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夏威夷羽毛头盔

羽毛头盔，来自美国夏威夷

公元一千七百年至公元一千八百年

一七七八年，探险家詹姆斯·库克船长乘坐“决心”号横渡太平洋，希望在加拿大北部探寻到一条连接太平洋和大西洋的西北航道。他没能发现这一航道，却重新绘制了太平洋地图。他一路标记海岸线与岛屿，收集动植物标本。一七七八年底，他与船员在夏威夷登陆，第二年年初重返此地。我们无从想象，当年的岛上居民如何看待这些欧洲水手，因为他们是五百多年来第一批到访夏威夷的岛外人。不管当地人如何理解库克的身份，他们的国王赠给了库克一大批贵重礼物，其中便有若干个首领头盔。这些稀有而珍贵的物品用红、黄两色羽毛制成。库克把这种举动理解成一位统治者对另一位统治者表示认可的方式，无疑是荣誉的象征。但数周之后，库克便被这些送头盔的人所杀。一定有哪个环节出了大错。 

这便是当时夏威夷人送给库克船长及其船员的头盔之一，如今已成为欧洲人在与其他洲居民接触中产生致命误会的生动象征。我在本书的开头提过，在普遍的人性基础上，物品在不同人群之间通常会起到沟通的作用，而非隔阂。但有的物品却会让我对这一点产生动摇。我们是否真能了解一个截然不同的社会看待这个世界及其自身的方式？我们能否找出指代那些我们之前一无所知的概念的对应词汇？ 

十八世纪的欧洲探险家都致力于精确描绘海洋地图，尤其是未知的茫茫太平洋，库克船长便是其中贡献尤为突出的一位。在精美的埃及藏品来到大英博物馆之前（第1节），馆内最受欢迎的要数库克船长在南太平洋的航行中带回的物品，人们可借此一窥新奇而陌生的世界。当时最珍贵的藏品便是这个夏威夷羽毛头盔，它十分精美，覆于其上的黑色、黄色和红色的羽毛似乎只要轻轻一动就会掉落。它的设计和古希腊头盔一样紧贴头部，但在顶上却有高耸的冠一直延伸到脑后，如同莫西干人的发型。冠顶错落地点缀着红色与黄色的羽毛，头盔整体呈猩红色，前檐上有一道黑、黄两色的镶边，其颜色鲜艳明亮，能让头盔的佩戴者更显卓尔不群。红色的羽毛来自猩红蜜鸟，它是旋蜜鸟的一种。黄色的羽毛则来自蜜雀，这种鸟几乎通体为黑色，只有少数羽毛是黄色的。人们首先要抓住这些小型鸟类，拔下羽毛后放生或是杀死，之后再将羽毛不厌其烦地一片片粘到用枝条编成的细网状头模上。羽毛是夏威夷岛上最珍贵的原料。它们相当于墨西哥的绿松石、中国的玉石或欧洲的黄金。 

这个头盔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一位君主的所有物，它也许曾属于夏威夷大岛上的最高首领。大岛是夏威夷群岛中面积最大的岛屿，距美国本土约三千六百公里，岛上从公元八百年左右便有波利尼西亚人居住，在那个海洋扩张的时代，这一族群也同时在复活节岛和新西兰定居。在公元一千二百年至一千七百年间，他们似乎完全与世隔绝。库克是这五百年来第一个来访的外人。但他带给土著的惊讶也许多过土著带给他的。在与世隔绝期间，夏威夷人发展出了自己的社会结构、风俗习惯、农业和手工业技术，这些看似陌生而充满异域特色的事物，对欧洲人而言却并非无法理解。人类学家、波利尼西亚文化专家尼古拉·托马斯认为：

库克船长一行到达波利尼西亚群岛之时，为眼前的社会所震惊。它拥有自己的复杂精密的社会组织形态……尤其在夏威夷，卓越的王国将所有岛屿联系起来，并在各岛屿之间发展出了复杂的贸易网络。他们所见到的复杂而充满活力的社会有着自己独特的美学和文化形式，其方方面面都让欧洲人难忘……这样的文化现象究竟是如何在远离各个古典文化中心的地区发展起来的？

它在很多方面都与十八世纪的欧洲有共通之处。大量的人口由贵族与神职人员组成的精英阶层统治着。在这一阶层下有许多专业人士：工匠和建筑工人、歌手和舞者、系谱专家和医生。再之下是占人口大部分的渔民和农夫。羽毛头盔的制作者可能是专业匠人。来自夏威夷茂伊岛的凯尔·拿卡纳鲁阿研究过这个头盔：

你可以计算一下，一只鸟上每次可以拔下四根用得上的羽毛，而一个头盔由大概一万根羽毛组成，你就能知道制作这个头盔要用多少只鸟了。在某一段时间之内，酋长让专门的扈从负责采集、储存和保养这些羽毛，然后再将它们制成类似的物品。仅收集、保存、加工便需要一支一百五十人至两百人的团队。集齐一件羽毛制品所需的羽毛甚至可能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向神进贡以祈求五谷丰登、祛病消灾，或是在战前取悦神之时，首领要穿戴羽毛头盔与斗篷来和神取得联系。这套羽毛服饰类似中世纪骑士的头盔和铠甲——都是由首领穿戴的极为耀眼的服装，方便属下在战斗中紧紧跟随。最重要的是，它们能让人靠近神。鸟类本身即是在天堂与世间穿梭的灵魂使者和神意的具象，用鸟羽制成的服饰能给予穿着者神的庇佑与超人的力量。对此，尼古拉·托马斯还认为：

羽毛是极为神圣之物，不仅因为它们好看而吸引人，也因为它们与神性相关。在神话传说中，众天神以披着羽毛的血染的婴孩形象出生，羽毛也在一定程度上浸染上了神圣的力量以及与另一个世界的联系，尤其当它们是神圣的红色或黄色的时候。

这些概念对库克船长来说并不陌生。当然，英国国王并不是披着羽毛出生的，但他们依然是被神赋予权力的君主，在以鸟的形象表现圣灵的礼拜仪式中，也会穿上精美的长袍，行使祭司般的职责。库克似乎认为这个社会从本质上看与自己的社会并无二致，从而没能理解夏威夷人独有的神圣概念，更不知道这种概念为种种骇人的禁令所限定。“Taboo”（禁忌）一词便来自波利尼西亚语，兼有神圣和致命两种含义。 

一七七九年，库克船长重返夏威夷，正值岛民在和平时期祭祀神龙诺的节日。他被当作至高无上的首领接待——人们向他致意，给他披上巨大的红斗篷，戴上头盔。也就是说，他是被当作具有神地位的首领而被顶礼膜拜的。他在岛上平安地待了一个月，其间修复船只，精确地测绘了当地的经纬度。之后，他继续向北航行。但一个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迫使他折返夏威夷。而这一次岛上的情况却截然不同。当地已进入了祭祀战神库的时节，船员们不再受到欢迎，他们和当地居民之间冲突不断，船队中的一艘小艇也被偷走。库克打算使用老对策，邀请土著酋长上船，将他作为人质扣押，迫使当地人将船归还。但当他和酋长在凯阿拉凯库亚海湾行走之时，酋长的手下发动了攻击，在接下来的混战中，库克被杀。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真相是否真如一些学者的推测，夏威夷人一开始将库克当作天神崇拜，之后却发现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我们永远无从了解。库克的死成了人类学中诠释误解的经典案例。 

但夏威夷群岛本身则因为他的到来而永远地改变了。欧洲和美洲的商人带来了致命的疾病，传教士则改变了岛上的本土文化。不过这一地区从未沦为欧洲的殖民地，一位当地首领利用库克船长首先发展起来的社会联系，建立了独立的夏威夷王国，直至在一个世纪之后的一八九八年被美国吞并。 

在本节的开头我所提出的疑虑，即人到底能在何种程度上理解一个迥异的社会，这正是十八世纪的旅行家们所面临的一大难题。曾在“决心”号上与库克船长共事的外科医生戴维·山姆威尔就与外部世界交流的问题展开了深入的思考。他用令人称道的谦逊态度记录了自己的观察：

我们无法信赖自己对这些我们本就知之甚少的符号和词汇的解释，对于它们的意思，我们充其量只能给出猜想。

这是对跨文化交流存在限制的一个有益提醒。如今我们已经无从了解，在十八世纪七十年代，羽毛头盔这种物品对夏威夷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正如尼古拉·托马斯所言，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它们对二十一世纪的夏威夷人而言具有了全新的意义：

它是海洋传统艺术的代表，也是某段惨痛历史起点的特殊交流时期的表现物。而这段历史至今仍在缓慢地发展着。夏威夷人依旧在坚称自己的主权，努力在世界上打造一片独特的空间。

而对于来自瓦胡岛的卡赫鲁库拉这样的夏威夷人来说，这件羽毛制品在如今的某一特定政治争端中也起着自己的作用：

对我们夏威夷人来说，它象征着曾失落的过去，也象征着能重塑的今天。它象征着我们的酋长，也象征着失去的国度和领导权。这是夏威夷人的失落。但它也激励着我们走向未来，重建国家，从美国的控制中寻求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