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玉斧

玉斧，发现于英国坎特伯雷附近

公元前四千年至公元前两千年

在人类历史的绝大部分时期，居住在英国就仿佛居住在世界边缘，但这绝不意味着英国是与世隔绝的。

我们已了解到，在五千年前的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巴基斯坦和印度，城市与国家如何沿着几条著名的河流兴起。他们的治理方式、建筑、文字和国际贸易网络使他们能够掌握新技术，探索新材料。但在这些河流以外的地方，情况却大不相同。从中国到英国，人类一直居住在相对较小的农业社区里，新型大城市的麻烦与便利都和他们无关。而他们与那些大城市居民的共通之处，便是对昂贵与带异域风情的物品的喜爱。多亏了发达的贸易网络，就算处在欧亚大陆边缘的英国，人们也能获得自己的心爱之物。

在公元前四千年的坎特伯雷，人们极为渴望的便是这么一把打磨光亮的玉斧。它粗看上去与大英博物馆收藏的几千把石斧没什么差别，但比绝大部分石斧都更宽、更薄，看起来几乎是全新的，十分锋利。玉斧状如水滴，长约二十一厘米，底部宽八厘米。触感清凉，极为光滑。

我们在本书开头便已提及，斧在人类史上占有特殊地位。近东的农业革命经历了数代才传遍整个欧洲大陆，最终在约六千年前，人们乘坐着覆盖了动物皮毛的船，带着农作物的种子与驯化过的牲畜，来到了英格兰及爱尔兰地区。他们发现这片土地覆盖着茂密的森林。是石斧让他们能够清理出撒播种子与放牧牲畜的空间。石斧也帮他们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木制世界：伐倒树木，修建篱笆与道路、房屋与船只。他们是建造了史前巨石阵的人类。石斧是革命性的武器，让我们的祖先能够把英格兰改造成绿意盎然的怡人家园。

斧头通常都有斧柄，装上长长的木制斧柄，才能像现代斧头一样发挥功用。但很明显，本节中的这把斧头从未装过斧柄，且完全没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用手指小心地抚摸斧刃，也完全感觉不到哪怕最细微的缺损。长而平坦的表面极为光滑，仍旧发出镜面般的光泽。

结论是肯定的。这把斧头从未被使用过，人们打造它的目的也不是使用，而是欣赏。约克大学的马克·埃德蒙兹阐述了这件华丽迷人的物品是如何打造出来的：

如果你有幸握过一把这样的斧头，感受它的重量、光滑与均衡，就会了解工匠们将其打磨得何等精细。要获得这样的光泽，先要用石头长时间打磨，再用细沙或混水的泥沙抛光，最后在手里反复摩挲，可能还要用上油脂和树叶。不知道要用掉多少天的工夫才能磨出尖端略带弹性的利刃。在打磨的过程中还要留心形状，控制形式，体现出这种玉石特有的黑绿相间的色泽，让它变得十分抢眼，使人一眼就能认出。对这样的斧头来说，视觉享受也许与锋利的斧刃同样重要。

但这把斧头最令人兴奋的还不是它的制作工艺，而是它的材质。它并没有英国常见的石头那种灰棕的色调，而是呈现出迷人的绿色。它是由玉石制作而成的。

玉当然不是英国本地出产，我们一般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来自远东或中美洲的外来材料。众所周知，中华文明与中美洲文明都推崇美玉，认为它比黄金更珍贵。但它们都离英国有数千英里之遥，这使得考古学家困惑多年，不知道欧洲的玉石究竟来自何处。但事实上，欧洲大陆本身就有玉石资源，二○○三年，在玉斧制作完成六千年后，终于有人发现了玉石的确切产地。这种奢侈品来自意大利。

考古学家彼得勒坎夫妇花了十二年的时间，在意大利境内的阿尔卑斯山与北部的亚平宁山脉艰难地搜寻，最终找到了史前的玉石场，我们的玉斧便来自此处。皮埃尔·彼得勒坎描述了他们的搜寻过程：

我们曾在巴布亚新几内亚考察，得知他们制作斧头的石材来自高山。受此启发，我们爬到阿尔卑斯山脉的高处寻找欧洲玉石的来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很多地质学家都认为斧头制作者使用了被溪流与冰河从高山上冲刷下来的玉石块。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爬到更高处，在海拔一千八百到两千四百米的地方发现了凿劈石头的场地以及玉石的确切来源，那里还留有人类使用过的痕迹。

有些单独放置的很大的石块明显经过火烧，这是为了让工匠们敲下大块的石片进行加工。因此，石块上的微微凹陷其实是人类加工的痕迹，下方还有大量的碎片。

每一块玉石的地质特征都可以进行精确的辨认与比对。彼得勒坎夫妇不止确证了大英博物馆的这把玉斧来自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还能根据地质特征准确辨认出它来自哪块石头。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还找到了我们这把斧头的亲戚，出土于多塞特郡的另一件美丽玉器：

坎特伯雷斧头与多塞特斧头的原料来自同一块石头。很明显，人们曾在不同的时间来到了同样的地点，中间可能相隔几个世纪。但根据它们的结构特点，我们能确定，他们来自相同的石头，都是从那块旧岩石上凿下来的。

六千年前曾被采下大英博物馆玉斧原料的岩石，至今仍端坐在高处，偶尔还坐在云端之上。于彼处极目远眺，能看到壮丽的美景。玉石的开采者似乎有意选择了这样一个特别的地点，他们本可以从山脚轻松地捡拾到玉石块，却选择一直攀缘到云端，也许就是为了在自己居住的世界与神灵和祖先居住的天国之间采集一块石头。因此这块石头受到了特别的呵护与礼遇，似乎带有非凡的力量。

采下玉石厚片之后，工匠们还得辛苦地将材料运回它们的加工地。这是漫长又艰辛的过程，靠脚力与小船的协助完成。大批的这种石头在距离采集地约二百公里之外的地方被发现，这已经是惊人的成就，但有的甚至走过了更长的旅途。来自意大利阿尔卑斯山的玉石横跨了整个北欧，最远的甚至到达了斯堪的纳维亚。

我们只能对本节中的玉斧所经过的旅途进行一些猜测，但这样的猜测也是有依据的。玉石的质地极为坚硬，难以加工，为它塑形一定耗费了不少功夫。有可能一开始，它先在意大利北部经过了初步加工，然后被带到几百英里之外的法国西北部，在那里进行打磨，因为我们在布列塔尼发现了数把类似的斧头，拥有这种远方的奇珍似乎曾是当地潮流。布列塔尼人甚至在他们巨大的石头墓室的墙壁上雕刻出斧头的图案。马克·埃德蒙兹认为其中的含义是：

斧头除了实际用途之外还有进一步的意义。这种意义来自它们是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从谁那里得到的，是在何时何地制作的等等这些它们身上附带的故事。有时它们只是人类使用的工具，被遗忘在带出去使用的过程中。有时它们是放在高处的重要象征，提醒我们别忘了更广阔的世界。有时你要把它们交给别人，邻居、同盟或和你有纠纷的人。在特别的情况下，斧子在葬礼上也有用途，它需要像尸体一样被分解，或是像尸体一样被埋葬。在英国曾有成百上千的斧头被这样处理：埋在坟墓里，放在祭祀的场地里，或是扔进河里。

我们的斧头全无使用过的痕迹，这一定是因为它的主人并不打算使用它。制造它的本意不是用来砍伐山林，而是要在社会中留下记号，发挥让人愉快的美学功能。它保存得如此完好，表明六千年前的人们同我们一样欣赏它的美丽。我们对奇珍异宝的喜爱确实由来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