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泰诺仪式用椅

木制长凳，来自多米尼加圣多明各

公元一千二百年至公元一千五百年

前几节讲述的都是尊贵的物品，它们曾属于七百年前各国的思想者与统治者，反映出其诞生地——斯堪的纳维亚、尼日利亚、西班牙和中国的社会面貌。本文中的长凳则来自加勒比海今多米尼加共和国境内的地区。它也承载着很多故事，诉说着在哥伦布一行到达加勒比群岛之前生活在当地的民族泰诺人的种种。在这本关于世界历史的书中，这条长凳是自克洛维斯矛尖（第5节）之后第一件体现原本独立的美洲文化与欧亚非三洲文化交集（更确切地说是碰撞）的文物。这条长凳不是寻常的家用物品，它代表高高在上的权力，被雕刻成半人半兽、充满异域情调的奇特形象，好似某种来自其他世界的生物，一种可以帮助它的主人往来于不同世界、赋予他预言能力的生物。我们并不了解它的主人是否真的可以因此预知未来，但我们知道，制造这条长凳的民族面临着凄惨的未来。 

自一四九二年西班牙人登上这片土地后的一百年间，大多数泰诺人因感染了他们带去的疾病而死亡，家园也被这群征服者瓜分。这种情形在美洲一再重演，但泰诺人是首批面对外来欧洲人的族群之一，他们遭受的苦难也许比其他美洲土著都要深重。他们没有文字，因而我们只能通过为数不多的长凳一类的物品，一窥他们对所处世界的想象和他们所寻求的掌控世界的方式。 

“泰诺”一词泛指曾经居住在加勒比群岛中几个较大岛屿——古巴、牙买加、波多黎各、伊斯帕尼奥拉岛（如今分属海地和多米尼加共和国）——上的主要族群，这里便是长凳的发现地。在这些岛屿上发现的宗教用品能让我们多少了解泰诺人的生活与思想，其中包括用来佩戴的人脸面具、木制小雕像，以及一种用于吸食某种致幻物的器具。泰诺人留下的这些物品中，最能生动表现他们生活面貌的，便是这种被称为“都何”的祭祀用长凳，它们是承载着泰诺人世界观的实体。 

泰诺人相信，他们的世界与另一个看不见的、有祖先与神灵生存的世界并存，而他们的首领可以向那个世界问询未来，只有族群中最权高位重的人才能拥有一把作为通向神灵世界必要媒介的都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相当于王座，同时也是通往超自然世界的门户与工具。 

它的大小与踏脚凳相当，是个小型曲面长凳，用深色木材雕刻，经过细致抛光与打磨。凳子前端雕刻着一个面部扭曲、双目外突、阔嘴大耳的类人生物，它的双臂向下伸展，形成凳子的两条前腿，其后是宽大的弧形凳面，像海狸的大尾巴，由两条后腿作为支撑。它不像地球上的任何一种生物，我们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即它是雄性的。因为在这个四不像生物的后腿之间雕刻有男性生殖器官。 

都何作为领袖的宝座，为村庄或地区首领所有。泰诺的首领没有性别限制，而都何则彰显他们在社会、政治及宗教等方方面面的影响力，对他们的呼风唤雨至为重要。我们发现了至少一个首领坐在都何上下葬的例子。致力于发掘泰诺文化的若泽·奥利弗博士解释了都何是如何被利用的：

都何并不是普通家具，而是首领地位的象征。这件物品实在太小，正常人很难坐在上面。有意思的是，我们在加勒比海地区发现的所有木制长凳，包括本文的这条，都是男性的，或是刻画了男性象征物，有时甚至在凳子下方雕刻出男性生殖器官。这种凳子其实是一个拟人化的角色。想象它是一个四肢着地的人，而你正坐在它的背上，就像骑驴或骑马一样。首领就这样骑坐在这件也有感知的物品上。他们认为这样的东西拥有“cemi”，即灵魂。

长凳前端张口瞪眼的形象模仿的并非人类，而是灵魂，泰诺人先祖的灵魂。 

首领的一大职责，便是进入灵魂居住的神圣空间。他们坐在凳子上，深吸一口由烤焦的柯呼拉树种制成的有致幻作用的鼻烟。柯呼拉一般在半小时内便会起作用，效力能维持两三个小时。它能让人看到光怪陆离的色彩，听见奇怪的声音，彻底进入梦境般的幻觉。 

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是泰诺文化早期的记录者之一，也可算是对他们最为同情的西班牙征服者。他于一五○二年来到伊斯帕尼奥拉岛，描述了人们利用都何所进行的仪式，他将首领称为领主：

泰诺人有一个传统，即通过柯呼拉仪式解决棘手事务，如是否发动战争等他们认为需要集会的大事。领主带头行动，其他人都先安静地坐在被他们称为都何的精雕细琢的矮凳上。领主吸完柯呼拉（将这种粉末吸进鼻腔）后，将头扭向一边，双臂置于膝上，在一段时间内保持不动。然后他向大家描述自己看到的景象，告诉他们“灵魂”向他说了什么，预言即将来临的是好运还是厄运，他们是会添丁，还是死亡，还是和邻邦发生冲突或战争。

泰诺社会采用首领制，各社群首领彼此间进行争斗、谈判或结盟。一个社群通常有数千人，他们围绕一个中央广场修建宽敞的圆形房屋，每座房屋可容纳约十二户家庭。首领的居所略微离群，通常也兼具圣地或神庙的功用，是都何使用的场地。 

我们不知道这些都何的制造者是谁，但可以一眼看出其木料经过精挑细选。这种木材产自加勒比海地区，曾让欧洲人惊艳，因其特殊质地又被欧洲人称为“lignum vitae”，生命之树。它的树脂曾被用来治疗小到感冒、大至梅毒的多种疾病。它也是少数因密度很大而能够沉入水底的木材。一名西班牙人曾撰文感叹：“它们用如此美丽光滑、近乎完美的木材雕成，让金银器物都相形见绌。” 

其实都何上也有黄金。凳子前端类人生物大张着的嘴和鼓出的眼睛上都镶嵌着金盘，为它更添几分恐怖。正是这些黄金让西班牙人以为伊斯帕尼奥拉岛上有他们渴求的金矿。但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在多米尼加共和国，他们仅仅在河流中发现了黄金，经过几个世纪也才积累下少量。一如特殊的木材，稀有珍贵的黄金突显了都何作为沟通现实世界与灵魂世界媒介的非比寻常。 

它也能成为在世的领袖们之间的沟通媒介。尊贵的访客会被邀请坐在都何上参与仪式。哥伦布便曾享受这种待遇。然而，泰诺首领们坐在都何上预言的一切都与未来的实际不相符。西班牙人带来了天花与伤寒，而对于完全不具备免疫力的泰诺人来说，就连普通的感冒都是致命的。幸存下来的人被西班牙人重新安置，亲人被活活拆散。之后，非洲黑奴被引入，以补充当地消失的劳动力。 

到底有多少泰诺遗产或身份被保留了下来？这至今仍是加勒比海地区争论不休的公共议题。著有《泰诺复兴》一书的加夫列尔·赫斯利普－维拉教授就那些自称为泰诺人后代的人的声明表示：

至公元一千六百年西班牙人到来百年之后，作为纯粹种族的泰诺人已不复存在。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基本先后与西班牙殖民者以及被运送过来充当主要劳动力的非洲黑人进行了交合。近期科研成果，即遗传学家所做的混血测试表明，在以说西班牙语为主的加勒比海地区，最主要的混血形式是非欧混血。实验的压倒性结果表明，大安的列斯群岛的这些说西班牙语的加勒比人都有混血背景，且主要是非欧混血。

泰诺人也许在几百年前就彻底灭绝了，但我们仍然可以通过一些熟悉的词与失落的泰诺世界产生共鸣。这些反映了他们的经验与文化的词——暴风、烧烤、吊床、独木舟和烟草——属于加勒比人的日常生活。而泰诺世界所留下的物质遗产，如都何凳，道出了人类普遍的、与超脱现实的灵魂世界交流的需求。这种未曾中断过的需求将是贯穿以下多件文物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