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帝国——巨大的变动与民众的心声

奥古斯丁的洞察

387年复活节前夜，在一群接受米兰主教安布罗西乌斯洗礼的孩子中间有一位中年男子。这个男子有一位共同生活十五年却没有正式结婚的妻子，最后两人不得不分别。男子不久便返回非洲，与几个友人过起安静的修道生活。但由于他学识渊博、人品高洁，被选为北非沿岸城市希波的神父，396年成为主教。男子把后半生的三十几年都奉献给了基督教会。

这个男人的名字叫奥古斯丁，是古代世界最伟大的教父。这时，所有人都感觉到罗马帝国的威势已如晚霞般没落了。特别是410年夏，阿拉里克率领的西哥特日耳曼军队侵入罗马，大肆破坏，形势危急。有异教徒攻击基督教，认为这些不断的灾祸来源于基督教的扩展。为回击这些非难、指责，维护基督教声誉，他执笔完成二十二卷的巨著《上帝之城》。

《书斋里的圣奥古斯丁》

　佛罗伦萨诸圣教堂的壁画。1480年，波提切利（Botticelli Sandro）画

这部巨著与其说是信仰之书，还不如说是一部历史哲学之书，该书试图说明，在神的意志引导下这一历史大转折时期的意义是什么。首先，奥古斯丁指出，对神的崇拜是世界繁荣不可或缺的前提，躲开了异教徒的非难。同时，他驳斥说灾祸在任何时代都不断发生，如果对神的礼拜只是为了得到来世的救赎，那这种礼拜是毫无作用的。接着，他认为热爱唯一真神的谦虚信徒构成了上帝之城（天上之城），只爱自己的傲慢之辈构成了恶魔之城（地上之城），把人类的历史描绘成这两座城相互对立、斗争，最后各自安定的过程。

富于理性和洞察力的奥古斯丁认为人是由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支配的，只有在这个力量支配下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这个力量被称为“灵魂”。

3世纪有一位哲学家叫作普罗提诺，他的哲学思想是万物为一，最后归于“太一”。他自己是新柏拉图主义者，不是基督教徒。但他在临终时说：“现在，我正努力使我们内在的某个神圣的东西上升到万有的内在的神圣的东西。”奥古斯丁提起这个临终遗言，一定很仰慕。我们从中可以知道，无论是异教徒还是基督教徒，都把目光投向某种内在的东西，人们开始自省世界存在某种神圣的东西。

因此，人们对上帝的关注度提高了。人们感到世界正酝酿着无法认识的巨大变动。所以，对超越这种变动的巨大存在予以依赖，就成为自然而然的趋势。众多神灵已经无能为力，无法施以援手，民众必须直面这一局面。因此，能救民众于水火的只能是全知全能的唯一真神。奥古斯丁适时地捕捉到了这样的时代气息，从繁杂的事态中发现、厘清神的意志。

被虐杀的女哲学家

距奥古斯丁时代六百年前，希腊历史学家波里比阿真切感到一股巨大力量正在吞没这个世界，于是写就了历史名著《历史》。这是一个拥有强大军事力量的罗马将要统一世界的时代。谁都清楚这一潮流。六百年后出生的奥古斯丁，感受到与此完全不同的巨大变化。虽然眼睛看不到，但这个世界正在发生更深刻的、更大规模的变化。

这种变化时常会形成狂热的风暴。在亚历山大里亚有一位名叫希帕提娅的中年女性，她有一个男人专属的身份——哲学家。不论是谁提出的问题，她都能根据提问人的知识、身份给出得体的回答。如果问关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普罗提诺的问题，她不用翻阅书籍就能流利地说明。她是当时著名的哲学家。

可是，基督教徒认为希帕提娅是个出入巫师飨宴的淫乱女人。而且，她还经常出入行省总督的公馆，而该总督曾严刑拷打、处死那些扔石头的基督徒。基督徒开始计划杀死希帕提娅。

有一天黄昏，回家途中的希帕提娅被人用石块袭击，石块雨点般袭来，她只好逃入附近的教堂躲避，但那个教堂正是神父们等着杀死她的地方。希斯帕亚一死，就被剥光了衣服，砍碎了躯体。基督教徒们举着她滴血的残体沿街狂欢。

这个事件发生在415年，是奥古斯丁出生的年代。根据教诲，基督教徒应该“爱你的敌人”。本应是虔敬的信徒，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盲信呢？

虽不完善，但基督教最终成了国教。不过，也有人以皈依基督教为耻。很多基督教徒敌视这些异教徒，有些甚至不允许别人不信奉基督教。在这种氛围下，出现了基督教徒迫害异教徒的情况。希帕提娅的故事就是其中一个小例子。

反映民众信仰的圣者传

如果信仰之心高涨，迫害现象就会出现，这是其负面影响，或者说是邪道。信仰的热情中，也有和信徒的理想相结合的正道。在圣人受到仰慕的情况下便会出现这种理想状态。记录这些理想人物言行的，就是圣人传。

圣人传由后人执笔书写。活跃在古典时代后期的人之中，有很多留下了这样的圣人传，这些人受到当时民众的尊敬。圣人传从3世纪后期开始书写，到4世纪、5世纪已经十分突出。

一般认为，这些圣人传记载的都是超能力者的荒诞故事，因此不适用于历史学的实证研究，几乎完全被忽视。直到20世纪后期，牛津大学出身的古代史学家彼得·布朗出现，事态才为之一变。他与他的支持者们认为，即使在荒诞无稽的故事中，也包含着那些把苦行者作为圣人进行崇拜的民众的期待，隐藏着民众的憧憬，反映了民众的内心状态。大多数民众只能生活在小城镇与村落中，他们有什么样的期待和憧憬呢？布朗的方法就是以人们的心性为核心来思考社会生活。这种关注点的背后是对以往情况的反省。只关注执政者和高级教会职员等重要人物，是不能了解这个时代和社会的。

圣人传描写的对象是修士，特别是那些在埃及、叙利亚荒野上苦行的隐修士。他们离群索居，一心修行。如果追溯其源，当然就是耶稣基督本人。

《新约圣经》记载了耶稣在荒野中禁食四十天的故事。恶魔进来诱惑饥饿的耶稣，怂恿他说：“你若是神的儿子，可以吩咐这些石头变成食物。”耶稣回答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魔鬼带他进了神殿，叫他坐在殿顶上，对他说：“你若是神的儿子，可以从这里跳下去。”耶稣反驳说：“不可试探主，你的神。”魔鬼又将世上的荣华都指给他看，对他说：“你若在我面前下拜，这都要归你。”耶稣便让恶魔退去了。

《圣经》描绘了苦行的典型情况，于是出现了仿效耶稣在荒野苦行的隐修士。后世的圣人传中大多数都描写了这样的隐修士。其开端是4世纪亚历山大里亚主教阿塔纳修写的《安东尼传》。

根据该书记载，埃及的群山成为苦行的隐修士们的居所，荒野上到处都是这些隐修士，他们舍弃自己的家，发誓在尘世过天上的生活。也许有点夸张，但这样的隐修士陆续登场，其中安东尼被认为是圣人的原型。

据说，安东尼二十岁时听到了耶稣的声音：“舍弃全部，赠与贫者，请追随我。”因此，他通过苦行完善自己德行，闭门不出，过着冥想和禁食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五年，但他还没有十分满意，他来到更艰苦的、荒无人烟的野外，过上更清苦的苦行生活。

安东尼苦行到这般程度，到底想要做什么呢？归根到底，这是自己和谁在进行斗争的问题，经过反复思考，我认为是欲望。想听到人的声音、想和别人说话、想看新奇的东西，这些欲望一直围绕着自己。尽管如此，安东尼终于坚持到了最后。什么是人欲望的底线呢？那就是邪淫。他认为杜绝对异性的欲望是最困难的。他一边否定对肉欲的渴望，一边抵挡恶魔所有的诱惑，和其搏斗。他很快战胜诱惑，打退恶魔，觉悟的人终于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修道院的诞生与修行传说

住在沙漠的苦行者的传说流传很广，感动了无数人。各地都出现仰慕安东尼的人，不断有人效仿这位圣者，舍弃红尘，成为隐修士。

在这个过程中，修道院产生了。作为一个团体，修道院吸收这些离家修行的人。一般认为，最早创立修道院的是6世纪意大利的本尼狄克派，但开其先河的是聚集在埃及和叙利亚的隐修士。首先，隐修士一个接一个登场了，他们慢慢形成一个团体，开始组织化，并在此基础上形成戒律。这些是近年来对修道院形成问题的解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安东尼传》对普及修道理念起到了很大作用。

圣凯瑟琳修道院

　527年，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在西奈山建立。据传是最早修道院的样子

除此之外，还有数量众多的圣人传。例如，与奥古斯丁同时代的主教帕拉迪奥斯也写了关于修道士的故事。书中的马卡里奥斯在洞窟中生活，他为了不落入恶魔的陷阱，极力控制自己内在的欲望。比起外来的欲望，内在的欲望更难以让人抵挡。而且，为了表现他独力否定、对抗内在的欲望，埋头进行的禁欲苦行，书中保留了一段象征其形象的小故事。

在帕拉迪奥斯所写的传记中，马卡里奥斯在修行时边编篮子，边祷告。突然，一只蚊子叮了他的脚，愤怒的马卡里奥斯用手打死蚊子。他在冥想时，为刚才突然发生的暴行深感羞愧，于是，裸身跳入满是蚊虫的沼泽。这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苦行。

其实，该书原文本来是用希腊语写的，但在译成拉丁语时发生错误。拉丁语的文本没有任何关于蚊子的记载，而是说马卡里奥斯羞愧于自己对性的欲望，为惩罚自己而裸身跳入沼泽。

在书中，我们感受到当时人们的思考方式。一般认为，在恶魔的诱惑中，最根本的是性的诱惑。如何断绝性欲的诱惑呢？另外，是否要把超越性欲的人作为圣人来崇拜呢？在这背后一定蕴藏着虔诚民众内心的摆动和期待。因此，他们目睹这些圣人治愈各种疾病，创造各种奇迹。

此外，有一个圣人传描写了一位名叫西缅的人物。他出生在叙利亚北部，是一个没什么教养的牧羊人。十岁时，西缅洗心革面开始了禁欲生活，很快又进行更苦的修行。但他不满意集团式的禁欲修行，于是在洞窟内禁食度日。不久，他又进入荒无人烟的沙漠。最终，他能登上竖起的高柱，端坐其上。西缅实践了令人望而生畏、彻底的禁欲生活，因此被称为“柱顶圣人”。这样的圣人传说流传各地，为后人所效仿。人们开始聚集在其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