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帝国——悲剧的公主

一位公主的墓志铭

这里我想举出一方很有意思的墓志，即723年夏天去世，享年二十五岁的突厥可汗女儿（公主）的墓志铭，其正式题名是《唐故三十姓可汗贵女贤力毗伽公主云中郡夫人阿那氏之墓志并序》，撰写者不知何人，在题名的后面还写着墓主丈夫的头衔及姓名（驸马都尉、故特进兼左卫大将军、云中郡开国公、踏没施达干阿史德觅觅）。

这方墓志的主人公贤力毗伽公主阿那氏，乃是墓志铭中以“圣天骨咄禄默啜大可汗”之名出现的人物，即突厥阿波干可汗的女儿。因为出身突厥王族阿史那氏，所以略称写作阿那氏。主人公是阿波干可汗之女，在流亡到唐朝以后死于长安。让我们先对这一点有个基本印象，再来具体看这篇墓志铭就更容易理解其内容了。

唐故三十姓可汗贵女贤力毗伽公主云中郡夫人阿那氏之墓志并序

漠北大国有三十姓可汗，爱女建冉贤力毗伽公主，比汉公主焉。自入汉，封云中郡夫人。父天上得果报天男突厥圣天骨咄禄默啜大可汗，天授奇姿，灵降英德。君临右地，九姓畏其神明；霸居左衽，十二部忻承美化。

贵主斯诞，天垂织女之星；雄渠作配，日在牵牛之野。顷属家国丧乱，蕃落分崩，委命南奔，归诚北阙。家婿犯法，身入官闱。圣渥曲流，齿妃嫔之倖女。

住天恩载被，礼秦晋于家兄。家兄即三十姓天上得毗伽煞可汗也。因承睿泽，特许归亲兄右贤王墨特勤私第，兼锡绢帛衣服，以充糜用。荆枝再合，望花萼之相辉；棠棣未华，遽风霜之凋坠。春秋廿有五，以大唐开元十一年岁次癸亥六月十一日，薨于右贤王京师怀德坊之第。以其年十月癸巳朔十日壬寅，葬于长安县龙首原，礼也。

天汉月销，无复妆楼之影；星河婺散，空余锦帐之魂。男怀恩、兄右贤王，手足斯断，雁行之痛于深；膝下长违，乌哺之情永绝。虽送终之礼，已启松茔；而推改之俗，虑为芜没。抚贞石以作固，凿斯文以为凭，庶海变可知，田移物或。

其词曰：倏辞画阁，永卧荒坟。人生至此，天道宁论。日催薤露，风急松门。千秋万古，寂寞孤魂。

在突厥和唐朝的夹缝中

默啜（阿波干可汗）之女贤力毗伽公主与其兄长墨特勤之所以在唐朝生活，不用说是因为在其父死后，他们兄妹不得已流亡到唐朝。默啜在位二十余年间，先后在东方使奚、契丹附属，在西方则把同一突厥系统的拔悉密、葛逻禄、突骑施纳入其控制之下，在西北方使黠戛斯附属进来，从而完成了紧追突厥第一帝国势力的复兴大业。在这一期间，默啜的爱女，即公主，在蒙古高原的突厥本土与阿史德氏的男子阿史德觅觅结婚，过着幸福的日子。阿史德氏乃是频繁与王族通婚的名门望族（通常称其为“姻族”）。

可是716年默啜突然死亡，其直系与第一代颉跌利施可汗之子毗伽“设”以及阙特勤兄弟围绕后继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夺，结果后者取胜，因此默啜一家便流亡到唐朝。关于贤力毗伽公主之兄墨特勤，汉籍里记载了其作为蕃将而活跃于唐朝，但是其他人的情况都不清楚。根据本墓志来看，贤力毗伽公主的丈夫在投奔唐朝以后，似乎犯了什么重罪，为此公主也作为犯罪者的妻子而受到株连，以奴隶身份被送入了后宫。不过，其后事态又出人意料地发生了大转折。

正如我们谈到过的那样，对于唐帝国来说，最大的对手是北方的突厥。太宗和高宗时期，总算消灭了突厥第一帝国（东突厥）和西突厥，然而在武后时代复兴起来的突厥，无论是第一代可汗还是第二代可汗默啜都是唐朝不共戴天的仇敌。因此，玄宗皇帝一开始也一直处心积虑地策划如何消灭突厥，并于716年（开元四年）发布了讨伐默啜的诏书，但是此事却因为默啜的死亡而失去了攻击目标。于是，唐朝又在718年重新制订了一个作战计划，以三十万大军从西、南、东三个方面围攻毗伽可汗，于720年实施。

在这次的作战计划中，唐军方面还包括715—716年混乱时期从突厥来投奔唐朝，被安置在山西北部的九姓铁勒中的五部，即回纥、拔野古、同罗、霫、仆骨。五部首领被分别任命为讨击大使，各率领八百到三千骑兵参战。不仅如此，默啜之子墨特勤也作为唐朝的将军参战，目标是讨伐兄长（小可汗、移涅可汗）的仇人毗伽可汗。根据汉籍史料的记载可知，与墓志中提到的右贤王墨特勤同时期，左贤王毗伽特勤（“毗伽”一词在突厥语中是“聪明”的意思，因而频繁出现，很容易混淆。这里说的毗伽特勤与毗伽可汗并非同一个人）也参加了讨伐军。由此推测，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在唐朝内部存在一个由默啜一派组成的突厥流亡政权，他们得到了唐朝的支持，计划着卷土重来反攻突厥。

然而，唐朝这一作战计划却因为西方拔悉密军的先动以及东方的奚、契丹军的迟缓等原因而失败。突厥反过来攻击了由唐朝所统治的西域据点北庭，并取得胜利。进而，突厥又回师河西，在甘州、凉州的北方击退了唐军。然而，毗伽可汗却没有继续发动攻势，而是突然改变了之前的做法，采取了与唐朝绥靖的策略。具体而言就是，毗伽可汗提出请求，希望自己成为玄宗之子，并要求唐朝下嫁公主。由刚刚在战场上取胜的人向败者提出请求，这当然是一种外交辞令，实质上近乎于强制。

毗伽可汗庙遗址

　最近从这里发现了大量的金银器，引起了人们的注目。位于阙特勤庙的南方约一公里处，笔者摄

对于想与玄宗结成父子关系这样一种要求，唐朝方面没有理由拒绝，只好接受。可是唐朝对于下嫁公主一事似乎很为难。在这种情况下，玄宗提出了一个让人完全没想到的政治联姻方案，即让在后宫的默啜的女儿贤力毗伽公主以唐朝公主的身份，再婚嫁突厥的毗伽可汗。

贤力毗伽公主与毗伽可汗是堂兄妹，虽然在游牧社会中这样一种婚姻并不是不可以，但不管怎么说，毗伽可汗却是杀死公主长兄的仇人。年轻漂亮的公主在下嫁之前，先从后宫出来暂时住在自己亲哥哥的宅邸之中，可以想见，她住在这里一定为出嫁准备了豪华的嫁妆。然而墓志铭却在什么理由也没有提及的情况下，突然就说她去世了。

贤力毗伽公主的兄长墨特勤作为蕃将，在唐朝享受着优厚的待遇，住着漂亮的豪宅，因此公主在兄长家里遇到突发事故的可能性很小。此外，如果是因病而死的，那么墓志里也应该明确写上病死之类的话，然而墓志铭却丝毫未提及这一方面。这些情况再加之考虑到公主去世时只有二十五岁这一点，贤力毗伽公主之死的确很不自然。所以最早将这方墓志介绍给学术界的羽田亨与伯希和两位都推测说，公主突然死亡的原因可能是自尽，即公主对于马上要嫁给毗伽可汗这位虽说是同族却也是全家仇人一事，出于悲愤而自杀身亡。尽管缺乏确凿的史料证据，但是从各种旁证史料来看，这种解释其实一点也不牵强。如此看来，贤力毗伽公主真是一位悲剧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