边戍守,一边屯田。曹魏屯田对安置流民、开垦荒地、恢复农业生产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为曹操统一北方创造了物质条件。

自此经两晋、南北朝、隋唐以降,再到宋代范仲淹,各代都推行过边防屯田。纵观屯田史,其利远大于弊。如果没有屯田,历代中央王朝统一西域的进程是难以实现的。西域地处西陲,距内地路途遥远,古代交通不便,要想靠内地军资去支持一支戍边大军,那困难是难以想象的。公元前八十九年,汉武帝派军攻打车师,胜则胜矣,代价惨重。他慨叹道:“汉军破城,食至多,然士自载不足以竟师,强者尽食畜产,羸者道死数千人。”颇堪为不兴屯田者戒。有了屯田,就可以避免由内地向边境地区长途运输所造成的巨大消耗。请注意,造成这种巨大消耗的主体,倒不是军队本身,而是运输物资的民夫。有学者研究汉简得出结论说:汉代从关中运粮到河西走廊西部,每运到一石粮食,路途消耗多达十石,若要到达西域,则会消耗更多。史书也有记载,《汉书·主父偃传》称:“起于黄腄、琅玡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多高的成本消耗啊!范仲淹面对现实,以史为鉴,力行屯田古法,为建立永久性后勤保障体系兹立首功。

在范仲淹文集里,有一道奏疏,《奏为陕西四路入中粮草及支移二税》,主体部分如下:

臣窃见陕西四路各屯重兵,所入中粮草,又无定数,并支却京师钱帛,久而行之,府库须竭。又支移关辅二税,往边上送纳,道路险阻,百姓劳费,亦已凋敝。至于转运司经画财利,应副边上,每年亦无定额。纵使元昊纳款,未能顿解,边兵悠久,何以支济?自来朝廷已差逐路经略兼计置粮草,即未责事任。伏望圣慈指挥,更选差朝臣四人,充陕西四路经略计置判官,专管本路税赋课利,及图回营田等事。仍令三司将逐路军马并见在粮草数目,约度今后每年各计入中若干石,于京师支给见钱,比旧日十分中减下三分,各令陕西转运司约度逐路税赋课利数目外,每年各令支助钱帛若干。既粮草钱帛皆是定额,自然各务省节,须拣精锐养赡,及将蕃部弓箭手相间使用,不更占冗兵。既沿边入中有数,必自挪移军马入次边及近里州郡驻扎。其四路经略计置判官,便当知州差遣与本路经略使及知州军等。如能依次减省入中万数,及图回财用不致亏误,即加奖擢。此军国之大计,乞圣慈留意。

这里,对年轻读者来说,首先得搞清何为“入中”。所谓“入中”,就是古时招募商人向指定的沿边地点入纳粮草,政府给予钞引,凭钞引去京城或其他地方领取现钱,或者金银、盐、茶、香药等。有时,羽毛、筋角、胶漆、铁炭、瓦木之类军需物资,亦用入中法。沈括《梦溪笔谈·官政一》:“商人先入中粮草,乃诣京师算请慢便钱、慢杂钞及杂货。”

按说,入中是北宋长期实施的制度,对沿边地区储备军用粮草和充裕京师财政有重要作用。入中制度的不断变化,是政府与商人分割争夺茶盐之利的体现。戴裔煊《宋代钞盐制度研究》中说:“所谓入中,即商人以刍粟等物输纳於政府之义,所以亦称为‘中纳’或‘入纳’。不论入纳刍粟或实钱或其他物,又不论入纳於塞下或其他州军,不论入纳在京榷货务或折中仓,凡此种入纳之事,俱得谓之‘入中’。”这种买卖关系有两个特点:其一,商人入纳得到的酬偿,不同于市场上的现钱现货交易,而是期权交易,异地兑付,由入纳地政府发给有价凭证——钞引,到京师或其他州军兑付。其二,对商人入纳物货的支偿,并不完全按当地市价,而是根据入纳地的远近等因素,高其值进行折算。北宋时期,河北、河东、陕西三路长期屯驻重兵,军储不可或缺,本地租赋又“不足以供兵费,屯田、营田岁入无几”,使民运粮又扰民太甚,于是丰熟之际“市刍粟,广储蓄,以息编氓飞挽之役”,而收“贸易商赀以实边,农人不扰,而西鄙足用”之效。这里试举一例:河东十三州二税收入为三十九万二千余石,赋外“岁给和籴钱八万缗”,随税科籴八十二万四千余石。……诏罢支河东籴本,“以其钱付转运司市粮草”,其本钱主要来自河东永利监榷盐收入。“商人输钱於麟、府等州军,本州军乃给券,於东、西监请盐。”“其卖到盐钱系应副本路收粮草,别无盐钞。”永利监年产盐六百二十五万斤,合三万一千三百席,按中价每席五十五贯计,年收入约十七万二千贯。此外,赐河东“京钞见钱”十五万缗,“末盐钱”二十万缗“市籴粮草”,加上原来支拨的籴本八万贯,中央支付给河东的“年额”籴本为六十万二千贯,可籴买粮斛一百万石左右。河东籴本绝大部分由永利监盐、末盐(东南盐)、京钞构成,说明入中是筹措军粮的主要方式。正是出此考虑,范仲淹方才奏请朝廷,特为陕西四路入中粮草,以加强后勤保障体系。

开榷场。榷者,专利、专卖之意。榷场,特指宋、辽、西夏、金政权时期,各在边界地区设置的互市市场,也就是现在所说的“边贸市场”。榷场贸易是边民经济交流的需要,对各自政权的统治者来说,还有控制边境贸易、安边绥远的作用。所以榷场的设置,常因政治关系的变化而兴废无常。宋与西夏之间,最先于景德四年(1007),在保安军(今陕西志丹)置榷场互市,后来又在镇戎军(今宁夏固原)等地置榷场。榷场贸易受官方严格控制。官府有贸易优先权。榷场领辖于所在地区的监司及州军长吏,又另设专官,稽查货物,征收商税。交易货物,中原主要是农产品、手工业制品,以及海外香药之类。辽、金、西夏地区则主要是牲畜、皮货、药材、珠玉、青白盐等。双方的战马、铜铁、硫黄、焰硝、箭笥之类军用物资,一般都严禁出境。榷场商税是官府一笔不小的财政收入。

范仲淹广开榷场,并不是单单为了活跃市场,增加税收,而是有着更为深切的政治、思想追求。前面写到过范仲淹的战争观,最终还是要争取和平,让双方的老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和睦相处,过上一种幸福而又富裕的生活。那么,如今宋、夏边境地区交战多年,老百姓逃亡在外,流离失所,怎么办?边境安宁些了,逃亡户口返家就业,可一片战争废墟何以安家?所以,关键是发展生产,活跃经济,济民富民。范仲淹正是为此而广开榷场。他下令在许多城寨都设置榷场,当地政府都参与商贸活动,边境贸易一时红火起来。范仲淹了解到,西夏地区生产青盐,是从盐湖中直接采出的盐,或以盐湖卤水为原料晒制而成的盐,可食用,可防腐,也是制碱等物事的原料,很是宝贵。就鼓励以布帛等物换取青盐,运至庆州、环州一带销售,利润翻倍,军民既可两用,还筹措了丰厚军费。

综上所述,范仲淹通过屯田、入中和开榷场等得力举措,很快建立起一个永久性后勤保障体系,成为他整个积极防御系统的坚实的物质基础。

然而,对于这一范式积极防御战略体系,一开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予以理解,予以支持的,事实甚至是,包括他的许多亲密战友、朋友在内,大多数人都看不上它,认为是范仲淹“保守”“怯战”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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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坚守

开篇请读韩愈《伯夷颂》第一自然段: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

伯夷是否够得上“适于义”的“特立独行”之士,后世大有争议,笔者在此略不涉及,只谈士君子勇于坚守的道德风骨。何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世有误读,主要在这个“屈”字,以为道义受阻时,即可屈节苟活,以图保全。非也!恰恰相反,中国古来真正的士君子大丈夫,伸则进取,剑胆布道,济世救民,建功立业,留万世英名;屈则坚守,不移道义,即如韩昌黎所言,虽“一家非之”“一国一州非之”“举世非之”,亦琴心护剑胆,守道如命,绝不出卖原则、改易立场。此乃“穷天地、亘万世”而“千百年”方能出现一个的“特立独行”之士。

笔者如此小引,是想说范仲淹者,正是这样一位能屈能伸的“特立独行”之士,而本节只说他“伟大的坚守”。坚守什么?就是他认定唯一正确的“积极防御战略”。为什么要坚守?因为它遇到了空前强大的质疑与挑战。出乎意外,首先提出否定意见的,竟是同道边帅韩琦将军,他力主积极进攻,主动深入西夏境内,集中优势兵力与元昊主力决战,以便快速、彻底地解除西北边患。他在给皇上的奏议中说:

臣以贼昊倾国入寇,不过四五万,老弱妇女,举族而行。吾逐路重兵自守,势分力弱,故遇敌不支。若大军并出,鼓行而前,乘贼骄惰,破之必矣!今中外不究于此,实乃视贼太过之故。屯二十万重兵,只守界壕,中夏之弱,自古未有!臣恐边障日虚,士气日丧,经费益蹙,师老思归,贼乘此有吞陕右之心。

他不光说,还与范仲淹的另一位好友尹洙(时任经略判官)一起,制订出了具体作战方案上报朝廷。这是怎么回事?范、韩二人不是联名上奏近二十道奏议,共同提出积极防守之大计方针吗?莫非韩琦原本就有异议,只是出于尊重范仲淹才附议的吗?或者后来战局变化而韩琦别生谋划?内情嘛,笔者已无能考悉。但韩琦成为速战速决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韩琦造成的压力,在以几何倍数快速膨胀,因为他的进攻方略,不仅许多前方将帅参差认同,而且深得朝廷欣赏,具体说,就是仁宗皇帝如获至宝,认为这才是解决西夏问题的上等良策。当然,帝王有帝王的考量,从他们的角度看,也是大有道理的。宋仁宗就是这样看的:西北前线“今三十万之兵食于西者二岁矣,又有十四五万之乡兵,不耕而自食其民。自古未有四五十万之众连年仰食,而国力不困者也”。(《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二十九)并且早就下诏给夏竦等交代说:“以老师费财,虑生他变,令早为经画,以期平定。”(《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三十一)在皇帝心目中,“费财”并非最怕,“虑生他变”才是皇家要命心病。他家老祖宋太宗就道破厉害:“国家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帝王用心,常须谨此。”话说得够明白了,内患重于外忧,赶紧把西夏灭了回来吧,保卫朕才是最最要紧的事!你说皇家操着这份心事,能不欢迎速战速决吗?

此时,假如有个“志于道”的好宰相,可以进进直言、良言,给头脑发烧的仁宗皇帝敷条冷毛巾,比较比较攻守利弊,庶几或可有补。你猜如今宰相是谁?又是那个“于天下事,屈伸舒卷,动有操术”的吕夷简。这天,宋仁宗病愈临朝,命速召两府大臣。吕夷简闻命,却不急着应召,过了数刻才动身。他是押班宰相,缓步而行,辅臣们谁也不敢走在他前头。有人请吕夷简快走几步,他却“愈缓步”。宋仁宗问:“朕久疾方平,喜与公等相见,何故迟迟才来?”吕夷简慢语道:“陛下不豫,中外颇忧,陛下忽召臣等入觐,臣等若奔驰以进,恐旁人将有妄议,使国人惊虑。”宋仁宗闻听后,极赞吕夷简曰:“得辅臣之体。”再举一例。一次,曹皇后对见访的吕夫人说:“皇上喜吃糟淮白鱼,祖宗却立过禁令,不许宫人于四方取食材,吕相世居寿州,当有此物。”吕夫人归府后,就让人装了十箩筐淮白鱼进献。吕夷简却说:“两筐即可。”夫人讶问吕相公:“此为陛下下箸之物,有何可惜?”吕夷简徐徐言道:“皇宫所无之物,人臣之家何能有十筐!”大家瞧瞧这位吕宰相,就是这样“动有操术”“平生朝会,出入进止,皆有常处,不差尺寸”。但吕夷简倒不是个没有度量的人,此次西北有事,韩琦荐帅,仁宗有意起用范仲淹,怕吕相反对,要做二人的和事佬,不料吕夷简却主动表态,“即请皇帝擢用范仲淹”。范仲淹心胸远大,与吕相原无私仇,何较锱铢,自然会以国事为重,有著名的《上吕相公书》为证。上吕相公书一连三封,绝非泛泛通款,都很长,所言皆恳恳然军国大计,颇见对攻守之略的深思熟虑,非常精彩。限于篇幅,只可略示一二。

某启:仲秋渐凉,伏惟相公台候万福。某奉命此行,至重至忧。……今延安兵马二万六千,患训练未精,将帅无谋。问以数路贼来之势,何策以待,皆不知所为,但言出兵而已。此不可不为忧也。或得其人,精练士卒,山川险恶,据以待寇,俟有斩获,乘胜深入。贼势一破,鸟散穷沙,复旧当疆,宜有日矣。如未克胜,贼势不衰,纵入讨除,岂肯逃散?或天有风雨之变,人在山川之险,粮尽路穷,进退有患,此宜慎重之秋也!自延州至金明四十里,一河屈曲,涉者十三度,此言山川之恶也。或遇风雨,不敌自困。

十一月四日,具官范某,谨东望再拜上书于昭文仆射相公阁下:窃以文武之道一,而文武之用异。然则经天下,定祸乱,同归于治者也。传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斯则将相之设,文武之殊久矣。后世多故,中外不恬,二道相高,二权相轧,至有大将军而居三司之上,盖时不得已也。五代衰乱,专尚武力,诸侯握兵,外重内轻,血肉生灵,王室如缀,此武之弊也。皇朝罢节侯,署文吏,以大救其弊,立太平之基。既而四夷咸宾,忘战日久,内外武帅,无复以方略为言。惟文法钱谷之吏,驰骋于郡国,以克民进身为事业,不复有四方之志。一旦戎狄叛常,爰及征讨,朝廷渴用将帅,大患乏人,此文之弊也。前则刘平陷没,范资政去官,次则韩琦与某贰于元帅,不能成绩,以罪失职。复以夏、陈分处二道,期于平定。近以师老罢去,而更张之。三委文帅,一无武功,得不为和门之笑且议耶?今归之四路,复皆用儒,彼谓相辅大臣朋奖文吏,他日四路之中一不任事,则岂止于笑?当尤而怒之。用儒无功,势必移于武帅。彼或专而失谋,又败国事。况急而用之,必骄且怨,重权厚赏,不足厌其心。外寇未平,而萌内患,此前代之可鉴。……某不避近名之嫌,有表陈让,愿相公与两府大臣因而图之。如鄜延、环庆二帅,一路以文,一路以武。……既文武参用,二路兼资,均其事任,同其休戚,足以息今日之谤议,平他时之骄怨,使文武之道,协和为一,何忧乎边患矣!……某谓朝廷用儒之要,莫若异其品流,隆其委注,众皆望风禀畏,以济边事。……某胸中甚白,无愧于日月,无隐于廊庙,惟相公神明其照,某岂得而昧之!

范仲淹如此披肝沥胆,直陈边事灼见,忠诚报国,其心其情,吕夷简岂能无动于衷?甚或十分感动。但在皇上圣裁已定,不信“或天有风雨之变,人在山川之险,粮尽路穷,进退有患,此宜慎重之秋也”的逆耳之言时,他将持何“操术”是可想而知的,他肯定会毫不游移地站在皇上一边,贯彻执行韩琦的进攻方略,违心不违心那就顾不上了。于是乎,君、相国策既定,又是颇能展示大宋国威的进攻方略,一时朝野欢呼,同仇敌忾之声,弥漫在举国言攻的无边兴奋之中。

庙堂之上,有头脑冷静的吗?这会儿至少有三个人,范仲淹除外,一个是御史中丞杜衍,一个是西北前线第一主帅夏竦。杜衍此时已年过花甲,但依然敢于直言强谏,他给进攻方略泼冷水说:“侥幸成功,非万全计!”但已然难阻洪流。此人在后来的庆历新政时,尚有惊人之举,容后仔细介绍。这里单说举足轻重的夏竦。

夏竦比范仲淹大三岁,字子乔,虽非进士出身,也属文人一脉,文学造诣很深,有很多作品流传后世,又是古文字学家。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他以父夏承皓死忠,录官润州(今江苏省镇江市)丹阳县主簿,此前范仲淹曾知润州;擢光禄寺丞,通判台州(今浙江省天台县,在此赋有《国清寺》《石梁》《琼台双阙铭》等诗词,颇负诗名);再迁国史馆编修,后与王旦等同修宋真宗《起居注》;天圣五年(1027),为枢密副使;天圣七年(1029)官参知政事;天圣九年(1031)进兵部侍郎、兵部尚书左丞。他是力襄宋真宗“天书封祀”的“五鬼”之一。到了仁宗朝,依然官运亨通,先是知青州,修南阳桥;再任刑部尚书、户部尚书;西北军兴,兼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知永兴军,是名副其实的西北前线第一大帅。这样一位实权人物,他对攻守方略的取舍,显然握有极大的发言权。

原先,他发挥自己的远见卓识,对西北军事大局有透彻而精辟的分析:“(李)继迁当太宗时,遁逃穷困,而累岁不能剿灭。先帝(宋真宗)惟戒疆吏,谨烽堠,严卒乘,来则逐之,去无追捕。然自灵武陷没,银、绥割弃以来,假朝廷威灵,其所役属者不过河外小羌耳。况(李)德明、元昊相继猖獗,以继迁穷蹙比元昊富实,势可知也;以先朝累胜之士较当今关东之兵,勇怯可知也;以兴国习战之师方今沿边未试之将,工拙可知也……若分军深入,粮糗不支,进则贼避其锋,退则敌蹑其后,老师费粮,深可虞也。”看得明白,夏竦是反对进攻战略,主张防御战略的,为此他献出十策如下:

一、教习强弩以为奇兵;

二、羁縻属羌以为藩篱;

三、诏确(应为“唃”)厮啰父子并力破贼;

四、度地形险易远近、砦栅多少、军士勇怯,而增减屯兵;

五、诏诸路互相应援;

六、募土人为兵,州各一两千人,以代东兵;

七、增置弓手、壮丁、猎户以备城守;

八、并边小砦,毋积刍粮,贼攻急,则弃小砦入保大砦,以完兵力;

九、关中民坐累若过误者,许人入粟赎罪,铜一斤为粟五斗,以赡边计;

十、损并边冗兵、冗官及减骑军,以舒馈运。

这是夏竦早范仲淹三年提出的比较具体的积极防御战略,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在西北前线,范仲淹最初提出防御战略时,有人质疑。夏竦还为之打抱不平,对皇上说:“仲淹亦奏称非是怯惧,候将来春暖大为攻取之计;又奏西界春暖马瘦人饥,易为诛讨,及可扰其耕种之务,与臣前所陈攻策并同,但时有先后尔。”可以想见,如果他能以朝廷重臣和前敌大帅的双重身份挺身而出,坚决反对速战速决,或可让宋仁宗回心转意。可惜的是,这位名臣志道不坚,在关键时刻以名禄为重,舍弃道义,完全否定了自我,投向帝王文化一边,于国于己,都酿成一段千古之恨。于此,《宋史》诟病他说:“倾侧反覆,世以为奸邪!”为了迎合仁宗和吕夷简,他不但转而支持进攻,而且比谁都“左”,坚持主张来年正月即大举征讨,振振有词地批驳范仲淹说:“贼界已知所定进兵月日,岂得退却?”为了让范仲淹屈服,他把自己的超人精明派上了用场,令范仲淹的好朋友尹洙出马做说客,你范仲淹不是一向重情重义吗?我就投其所好,看你怎么着。魏泰在《东轩笔录》第七卷上,载有这场历史性的范、尹对话片断:

范公曰:我师新败,士卒气沮,当自谨守,以观其变。岂可轻兵深入耶?以今观之,但见败形,未见胜势也。

洙叹曰:公于此乃不及韩公也!韩公尝云:“大凡用兵,当先置胜负于度外。”今公乃区区过慎,此所以不及韩公也!

范公曰:大军一动,万命所悬,而乃置于度外,仲淹未见其可。

尹洙是进攻派的中坚人物之一,面对“顽固”的老朋友,他在延州一住二十多天,居然毫无结果,一气之下,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甚至失态得有点无礼,当面指责一个人不如另一个人,这是带有严重羞辱性的。好在范仲淹不是寻常度量,还是就事论事,平和得让人望尘莫及。要知道,此时范仲淹所面临的压力有多大吗?真到了韩愈公所说的“举世非之”的程度,而对垒的自己这边,几乎成了孤身奋战。他会屈服吗?这里有他的三封奏折存世,是完整展示给世人的时候了。

其一、《论夏贼未宜进讨》

臣闻昨贼界投来山遇,尝在西界掌兵,言其精兵才及八万,余皆老弱,不任战斗。始,贼众深入,盖为官军以分地自守,既不能独御贼锋,又不能并力掩杀。

彼得其便,继为边患,其虏劫牲口牛羊亦不曾追夺,故安然往来,如蹈无人之境。今延州东路合提防之处,已令朱吉与东路巡检驻军延安寨;其西路亦委王信、张建侯、狄青、黄世宁在保安军每日训练;及令西路巡检刘政在德青寨、张宗武在敷政县,密令分布兵马,候贼奔冲,放令入界,会合掩袭。若数路并入,且并众力御敌,或破得一处,即便邀击别路。其环庆路已遣通判马端往报部署司,令一如鄜延路设备。如此,则可以乘胜而破贼也。今须令正月内起兵,则军马粮草动愈万计,入山川险阻之地;塞外雨雪,暴露僵仆,使贼乘之,所伤必重。况鄜延路已有会合次第,不患贼先至也。贼界春暖,则马瘦人饥,其势收易制,及可扰其耕种之务,纵出师无大获,亦不至有他虞。

自刘平陷没之后,修城垒,运兵甲,积粮草,移士马,大为攻守全胜之策,非为小利而动。如重兵轻举,万一有失,将何继之?则必关朝廷安危之忧,非止边患之谓也。苟自今贼至不击,是臣之罪也。兵法曰:“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不战可也。”臣昨于九月末至鄜延路,便遣葛怀敏、朱观入界掩袭族帐,盖与今来时月不同,非前勇而后怯。今若承顺朝旨,不能持重王师,为后大患,虽加重责,不足以谢天下。苟俟春暖举兵,犹未为失策。

且元昊稔恶以来,欲自尊大,必被奸人所误,谓国家太平日久,不知战斗之事,又谓边城无备,所向必破,所以恣桀慢之心,侵扰不已。今边鄙渐饬,度其已失其本望。况已下敕招携族帐首领,臣亦遣人探问其情,欲通朝廷柔远之意,使其不僭中国之号,而修时贡之礼,亦可俯从。

今鄜延是旧日进贡之路,蕃汉之人颇相接近。愿朝廷广天地包荒之量,存此一路,令诸将勒兵严备,贼至进击;但未行讨伐,容臣示以恩意,岁时之间,或可招纳。如先行攻掠,恐未能深据要害,徒为钞劫,损王师之礼。纵能残彼妻孥,焚彼聚落,如白豹之功,官军既退,戎类复居,狼心重报,增其怨毒,边患愈滋,无时敢暇。若天兵屡动,不立大功,必为夷狄所轻。臣又近召张亢到延州熟议,亦称愿与戎人相见于界上。臣所以乞存此一路者,一则惧春初盛寒,士气愈怯;二则恐隔绝情愿,偃兵未期。若施臣之鄙计,恐是平定之一端。苟岁月无效,遂举重兵取绥、宥二州,择其要害而举之,屯兵营田,作持久之计。如此,则茶山、横山一带蕃汉人户去昊贼相远,惧汉兵威迫,可以招降,或即奔窜。则是去西贼之一臂,拓疆制寇,无轻举之失也。

其二、《谏深入讨伐西夏奏》

去秋遣朱观等六道掩袭,所费不赀,皆一宿而还。近者密诏复遣王仲宝等,几至溃败。或更深入,事实可忧。臣与夏竦、韩琦皆一心速望平定,但战者危事,或有差失,则平定之间,转延岁月,所以再三执意,非不协同。

其三、《乞先修诸寨未宜进讨》

臣近准陕西都招讨使夏竦牒,连到朝廷指挥,所有行军所需,令三司与韩琦等商量,疾速擘画应副者。臣今据鄜延路部管葛怀敏等申,所要军须粮草共四状,缴连进呈。臣相度前项军须粮草万数不少,必是一两月办集未得。如今办搬运上项随军辎重粮草,又须用厢军二三万人,必虑诸处厢军数少,起发不得。或便骆驼骡子一二万头,即山路险隘,与兵马三二百里,转难主管。若多差人夫,即恐有雨雪之变,崎岖暴露,稍有惊危,便多逃散,抛弃粮草,为贼之资。

臣切见延州废却承平、南安、长宁、安远、塞门、栲栳六寨之后,自延州去贼界二程,斥候渐远,贼马动息卒不可知。又退却疆界,贼转深入。又况延州东路废却诸寨归明弓箭手尽皆流移,著业未得。又诸寨侧近蕃部亦多惊起,在近里与汉户杂居,今春未有土田耕种,若不修复旧寨,其蕃部既无活路,恐纠率打劫近边人户,走入横山贼界,则其患不细。臣又闻得横山蕃部散入岩谷,多设堡寨,控扼险处,入界之时,兵少则难追,多则难行。假使主将智勇,能夺其险,彼则远遁,我无所获,须过横山后方到平沙,却无族帐可取。其讨伐之计,须是将帅出奇兵从天落,则有非常之功,似今重累而行,实忧不利。

臣虽密奏朝廷,留此一路,未速讨伐,以示招来之意,其边界旧寨不可不谋。乞作圣意指挥,遣近上使命急至鄜延路,令与臣催促诸将,于二月半后出兵万余人,于废寨中拣有利处先次修复,未须大段军须,只以随军运粮兵夫,因便兴工,候着次序,选骁捷将兵以守之。既逼近蕃界,彼或点集人马,朝夕便知,大至则闭垒以待隙,小至则扼险以制胜。彼或放散人马,亦朝夕便知,我则运致粮草,以实其备。彼若归顺,我已先复旧疆;彼未归顺,我已压于贼境。横山一带,在我目中,强者可袭,弱者思附,此亦御边之一事。然修复旧寨,亦动军民,烦费不少,比之入界劳弊,则有经久之利,而无仓促之患,且安存得东路熟户蕃部并归明弓箭手。请圣慈裁酌。

请问读过这三篇奏议有何感想?笔者初读掩卷,甚感意外,怎么范公会如此平静,平静得难见情感之波澜起伏?又怎么会如此平实,平实得似乎有点细微琐碎?在这朝议汹汹、举国争战的特殊时期和关键时刻,作为漩涡中心人物的范公,其奏疏居然会这般不温不火,如拉家常,倒像《西线无战事》时的一份寻常战报,更像一位边帅静夜整理的一篇战地日志。敌情如何如何;我军如何如何;我是怎么让“王信、张建侯、狄青、黄世宁”他们练兵的;我又是怎么“修城垒,运兵甲,积粮草,移士马”的;去秋朝廷是怎么强“遣朱观等六道掩袭”,“近者密诏复遣王仲宝等”出击,结果你看,后果真的是不佳呀;所以,我还是认为不要盲目进攻的好,不说别的,光“军马粮草动愈万计,入山川险阻之地;塞外雨雪,暴露僵仆,使贼乘之,所伤必重”呀;况且,皇上不是已经“下敕招携族帐首领”吗,我已“遣人探问其情,欲通朝廷柔远之意”,同时这事我也与张亢“熟议”过了,他表示“愿与戎人相见于界上”,一条和议的路子还是应该留下的吧;另外,“蕃汉之人颇相接近”,我希望“朝廷广天地包荒之量”,要照顾到蕃部的利益呀……你听听,简直是小溪潺潺,泉水叮咚。能不让人感到意外吗?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么好的一整套御夏方略无人赏识,而且惨遭否决,不仅皇上和满朝文武大员看不上它,一个战壕里的前敌战友都不理解它,甚或背叛它、出卖它,就连共过患难的同道朋友也鄙视它、羞辱它。这事摊在谁身上,能没有一点儿失望,一点儿委屈,一点儿抱怨,一点儿悲愤、悲哀、悲痛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古来多么令人心碎的事!然而范仲淹就是范仲淹,他总会给人以意外!读过这三篇“抗疏激辩”的文字,笔者最深切、最形象的感受就是:巍巍高山,已不在乎乱云飞渡,它会从容坚守着自己的安命立场;滔滔长河,已不在乎支流倒灌,它会从容坚守着自己的前进方向;洋洋大海,已不在乎风骤雨狂,它会从容坚守着自己的宽广胸怀。从容的坚守,伟大的坚守,泰山崩于前而不惊,每临大事有静气,这就是范仲淹。而且事实很快证明,举国皆错,唯有范仲淹的坚守非常正确。这便是比“三川口之败”还要惨痛的“好水川之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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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水川之败与焚书风波

对范仲淹的奏议,刚过而立之年的青年仁宗并非一点不重视,战守之间亦有所游移。先是,上年十月,元昊又挥兵连下宋军乾沟、乾福和赵福三大据点,气焰咄咄。而韩琦果断出兵,派环庆副总管任福领兵七千,夜间急行军七十里,突袭白豹城,击败西夏驻军,“焚其积聚而还”,打了个不大不小的胜仗,证明元昊也不怎么的。于是,韩琦进攻之志愈坚,再次向仁宗请战。仁宗与韩琦年纪相仿,都在血气方刚之际,遂下诏依韩琦所定,鄜延、泾原两路兵马同时出战,与元昊主力一决雌雄。不料,范仲淹依然不为所动,说什么也不出鄜延之兵。箭在弦上的韩琦顾不得那么多了,决意孤军出征。这下,可正中了元昊的心思。

韩琦还是有点小瞧李元昊了。且不说元昊身后有高人指点,即他本人的能耐,在三川口之战中已然小试牛刀,其谋略运筹深得兵法要义。此时,他亲率十万大军,目的正是冲着韩琦所部之泾原宋军而来,从折薑(今宁夏同心县预旺东)出发,经天都寨(今宁夏海原),沿瓦亭川?(今葫芦河)南下,悄悄将主力埋伏在好水川口(今宁夏隆德至西吉两县之间地区),却偏出一军佯攻怀远(今宁夏西吉东部),故意大造声势说要倾全力攻打渭州(今甘肃平凉),直取关中。

聪明的韩琦竟然上当,特派得胜将军任福再创佳绩,以耿傅为行军参谋,以桑怿为先锋,率所部一万八千名驰援渭州,率部从行的还有大将朱观、武英、王圭等,总兵力约三万人。行前,韩琦面授机宜:要求任福率军经怀远向西至德胜寨(今宁夏西吉将台乡),再向南至羊牧隆城(今宁夏西吉兴隆乡),迂回到西夏军背后待机。韩琦特别交代:这一线诸寨之间相距不远,大约四十里左右,粮饷军资运送方便,非常有利于我军。如果没有战机,不可轻举妄动,据险设伏,以逸待劳,伺机出战以断敌归路。韩琦并再三强调“持重”要义,胆敢“苟违节制,有功亦斩”。

庆历元年(1041)农历二月二十二日,任福与泾原驻泊都监桑怿率轻骑数千先发,钤辖朱观、都监武英等后继。第二天,进至捺龙川(今宁夏固原彭堡),听说镇戎军西路都巡检常鼎、刘肃等,正与西夏军战于张义堡(今固原县张易)南,遂挥军转道南进,急趋交战处参战。一阵掩杀,斩获数百,“敌弃马羊、囊驼,佯北,桑怿引骑追之,福踵其后”。任福为小胜冲昏头脑,居然不知是计,脱离辎重,紧追不舍。武英机警,提醒大家说可能有诈,不可穷追。但任福和诸将不听,一气追至好水川。此时,天已黄昏,宋军由于长途追击,人困马乏,饥渴交迫,却得不到粮草接济,决定就此屯兵。朱观、武英部屯兵于五里开外的笼络川(今宁夏西吉东南),相约“明日会兵川口,必使夏人匹骑无还”,浑不知早已陷入元昊重围。元昊命手下大将克成赏率五万人马围困朱观、武英部,自将其余全部主力对付任福。十四日一早,任福、桑怿引军循川西行,出六盘山下,至羊牧隆城东五里处,忽然发现道旁放着好几个银泥盒,惊疑间打开盒盖,但见百余只带哨军鸽轰然飞出,原来这是元昊预设的合击信号。宋军乃行军状态,哪里来得及列阵迎敌,随即被元昊骑兵冲得七零八落。混乱中宋军企图据险抵抗,又见西夏军阵之中,忽地竖起一杆两丈余高大旗,旗往左边挥,左路伏兵杀出;旗往右边挥,右路伏兵杀出,千军万马,居高临下,左右夹击,宋军可就再也招架不住了。先锋桑怿大呼一声,拼死冲入敌阵,想给任福创造一个布阵机会,可惜为时已晚,随即战死。此时,以逸待劳的西夏军愈战愈勇,已将宋军的退路彻底堵死。到这个时候,任福才明白过来,然而败局已定。他拼死力战,身中十余箭,仍挥舞四棱铁锏左冲右突。小校刘进劝他乘间突围,任福不听,大声喊道:“吾为大将,兵败,以死报国耳!”遂手扼喉自杀。其子任怀亮和大将刘肃、武英、王圭、赵津、耿傅等均先后英勇战死,“士卒死者万三百人”。惟朱观一部千余人杀出重围,退守民垣,然后借夜色逃归。元昊的军师张元看着满川宋军将士的遗骸,题讽刺诗一首:“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落款:“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随大驾至此。”这边厢,韩大帅痛不欲生,上书自劾。而阵亡将士的亲属数千人拦在路旁,持故衣纸钱为烈士招魂,哭声震天动地:“韩招讨回来了,你们却死了,你们的亡灵跟着韩招讨一起回来呀!”……韩琦“掩泣驻马不能进”。

好水川之败证明,以骑兵见长的西夏军,运动快捷,来去无踪,速战速决,加之李元昊足智多谋,神出鬼没,要想集中兵力深入敌区寻战,胜算极小;只有实施范式积极防御战略,修建纵深立体防线,据险固守,持久不懈,以逸待劳,捕捉战机,小规模主动出击,积小胜为大胜,方能有效消弥西夏边患。

对于好水川之败,清人吴广成在《西夏书事》中别持非议,有这样两段话:李元昊“因顺范仲淹之说,遣使约和,盖其志犯秦、渭,惟恐延州赴援,籍此为款兵计耳。仲淹遣书答之,堕其术中矣”。假如能与韩琦共同出征,“使乘此时令诸将直捣兴、灵,疾雷不及掩耳,元昊善谋,亦难为备”。如此,便不会有好水川之败了。笔者以为,这是后人罔顾史实,站着说话腰不疼。不妨先从后一段话说起,就算两路出兵,谁来统领?自是夏竦无疑。夏大帅此时持何心思,前文书中已有分析,其必然只信韩琦及其求战心切的“诸将”,而此时全体盲目到认为元昊“倾国”之兵,亦“不过四五万”,“而且老弱妇女,举族而行”,根本没有战斗力。如此轻敌轻战的军队,远离后方以及粮草辎重,深入到茫茫大漠寻战看不见影儿的敌人主力,有胜算的可能吗?别说两路兵马,纵是三路五路,不败在好水川,也得败在别的地方。从战略、战役、战术一股脑儿都错了,打什么胜仗?

现在说前一段话,可就长了点。先是:元昊曾派蕃官骨披等四人趋泾原诈降,通款请和,被韩琦识破。元昊再派宋军降将高延德携书趋延州向范仲淹求和。范仲淹能上当吗?他对元昊的认知远比韩琦要透彻,有奏本《论元昊请和不可许者三大可防者三》为证。这份奏议可能是范仲淹所有奏折中篇幅最长者之一,近三千五百字。在此不便全文录出,只好择要选读了。开头即态度鲜明,表露心迹:“今元昊遣人赴阙,将议纳和。其来人已称六宅使、伊州刺史,观其命官之意,欲与朝廷抗礼。臣恐不改僭号,意朝廷开许,为鼎峙之国;又虑尚怀阴谋,卑辞厚礼,请称兀卒,以缓国家之计。臣等敢不为朝廷思经久之策,防生灵之患哉!”关于李元昊祖孙三代的做派和请和目的,范仲淹一针见血地指出:“臣等谓继迁当时用计脱身,窃弄凶器;德明外示纳款,内实养谋;到元昊则悖慢侮常,大为边患。以累世奸雄之志,而屡战屡胜,未有挫屈,何故乞和?……乃求息肩养锐,以逞凶志,非心服中国而来也。”既然如此,范仲淹认为至少有三个理由拒绝与西夏议和,并且要从三个方面来加强防范,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最后再次陈其心志曰:“臣等早蒙圣奖,擢贰清班,西事以来,供国粗使,三年塞下,日劳月忧,岂不愿闻纳和,少图休息?非乐职矢石之间,盖见西贼强梗未衰,挟以变诈,若朝廷处置失宜,他时悖乱,为中原大祸,岂止今日边患哉!臣等是以不敢念身世之安,忘国家之忧,须罄刍荛,少期补助。其元昊来人到阙,伏望圣慈于纳和御侮之间,审其处置,为圣朝长久之虑,天下幸甚!”范仲淹这道奏折,时间点虽晚在庆历三年,但他对和战、攻防的整体设想早就成型,始终如一,看看他的其他有关西事的诸多奏议即可明白。所以,范仲淹要的是真议和,像派高延德前来投书议和这种小把戏,他和韩琦一样,是绝对不会上当的。不过,他又与韩琦的处理方式不同,不是简单地拒绝了事,而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玩假和谈,我即奉陪之,趁便给你做点“政治思想工作”。所以,范仲淹收到高延德转来的元昊书信,亲笔写了答书,先表扬表扬元昊“以休兵息民之意”的做法,再回顾回顾自真宗景德初年以来宋夏间友好往来的历史,这可一定要珍惜呀,最后严正指出,自你李元昊“僭位号”,兴边患以来,后果极为恶劣,“耕者废耒,织者废杼,且使战守之人,日夜竟为豺虎吞噬,边界萧然,岂独汉民之劳敝耶?”所以,真想为双方百姓做好事,那就只能真心议和,那就得一怎么怎么,二怎么怎么……吴广成正是从此处说起,都怨你范仲淹“遣使约和”,这才中了李元昊的缓兵之计。显然,这是没有说服力的。范仲淹出兵与否,那早是铁板钉钉的事,与高延德带不带来元昊书,根本就没有逻辑关系。范仲淹真想出兵,别说是元昊书,就是元昊本人跪在面前磕头作揖,也屁事不抵!不过,倒是这个“范、元热线”,意外酿出一桩“焚书”大案,又成范仲淹平生一劫。

关于这场边事风波的事情经过、来龙去脉,事主范仲淹有一份《耀州谢上表》写得明白,这里何妨全文照录。

臣某言:伏奉敕命降授户部员外郎,依前充职知耀州,已到任礼上讫。雷霆之威,足加死责;天地之造,曲致生全。

窃念臣运偶文明,世专儒素。靡学孙吴之法,耻道桓文之事。国家以西陲骚动之际,起臣贬所,特加奖用。臣自知甚明,岂堪其任;但国家之急,不敢不行。自兼守延安,莫遑寝食。城寨未谨,兵马未精,日有事宜,处置不暇。而复虞内应之患,发于边城;或反间之言,行于中国。百忧具在,数月于兹。

而方修完诸栅,训齐六将,相山川,利器械,为将来之大备。不幸昨者高延德来自贼庭,求通中国之好,其僭伪之称,即未削去。臣以朝廷方命入讨,岂以未顺之款,送于阙下。此不可一也。或送于阙下,请朝廷处置,又恐答以诏旨,则降礼大甚;若屏而不答,则阻绝来意。此不可二也。兼虑诈为款好,以殆诸路之兵,苟轻信而纳之,贼为得计。此不可三也。又宝元三年正月八日,曾有宣旨:今后贼界差人赍到文字,如依前僭伪,立便发遣出界,不得收接。臣所以却令高延德回去,仍谕与本人,须候礼意逊顺,方可闻于朝廷,亦已一面密奏。臣又别奉朝旨,依臣所奏,留鄜延一路,未加讨伐,容臣示以恩意,岁时之间,或可招纳。臣方令韩周等在边上探伺,彼或有进奉之意,即遣深入晓谕。适会高延德到来,坚请使介同行;况奉朝旨,许臣示以恩意,乃遣韩周等送高延德过界,以系其意。或未禀承,则于臣为耻,于朝廷无损。及韩周等回,且言初入界时,见迎接之人,叩头为贺。无何前行两程,便闻任福等有山外之败。去人沮气,无以为辞,贼乃益骄,势使然矣。其回来文字,臣始不敢开封,便欲进上。都钤辖张亢恳言曾有朝旨,若得外界章表,须先开视;及僭伪文字,应有辞涉悖慢者,并须随处焚毁,勿使腾布。臣相度事机,诚合如此。章表尚令先开,况是与臣文字,遂同张亢开封视之。见其挟山外事后,辞颇骄易,亦有怨尤,与贺九言赍来文字,意度颇同,非戎狄之能言,皆汉家叛人所为枝叶之辞也。恐上黩圣聪,或传闻于外,为轻薄辈增饰而谈,有损无益。臣寻便焚毁,只存书后所求通好之言;及韩周等别有札到邀求数事,并已纳赴枢密院。今于泾原路取得宝元二年七月十四日圣旨札子一道,并如张亢之言。其所来文字,果合焚毁,则臣前之措置,皆应得朝廷处分。唐相李德裕与将帅王宰书,为游弈将收得刘稹章表,悖慢无礼,不便毁除。令向后得贼中文字所在焚之,亦与今来意合。其札到数事,内一事如臣所谕,取单于、可汗故事,故称兀卒,以避中朝之号。此大事稍顺,余皆可与损益。

倘朝廷欲雪边将之耻,当振皇威,大加讨伐,亦系朝廷熟议,必持重缓而图之。或朝廷欲息生民之弊,屈一介之使,重谕利害,苟能听服,亦天下之幸也。臣前所措置,于此二道,并未有妨。然以臣之愚,处兹寄任,岂得无咎,何敢自欺?伏蒙皇帝陛下至仁广度,不欲彰臣子之恶,特因此量行薄责,斯天之造也,臣之幸也。臣敢不夙夜思省,进退惕厉。犬马有志,曾未施为;日月无私,尚兹临照。臣无任。

据此奏章,先来用现代话语讲清事情经过。李元昊不是派降将高延德持书求和吗?这个高延德向范仲淹“坚请使介同行”,什么意思呢?就是要求范仲淹也派出一个使臣,随同他回去说事。正好,朝廷同意范仲淹“留鄜延一路,未加讨伐”,伺机向对方“示以恩意,岁时之间,或可招纳”,所以这一段时间,范仲淹就委派韩周等人在边境一带打探消息,一旦发现对方有和谈真意,再立即前往说项。既然高延德有这个请求,那就正好派韩周去吧。韩周等人初入西夏境内,对方前来迎接的官员叩头称贺,礼数周全,颇为恭敬。可是再“前行两程”时,传来宋军惨败好水川的消息,“去人沮气,无以为辞,贼乃益骄,势使然矣”。韩周等人当下没了底气,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而对方也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态度越来越骄横。客观形势决定的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带回来的元昊书信能有好听的吗?范仲淹原来都不想打开看看,直接转上去得了。多亏都钤辖张亢提了个醒说,朝廷可是有过诏令,“若得外界章表”,必须先打开看看,如果发现有“僭伪文字”或者“辞涉悖慢者”,应该就地焚毁,别让它们泄露出来四处流传。范仲淹觉得张亢说得有理,章表尚且可以打开检查,何况这是写给自己的书信,“遂同张亢开封视之”。这一看果然问题严重,“辞颇骄易,亦有怨尤”,于是便依照朝廷诏令予以焚毁,“只存书后所求通好之言,及韩周等别有札到邀求数事”,报送枢密院审查。范仲淹做事严谨,怕有闪失,特从泾原路找到宝元二年七月十四日的圣旨,内容果然与张亢之言相符,方才完全放了心。这就是“焚书”的整个过程。

但是,朝廷却不这么看,具体说,就是宰相吕夷简和参知政事宋庠不这么看。吕宰相对宋副宰相说:“人臣无外交。希文何敢如此?”这么以来,“焚书”一下就成了一个重大事件,就成了一个目无君王的悖逆行为。一听吕夷简这口气,宋庠心里打起了小算盘,他与吕夷简有点争风吃醋,觉得你肯定是要整范仲淹了,那么,我比你还要狠点。所以当宋仁宗上朝议处这件事时,宋庠抢班提出“请斩仲淹”的意见。顿时,事态严重,朝堂气氛一下紧张起来。那位正直敢言的枢密副使杜衍首先挺身而出,力言不可,范仲淹是依旨而行,何罪之有?不少大臣也持此论。宋仁宗为难了,就让吕夷简开口表态。宋庠满以为这次吕相可落在自己后面了,正得意间,却听吕夷简慢条斯理地说:“杜衍之言是也,止可薄责而已。”最后的“薄责”是降一级使用,“降授户部员外郎,依前充职知耀州”。这也就是《耀州谢上表》的出处。

在范仲淹看来,个人吃点亏不算什么,万千将士白白地捐命沙场,这是多大的损失啊!然而,年轻气盛的宋仁宗有些恼羞成怒,不能正确接受好水川之败和定川寨之败(这是继好水川之败后的又一个大失败,此处从略)的教训,还想着要与李元昊决一死战,以挽回大宋面子。范仲淹不顾自己新受处分,宠辱不计,再上专折《论不可乘盛怒进兵奏》。其奏文语重心长,引古比今,情真情切,披肝沥胆,高风亮节,令人动容动心,颇堪存世久读。

任福已下,勇于战斗,贼退便追,不依韩琦指踪,因致陷没。此皆边上有名之将,尚不能料贼,今之所选,往往不及,更令深入,祸未可量。大凡胜则乘时鼓勇,败则望风丧气,不须体量,理之常也。但边臣之情,务夸敢勇,耻言畏怯,假使真有敢勇,则任福等数人是也,而无济于国家。孙子曰:“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今欲以重兵密行,军须粮草,动数万人,呼索百端,非一日可举。如延州入贼界二百余里,营阵之进,须是四程。况贼界常有探候,兼扼险隘,徒言密切可无喧闹。其行营名目,切恐虚有废罢。自古败而复胜者,盖将帅一时之谋,我既退衅,彼必懈慢,乘机进战,或可图之。……臣愚以为报国之仇,不可仓卒。昔孟明之败,三年而后报崤之役。孙子曰:“主不可以怒而兴兵,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故明主谨之,良将警之,安国之道也。”又曰:“利而诱之,怒而挠之,引而劳之。”今贼用此策,不可不知。若乘盛怒进兵,为小利所诱,劳敝我师,则其落贼策中,患有不测,或更差失,忧岂不大?自古用兵之术,无出孙子,此皆孙子之深戒,非臣之能言也。

以臣所见,延州路乞依前奏,且修南安等处三两废寨,安存熟户并弓箭手,以固藩篱,俯彼巢穴。他日贼大至则守,小至则击,有间则攻,方可就近以扰之,出奇以讨之。然复寨之初,犹虑须有战斗,比之入界,其势稍安。其诸路并乞且务持重,训练奇兵。先乞相度德靖寨西至庆州界,环州西至镇戎军界,择要害之地堪为营寨之处,必可久守则进兵据之。其侧近蕃族,既难耕作,且惧杀戮,又见汉兵久驻可倚,贼不能害,则去就之间,宜肯降附,庶可夺其地而取其民也。若只钞掠而回,不能久守,侧近蕃族,必无降附之理。今乞且未进兵,必恐虚有劳敝,守犹虑患,岂可深入?

臣非不知,不从众议则得罪必速,奈何成败安危之机,国之大事,臣岂敢避罪于其间哉!臣非不能督主兵官员,须令讨击,不管疏虞,败事之后,诛之何济!惟圣慈念之。

鄜延路罢行营文字,臣且令部署许怀德收掌,别听朝旨。臣一面依此关报夏竦、韩琦,商量申奏。如所议未合,乞朝廷取舍。臣方待罪,不敢久冒此职,妨误大事。

面对范仲淹这样的忠臣直议,最主要的是,面对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三大败绩,面对整个西北前线唯有范仲淹统帅的鄜延路岿然不动,宋仁宗并非庸君,能不受到大触动?能不进行大反思?后来的事实是,他权衡攻守利弊,终于认识到范仲淹的积极防御战略,才是应对西夏边患的上策、良策。他颁诏将沿边陕西州府分为秦凤、泾原、环庆、鄜延四路,任用范仲淹管勾环庆路部署司事兼知庆州,韩琦管勾秦凤路部署司事兼知秦州,王沿管勾泾原路部署司事兼知渭州,庞籍管勾鄜延路部署司事兼知延州。更为重要的改变是,朝廷不再遥控指挥前线的军事行动,准许范仲淹和韩琦等(此时夏竦已调职离开)如遇紧急军情,可以便宜行事,给边帅以实际指挥权。

韩琦真不亏一代英明将帅,一旦认识到速战速决的进攻方略不可取,即刻认同并采纳了范仲淹的持久防御战略。范、韩联手加强防务,筑堡建寨,招募蕃部,屯田安民,爱抚士卒,共同探讨和议之策……使李元昊不敢轻易犯边,而渐有和谈意愿。据说当时边境地区流传一首民谣:“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尽管大有文人气味,权且信其是民谣吧。

此处要长话短说的是,在后来与西夏进行和议谈判时,朝廷采纳了范仲淹的“退让”建议,即放弃早被占领的塞门等地,速签和约,尽快休兵养民,恢复国力。庆历四年(1044)十月,李元昊向宋朝进奉誓表,情愿削去帝号称臣;大宋则向李元昊赐下誓诏,册封元昊为夏国主,赐“岁币”绢十三万匹、银五万两、茶二万斤等。双方握手言和,表示世代友好。

范仲淹一生这段特别的军旅生涯,也就到此光荣结束,但这段经历还能为后世诠释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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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文轻武”之辩

在大宋朝的脸面上,一直贴着不光彩的两大标签,一曰“积贫”,一曰“积弱”。何以造成?不少学者斩钉截铁地说,“关键”是“重文轻武”的国策所致,要害就是说,宋朝太重视和太重用知识分子了!真是这样吗?笔者大不以为然。不过,笔者不是善于辩冤平诬的历史学家,前文书中虽对“积贫”一说略陈史实以辩,那完全是放羊拾柴——捎带的事;现在不妨故伎重演,再为“积弱”和“重文轻武”顺便说几句公道话。当然,《苏三起解》中崇公道说得好: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持大宋“积弱”说者,一般列三条:老打败仗;割地赔款签屈辱条约;皇帝做俘虏。

先说老打败仗。这话也对也不对:说对,三川口之败,好水川之败,定川寨之败,连战连败,说你老打败仗也不冤你;说不对,这跟大宋宏观史实不符。《水浒传·引言》说赵匡胤“一根杆棒,打下四百座军州都姓赵”,虽是小说家言,但一个人能够结束五代十国长达半个世纪的血腥战乱局面,建立起国祚最长久的统一国家,老打败仗怎么行?就说边境战争吧,赵太宗对辽国作战,虽说有“高梁河之败”,但战满城,辽军惨败,被斩首万级,俘三万,败敌约八万人。再战雁门,破敌二十五寨,斩首三千余级,俘获万人。三战于徐河,辽军更惨,“战神”耶律休哥的手臂差点被砍断。《宋史》记载:“杀其将皮室一人。皮室者,契丹相也......寇兵随之大溃,相蹂践死者无数。”宋军追击几十里,在曹河再来一伏击,又使辽军死伤不少。徐河战后,宋辽战争的形势为之一改,此后十年中辽军不敢言战。就说与西夏对阵,历史上也不是屡战屡败,真要这样,也不会逼得西夏王一会儿归宋,一会儿称臣装孙子。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元昊的爷爷李继迁又叛宋,诱杀宋军名将曹光实,攻陷河西三寨、银州等地,进围抚宁。但战胜过辽国“战神”耶律休哥的大宋名将李继隆出马,和大将王诜一道并肩出击,浊轮川一战,杀敌五千。李继迁狼狈逃窜。收复银州后再破悉利族,斩三千余级,出开光谷西杏子坪,降服三族首领析八军等三千余众。这不过是胜仗中的一例罢了。后来面对范、韩防线,西夏一筹莫展。到宋神宗元丰伐夏,名将章楶发明了堡垒推进的“浅攻”战术,一度将西夏帝国逼入绝境。最后将强大的西夏帝国打得“不复成军”。况且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三代扰边而终未得逞,其实他们也不敢有太大野心,不过是想让大宋承认自己的独立罢了,可到了最后还是俯首称臣,于大宋国祚丝毫无碍,要真“积弱”会是这种结果吗?

后世人多诟病“澶渊之盟”,认为那是屈辱的“卖国条约”。其实澶渊之役,宋军是打了胜仗的,宋军勇夺瀛、莫二州,那仗打至白热化时,胆子小点的宋真宗一经亲临前线,宋军士气大振,小将石保吉阵斩契丹名将南院大王萧挞凛,迫使萧太后签订城下之盟,承认宋朝占有关南三州,这就是“澶渊之盟”。现在,有相当多的学者专家认为,“澶渊之盟”是一项对宋朝非常有利的条约,契丹帝国正式割让战略要地瀛、莫二州归宋,而宋朝付出的只是每年三十万贯“岁币”而已,双方约为“兄弟之国”,也迎来了长达一百二十年的和平时期。认真钻研过《宋史》《三朝北盟会编》《金佗稡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史籍的当代作家黄如一先生说:奇怪死了,“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却无视宋军从契丹帝国手中夺取的国土,而将比现代援外资金还少得多的‘岁币’作为一种耻辱并极力夸大。更有甚者,宋辽两国约为兄弟之国,分明是以宋真宗为兄,辽圣宗为弟,这些人却偏偏要说是宋真宗认了萧太后为叔母,却不说辽圣宗认了宋真宗他爸为伯父,以此误导读者,以为宋朝的辈分更低,其心何其阴毒?”作家嘛,说话感情有点冲。

不错,宋有“靖康之耻”。宣和七年(1125),金兵灭辽后南下攻宋,宋徽宗慌忙让位给太子宋钦宗,但也无济于事。靖康元年(1126)闰十一月,金兵攻陷首都汴梁,北宋亡。次年五月,虏走徽、钦父子二帝,连同后妃、皇子、公主等三千多人,皇室少女、妇女、宫女、官女、民女等一万五千多人,最初关在金上京城(今哈尔滨阿城市白城),再改囚于五国城(今哈尔滨依兰县城北)。徽、钦二宗先后死于此。这样的奇耻大辱十分罕见,但在中外历史上不算孤例。晋惠公韩原一战,兵败被擒,无人敢笑晋国贫弱;勾践失国,在吴国监禁三年,也无人敢笑越国怯弱;汉、唐帝国和罗马、波斯帝国,也都有过都城被攻陷,被迫迁都,君王蒙受羞辱的大同小异的不光彩记录,可谁又不夸它们的强盛与伟大?怎么轮到大宋朝,这点皇族的“奇耻大辱”就能与整个国家的“积贫积弱”“重文轻武”画等号呢?

笔者以为,即便宋朝越往后越有点“积贫积弱”,但也绝不能把病根归结到“重文轻武”上,倒是恰恰相反,太宗以降,历代宋君对太祖的“祖宗家法”,即“重文轻武”,重用文人的国策,虽则始终没有背弃,但越来越理解偏差,执行走样,严重脱离实际,不会活学活用,不会光大创新所致。

开国皇帝赵匡胤虽然是行伍出身,但成人醒事后酷爱读书。五代军人爱打仗,喜欢读书的很难找到,所以“赵读书”一般没人相信,于是就发生了一个没有人相信的真实故事。赵匡胤还在周世宗手下打工时,南唐君臣知道赵匡胤很难对付,就使出反间计说,赵匡胤在打南唐时,搞了好几车金银财宝。周世宗原本就对手下实力派军人不放心,一听这话信以为真,决心抓个典型杀杀军人威风。于是派人对赵匡胤进行大搜查,果然有鼓鼓囊囊十几车东西。不料打开一看,搜查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全是书!连周世宗都大惑不解,你赵匡胤跟着我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啥时候见你读过书呀?你搞这么多车书要卖吗?赵匡胤按捺住一肚子火,报告说:“臣无奇谋上赞圣德,滥膺寄任,常恐不逮,所以聚书,欲广闻见,增智虑也。”这事记录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里。这么多书,总不能尽是兵书吧?必定有不少先秦经典著作。赵匡胤读了这么多圣贤书,他不会不懂一点尧天舜日,三坟五典,三代之治,不会不懂一点士君子文化的要义三昧,面对五代十国打打杀杀的天下乱局,他不会不想想一统中国后的大政方针,什么“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之类。所以,开国之初,他即立下“不杀士大夫”的誓碑,并且作为“祖宗家法”而要求世世遵行,就不能说是凭空而来的。当代作家李国文先生在《宋朝的誓碑——中国文官制度由宋肇始》中写道:“两宋王朝对于文人的优容,对于文化的扶掖,对于文明的提倡,对于文学和文艺的宽纵,也许是中国历史中最值得肯定的时期了。”同时,重复一下德国汉学家库恩在《宋代文化史》中的这段话,或许更为必要:“中国在十一世纪至十三世纪发生了根本的社会变化,首先,文官政治取代了唐朝的以藩镇为代表的军人政治,受到儒家教育的文人担任政府高级行政官员;孟子以王道治国的思想第一次付诸实施。”那么,孟子“王道”的核心思想是什么?笔者以为就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也是整个士君子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之一,太了不起、太伟大了!朱元璋贬孟子,新老秦始皇们干脆连孔孟一起干掉,怕的正是这个。赵匡胤能让“孟子以王道治国的思想第一次付诸实施”,能与赵普这样的文人集团结成牢固而平等的执政同盟,绝对是史无前例,居功厥伟!

新老秦始皇们视文人如寇仇,开明如唐太宗李世民,也不过把读书人当作工具,诱引你们入我彀中,为我所用。唯有宋太祖赵匡胤真心实意服膺文人,先以楚昭辅、王仁赡为师,后以赵普为师,彻底从“义社十兄弟”的武夫水平,蜕变升华至“雪夜访赵普”的明君水准。他把赵普视作家人兄弟,通家出入,被母亲杜太后亲切地呼为“赵书记”,因为此前赵普任过“掌书记”的职务,遂一直这么称呼。他与赵普心心相印、配合默契、各无私藏到胜过亲兄弟的程度,《宋史》中这样记载说:

自古创业之君,其居潜旧臣,定策佐命,树事建功,一代有一代之才,未尝乏也。求其始终一心,休戚同体,贵为国卿,亲若家相,若宋太祖之于赵普,可谓难矣!

事(建国事)定之后,普以一枢密直学士立于新朝数年,范、王、魏三人(前朝老臣范质、王溥、魏仁浦)罢相,始继其位,太祖不亟于酬功,普不亟于得政。及其当揆,献可替否,惟义之从,未尝以勋旧自伐。偃武而修文,慎罚而薄敛,三百余年之宏规,若平昔素定,一旦举而措之。

宋初之臣似无“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为臣子者可以坚持自己的政见到不怕与皇上翻脸的程度。史料里有这样两个事例。一次,赵普打报告要提拔一位官员,平常赵太祖都是大笔一挥:同意!意外的是,这次却给驳回了。赵普心想,我是宰相,提拔谁我心里有数,你别太操心好不好?于是,又第二次打了报告。太祖老兄这回也邪门,还是驳回。赵普那股文人的拗劲上来了,我第三次再报。这回,皇帝的本性也到底发作了一回,不但当面撕碎了报告,还把宰相大人数落得够呛,就差没骂娘了。赵普反倒冷静下来,也不说话,从地上捡起破碎的纸片就走了。你猜这老兄怎么着,他连夜把这些碎纸片拼接好,第二天又给捅到赵皇帝面前了,而且看那架势,你只要一天不批,我就一天不消停。赵皇帝气得不禁大笑起来,老兄呀老兄,我算服了你啦!好好好,批批批,行了吧?

接下来这件事可就颠倒过来了。前朝有个大臣符彦卿,把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周世宗,贵为国丈。可此人聪明得很,看出赵匡胤要成事,所以闪电般地站在女婿的对立面,为大宋朝的问世立有殊功。赵匡胤呢,自然回报优渥,位子、银子、田产房产,要啥给啥,后来竟想连军权也给上些。赵普则极力反对,成天在太祖面前叨叨,惹得皇帝老子实在受不了,就说:哎,我就纳了闷了,你赵普要办的事,我都同意了;我要办的事,你赵普咋就这么难说话呢?好了,我不劳驾你了,我请别人往上打报告吧。后来,报告果然打到中书省了,特事特办,皇上有交代。这赵普的书生劲又上来了,他居然从中书省“骗”出报告,揣在怀里直冲宫里而去。他掏出那份报告晃了晃说,皇上,我把它截住了,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这个人选不合适呀!气得赵皇帝哭笑不得,说,你怎么老怀疑符彦卿呢?我对他这么好,他难不成会辜负我吗?你猜赵普怎么接这个话茬儿,笔者估计古今中外做臣子的,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这样说话:“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意思是说,当年周世宗也待你不薄呀,你怎么能从人家手中夺走了天下?我的天!这不是找死嘛!还得说这赵匡胤了不起,那皇帝脾气居然没再发作,沉吟良久,慢慢说道:赵普兄,你做得对。这就是宋初总体呈绿色的人文生态环境。宋太宗赵光义虽然毒死了自己的亲哥哥,自己当皇帝,却并没有背弃哥哥的既定国策,依然“重文轻武”,推行文官政治,贯彻“孟子以王道治国”的思想。在兄弟俩的经营下,大宋开国前期近四十年,应该评为太平盛世吧?

笔者以为,赵氏兄弟的最大贡献是,在近四十年时间里,不间断地重教育,兴科举,培养出一代新学人。所谓新学人,主要是指他们直接地上接先秦学风,回归儒家原典,特别是成为唐末提出的回归“文武同源”理想的实践者。他们的文治能力自然无须怀疑,便是武学功底也可谓空前绝后。可以说,宋代学士少有不知兵者,不光理论上能论兵,能整理和注释兵法,能道出前人所不能道,而且勇于实践,你说是挂帅出征,你说是戍边定邦,你说是参赞军务,你说是出使敌方,没有不能胜任愉快的。看看范仲淹、韩琦之前的名将录,潘美、曹彬、曹玮、郭进、石守信、石保吉、杨业、杨延昭、李继隆、李继宣……战功赫赫之外,有几个是不会作文写诗的?再看看范仲淹、韩琦之后的名将录,狄青、王韶、章楶、种师道、种谔、李纲、宗泽、岳飞、张浚、刘锜、韩世忠、辛弃疾……又有几个不是儒门学士?所以,两宋的士君子们,大多文武全才,怎么扯得上“重文轻武”?当然,开国之初,宋太祖赵匡胤针对唐和五代武人害世的弊病,搞过“以文抑武”的事,他对赵普说过这样的话:“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今选儒臣于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由于对前代作恶的武人深恶痛绝,赵家兄弟严防武人当权,采取过一系列“抑武”的强硬措施,难免有矫枉过正的流风遗弊,也难免伤害过一些正派武人,比如王德用、狄青等,但是绝对不能说一些“以文抑武”的具体做法,就是两宋时代思想观念上“重文轻武”。有学者列出北宋军政三大弊端是:一是军队数量日渐庞大而缺乏训练;二是兵将分离,造成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三是朝廷遥控前方战局,造成被动局面。细细考量这三大弊病,似与“重文轻武”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即便是“军政府”当权,也完全有可能造出这三大问题。所以笔者在前面曾表达浅见说,“即便宋朝越往后越有点‘积贫积弱’,但也绝不能把病根归结到‘重文轻武’上,倒是恰恰相反,太宗以降,历代宋君对太祖的‘祖宗家法’,即‘重文轻武’,重用文人的国策,虽则始终没有背弃,但越来越理解偏差,执行走样,严重脱离实际,不会活学活用,不会光大创新所致。”现在笔者再重复一下这个意思:北宋中期造成这三大弊端的根本原因,恰恰相反,是宋真宗,尤其是宋仁宗,开始偏离了“与士大夫治天下”的“祖宗家法”,开始失去了老祖宗那点平民意识,那点“雪夜访赵普”式的对文人的尊崇、诚信、热情与渴求,开始以帝王之尊而发所谓“朋党”之忧,对士君子开始了猜忌、防范、分化、扼制和打击,开始被一群庙堂上的“志于禄”者所欺瞒、所迷惑、所左右了。这才是问题的实质。

范仲淹在《论元昊请和不可许者三大可防者三》中,早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或曰:今王师不利者数四,而未思戢兵,何也?臣等谓不然。国家太平日久,将不知兵,兵不习战,以致不利。非中国事力不敌四夷,非今之军士不逮古昔,盖太平忘战之弊耳。”是谁“太平忘战”了?不是文臣武将,而是你宋仁宗自己!你生于太平,长在深宫,既无老祖宗起于草莽,发于征战的铁血经历,又无知人善任,深谙使文臣治国之三昧,唯知紧紧守住君权而不容旁落,这才造成“将不知兵,兵不习战”的“积弱”态势。

再一个招致弊端的重要原因,就是“将从中御”,根子也在皇帝身上。宋初以降,皇帝严格操控用兵之权,每到临战出征,皇帝才“以阵图授诸将”,而且还要从内廷派个“监军”,实行的是监军制度。将帅几乎没有什么指挥实权,至于相对独立的财赋之权,就更不用提了。这就叫“将从中御”。太祖、太宗时代,他们本人就身临战阵,全局在胸,这么干也还行得通。再往后这些子孙皇帝,从小身居九重,知道两军对垒是什么阵势吗?你遥控得了千万里之外的无常军机吗?继续守着“中御”的老招儿,能不出问题吗?范仲淹看得真切,所以初到前线,即《奏乞许陕西四路经略司回易钱帛》,为前方将士争财权。“沿边所费钱帛,万数浩瀚,官司屈之,未能充用……若不委之经度,即边计常是不足。”前引这些话真是说在点子上了。就因为仁宗不了解前方实际情况,又对前方将士不放心,这才发生了滕宗谅、张亢蒙冤案。范仲淹为此连上三道奏议辩冤。这三奏是:《奏雪滕宗谅张亢》《再奏辩滕宗谅张亢》《再奏雪张亢》。此案很能说明“积弱”深因,这里不妨一叙。

康定元年(1040)九月,西北多事。滕宗谅以刑部员外郎、职直集贤院、知泾州(今甘肃省泾川北),开始长达四年的边地生涯。庆历二年(1042)闰九月,元昊举兵进犯泾、原一线。渭州(今甘肃省平凉市)马步军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使王沿,派副都部署葛怀敏迎战。葛怀敏不听规劝,分四路向定川寨(今宁夏固原北)进击,结果陷入西夏军包围圈,葛怀敏战死,近万人被俘。这就是三大败中的“定川寨之败”。葛怀敏兵败,沿边郡县吃紧,西夏军打到渭州时,距滕宗谅所在的泾州只有一百二十里,一日数惊。滕宗谅别看平日里大大咧咧,但知兵且有胆,沉着应对,动员数千百姓共同守城,又招募勇士,外出侦探敌情,决心与泾州共存亡。后来范仲淹率军急解泾州之危。滕宗谅张罗粮草军需,确保作战胜利,立下一份汗马功劳。得胜后,滕宗谅大设牛酒宴,犒劳宋军和助战有功的羌族首领等各路人士,又按边疆当地风俗,在佛寺为定川寨战役中死亡将士祭神祈祷,并安抚死伤者亲属,后事料理得颇为得体。不料一年多后却由此惹祸上身。先是,他由范仲淹推荐,接替范仲淹知庆州。庆历三年(1043),他刚奉调回京不久,就有驻扎在泾州的陕西四路马步军都部署、泾略安抚招讨使郑戬告发他,说去年在泾州时,他滥用官府钱财,“使钱十六万贯,其间有数万贯不明”。朝中即有人随风跟进,监察御史梁坚立马给仁宗皇帝打报告,严行弹劾。仁宗虽仁,却从骨子里不信任这些有“朋党”嫌疑的士君子,这忽儿则大发不仁,立遣中使检视,务必严惩。滕宗谅此人还真有点义气、骨气,他唯恐株连众多无辜,遂将被宴请者、被安抚者的姓名、职务等所有原始资料,一把火烧个精光,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下可把仁宗惹毛了,下诏先将滕宗谅、张亢抓起来、关进去,“双规”都不搞。其实,这些前线花费也属正常,滕宗谅也不是那种贪占小人,可高高在上的宋仁宗哪会理解这些有胸怀的文士?于是作为亲历现场者的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人,都为滕宗谅打抱不平,上表辩诬,尤以范仲淹为最,不仅面君言事,还一连“三奏”辩诬。这三奏表面看是为滕、张事,实际上是言外有意,直刺当前国家“病灶”,不啻给宋仁宗以当头棒喝,非常精彩。下面先看《奏雪滕宗谅张亢》:

臣昨日面奏滕宗谅事,天威震怒之际,臣言不能尽。又章得象(时任宰相)等不知彼中事理虚实,皆不敢向前。惟臣知从初仔细,又只独自陈说,显涉党庇。宗谅虽已行勘鞫,必能辩明虚实。然有未达之情,须至上烦圣德。今具画一如后。

一、梁坚原奏滕宗谅于泾州贱卖人户牛驴,犒赏军士。臣切见去年葛怀敏军败之后,向西州军官员惊忧,计无所出,泾州无兵,贼马已到渭州,只是一百二十里,滕宗谅起遣人户强壮数千人入城防守。其时兵威已沮,又水冰寒苦约十日,军情愁惨。得滕宗谅管设环庆路,节次策应军马四头项一万五千余人,酒食柴薪并足,众心大喜。当仓卒之时,有此才力,虽未有大功,显是急难可用之人,所以举知庆州。缘其时贼马逼近,收买牛驴犒军,纵有亏价,情亦可恕。

二、梁坚奏滕宗谅在邠州声乐数日,乐人弟子得银碟子三二十片者。臣与韩琦到邠州宴会一日,其时众官射弓,各将射中碟子散与过弓箭军人及妓乐,即非宗谅所散与人,而罪归于滕宗谅。又云“士卒怨嗟”,况边上筵会是常,当直军人轮番祗候,因何得其日便函有怨嗟?

三、梁坚奏称滕宗谅到任后,使钱十六万贯,其间有数万贯不明。今来中使体量,却称只是使过三千贯入公用,已有十五万贯是加诬。钱数料是诸军请受,在十六万贯之内。岂可诸军请受,亦作宗谅使过?臣在庆州日,亦借随军库钱回易,得利息二万余贯,充随军公用支使外,却纳足官本。今来宗谅所用钱数物料,必亦是借官本回易,所得将充公用。

四、环庆一路四州二十六寨,将佐数十人,兵马五万。自宗谅勾当,已及八九个月,并无旷阙;边将军民,亦无词讼;处置蕃部军马公事,又无不了。若不才之人,岂能当此一路?

五、边上主帅,若不仗朝廷威势,何以弹压将佐军民,使人出死力御捍强敌?宗谅是都部署、经略使,一旦逐之如一小吏,后来主帅岂敢便宜行事?亦无以立威,人皆知其自不可保。且将帅树威者,是国家爪牙之威也,须假借势力,方能济事。

六、防秋是时,主帅未有显过而夺其事任,将令下狱,若遇贼兵寇境,未知令何人卒然处置此路?又差王元权之,况王元在河东沮法,已曾责降,今且在边上备员,岂可便当一路委寄?恐更误事。

七、宗谅旧日疏散及好荣进,所以招人谤议,易为取信。

八、台谏官风闻未实,朝廷即便施行。臣目击非虚,而未蒙朝廷听纳。臣若是诳妄之人,不当用在两府。既有目睹之事,岂可危人自安,误陛下赏罚?兼西北未宁,见搜求稍可边上任用之人即加奖擢,岂宜深旋破坏,使边臣忧惕不敢作事?虽国家威令不可不行,须候见得实情,方可黜辱。……

仍乞以臣此奏宣示台谏官,候勘得滕宗谅、张亢确有大段乖违过犯及欺隐入己,仰台谏官便是弹劾,臣甘与二人同行贬黜。臣所以极言者,盖陛下委寄边臣,使一向外御,而无外忧之祸,则边上诸路人人用心,不至解体,有误大事。

如果说此奏还多在陈述事情经过原委,不多彰显范仲淹深心深意的话,那么,在《再奏辩滕宗谅张亢》中,便锋芒闪烁了。其重复部分不录,兹取特别段落如下:

臣闻议论太切,必取犯颜之诛;保任不明,岂逃累己之坐?彝典斯在,具僚式瞻,臣自边陲误膺奖擢,授任不次,遇事必陈。……

臣所以激切而言者,非滕宗谅、张亢势力能使臣如此竭力也,盖为国家边上将帅中,未有曾立大功可以威众者。且遣儒臣以经略部署之名重之,又借以生杀之权,使弹压诸军,御捍大寇,不使知其乏人也。若一旦以小过动摇,则诸军皆知帅臣非朝廷腹心之人,不足可畏,则是国家失此机事,自去爪牙之威矣。唐末藩镇多杀害、逐去节度使,于军中自立帅臣,而当时不能治者,由帅臣望轻,易于摇动之故也。……

(今滕、张)其干连人党,盛寒之月,久在禁系,皆是非辜。若令燕度勘问二人,既事非确实,必难伏辩。或逼令认罪,又是陛下近臣,不可辱于狱吏。或至录问有辞,即须差官再勘。其合干人党,转不聊生,兼边上臣僚见此深文,谓朝廷待将帅少恩,于支过公用钱内搜求罪戾,欲陷边臣。且塞下州郡,风沙甚恶,触目愁人,非公用丰浓,何以度日?岂同他处臣僚,优游安稳,坐享荣禄。陛下深居九重,当须查此物情,知其艰苦,岂可使狱吏为功,而劳臣抱怨?……

如在臣则已有不合保此二人罪状,乞圣慈先次贬黜,免令臣包羞于朝,受人指笑。倘圣慈念臣不避艰辛,尚留驱使,即于河东、河北、陕西乞补一郡,臣得经画边事,一一奏论;或补二辅近州,臣得为朝廷建置府兵,作诸郡之式,以辅安京师。臣之此请,出于至诚,愿陛下不夺不疑。况臣久为外官,不知辅弼之体,本是粗材,祇堪犬马之用,若令臣待罪两府(指宋之最高军政衙门中书省和枢密院),必辱君命,且畏人言。臣无任祈天望圣请命,激切屏营之至。

仁宗皇帝你可听好了,我范仲淹可不是只为滕宗谅和张亢讨公道,我可是冒着“犯颜之诛”和“累己之坐”,替你大宋江山着想。假如这些边将儒臣“一旦以小过动摇”,让广大士兵知道你朝廷连这些边帅都不信任,那么,距离唐末藩镇之祸可就不远了!

数九寒天,把无辜边臣一直关在牢里,“辱于狱吏”,生不如死,居然在“支过公用钱”这样可笑的苛责中“搜求罪戾,欲陷边臣”,这也太过少恩而绝情了吧?你皇上“深居九重”,哪里会知道“塞下州郡,风沙甚恶,触目愁人”?这些真正为国家出力的人,日子过得多么艰难困苦你知道吗?你只能听到那些“优游安稳,坐享荣禄”的小人之言。“国病”的症结就在于此啊!

反正你皇上连我范仲淹也不信任了,那就干脆再把我贬出京城,随便放个地方算了,待在你身边,你看着我别扭,我还怕你左右这帮叽叽喳喳无事生非的犬儒呢!

从这些奏议中,完全可以感觉出来,范仲淹面对国家当前的种种弊端,早就忧思忧虑,痛心疾首,此次不过是滕宗谅、张亢事由,可巧触发其思虑与心痛,不免有点义愤填膺,不吐不快。当然,这是给皇上的奏折,还得有所收敛,不敢太过秉性而发。但在另一篇《答窃议》中,面对一群谀君害政的小人儒,则笔锋锐利雄沉,于上下捭阖间精光闪烁,更其彰显范仲淹之刚烈心性了。是为雄文,录主体于后。

汉高祖以黄金四万斤付陈平,而不问其出入,时陈平未有功也。唐高祖将斩李靖而恕之,时李靖未有功也。是前代帝王先布之以恩,后责之以效也。我太祖尝谓近臣曰:“安边御众,须是得人心。优恤其家,厚其爵禄,多与公用钱及属州课利,使之回图,特免税算。听其召募骁勇,以为爪牙。苟财用丰盈,必能集事。朕虽灭后宫之数,极于俭约,以备边费,亦无辞也。”命将帅李汉超等十三人分守西北诸州,家族在京者,抚之甚厚。凡军中事,悉许便宜。每来入朝,必召对命坐,赐与优厚,抚而遣之。由是边臣率富于财,得以养士用间,洞见番夷情状。每戎狄入寇,必能先知,预为之备,设伏掩袭,多致克捷,二十年间,无西北之忧。故兵力雄盛,武功盖世,由此而致也。

今滕宗谅为一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部署,以公用钱回图,管设使命将校并蕃部酋豪,或赠遗官员游士。而梁坚弹奏滕使过钱十六万贯,有数万贯不明。及置狱研穷,才用三千余贯,复有所归,无分毫入己。是未见贪吏之状也。宣抚田舍人,朝之端人也,至庆州,目击军民蕃部等借留滕侯,遮壅于道,足下何得谓之豺狼?主上仁圣,不深责宗谅、张亢二人,仍降诏诞告边臣,依祖宗故事,使回图公用,一如平日。中宪不知内朝有此诏命,闻群口横议,遂伏阁请加责二人,以正宪律。既下法寺,则宗谅合赎铜而不当去官。是前断已重。亢坐将公用钱并酒散与军人,当更追一官。又朝廷既已降诏贷之,亦难反讦。足下责我保庇此人,固不敢避。自古文法,常害边功。今天子仁圣,有西北之忧,孜孜求人,以捍大患。帅臣用度小过,不害边事。居辅弼者,固当竭力辨明,恐误朝廷机事,为天下之忧,岂暇私于二人哉!

……

今之士大夫高谈时政,皆谓不能拔人,限以资级,使才者多滞,而朝廷乏贤;及见殊命越一等,则嚣然聚议,以为过优,何薄之甚耶!

假如宋仁宗能读到此文,或可大为震动且长思之。重温一下这些汉唐故事和乃祖行状,对照一下自己不谙实际,偏听偏信,背离“祖宗家法”所造成的种种弊端,不该好好地反省吗?想想不久后他即重用范仲淹、韩琦等人,掀开“庆历新政”一页,或者正是发端于此吧。

说大宋“积弱”病因不在“重文轻武”,而在皇帝不争,又“轻文”又“轻武”,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反证。

李元昊自从继承西夏王位,便正式立国大夏,自称“始文英武兴法建礼仁孝皇帝”。他在发给宋朝的通知书中很有底气:“臣偶以狂斐,制小蕃文字,改大汉衣冠,革乐之五音为一音,裁礼之九拜为三拜。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礼乐既张,器用既备,吐蕃、鞑靼、张掖、交河,莫不服从。军民屡请愿建邦家,是以受册即皇帝位。”(《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二三》)于是,很快就气盛兵雄,空前崛起,以边地小国而屡败大宋。欲问其中主要原因,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像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一样“以文人治国”,像重用赵普一样重用西夏文人,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个“赵普”大多是投奔过去的汉族知识分子。

且说陕西华州有两位书生,一位叫张元,一位叫吴昊,“负气倜傥,有纵横才”,慨然有经略天下之志。不幸科场不利,屡试不第,遂结伴出游塞上以广胸怀。这期间,向一宋廷边帅毛遂自荐,受了大冷遇,一气之下狂饮三日浇其块垒,在项羽庙乘醉题壁,有“秦皇草昧,刘项吞并”之壮语。从此,叛宋西去,决心在西夏讨前程。结果被以间谍嫌疑抓了起来,送至元昊处。李元昊早就有令,注意搜罗从中原过来的文士,定有藏龙与卧虎。因为张元和吴昊二人的名字连起来是元昊,大犯忌讳。所以李元昊亲自审问,即从这一点发话。大胆!你们俩怎么敢自称元昊?二人神色自若,反讽道:“姓尚未理会,乃理会名耶?”因为此时李元昊还叫赵元昊,那是大宋皇帝恩赐的“国姓”,还没有更改过来,遂有此讽。你赵元昊还有脸打问我们的名字吗?李元昊又惊又喜,亲解其缚,敬为上宾,授官赐爵,尊宠用事,成为西夏国最重要的两名“谋主”。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记有此事并发千古之叹:“西夏元昊‘之叛’,其谋皆出于张元、吴昊。”后来“三川”“三大败”,那可不是西夏偶胜大宋呀!还记得那首讽刺诗吗?“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落款是:“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随大驾至此。”平心而论,以夏竦之学识才具,以韩琦之文韬武略,真就不及张元、吴昊吗?当然不是。光这写诗作词的水准,就高出张、吴不知凡几。问题就出在:张、吴有赵普之大运,元昊有太祖之雄风,君臣相得,风云际会,不胜而何?反过来,夏竦投机取巧,韩琦“将从中御”,全怨这个宋仁宗一无乃祖之风,又轻文又轻武,不败而何?

宋仁宗还算头脑清楚,有所自省,接下来这才重用范仲淹、韩琦等“庆历新人”,大搞改革,在中国历史上划过一道闪电。笔者将在下一章有个交代。

庆历元年(1041)十月左右,五十三岁的范仲淹在西北前线写了一首《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笔者不揣冒昧,意译如下:塞上秋景与内地大不同,一片萧杀苍凉,南飞的大雁都一点儿不留恋它。连营军阵的号角四处响起,但见崇山峻岭间,长烟缭绕,残阳斜照,守着一座紧闭的孤城,真是让人感慨无限。乡关万里,谁不思亲,可只能把酒遣胸怀,人家东汉窦宪出塞三千余里,至燕然山刻石记功而还,可我们离这个目标还早着呢。夜深霜重,羌笛声声,让人难以入睡,想想战争是多么冷酷,将军悲白发,无数征人泪。

据魏泰在《东轩笔录》中说,这首被欧阳修誉为“穷塞外之词”的《渔家傲·秋思》,原为组词,有数阕,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但流传至今的却只有此首。有评家如是说:“作为两宋边塞词之滥觞,这首《渔家傲》剑走偏锋,风骨遒劲,把民族命运、动荡时局填入词曲,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以其守边的实际经历首创边塞词,有王维《使至塞上》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的千古悲凉,更有‘小范老子胸中自有百万甲兵’的冲天豪迈,一扫花间派柔靡无骨的词风,为苏、辛豪放词风导夫先路。”遂发浩叹曰:神仙一阙《渔家傲》,读破希文一片心!

说到人夸范仲淹,猜猜还有哪位大名人夸过他?笔者说出来,准是惊大家一跳。盖棺论定的大奸臣秦桧,专门写过一首诗,真心实意地赞颂范仲淹和韩琦。诗题是《题范文正公书〈伯夷颂〉后》,诗曰:

高贤邈已远,凛凛生气存。

韩范不时有,此心谁与论?

秦桧此诗真乎?伪乎?笔者考证不来,先道出它的出处。吾友杨璐兄原为北京古籍出版社总编辑,退休后挟“三才”之利,独辟蹊径,专门搜集、整理、注释历代大奸大才名臣的诗词歌赋,已正式线装出版的有《和珅诗词全集》《严嵩诗词全集》,目下正在做秦桧诗词搜集。上引此诗,即杨璐兄刚刚发给我的。在此作为本章收束,或也别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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