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启示录——社会和经济变革

旧制度下的欧洲取得了卓尔不凡的成就。在国外，欧洲殖民者、商人和君主向地球新区域扩张。在国内，经济活动的速度和强度加快。因此，在旧制度终结时，更多欧洲人口改善了生活条件，用上了一些重要新商品。

人口增长

人口增长具有根本性意义。18世纪，欧洲各地出现人口增长。流行性疾病暴发次数较少，危害程度降低。1663年至1684年间，欧洲最后一次暴发大范围腺鼠疫。1720年至1721年间，腺鼠疫肆虐马赛。但因隔离政策有效实施，这次疾疫只在法国南部小范围传播。此后，传染病这种历史上导致人口减少的因素不再为害西欧，现代人口爆炸自此启程。西欧人口年均增长率达到1%左右。

在这一变化之初，医学没有起到多大作用。因为，当时的医生对发病原因知之甚少，没有办法有效抗击疾病。外来船只和旅客隔离措施可能起到了一定作用。但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危险因素不是人和船，而是人体和船上携带的跳蚤、老鼠及其他病原体。1796年，英国医生爱德华·詹纳（1749年—1823年）成功研发天花疫苗，防病抗病局面才得以改变。起初，詹纳让人感染天花较轻症状的做法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后来，疫苗接种法得到西班牙和俄罗斯帝国政府的支持，很快成为全球通用做法。

农业革命

在促进人口增长方面，农业进步比医学起到了更重要的作用。公元1700年后，全球气候变得更加温暖，北欧庄稼歉收情况越来越少，多数年份都是丰年。更重要的是，17、18世纪，两种宝贵的美洲粮食作物缓慢但稳步地传遍欧洲。玉米在西班牙部分地区、意大利和巴尔干半岛地区扎下根来，但其重要性不及同是美洲原产的土豆。北欧气候凉爽，多沙质土壤，利于土豆生长。在这些地区，土豆亩产量一般是燕麦和黑麦的近四倍。也就是说，靠从土豆中获得营养的人口是吃燕麦黑麦面包人口的近四倍。所以，爱尔兰差不多完全用土豆替代了上述两种谷物。但在别处，即便是最贫困阶层也还是以原有的谷物面包为主食，土豆和玉米只是补充。

除了这两种增加人类营养的新作物外，欧洲农民还掌握了高效农耕办法。他们认识到，在谷物用地上种植车轴草、苜蓿和饲草，不用休耕也能恢复土壤肥力。在中世纪，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可耕地必须每年休耕一次，才能除掉杂草，再连续种植两季。车轴草和苜蓿有固氮作用，能提高土壤肥力，还能在冬季当马牛饲草。

有了更优质的冬季饲料，就能把牲畜养得膘肥体壮。犁也得到改进，大大节省了人力畜力。中世纪，要拴上四到六头公牛才能拉犁耕地。现在两匹马足矣。细心的农人在生长季节成畦轮番种植萝卜，既除掉了杂草，又收获了饲料。总而言之，欧洲人修建排水控涝工程，使用各种肥料开展系统性试验，改进犁、镰刀、铁锹、农用推车等设计，最终降低了生产成本，增加了粮食产量，为不断增长的人口创造了更大的食物供给。

农业进步的重要意义

荷兰和英格兰引领农业进步。欧洲其他地方落于其后，还有一些地区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17、18世纪的农业进步主要体现在种植新方法、新作物、新工具上，促进了产量和效益的大幅提升。农民是系统性试验先驱。他们在使用新技术后，准确记录亩产量，以及种子和劳动力投入量，并在农业杂志和时事通信上公布成果，与感兴趣的地主交流沟通。因此，任何有价值的发现都能在土壤和气候适宜的地方快速广泛传播。

从事农业生产的人易墨守成规，认为只有固守祖法才能有好收成。对这一观念的驳斥是现代取得的最根本性突破。我们今天觉得质疑前人似乎再简单不过。但农耕方法也可以变动改进的思想撼动了古老的生活方式，将绝大多数人从固定常规中松绑。而只有社会多数成员开始在重要方面上改变行为方式时，历史变化的广度和进度才能大大跃升。当然，这一变化出现在现代，时间是在1650年左右，地点是在西北欧。

回首历史，我们会清楚地看到，农业革命比历时二百年、重塑欧洲和世界的工业革命要早。没有土地上发生的深远变化，难有欧洲今天的工业发展成就。因为工业革命需要乡村提供粮食和劳动力，而且这两大要素必须在量上不断增长。英格兰和荷兰的几百个农民、地主、科学家实验农业技术，并将其系统性应用实践，让这一切变成现实。

贸易和金融

人口增长和农业进步因贸易活动的增强而实现，反过来又促进了贸易的发展。交通条件改善后，商品运输更加便利。运河将法国各大河连在一起。筑路工人修建路基排水设施，铺设碎石路面，及时填补缝隙，慢慢铺成了平坦的全天候公路，便于轮式车辆四季通行。各大城市间有驿站马车往来。只要付出一定的价钱，任何人都能借此行驶一二百千米，不用担心赶不上行程。今天的我们很难想象这些进步有什么重要意义。但只要想想没有冬季公路，没有公共交通，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就会马上明白这些日常生活便利设施的改善有多大意义。

贸易、商业及其他经济活动也因银行业的发展而强化。人们找到了大额资本会聚手段，再用这些资本组织规模庞大、造价不菲的项目。由此，欧洲人以越来越大的规模调动人力物力，发展公共事业。欧洲人学会了赊欠打仗，调动越来越多的资源，追逐胜利，缔造大国。

制造技术

战争经费很大程度上付给了商人和制造商。他们向欧洲军队提供上千件物资。其结果是，原有行业扩大规模，新行业形成，交通系统改进。有的战时物品稍作调整便可满足日常生活之需。

但形势并非一派大好。1650年至1750年间，因森林面积急剧减少，西欧面临着一场危机。欧洲人一般在森林里放牧牛羊，并从中获取木材和燃料。但随需求日增，大树愈发稀少，造船业和冶金业受到严重影响。缓解造船业木材短缺问题的唯一出路是进口木材。木材的来源地包括美洲和北欧的瑞典、俄罗斯。为应对燃料短缺问题，英国铁匠找到了一种更为高效的燃料，那就是焦炭。

在西欧部分地区，普通煤储量丰富。但这种煤杂质太多，不能把铁矿石炼成有用的钢铁。举例来说，只要煤里含有微量磷，就会渗到熔铁里。炼出的铁又硬又脆，没有用处。因此，人们常用木炭炼铁。但要找到足够多的木炭，就要找到大量木材。18世纪头几十年里，瑞典和俄罗斯的钢铁工业独具优势，就是因为他们森林面积大，不愁找燃料。

早在1709年，英国铁匠亚伯拉罕·达比发现，将煤炭半烧后可以去除煤中不利于炼铁的化学物质，跟半烧木材制造木炭原理一致。用这种煤炭纯化法产生的焦炭和木炭一样，都能炼好铁矿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达比的铁厂对焦炭制作法秘而不宣。因此，一直到1750年后，这种新技术才得以广泛推广。当时，煤炭是西欧的重要燃料，既用于家庭取暖，也用在多道工艺中。因此，发现焦炭制作办法后，煤炭重要性大大提升。

新动力源

早在1698年，人们就发明了蒸汽机，将煤炭热能转化为机械动能，带动水泵从煤矿矿井中抽水。但最初的蒸汽机工作效率极低。直到詹姆斯·瓦特（1736年—1819年）发明了无冷却便能让蒸汽凝结的发动机，才使蒸汽动力产生重要意义。即便有此进步，如何让活塞和汽缸紧密契合仍是当时无法解决的难题。因此，蒸汽和动力驱动机械的时代一直到1789年后才蹒跚启程。

在旧制度时代，水磨、风磨和设计完备的大型船舶是比蒸汽更重要的动力源。在欧洲，农耕方法改进，为系统化养殖的役马提供了更多更好的饲料。役马个头变大，力量增强。因为马是农业和陆地交通的基本动力源，所以这种变化的意义最为重大。

总而言之，1650年至1789年间，新技术让欧洲人调用的肌肉力量和机械力量增长了好几倍。这种进步具有根本意义，为人类日常活动开辟了各种各样的新可能。

精密工具和奢侈工艺品

旧制度下，欧洲技艺在其他方面也达到了新水平。钟表匠、枪匠、镜片研磨工、玻璃吹制工、首饰切割工和磨具制作工能够精准塑造金属及其他坚硬材料。钟表是欧洲技术造诣的例证。即便放在颠簸的海上，欧洲钟表也能准确计时，几个月下来误差不过几秒钟。有了钟表，船长就能计算经度。1761年，英国人约翰·哈里森（1693年—1776年）发明经线仪，实现了经度的精确测量。哈里森的巧思来源于中世纪以来欧洲悠久的机械传统。人类第一座机械钟表就是在中世纪发明的。这些钟表放在教堂里，为全镇人记录时间。

欧洲手工艺人和发明家在主动创造之余，也乐于借鉴别人，改进外国技艺为己所用。在这方面，有两个例子值得一提。中国人对陶瓷制作工艺一直严格保密。欧洲人通过模仿中国人学会了制作瓷器。他们又从印度人那里学到了纺织技艺，在欧洲设立工厂，与印度手工艺人展开竞争。但印度棉纺工人花不了多少钱就能养家糊口，而北欧气候恶劣，生活成本高。因此，欧洲制造商只有发明省力设备，才能接近印度生产成本。从1770年开始，他们不懈研发，取得了惊人成就。但和蒸汽机一样，新纺织技术产生的主要影响也是在后来才开始显现的。

在旧制度时代，奢侈品贸易繁荣发展。当时，欧洲人日常使用的大部分器具差不多是20世纪美国普通家庭的家当。1648年至1789年间，欧洲家庭过上了舒适洁净的生活。他们使用陶瓷碗碟，置办轻便坚固、美观大方的家具，安装透明玻璃大窗，裱糊印花墙纸。最初，只有社会上层才买得起这些新家当。商品实现批量生产后，越来越多的人能够安享惬意生活。

领土扩张

关于欧洲殖民地在北美洲的发展历程，美国人耳熟能详。英属北美殖民地获得独立时，人口大约为400万，差不多是英格兰本土人口的一半。在某些地方，殖民边界甚至超过了阿巴拉契亚山。皮毛商人走在殖民扩张的前列。他们向西走到落基山脉和马更些河。俄罗斯人和西班牙人沿北美太平洋沿岸活动。二者活动区域常有交叉重叠，但实际上俄罗斯和西班牙的势力范围之间有一个空位区。因为，俄罗斯人从事皮毛贸易，很少到温哥华岛以南做生意。而西班牙殖民地向北最远延伸到旧金山。

在拉丁美洲，印第安人口于1650年左右降到最低点。此后，开始缓慢增长。再后来，增长速度越来越快。拉普拉塔河区域和巴西内陆的殖民活动与同时期的北美相似。在拉普拉塔河区域，当地人以畜牧为主业。巴西殖民者于1695年左右发现了金矿和钻石矿，开始向内陆进发。与此同时，殖民者在巴西沿岸地区和加勒比海群岛建立糖料种植园，役使大西洋彼岸的非洲奴隶，获得了丰厚利润。盛产糖料的群岛在国际贸易中处于极其重要的地位。1763年，法国为了保住马提尼克群岛，放弃了加拿大殖民地。有记录显示，1773年，英国与加勒比群岛贸易额超过英国与北美殖民地大陆交易额。

虽然西班牙和葡萄牙本土国力不强，但两个帝国却在17、18世纪的绵绵战争中屹立不倒。部分原因在于，1648年后，加勒比群岛的土著人对非洲奴隶带来的黄热病有了抵抗力，而英法两国侵略军却不胜其患。岛上携带黄热病毒的蚊子能在几个星期内将任何一支欧洲远征军消灭殆尽。这意味着，加勒比海岸上最薄弱的防御设施也能在长时间里起到防御作用。黄热病让装备优越的侵略军陷于瘫痪状态。

1650年至1750年一百年间，美洲印第安人口骤减，西班牙海外帝国经济萧条。1750年后，西班牙在新世界的势力和财富开始复苏。在西班牙海外帝国的大部分地区，白人和印第安人的后代——麦斯蒂索人数量最多。但在巴西和加勒比低地，种族融合程度加深，黑色人种也加入其中。随着人口增多，贸易和制造业呈上升趋势，城镇化进程启动，欧洲新思潮不断涌入。法国启蒙运动思想在西班牙帝国部分地区生根萌芽。1776年，英属北美殖民地独立。南美一些人认为应该以北美为楷模，反抗西班牙人。

欧亚大陆上的东向运动

欧洲在美洲海外扩张的同时，也沿欧亚大陆东向扩张。1699年，哈布斯堡王朝从土耳其人手中夺走了多瑙河沿岸人烟稀少的土地。在此之后的75年里，奥地利政府和哈布斯堡贵族承担着向匈牙利中部草原移民的任务。再向东走，俄罗斯人占领黑海北部草原并垦殖。还有一些欧洲人翻越乌拉尔山，进入西伯利亚，沿伏尔加河下游迁徙，抵达里海。我们不可能计算出，到底有多少先驱者参与了这场东向移民运动，但人数很可能和横渡大西洋前往美洲的殖民者、奴隶一样多，甚至更多。

前沿社会特色

新世界和东欧的两个前沿社会比欧洲文明中心简单粗犷。两地人口稀少，与土地等资源不成比例。这里不存在欧洲民族内部产生的不同层次和等级，呈现出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个人和家庭崇尚自力更生。虽然这意味着要放弃文明生活带来的许多好处，但因为两地环境条件恶劣，生活贫穷，培养不出教师等专业人士，人人处于“自由平等”状态，自然也就强调靠一己之力改变现状。实际上，美洲边境地区和西伯利亚部分地区正是靠这种精神开拓成型，由此造就了一群目无法纪、勇猛剽悍、处于半野蛮状态的人。这些人特立独行，极不情愿屈服上层。

第二个特点是，使用暴力维持一定形式的社会秩序。在欧洲，穷人要养家糊口，就得为富人做工。在前沿社会，要想让别人为自己做工，只能奴役劳动力。奴隶制、劳役偿债制、债役奴役等劳动力强迫形式在新世界扮演着重要角色。这些合法手段的存在使得一小部分种植园主高高在上，比手下奴隶掌握更多文化知识。同样的模式也主宰着欧洲东向运动。当时，殖民地迅速扩张，劳动力极为短缺。法律规定，地主有权支配农奴。俄罗斯政府认为，除了这种政策之外，其他政策都不具有可操作性。原因是，他们需要地主到政府当差，填补军官空缺。有了一支强大高效的军队，就能赶走西面的袭击者，威慑南面和东面的敌手。而在英属北美殖民地，社会松散自由，强调独立个性。原因就在于，北美殖民者不用像俄罗斯人那样，建立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军队挫败印第安人。当然，欧洲殖民者在新世界土地控制权上曾爆发过激烈争执，但参与争斗的主要是英格兰、法国和西班牙三国。而且参战士兵是经欧洲本土政府训练、武装和供养的。因此，在北美前沿社会，社会天平倾向于自由和平等，而这两种权力在俄罗斯大地上遭到系统性（并非完全）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