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 梁武帝与陈霸先

梁武帝在位期间最有名的事，就是极度热衷于佛教。他在大通年间耗资大修通泰寺并且特意在宫后别开一门，直对寺之南门，称大通门，取“大通”的反语，所以这寺叫作“通泰”寺，并诏令改普通八年为大通元年。之后他曾经四度舍身入他自己修建的通泰寺，再用朝廷的资源替自己赎身，相当于变相地大笔捐输给佛寺。

传统上对梁武帝这种行为，简单解释为他对佛教信仰的狂热，然而放回当时的政治经济架构中，梁武帝很可能有以寺院经济与世族财富对抗的动机。史料中显现出来的梁武帝，长期怀抱野心，却苦于没有足够的资源来实现。所以当他知道北魏发生了尔朱荣之乱（526年），他心中燃起北伐扩张之意，想要趁机有所作为。他派陈庆之带领军队。他们一度在战场上有所斩获，但终究还是败给了尔朱荣。

尔朱荣之后，又有侯景之乱（547年）。侯景从东魏高澄阵营叛逃，投奔南梁，梁武帝希望借侯景之力北伐，给予侯景很高的待遇。然而北伐的军事行动不顺利，在与东魏的战事中，贞阳侯萧渊明被俘。为了救回萧渊明，梁与东魏谈判，这就引发了侯景的恐慌，担心梁武帝用他交换萧渊明。侯景劝梁武帝不要讲和，梁武帝不听，侯景愤而说：“吴儿老公薄心肠！”骂他：你们这些南方老头都没良心！于是带领自己的军队叛变，转而攻打梁朝。

梁朝当时内部混乱，不堪一击。侯景很快就带兵攻入建康，梁武帝被困饿死。侯景立过几个萧家后裔当傀儡皇帝，最终决定自己登基。然而，以侯景的出身，要在南朝当皇帝，太困难了！皇帝要登基，礼官问他立“七庙”之事，也就是要追奉前面七代的祖先。侯景的回答是：“我勉强知道我父亲叫侯标，其他再往前的就统统不知道了！”还好，有别人知道侯景的祖父叫侯周，七庙中有两庙算是确定了，其他五庙呢，就只好委托礼官自己取名字了。

南朝的世族多么重视礼学，那是维系世族内部的最主要的力量。侯景却连天子七庙都没法建立，消息传了出去，他连世族表面的支持都难以获得。

接下来兴起的是陈霸先，他带着军队打败侯景，并且杀了他，建立了南朝陈（557—589年）。南朝陈有其特殊的历史地位，前面三个朝代——宋、齐、梁——虽然都在分裂状态下立于南方，但是刘裕、萧道成、萧衍，都是从北方来的人。陈霸先是吴兴人，是真正的南方人，建立了一个由南方人建立的南方政权。

但也正因为他是南方人，却非南方世族出身，也就与北方迁来的侨姓大族没有渊源，于是，世族对皇朝的支持更显薄弱。陈朝是南朝中疆域最小的，意味着政权南移有了很长的时间，足可以出现纯南方的朝廷和朝政，然而在这段时间里，南朝却始终无法解决北方大姓带来的问题，包括他们控制着的政权合法性，以及他们拥有的庞大人口和经济利益。纯南方的政权出现，促成了北来的结构瓦解，陈霸先的崛起预示了“六朝”的终结。

有一句成语叫“六朝金粉”，失去了大半江山，偏处在南方的“六朝”，为什么会有“金粉”的华丽形象呢？这不是矛盾吗？“六朝”的“金粉”主要来自世族，王朝政治的动荡、分裂、颓败、瓦解，没有真正影响到世族的经济和社会势力。王朝来来去去，皇帝上上下下，但世族一直都在，而且一直享受着财富和权力集中的生活。

世族彼此之间形成了严密的阶层结构，属于世族内部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地望、姓氏排在什么位子，也知道自己的庄园是怎样的等级、怎样的规模。也就是说，有明确的规范管辖世族之间的互动，这就可以让世族形成一个严整的结构，因而世族结构整体不容易被分别击破，它们有着牢固的社会基础。世族虽然有部曲，但仅止于庄园自卫，并没有真正的军队。有武力的是皇帝，皇帝凭借军事力量取得政权，然而皇帝供养军队和运作朝政，必须依靠世族协助配合。甚至皇帝需要多一点军队时，也要依靠世族动员部曲来配合。

庄园里的大批人员，不在朝廷的户籍之中，也就在朝廷的掌控之外。不管是要获得他们的生产成果，还是动员他们，都只能通过世族自身，先取得世族的同意和支持。

这些世族——而非皇帝、朝廷，当然更不是一般平民百姓——才是“六朝”历史中最醒目的现象，所以才会显现出“金粉”的华丽光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