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莫尔德黄金披肩

工艺精美的黄金披肩，发现于威尔士北部莫尔德

公元前一千九百年至公元前一千六百年

对当地工人来说，那一天一定像是看到古老的威尔士传说在眼前变成现实一样。他们被派到一个叫布林伊尔埃伊林的地方去开采石头，这个地名意为仙女山或精灵山。据称，这里常常看到一个鬼魅般的男孩，披着金斗篷，在月光下发出幽光，如同幻影。这样的传闻流传甚广，过路人在天黑后便不再靠近这个山丘。而当时，工人们在挖一个大土堆时掘出了一座用石头堆砌的坟墓，里面有数百颗玛瑙、一些青铜碎片和一具尸骨残骸。残骸上还裹着一件已被压碎的神秘物品——一大片残破的装饰精美的纯黄金。

这件令人屏息的物品是一件黄金披肩，更确切地说，是一件黄金短斗篷。但考古界仍称其为披肩。它用金箔打造，用于包裹人的肩膀。宽约四十五厘米，长三十厘米。可以从头部套下，覆盖肩部，下缘到胸部中央。

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这披肩是由一整片薄得惊人的黄金打造而成的。如果熔成金锭，不过乒乓球大小。工匠从金片内部向外敲击，逐渐将其延展，打造出成串珠链的效果，排列得非常仔细，从一个肩膀延伸到另一个肩膀，最终环绕整个身体。今天的人们仍然会为它的繁复工艺与极致奢华所震撼。想必当时挖掘出这一披肩的采石工们，也一定极为震惊。

黄金披肩出土的这一年是一八三三年。鬼怪的传说并没有吓退他们，闪闪发光的财宝令他们兴奋不已，热切地瓜分了黄金碎片，一个佃农得到了最大的一份。故事原本很可能就到此为止了。在一八三三年，不论多奇特的远古墓葬都很难得到法律保护，更何况墓葬地处威尔士北岸的莫尔德镇附近，位置偏远，外面世界的人们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一切多亏了当地牧师科勒夫的好奇心。他为这次发现撰写了一份报告，引起了几百英里外伦敦文物研究协会的兴趣。

在墓葬的财宝被瓜分三年之后，大英博物馆才从那位佃农手里买到第一块金片，这是他当年分到的战利品，也是所有金片中最大的一块。牧师记录下来的物品大多消失了，其中包括整具骨骸。剩下的只有三大块、十二小块被压扁的黄金碎片。大英博物馆又花了近百年的时间，才收集到了足够的碎片，对这件四分五裂的财宝进行全面修复。有些碎片至今仍未出现。

这些碎片过去曾组成一个什么样的物品？于何时制作？谁曾穿戴过它？在十九世纪，伴随着更多考古发现，人们逐渐确定莫尔德墓葬应属约四千年前的青铜时期。但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些黄金碎片才第一次被重新拼接起来。当时保管员们面对的只是一堆薄如纸片的扁平黄金碎片，有大有小，且每一块上都有孔洞、裂痕与缺口，总重量约为半公斤。修复工作如同三维立体拼图，所花的工夫并不亚于重新学习已失传千年的古代黄金加工技术所需要的时间。

虽然还不知道披肩的制作者是谁，但很显然，他们拥有高超的技术。他们是青铜时代欧洲的卡地亚与蒂凡尼。什么样的社会才能制造出这样的物品？它的华丽与精细都表明，它一定来自一个曾经的政治与财富中心，说不定能与法老时代的埃及或是米诺斯的克里特相提并论。如此精美的设计需要高超的构图与规划能力，这表明这个社会已有悠久的奢侈品制作历史。

但是考古学家至今尚未在英国发现这一时期的任何明显的宫殿、城市或是王国。我们这片土地上有埃夫伯里石圈与巨石阵等大型纪念物，也有几百处石头摆成的圆环，几千座墓葬堆，但是很少发现人类居所的遗迹。从少数遗留下来的房屋来看，他们居住得相当简陋，茅草顶的木制房屋表明他们生活在由族长领导的农业部落社群里。

过去人们常认为，在可辨别的文明出现之前，英国的史前社会只是原始人聚居的社群。我们找到的人类居所极少，只有少数墓葬可供研究，因此做出这种假设无可厚非。但随着莫尔德黄金披肩这样稀有物品的出现，我们对这些社群的看法已大有改观。我们已有好几样类似的贵重物品，虽然没有披肩这么精美，亦可以证明当时在英国生活的社群结构复杂，制作工艺发达。而且就如前文的玉斧（第14节）一般，它们也足以表明，这些社群并不是孤立的，而是欧洲大型贸易网络的一部分。与披肩一起出土的琥珀珠便来自距莫尔德千里之遥的波罗的海。

通过研究这些贵重的黄金、琥珀与青铜，我们能追寻到一个从北威尔士到斯堪的纳维亚，甚至远至地中海的贸易与交换网络。我们甚至能定位各种物品的原产地。莫尔德披肩的出土地离青铜时代欧洲西北部最大的铜矿大奥姆山较近。来自此地的铜与来自康沃尔的锡为当时英国绝大部分的青铜制品提供了主要原料。大奥姆铜矿开采的巅峰期应为公元前一千九百年至公元前一千六百年。通过对黄金加工技术及披肩装饰风格的分析，我们确定这一墓葬也属于同一时期。因此，尽管我们只能猜测，但这件披肩的主人很可能与大奥姆铜矿有某种关联，因为铜矿会带来巨大的财富，同时，那里也是整个欧洲西北部的一个大型贸易中心。但用来制作披肩的黄金，是否也是从别的地方交易而来的呢？爱尔兰国家博物馆的玛丽·卡希尔博士说：

黄金从何而来？这是个重大问题。我们对早期的铜矿来源已有不少了解，但黄金的产地却很难追寻，尤其是黄金多为出自河流的沙金，早期的开采痕迹极易被洪水冲洗干净。我们只能尽力去了解金矿的自然状态，再研究这些物品，试图将两者关联起来，希望能从中找到黄金形成的正确的地貌背景和地质环境，然后在大量的田野调查之后，真正找到青铜时代早期的金矿。

当时的黄金来源一定十分充足，因为这一时代的黄金用量远超其他金属。这些黄金一定是在一个极长的时间内逐渐收集起来的。这件披肩的制作工艺极其高超，不只装饰精巧，形状和形式也很成熟，因此才能合身。我们不得不相信，金匠曾坐下来仔细规划了很久：如何将黄金打薄成片，这本身就需要技巧，此外还得考虑如何装饰，如何把所有东西组合成披肩。可以说，这件物品表现得最充分的就是金匠的技术水平及设计感。

尽管披肩制作者的技艺之高超已确定无疑，但我们却无法了解其主人的身份。披肩本身给了我们一些线索。它可能曾有包裹着穿戴者的肩与胸的皮革衬里。披肩极为脆弱，同时又极大地限制了肩部与胳膊的活动，因此应该极少上身。但同时上面也有穿戴过的确凿痕迹：比如，披肩的上缘和下缘皆有孔洞，可能用于将其与服装相连。综上所述，它可能只在很长时间举办一次的庆典场合穿着。

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穿？它的尺寸太小，强壮的武士首领应该穿不下，只适合身材瘦小的人，如女性或青少年。考古学家玛丽·路易斯·斯蒂·索伦森强调了早期社会里年轻人的角色：

在青铜时代早期，极少有人能活过二十五岁。大部分儿童在五岁前就夭折了，很多女性难产而死，只有少数人能活到很老。那些年龄较大的人在这样的社会里可能享有很特别的地位。

我们其实很难了解现代的儿童观念是否适用于这样的社会，由于社会的平均年龄较低，即使只有十岁的人也可能很快被当作成年人对待。当时大部分人口的年龄应该都在十几岁。

这挑战了我们的年龄和责任概念。在过去的很多社群，十几岁的人就能成为父母、领导，完全被当作成年人对待。因此披肩有可能由一位权力相当大的年轻人穿着。遗憾的是，最关键的证据，即披肩里包裹的骸骨，由于没有经济价值，在黄金出土时便被丢弃了。如今看着莫尔德黄金披肩，我心情复杂，一方面为如此精美的艺术品能保存至今而兴奋，一方面也因为它周围的物品被莽撞地丢弃而愤怒。我们原本可以通过它们更多地了解四千年前在北威尔士蓬勃发展的那个神秘而伟大的文明。

这也是考古学家对盗墓活动如此反感的原因。虽然珍贵的物品常能被保存下来，但那些能够解释它们背景的物品却常会遗失。这些背景物品虽然不具有高昂的经济价值，但对历史研究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