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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思史——北美鹿皮地图

历史大观园 文艺复兴 2020-07-01 20:23:13 0

博物思史——北美鹿皮地图

绘制在兽皮上的地图,来自美国中西部

公元一七七四年至公元一七七五年

十八世纪中期,一位睿智的中国人来到伦敦,对当时英国和位于海峡对岸的邻居法国之间滑稽、激烈而又血腥的敌对状态做出了如下评论:

英法两国似乎都认为自己是欧洲强国中的领头羊。虽然二者只间隔一道狭窄的海域,两个民族的性格却截然不同,而且他们都从近邻处学会了惧怕和敬仰对方。如今他们正身处一场极为惨烈的战争之中,死伤惨重,双方都怒不可遏,其原因却只是一方想比对方多穿一点皮草。 

而开战的托词则是一片千里之外的土地。那里极为寒冷与荒凉,令人生畏,并且从远古时代起就为一个民族所固有。

这位中国游客其实是虚构的人物,乃作家奥利弗·戈德史密斯在一七六二年出版的《世界公民》一书中所创造的近代格列佛般的角色,旨在告诉英国人他们的行为在世界其他地区的人看来有多么荒唐可笑。这里提到的战争是英法之间的七年战争,它是一场争夺亚非美三洲领土及贸易权的持久战。而“令人生畏”的土地则是指加拿大。戈德史密斯的观点很明确,英法两国是在掠夺这些国家的合法居民的土地。他们以探险为名来到此地,而后开始剥削。 

战争从加拿大一路南移,这张绘制在鹿皮上的地图便呈现出英国新占领的部分土地。他们让法国的防线不断后撤,从五大湖区直至密西西比,最南端到达圣路易斯。这张地图由一位美洲原住民于一七七四年绘制,他们正是戈德史密斯所提到的这片土地从“远古时代”起的固有主人。这件文物能让我们了解从一七六三年英国将法国彻底赶出北美到一七七六年美国独立战争爆发的十三年间的情况。 

七年战争使英国政府控制了原有殖民地以西、从五大湖直至密西西比的广大地区,其中便包括这张地图所绘制的区域。法国人离开了,英国政府官员却不得不开始与同胞作斗争。英国殖民者向西部开拓的热切需求威胁着之前与原住民领袖们达成的协议,此外,他们又与当地部落签订非法的土地合约,为未来埋下了隐患。这张地图便是为其中的某一桩土地交易而绘制的。它向我们展示了不同世界相互遭遇的过程,以及迥异的设想世界的方式之间的碰撞。他们所商议的土地界限也代表了两种拥有不同理念、精神和社会生活的文化之间的界限。对欧洲人来说,测绘地图是实现控制的一项核心技术——一则是在世界范围内寻求知识的技术控制,二则是军事控制。但对美洲原住民来说,地图测绘代表的完全是另一种东西。 

这张地图长约一百厘米,宽约一百二十六厘米,形状则完全是整张鹿皮的原样。这头鹿本身也具有极强的存在感,因为我们能看出它是如何被猎杀的:鹿皮上有两个洞,一颗滑膛枪的子弹曾从鹿的右肩部位进入,穿透左后侧腹,无疑击中了心脏。它必是被一名熟谙狩猎之道的一流射手所猎杀。鹿皮上地图的线条如今只留下一点依稀的痕迹,但与现代地图进行比较时,我们仍能看出它所记录的是俄亥俄河与密西西比河交汇处形成的V形区域间超过四万平方英里的土地。它位于密歇根湖正下方,即未来的伊利诺伊州、印第安纳州和密苏里州的所在地。 

这是一七六三年后英国的开拓公司意欲开发的区域,而这张地图正是此间入侵的开拓者和美洲原住民之间众多对话的记录之一。靠近地图中央处写有“皮安基肖出售”的字样。 

皮安基肖是一个原住民部落,他们居住在包括今日印第安纳州和俄亥俄州在内的区域。这张地图应该是为瓦伯许土地公司制作的,此公司的成立就是为了在一七七四年和一七七五年从皮安基肖人手中收购瓦伯许河沿岸的土地。地图专家、北美原住民文化专家G. 马尔科姆·刘易斯说:

这张地图必然涉及一家位于费城的公司购买瓦伯许河流域土地的尝试。这片土地位于今天的印第安纳州与俄亥俄州之间。因此,绘制这张地图是为了标示出想购买的土地的边界。事实上,由于独立战争爆发在即,这场收购计划中途夭折了。因此更能肯定它制作于一七七四年至一七七五年间,被用于购买瓦伯许流域的土地。从风格而言它明显是印第安式的,呈现了一切印第安地图的特征,比如标示河流时几乎从不描绘出曲折,而总是用直线……基本可以确定它曾用于和皮安基肖人就土地购买而进行的谈判中。

“皮安基肖出售”的字样说明地图所记录的这次土地交易已经完成,但它其实从未获得英国殖民政府的批准。它是非法的,违反了官方规定。无论如何,我们无法了解皮安基肖人对本次交易所持的态度。瓦伯许公司雇用了翻译,但在翻译过程中遗漏了许多信息。

他们宣誓全力做好翻译……为皮安基肖这个原始民族不同部落的酋长们服务,为他们沟通上述指定并记录下来的土地的购买事宜。上述证明人作为合格的翻译已尽其灵魂与良知的所能,将意思忠实而明确地传达给这些酋长……对此他们亲手画押为证。

虽然这份报告中说所有的意思都被“忠实而明确地传达”给了酋长们,但皮安基肖人对欧洲式的土地购买毫无概念。开拓者们谋求土地的方式是美洲原住民一无所知的,在他们眼中,土地是人精神与肉体的诞生地——没有任何土地是能被转让或出售的。

博物思史——北美鹿皮地图

博物思史——北美鹿皮地图

地图上表现得最多的是河流。中央是沿着鹿脊奔流而下的瓦伯许河,它也是瓦伯许土地公司名称的由来。除密西西比河外,其他河流都以某种角度呈直线汇入瓦伯许河,如同鹿的椎骨。密西西比河则在地图左侧一路向下,在底部略微右拐。这张地图所绘制的是人们聚居生活的河流,而非漫游狩猎之地,它表现的是社群,而非纯粹的地理面貌,关涉到的是人的使用习惯,而非所有权类型。因此,它实则与伦敦地铁地图类似,并没有表现出地表精确的物理距离,而是标示出了从一地到另一地所需的时间。美洲原住民和其他地区的人一样,只会标出对自己有重要意义的内容。很明显,地图虽然绘出了所有的河流,但它所表现的只是不同的印第安部落的居住地,基本没有涉及任何欧洲人的居住地,例如,完全没有标注当时已经成为著名的贸易与交流中心的圣路易斯。而绘制同一区域的欧洲地图正好相反,只标出了欧洲人的居住地,而略去了印第安人的,另外还对尚未开发的土地进行了测绘。这是对同一自然经验的不同解读,几乎可算是对启蒙运动核心问题的最佳阐释:不同民族间的相互了解是极为困难的。

如果说印第安人无法了解欧洲人排他性的土地所有权概念,欧洲人也无从知晓印第安人对其土地深厚的精神维系——失去土地从某种角度而言意味着失去天堂。美国得克萨斯大学美洲史教授戴维·埃德蒙兹解释道:

我认为美洲原住民与土地之间有着至关重要的维系。你必须了解,土地对部落族人来说不是商品。它永远都不会是商品,它是你生活、分享和利用的空间,却不是你能占有的东西。人不能占有土地,一如他不能占有充盈其间的空气,不能占有落在其上的雨水,不能占有生活在其中的动物。对部落族人来说,土地和空间如此重要,场所在他们的历史中扮演着比时间更为关键的角色。人们与某片特别的区域相连,这片区域便是他们世界的核心……因此,土地与大多数人的灵魂息息相关,不是能被随意买卖的东西。十九世纪初期他们为了生存被迫进行土地交易、出让土地,这其实是一段痛苦至极的经历。另有一点也需要了解,即部落族人的大部分宗教观是基于某一特定场所而树立的。也就是说,他们的宇宙观,他们身处的宇宙所蕴含的力量,也维系于他们居住的这片土地。

拓荒的殖民者为这桩土地买卖所作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英国殖民政府从中做了阻挠。数年之后,这些外来定居者对土地的渴望和英国王室想与美洲原住民首领保持良好关系之间的矛盾演变成独立战争的一大导火索。但是独立并没能一劳永逸。美国政府面临着和前任英国政府同样的困难。他们也不得不费力阻止瓦伯许公司和皮安基肖人之间的一些违反现有规定的土地买卖。这张地图和围绕着它所上演的流产的交易成了三方——从远古时代起便拥有这片土地的原住民,想占有它们的拓荒殖民者,以及已考虑到戈德史密斯的谴责、想居中调停却无力执行两全之策的伦敦当局——不同世界观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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