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周人的忧患意识

由商到周，彻底改变统治形态的关键因素，是周人的忧患意识。这是商人的文化与思想中没有的。

周人最大的特色，是不断的自我怀疑。他们在商人的巨大势力阴影下崛起，而且有意识地模仿商人，偷用商人的统治绝活和独门功夫。对于商，他们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落后与渺小。周人从来不曾建立过“我应该胜过商人”“这天下该属于我”这样的民族自信。

小心翼翼地伺候“大邑商”，得来的是商欺人太甚的对待。周人愤而翦商，竟然一下子就在牧野打败了商人，又进一步打入了朝歌。这个成功来得太快太突然，使得周人自己目眩神移，一时不知该如何理解，更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们找到的解释，是天。天的意志决定让周人战胜商人，取代商人。但天并不是出于私心偏好做出这样的决定，天监视、衡量了状况，被商人的恶行严重冒犯，所以假借周人之手，狠狠地惩罚了商人。

这样的天，现在将胜利与权力交到周人手里。这样的天，未来同样也可能把胜利与权力夺走，交给别人、别的民族，放弃周人，乃至反过来惩罚周人。胜利与权力不是理所当然的，更不是周人可以稳固把握的。要保有胜利与权力，周人必须看“天”的脸色，必须依照“天”的原则行事，经得起天的监督与考验。

天的原则是什么？最容易把握的，就是商人行为的逆反。商人的错误明确映照出天的偏好，商人就是因为不懂得依照天的原则行事，才会以“大邑商”的威武身份，一夕之间败给了小小的周。

因此，周人热衷于检讨商人所犯的错误。那不是要“斗臭”被他们打败的商人，而是为了找出自己胜利后的下一步举措。检讨出一条商人的错误，也就意味着多了一项周人必须避免重蹈覆辙的准则。这里没有胜利者的光荣与骄傲，有的是对于胜利的戒慎恐惧，不相信胜利的成果可以长久保持，或者说，随时担心胜利的成果会被天拿去交给别人。

对“大邑商”的尊重，加上忧患意识，双重因素使得周人不可能残虐地对待垮掉了的商。没有将他们收为奴隶，更没有大肆对他们屠杀，没有把他们抓来献祭给神。周人始终保持着警戒和敬意并存的态度，来处理商遗民。他们将商遗民交给武庚（《史记》称为禄父）来统领，也就是不只让商人管商人，甚至没有瓦解原来的商王系统，在纣王自杀后，仍然换这个系统里的人来继承管理权力。

周人没有以胜利者的姿态凌驾在商人之上，只是在旁边布置了军力，小心监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