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拉美西斯二世雕像

花岗岩雕像，发现于埃及古城底比斯（今卢克索附近）

约公元前一二五○年

一八一八年，大英博物馆的一尊雕像激发了诗人珀西·比希·雪莱的灵感，让他写下了他最广为流传的诗句：

“吾乃奥兹曼迪亚斯，万王之王

功业盖世，强者折服！”

雪莱提到的奥兹曼迪亚斯其实就是我们的拉美西斯二世，公元前一二七九年至公元前一二一三年的埃及统治者。他表情平静庄严，巨大的头颅从高处俯视游客，气压全场。

它初抵伦敦之时，是当时英国公众所见过的最大的埃及雕像，也是第一件让他们感受到埃及人辉煌成就的物品。雕像仅上半身便高二点五米，重达七吨。这是一位对规模的力量及敬畏的作用有着空前了解的国王。

拉美西斯二世统治埃及的时间长达六十六年，正值埃及国力强盛、经济繁荣的黄金时代。他极有福气，享年超过九十岁，儿女近百人。他在位期间，尼罗河的洪水带来了一连串的大丰收。同时，他的成就惊人，公元前一二七九年，他一坐上王位，便立刻向南北方派遣军队，在疆土上树满了纪念碑。为了纪念他的功业，后世共有九位法老继承了他的名字。在一千年后的克里奥佩特拉时期，他仍被当作神灵崇拜。

拉美西斯极擅宣传自己，不择手段。为节省时间和金钱，他常将以前雕刻的铭文抹去，换上自己的名字和光辉成就。在王国各处，他也修建了极多庙宇，如坐落于尼罗河岸边岩壁上的阿布辛贝神庙。他在此处的岩壁上雕刻了自己的巨幅雕像，引来后世无数的模仿者，美国拉什莫尔山上的巨大总统头像便是其中之一。

在埃及的最北部，面对着近东与地中海的邻近势力，他建立了新的都城，毫不谦虚地命名为“Pi-Ramesses aa-nakhtu”，即“伟大而战无不胜的拉美西斯二世之家”。他最骄傲的成就之一是在底比斯修建的纪念建筑群，位于今日的卢克索附近。这里并非他的墓地，而是他生前接受敬拜、死后被当作神灵永世崇拜的庙宇。我们如今将其称为拉美西斯神殿，它占地极广，约有四个足球场大小，包含神庙、宫殿与藏宝库。

拉美西斯神殿内有两个院子，我们的这座雕像原本便在第二个庭院的入口处。虽然它雄伟壮观，但当时也仅是院内的众多雕像之一。拉美西斯的雕像遍布整个建筑群。这种不朽的力量反复重现，一定会让前来朝拜的官员及神职人员震撼不已。创作了“北方天使”的安东尼·戈姆利认为：

身为雕塑家，我认为原料的材质反映了人类寿命的生物时间与永恒的地质时间之间的关系，是雕像能够长存的基本条件。人的生命易逝，而雕像永存。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埃及雕像都曾经与死亡对话，与另一个世界对话。

雕像中也包含了一些极为平凡的东西，它是人类集体力量的结晶。这正是埃及雕像与建筑的另一奇特之处，它们是民众共同创造出来的，是人们共同力量的极佳表现。

这一点至关重要。这座带着庄严笑容的雕像并非某一位艺术家的作品，而是整个社会的劳动成果，需要繁复庞杂的工程规划与后勤保障。它在许多方面都更接近于修建高速公路，而非创作艺术。

雕像所使用的花岗岩采自阿斯旺，在尼罗河上游，距神殿超过一百 五十公里。它使用了整块巨石雕琢，原石重量应超过二十吨。先雕出基本形状，再靠大量的劳力把石料用木橇从采石场拖到木筏上，沿尼罗河顺流而下到卢克索，再从河边运到拉美西斯神殿，进行最后的雕刻。仅完成这一个雕像便需要大量的人力与庞大的组织结构，所有的劳工都需要训练、管理和调度，就算是没有薪水的奴隶也得保证食物与住所。在此过程中，一个庞大而运作良好的政府机构以及一群能写会算的公务员必不可少。同一国家机器也统筹管理着埃及的国际贸易、军队组织与武装。

拉美西斯确实能力超群，成就斐然。但和所有的宣传大师一样，如果事情不像他们想象得那么顺利，便会选择编造。他本身并非骁勇善战，却有能力调动起一支强大的军队，并用充足的武器武装他们。不管实际战况如何，官方记录永远一致：拉美西斯取得了胜利！拉美西斯神殿从整体上传达的信息就是：沉着的胜利。埃及古物学家卡伦·埃克塞尔博士对宣传家拉美西斯的评价是：

他深谙成功统治的核心就是要让臣民随时看到自己的面孔，于是竭尽所能地修建巨大雕像，并为埃及传统神修建神庙。从前人们总把这种行为解读为浮夸、炫耀……但我们真的要从统治需求的角度来考虑。人民需要强大的领袖，而他们所理解的强大，便是在外代表埃及出战，在内则无处不在。例如，在他统治第五年进行的卡迭石战役，一般认为是他篡改历史的证据之一。战斗打成平局，但他回到埃及之后，将这场战争在七座神庙分别记录下来，并把它描述为伟大的胜利，称自己独自战胜了赫梯人。这一切都是编造出来的，他极擅利用谎言。

这位国王不仅让国民臣服于他的伟大，也为世界固化了埃及帝国的强大形象。他让欧洲人深深着迷。十九世纪初，英法相继侵入中东，竞相争夺拉美西斯的雕像。一七九八年，拿破仑的部下试图搬走拉美西斯神殿的这座雕像，但没有成功。雕像的右胸上部有一个网球大小的孔，专家们认为正是这次不成功的尝试造成的。一七九九年，雕像遭到毁坏。

一八一六年，一个叫乔瓦尼·巴蒂斯塔·贝尔佐尼的人找到了合适的方法，成功搬运了半身像。贝尔佐尼曾是马戏团里的大力士，后改行做了古董商。他使用了一套设计独特的水力系统，组织了数百工人，用木制滚轮与绳索将雕像运到了尼罗河岸。这几乎与当年雕像被运到拉美西斯神殿所用的方法完全一致。在三千年后，运送半截雕像仍可算作巨大的技术成就，由此可见拉美西斯当年的威力。贝尔佐尼把雕像运到船上，这一巨大货物途经开罗和亚历山大港，最后抵达伦敦。甫一运抵，它便震惊世人，引发了欧洲人对自己文化历史认识的一次革命。之前人们一直以为，伟大的艺术来源于希腊，大英博物馆的拉美西斯雕像是挑战这一观念的第一件艺术品。

拉美西斯的成功，不仅体现在维持埃及王权的至高无上、贸易网络与税收制度的良好运作，也体现在利用丰富资源修建无数的神庙与纪念物。他想留下一份伟大的遗产，向后世展示他不朽的功绩。但在大部分的讽刺诗中，他的雕像只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雪莱听说了半身像的发现及其运抵英国的新闻。雕像之巨大令他惊讶，但同时他也熟知拉美西斯以后的埃及历史：王权依次落入利比亚人、努比亚人、波斯人和马其顿人手里。拉美西斯的雕像也被近期的欧洲入侵者毁坏。正如安东尼·戈姆利所言，人的生命易逝，而雕像永存。雪莱的《奥兹曼迪亚斯》一诗不仅表现出对一个伟大帝国的反思，也感慨了俗世权力的稍纵即逝。在诗中，拉美西斯的雕像成为人类所有成就终将化为虚无的象征：

“吾乃奥兹曼迪亚斯，万王之王

功业盖世，强者折服！”

此外空无一物，

废墟四周，黄沙莽莽。

寂静荒凉，伸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