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双头蛇

马赛克装饰小塑像，来自墨西哥

公元一千四百年至公元一千六百年

现如今，到访墨西哥城的游客总会看到身上装饰着羽毛、绘有彩绘的街头艺人，听到他们敲着阿兹特克风格的鼓。他们不仅为路人提供娱乐，也想借此留住逝去的记忆——阿兹特克帝国，十五世纪一度统治墨西哥的组织严密的强大帝国。卖艺人想让我们相信（而如果你愿意就可以相信），他们是蒙提祖马二世的后代。这位君主的统治在一五二一年被西班牙人粗暴地推翻了。 

在西班牙人征服美洲的过程中，阿兹特克文明多半遭到摧毁。那么对这些卖艺人所尊崇的阿兹特克人，我们了解多少？关于阿兹特克文明的文字记录几乎都是其征服者西班牙人留下的，因此阅读时必须抱着审慎的态度。如此一来，对那些被证实出自阿兹特克人之手的物品、那些逃过一劫的阿兹特克制品进行研究，也就变得尤为重要。那些物品是这个战败的民族的档案。我想，通过它们，我们能听到战败者的诉说。 

十六世纪之初，阿兹特克人显然对自身迫近毁灭边缘一事一无所知。当时他们的帝国风华正茂、高歌猛进，其疆土与贸易网络从得克萨斯直达南部的危地马拉，覆盖了今墨西哥的大部分领土。他们的文化繁荣，制造出了对他们而言比黄金更为珍贵的精美艺术品——绿松石马赛克。 

十六世纪二十年代，西班牙人将马赛克等阿兹特克珍宝带回欧洲之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这是欧洲人首次得以一窥这个来自美洲的、闻所未闻的伟大文明，它显然与欧洲文明一样，复杂而绚烂。这座双头蛇便是现存的罕见的阿兹特克文物中手工技艺最高超，最引人注目的一件。 

这座塑像内部是一个雕刻的木架，外面则贴了大约两千块小绿松石，整体宽约四十厘米，高二十厘米。整条蛇双头一身，以侧面示人，身体呈W形蜷曲起伏，两端各有一个凶狠咆哮的蛇头。整个蛇身由绿松石打造，在鼻子和齿龈处则用鲜红色贝壳装饰，牙齿用白色贝壳镶嵌，前端是硕大而可怕的毒牙。如果在它面前上下移动观赏位置，光线便在绿松石上闪烁，变幻的颜色仿佛让蛇活了过来。小片的绿松石与其说像鳞片，不如说像在阳光下闪烁的羽毛。它既像蛇又像鸟。它神秘而令人不安，既是炉火纯青的手工艺品，又传递出一种原始的力量，让人感觉面对的是一种魔力。 

这条蛇的制作方式向我们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在大英博物馆的维护部，瑞贝卡·斯泰西检验过制作这一物品的原料以及将这两千多块碎片黏合起来的树脂或胶水。

我们进行了一系列的分析，检验了现存的各类贝壳。用于嘴部和鼻子附近的鲜红材料来自海菊蛤，由于其迷人的猩红色和需要潜入深海进行采集的难度，在古墨西哥价值极高。所用的黏合剂则是树脂，这也是重要的仪式物品，因为它同时也用作熏香和仪式的祭品。对当地人来说，该仪式是极为重要的宗教生活。树脂也分为各种类型，有大家较为熟悉的松脂，还有热带橄榄树脂，后者芳香浓郁，更常用于熏香，至今在墨西哥仍有使用。

因此，这件神奇物品的各部分被信仰之胶黏合在一起。瑞贝卡·斯泰西及世界各地的科学家一致认定，阿兹特克墨西哥的绿松石是从极遥远的地方运来的，其中有一些甚至采自距离首都特诺奇第特兰（今墨西哥城）千里之外的地方。绿松石、贝壳及树脂等材料曾在此地区内进行广泛贸易，但这座双头蛇的制作原料更可能是阿兹特克人在征服外族后强制征收的贡品。阿兹特克帝国成立于十五世纪三十年代前后，距西班牙人的到来已不足百年。强大的军事实力，从属地规律性地（同时也是极不情愿地）送至特诺奇第特兰的黄金、奴隶和绿松石维持着帝国的运转。贸易与进贡带来的财富让阿兹特克得以修建道路、堤道、运河与水渠，以及多个大型城市。这个帝国的城市景观让日后在其中穿行的西班牙人大感震惊：

早晨，我们走上一条宽阔的堤道继续行军……我们看到了多座水上城市与村庄，也看到了不少陆上的美丽城镇，我们十分惊奇，仿佛置身于阿玛迪斯传奇中所述的迷人景致。巨塔和建筑从水中升起，且全部由砖石筑成。一些士兵甚至怀疑眼前的是不是梦境。

绿松石的价值极为昂贵，是各种大型仪式的焦点，目的是让人印象深刻并产生威慑效果——这种威慑有助于维护帝国统治。这些情况我们是通过狄亚哥·迪杜兰的记录了解到的。他是一位多明我会的修道士，对阿兹特克人抱有极大认同感，他学习他们的语言，向世人传播他们的文化与历史，因此，虽然也是西班牙人，他对阿兹特克宗教仪式的记录基本是可信的：

人们献上黄金、珠宝、服饰、羽毛和珍贵的宝石，琳琅满目，所有的物品都价值极高……如此巨大的财富不可尽数，也无法估价。这些都只是为了向敌人、客人和陌生人炫耀自身的伟大以及权力，让他们感到恐惧和敬畏。

绿松石也是阿兹特克统治者蒙提祖马二世的盛装上的关键元素。他戴着绿松石王冠、绿松石鼻塞，系着镶满绿松石珠串的腰带，主持隆重的活人献祭仪式。几乎可以确定，这条双头蛇曾在仪式中用于佩戴或携带，也许就是在蒙提祖马一五○二年的登基大典上。它很可能具有重大的象征意义，不仅因为它的材料是珍贵的绿松石，也因为它的造型是一条美丽的蛇。诗人和作家阿德里亚娜·迪亚斯·恩西索阐述了这条蛇与阿兹特克神，尤其是伟大的羽蛇神奎兹特克的关系：

对阿兹特克人来说蛇很重要，因为它是重生和复活的象征。如今在特诺奇第特兰的奎兹特克神庙里还能见到一些蛇的浮雕，它们嘴里喷出的水落到地里帮助庄稼生长，这代表着生殖繁衍。金字塔及寺庙的墙壁上也都描绘着羽蛇神。在众多雕像与绘画作品中，奎兹特克的形象都是遍体覆盖着羽毛的蛇。这种叫作绿咬鹃的鸟和作为大地象征的蛇的结合代表着天与地的力量的结合，因此也是永恒与重生的象征。

现在我们再来打量这条双头蛇，便可以清楚地看出，它身上经过仔细打磨的细小绿松石的颜色十分接近绿咬鹃尾羽的蓝绿色。它们经过细心切削，闪耀着如绿咬鹃斑斓的羽毛般的光芒。双头蛇也许确实是奎兹特克的象征。如果事实果真如此，它便与西班牙将领荷南·科尔蒂斯到来时发生的重大事件有着直接关联。 

当时的西班牙文件记录了科尔蒂斯与蒙提祖马的相遇，后者将科尔蒂斯当作了奎兹特克的化身。在阿兹特克的神话传说中，奎兹特克游入了大西洋，并会以蓄大胡子和浅色皮肤的男性之身归来。因此据西班牙人的记载，蒙提祖马面对这一外来势力时没有召集军队，而是向其献上了供神用的珍稀礼物，并表达了敬意。其中之一被记录为“嵌有绿松石的弯曲巨蛇”，它很可能就是这条双头蛇。 

我们也许永远都无法洞悉真相，但我们知道阿兹特克的贡品制度让属民怨声载道，因此很多人加入了西班牙入侵者的阵营。要不是这些心存不满的本土势力的帮助，西班牙人永远无法征服墨西哥。因此，这条双头蛇讲述的故事具有双重意义，它既是阿兹特克帝国艺术、宗教与政治势力顶峰时期的记录，也是其对属民进行系统性压迫的证据，而这也正是帝国最终崩塌的根源。蒙提祖马很快便去世了，特诺奇第特兰被西班牙人夷为一片焦土瓦砾。没有了一国之君，没有了首都，阿兹特克帝国的统治也便无以为继。紧随其后的是欧洲的传染病，尤其是天花所带来的灾难。据说在西班牙人到达数十年后，近九成的土著居民死亡。墨西哥成了西班牙帝国在美洲大陆北起加利福尼亚南至智利与阿根廷的广袤领土的一部分。我们将会看到，这个帝国的影响力还将越过西班牙与美洲，到达更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