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历史——成宗守成：铁穆耳继位及其“惟和”政策

元王朝从世祖忽必烈1260年即位算起，至1368年元顺帝北遁，一共一百零九年时间。这个王朝先后有十位皇帝（其间，有一位天顺帝，即阿剌吉八。他由权臣所拥立，未获正式承认，且在位仅月余，兹不计入），掐头（元世祖，1260年至1294年，在位三十五年）、去尾（元顺帝，1333年至1368年，在位三十六年），中间的三十九年间，曾先后走马灯似地换了八位皇帝。除开皇帝本身寿命的短促这一因素外，更大的问题就是，汗位/皇位的继承危机，一直困扰着蒙元整个时代。

大蒙古国时期，汗位继承危机中透露出的比较深刻的矛盾就是，长辈优先原则（如兄终弟及、叔侄相继）与幼子守产制之间的冲突。进入元时期以后，上述那对矛盾似乎已有所减弱，皇位在忽必烈的儿子真金的后嗣中产生。皇位继承主要受到两大因素的影响：一是朝中权臣的作用明显得到提高，而蒙古忽里台上诸王的作用则在减弱；二是镇守漠北本土、祖宗根本之地的蒙古宗王，更具有问鼎大汗或皇帝宝座的机会，因为他们常常统率着强大的驻边军队。这后一大因素，逐渐演变成为元代皇位继承的一种传统或惯例。当然，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蒙元时代不少大汗或皇帝得以继位，其母后的影响同样也是至关重要的。

真金太子是忽必烈皇后察必哈敦所生次子，他们的长子是朵儿只，因体弱多病，早卒。按照汉地的传统，真金以嫡以长，立为太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不过，忽必烈在众多儿子中，曾属意四子那木罕作为他的继承人。

拉施特《史集》记载说：

合罕在数年之前，当海都的军队还未[掳]去那木罕之时，曾无意中说出了由他继承大位，这个热望[一直]都存在他心中。但后来，合罕注意到真金很聪明能干时，就很喜欢他。当脱脱蒙哥[已经]把那木罕送回之后，合罕命令立真金为合罕。那木罕难过起来，他说道：“他[真金]继位后，将怎样称呼你呢？”合罕生了气，把他大骂一顿，从自己身边赶走，并说道：“不许再来见我！”他[那木罕]过了几天就死了。

那木罕于至元三年封北平王；四年，出镇阿力麻里，以右丞相安童辅佐；七年，讨伐叛王聂古伯。他屡立战功。然而，至元十四年（1277）的时候，那木罕被叛王昔里吉给劫持了，安童也遭拘禁。直到至元二十二年（1285），那木罕才被放归，仍负责镇守北边。《元史·泰定帝本纪一》称：“世祖以第四子那木罕为北安王，镇北边。”那木罕能到北边镇守，已经显示出他在忽必烈心中的地位了。《史集》中记载那木罕对皇位的觊觎，以及对真金继位的安排表达不满，主要原因就在于那木罕拥有统兵镇守漠北的优势。当然，那木罕自己的估计与后来事态的发展，已不是能随他的意愿为转移了，尤其是他曾被掳走这件事情，估计已严重影响了他的政治前途。

其实，真金被立为太子的苗头，早在中统三年的时候就已十分明显了。据《元史·世祖本纪二》载，中统三年，“十二月甲寅，封皇子真金为燕王，守中书令。”《元史·世祖本纪五》载，至元十年（1273）三月，“遣摄太尉、同知枢密院事伯颜授皇太子真金玉册金宝。辛未，以皇后、皇太子受册宝，诏告天下。”《元史》卷一百八十《诸王表》则称，真金于“至元十四年册为皇太子”。

真金以皇太子之尊，长期兼领中书省和枢密院事。1285年真金去世，这使得皇位的继承人选，突然生变。忽必烈晚年对新人选的问题，似乎长期举棋不定。在铁穆耳之母、真金的正妻阔阔真的积极斡旋下，至元三十年（1293）六月，铁穆耳被授予皇太子宝玺，总兵出镇漠北，并由重臣玉昔帖木儿辅佐。《元史·世祖本纪十四》称：“以皇太子宝授皇孙铁穆耳，总兵北边。”此时距离真金去世已近十年了。

孛儿只斤·铁穆耳像

至元三十一年（1294）春，忽必烈驾崩；当年四月，铁穆耳至上都即皇帝位，是为元成宗。不过，元成宗的继位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他遇到了长兄甘麻剌的强有力的竞争。此前甘麻剌在与铁穆耳的竞争中失败，据说是因为有口吃，口才不好，所以忽必烈选择了铁穆耳。甘麻剌也长期镇守北边。至元二十九年（1292），甘麻剌由云南梁王改封晋王，“移镇北边，统领太祖四大斡耳朵及军马、达达国土”（《元史》卷一一五《显宗传》）。可以说，甘麻剌所具有的武力优势和地位，与成宗相比，可谓不相上下。世祖驾崩时，晋王随即奔赴上都，参加忽里台。据《元史·显宗传》载：

世祖崩，晋王闻讣，奔赴上都。诸王大臣咸在，晋王曰：“昔皇祖命我镇抚北方，以卫社稷，久历边事，愿服厥职。母弟铁木耳仁孝，宜嗣大统。”于是成宗即帝位，而晋王复归藩邸。

从这段微妙的叙述中可以看出，晋王甘麻剌当时摆出了欲争权的架势。无奈的是，铁穆耳是忽必烈所指定的继承人，又得到母后阔阔真的支持；更为重要的是，当时重臣玉昔帖木儿、伯颜、不忽木等都支持成宗继位。伯颜对成宗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据《元史·伯颜传》载：

成宗即位于上都之大安阁，亲王有违言，伯颜握剑立殿陛，陈祖宗宝训，宣扬顾命，述所以立成宗之意，辞色俱厉，诸王股栗，趋殿下拜。

甘麻剌面对诸王、大臣都齐聚在一起的情形，只能无奈接受事实，回到自己的藩邸。当然，正是由于甘麻剌长期镇守漠北，在以后的帝位争夺中，甘麻剌后嗣仍然有问鼎皇帝宝座的机会。元泰定帝也孙铁木儿，就是甘麻剌的长子。

成宗在《即位诏书》中称：“尚念先朝庶政，悉有成规，惟慎奉行，罔敢失坠。”他要谨守世祖成规，以“持盈守成”作为基本国策。为了使世祖时期原有的政策能得以延续，成宗即位之后所起用的政府机构官员，基本上是世祖后期的官员，并没有大规模更换新鲜血液。中书省的宰执官员大多留用，甚至原来的理财大臣阿合马手下的麦述丁和阿里等人，也继续得到任用。为保持社会稳定，成宗通过减免赋税、限制诸王势力等措施，以缓和社会矛盾。

成宗也对世祖时期的一些政策“改弦更张”，尤其是在对外政策方面，进行了调整。

一方面，成宗在击败西北叛王海都等宗王的基础上，向察合台汗国、伊利汗国、钦察汗国派出使臣，表达“约和”意愿，逐渐形成一种相对“和平”的局面。值得注意的是，大德年间以后，由于元王朝逐渐减少了在西北方向上对别失八里、西域等地区的进攻，元代史料就比较少提及西北诸王“叛乱”的事情了。

另一方面，他调整了忽必烈时代的对外扩张策略，停止了对日本的进攻，在对东南亚方向的征伐上，也有所收缩。成宗开放海外贸易，元廷同东南亚、伊朗等地区的海外贸易也开始兴盛发达。不过这种活动多是官营活动，私商入海贸易是被禁止的。

我们从元代福建行省的置废过程中，也能看到从世祖到成宗时期政策的转变：大德三年之前，福建行省屡次设置，又屡次罢废；大德三年以后长达数十年间，福建又长期不单列置省。这其中主要的原因就是，成宗时期在对外军事征服、对内镇压反叛方面已有所收敛，政局渐趋平稳；对海外的招抚与经营开始加强，海外贸易逐渐加强。因此，单独设置行省的必要性已降低。成宗时期出现的变化，其实某种程度上是对世祖政策的变更。

可以说，成宗在位期间基本维持着守成局面，对内、对外都强调“惟和”。元成宗本人不如世祖忽必烈那般具有开拓进取的雄心，首要大臣完泽又推行“处之以安静，不急于功利”的政策，所以成宗时期出现一种“世道清平，人获休息”的安定局面。

然而，由于元王朝本身维持运转有着特殊的需求，尤其表现在赏赐方面。皇帝滥赏无度，常致财政入不敷出。因此，成宗朝的经济状况也日趋窘迫，社会矛盾依然突出。另一方面，由于政府冗官冗员增多，政府的行政效率也渐趋下降。

成宗统治后期发生一件震惊全国的重大案件。大德七年（1303），江南的两名漕运万户朱清与张瑄，因行贿以及“谋反”等罪被下狱，其后朱清自杀，张瑄则被处死。受此案件牵连的中书宰执官员有多人，甚至完泽也牵涉其中。这件轰动一时的大案，一改成宗登极以来的平和宽宥之风气，在朝野引起了很大的争论。

宋末元初时，朱清、张瑄两人只是今上海地区走私食盐的海盗，后来他们降元伐宋，有一定战绩。他们两人最为人称道的是，至元十九年（1282），元廷在寻求如何将南方漕粮大规模北运大都的时候，朱、张两人建议循海路北运。这一建议得到采纳。于是两人置办海船，研究海运路线，自江苏太仓刘家港起运粮食到京师，大幅度缩短了漕粮北运的时间，便利了南北方经济的交流，更为后来海运以及海外贸易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基础。两人由此起家致富。张瑄官至江南行省左丞，朱清则由都漕运万户而累官至河南行省左丞。为朱、张两人招来杀身之祸的，不是行贿或所谓的“谋反异图”，最根本的是因为他们私自置办大批海船，参与东南亚诸国的通商贸易，这严重损害了原本由政府所控制，或元成宗等皇族所控制的海上贸易的利益。

《二马图》（元代任仁发绘）。图中绘肥瘠两马，肥马昂首得意，瘠马步履蹒珊，用以比喻为官之贪与廉。

受到朱、张案件牵连的腐败官员，后来很快又得到重新起用。由于贪腐以及滥加赏赐等现象的不断增多，成宗朝末期不仅财政面临危机，整个社会的危机也愈发突出了。

大德十一年（1307）春正月，成宗驾崩。他在位十三年，去世时年仅四十二岁。他的谥号为“钦明广孝皇帝”，蒙古尊号为“完泽笃合罕”。元成宗是位守成之君，《元史》这样评价成宗：“成宗承天下混壹之后，垂拱而治，可谓善于守成者矣。惟其末年，连岁寝疾，凡国家政事，内则决于宫壸，外则委于宰臣；然其不至于废坠者，则以去世祖为未远，成宪具在故也。”在忽必烈这位“强人”之后，元成宗能坚守政局，保持国家平稳，这确实称得上是一大历史的功绩。

成宗去世之后，由谁来继承皇位呢？

成宗曾于大德九年（1305）册立德寿为太子，德寿太子是成宗与皇后卜鲁罕的独子。然而，德寿太子不久便夭折了。成宗去世前，未再立太子。卜鲁罕由于在成宗生病后一直干政，她与朝中许多官员都较为近密。成宗去世之后，卜鲁罕在继承人的人选问题上，大力支持元成宗的堂弟、安西王阿难答继位。据说卜鲁罕与阿难答之间的关系十分特殊。阿难答是真金弟弟忙哥剌的后人，在与西北叛王的战争中，他战绩颇丰，手头掌握着重兵。他是一位已皈依伊斯兰教的蒙古宗王。成宗去世之后，阿难答也立即回朝，与卜鲁罕里应外合，企图夺权。

《中山出游图》（局部，宋末元初龚开绘）。此画描绘了钟馗与妹妹率众小鬼出游的情景，有扬善除恶之意。而画中钟馗虽奇丑无比，却无凶煞之气，造型夸张，气息诙谐。荒诞中表达了作者对社会污浊的不满和讥讽。

时任中书省右相的哈剌哈孙，则支持真金次子答剌麻八剌的长子海山继位。海山的弟弟爱育黎拔力八达，也拥立兄长。答剌麻八剌曾于至元二十八年（1291）出镇怀州（今河南沁阳），不过很快病逝。大德三年（1299），由于宁远王阔阔出总兵北边，怠于备御，北方边防松弛，成宗命侄儿海山总兵漠北。大德年间与西北藩王的战争中，海山战功显著，深为蒙古诸王、将领所拥护。由于海山军功显赫，又统领着精锐的军队镇守漠北和林，因此他在帝位的争夺中，具有十分明显的优势。他的弟弟爱育黎拔力八达，在大德九年十月，成宗大病的时候，被皇后卜鲁罕遣送至怀州的封地，主要就是为了防止他将来介入到皇位的争夺中来。爱育黎拔力八达重视儒术，倾心汉文化，颇得中原及南方士人民心，所以卜鲁罕对他有所防备。

爱育黎拔力八达在成宗去世后，立即与母亲启程返回大都奔丧。而此时他的兄长海山，仍在西北地区巡守，距离大都十分遥远。爱育黎拔力八达从河南地区北上，不久就先于海山回到大都。他意识到仅凭自身实力，难以同卜鲁罕皇后的势力相抗衡，于是选择支持自己兄长海山争夺帝位。海山与爱育黎拔力八达兄弟两人，又会在后续元王朝皇位继承问题上发生怎样的争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