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机械帆船

机械帆船，来自德国奥格斯堡

公元一五八五年

这艘华丽的船已备齐帆和桅，等待起航。船尾上端坐着日耳曼民族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正接受大臣们的依次致敬。深置于船舱中的管风琴演奏着音乐。之后大炮开火，发出爆炸声响，烟雾升腾中帝国的帆船威武地前进了。 

但这一切都是缩微版本。这是一件用抛光的铜和铁精心打造的模型，高约四十厘米。设计者的目的并非让它下海航行，而是在奢华的桌面上缓慢行进。它是一件装饰品，附带八音盒和时钟功能——由这种十六世纪欧洲最常见的肩负着战争与贸易重任的带桅帆船集于一身。内部的精巧装置原本可以让它发出声音，放出烟雾并缓缓移动。如今它已沉默无声，静静地停泊在大英博物馆里，但其外观依然华丽动人。这艘船是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人打造的最华美的机械玩具之一，它不仅是对欧洲造船业的概括，也是一四五○年至一六五○年欧洲的缩影。在这两百年间，欧洲对世界的认识以及自身在世界上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承载欧洲扩张的动力装置便是大型帆船，一种为远洋航行特别设计的新型船只，尤其能很好地适应大西洋的风。正是搭乘这样的船只，欧洲探险家穿越外海去往各大陆，与其他社会进行了接触，很多都是史上第一次。 

这艘模型船从未经历狂风巨浪，充其量只跨越过欧洲贵族的豪华餐桌。但它的造型结构与欧洲那些远洋巨轮并无二致，也与亨利八世的“玛丽罗斯”号战舰同款，最值得一提的是，它也是一五八八年西班牙派出的对抗英国无敌舰队的船型。这种通常有三桅的圆身战舰能装载军队和枪支，是十六世纪所有国家海军力量的关键组成。不过荒唐的是，它们也是流行的餐桌装饰，被提及时总使用法语称呼——“nef”（船型桌饰）。 

海洋考古学家克里斯托弗·多布斯是朴次茅斯造船所“玛丽罗斯”号的负责人。他把“玛丽罗斯”号与这艘镀金船形桌饰作了对比：

“玛丽罗斯”号与这艘船不尽相同，年代也更久远一些。“玛丽罗斯”号本身是海军军备的重要部分，它是最早在吃水线附近专门布置带盖炮口的船只之一。这些船只都是当时国家军事实力的象征，类似现代的宇宙飞船，因而举足轻重。所以我认为，这也是人们骄傲地在豪华餐桌上摆放船形装饰的原因，它不仅是一个设计精巧的机械摆件，也体现了战舰的荣耀，甚或代表了当时社会最先进的技术。

巨轮是当时欧洲最庞大而复杂的机械。这一缩微版的机械帆船也不愧为令人惊叹的杰作，是机械生产和金饰业的高超技术与艺术水准的集大成者。不过略有矛盾的是，它来自一个距海洋数百英里远的社会，其制造者、当地工匠汉斯·斯洛特海姆很可能从未见过一艘真正的远洋船。制造时间是在十六世纪末期，地点是神圣罗马帝国治下的自由市、位于德国南部的富裕的奥格斯堡。当时的罗马帝国东起波兰，西至比利时一带的海峡口岸，奥格斯堡也在其中，和其他帝国辖地一起宣誓效忠于鲁道夫二世。 

我们所看到的端坐于船尾的人物形象正是鲁道夫。在帝王面前站有七个选帝侯，他们是德语世界中各个教会与城邦之主。他们选举新的君王，此间收受贿赂，大发横财。这艘船很可能是为选帝侯之一、萨克森的奥古斯都一世制作的。 

奥古斯都的财物清单中，有一件财物的描述与大英博物馆的这艘帆船几乎完全吻合，因此我们相信，它所记录的正是这件船形桌饰。

一艘镀金帆船，工艺精湛，附有每一刻钟及整点报时的钟表，每二十四小时上一次发条。在三根桅杆之上的望台中站着一个会旋转的水手，用锤子敲钟报时。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坐在宝座上，面前走过七位选帝侯及使者，正接受封地并向皇帝致敬。此外，十名号手与一名定音鼓鼓手交替宣告盛宴开始。另有一名鼓手与三名侍卫，十六门小炮，其中十一门能够进行自动装载并发射。

那些从德国南部前来参加宴会的宾客在看到这有趣而惊人的物品开始运行并听到它发出的声响时会有怎样的想法？他们当然会赞叹这件钟表装置的精巧趣味，但同时也一定能完全体会到它隐含的寓意——它是国家这艘战舰的象征。自古以来，在欧洲文化中便有将国家喻为船只、将统治者喻为舵手或船长的传统。西塞罗便常使用这一比喻。英语中的统治者“governor”一词源自拉丁语中表示舵手的“gubernator”。更有趣的是，“gubernator”来自希腊语的“kubernetes”，后者也是英语中控制论“cybernetics”一词的来源。因此统治、掌舵与机器人技术的概念在我们的语言中，也在这艘船中产生了交集。 

这艘战舰模型所象征的国家独一无二。神圣罗马帝国在欧洲史上绝无仅有。它的领土涵盖了现代德国及其他一些地区的大面积土地，而其国家机器与这艘帆船的结构一样复杂。它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而是由教会土地、贵族领地以及小型富裕城邦组成的复杂网络。这是一个包容众多不同元素，以对君主的忠诚为基础而凝聚的古老的欧洲梦想。历史证明，这个梦想具有惊人的可行性。 

在这艘镀金帆船制作之时，将国家譬作船只的古老比喻又获得了新意。船舶成为人们对机械与技术的浓厚兴趣的焦点，它们吸引着全欧洲的统治者，让他们深深着迷。历史学家丽萨·贾丁认为：

各种富人，各色权贵，人人都想拥有一些科技产品——某种带有齿轮、转轮和发条装置的东西，也许是一件装饰性的钟表或装饰性的定位设备。拥有科技产品是一种时尚，因为它们是扩张与探索的工具。从根本上讲，发条装置是欧洲产物，在十六世纪早期便已出现，且至少已开始小规模生产。它依靠纯手工制作，通常由银匠或金匠完成，要求耐心细致，完全无法量产。上过发条之后不需触碰就能自主运行的物品立即让所有人趋之若鹜。发条装置是十六世纪的奇迹。

它确实是一项奇迹，同时也是十六世纪德国的重要贸易品。以这艘船为例，最伟大的技术不是造型，也不是镀金，而是钟表与自动装置。欣赏者会连连赞叹它的精密、精准及高雅，它象征着现代欧洲国家早期所向往但鲜能实现的理想：各个城邦在同一位仁君以及统一方针的指导下各司其职、和谐并存。它的魅力甚至走出了欧洲：类似这艘帆船的机械装置曾被赠送给中国皇帝与奥斯曼土耳其苏丹，获得了高度赞誉。从德雷斯顿到东京，哪位君主不会为这种严格遵照指令坚定不移地运转的装置而满心喜悦？它与现实世界中混乱无序的统治截然不同。 

就算是在十六世纪，这样的自动装置也远不只是富人的把玩之物：它们是实验科学、机械学、工程学和关于永动机的探索的核心，反映了人们意欲通过掌握世界运转的奥秘来逐渐掌控整个世界的愿望。更进一步地说，它体现了人们以机械手段模仿生命的迫切需求，这种需求奠定了现代的自动化及人工智能的基础。可以说，正是在公元一千六百年前后，人类将世界视为整套机械装备的观念逐渐成形，宇宙被视为一种机器，虽然复杂难解，但最终能够为人所操控。 

这艘帆船所象征的神圣罗马帝国为自己烦冗的管理体系所限，又被宗教势力分化削弱，驶向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东部被土耳其包围的它，即将在面向大西洋的葡萄牙、西班牙、法国、英国和荷兰等西欧国家面前黯然失色。这些国家在帆船所承载的新兴航海技术的支持下，开始与世界各地展开广泛交流，为自己带来前所未有的财富，也改变了欧洲的力量格局。他们乘坐着类似这艘镀金帆船的巨轮远航，遇见了未知的王国，为那里的文化及繁荣而陶醉，与它们进行贸易，频繁对它们做出错误的解读，并最终摧毁了数个文明。这种远航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们今天所生活的世界。在下一节中，我将讲述这些新式帆船带领欧洲人前往的第一片土地：西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