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国——太子东征

李世民率领军队踏上了前往河北平叛的征途。在他的设想里，这次出征和以往一样，又是一次胜利之旅。但是他大大低估了形势的复杂性，尤其这次是平叛，并非一次简单的讨伐。平叛需要武力，也需要争取人心，需要更多的政治智慧。李世民将在这场战争里学到很多东西。

武德五年（622年）正月，刘黑闼在新近攻克的相州称汉东王，年号建元，都于洺州，以范愿为左仆射，董康买为兵部尚书，高雅贤为右领军。窦建德时期的文武官员基本上官复原职，一切典章制度都模仿窦建德时期的，而大家认为在军事指挥方面，刘黑闼还要胜窦建德一筹。

李世民大军来到获嘉，刘黑闼认为相州无法坚守，于是撤军向洺州前进，李世民紧紧追击，到了洺水县扎下军营，对洺州形成威胁之势。

洺水县人李去惑据城来降，李世民派遣王君廓率领一千五百骑兵入城，和李去惑共同守城。二月，刘黑闼引兵攻洺水县，秦琼在列人县袭击了刘黑闼的部队，颇有斩获。

幽州罗艺此时也提兵南下，来与李世民汇合。并且接连攻克刘黑闼四个州，抓获刘黑闼尚书刘希道。

对刘黑闼来说，目前兵力上处于劣势，他选择的是急攻洺水县城，而李世民则打算靠洺水县城消耗刘黑闼的兵力和士气，然后一举拿下。

但是他很快发现，形势比想象的要糟糕。洺水县四面都有水沟，水沟宽五十步，这是洺水县主要的屏障，而刘黑闼在城东北方向筑甬道，意图填平水沟直抵城下。李世民见状发动进攻，意图破坏甬道，但是三次进攻均被刘黑闼击败。眼看王君廓不能坚守，李世民紧急召开军事会议，李世勣说：如果甬道修到城下，城必然不能守。猛将罗士信则站出来，主动要求代替王君廓守洺水城。

李世民立即下令用旗号向城内发出命令，王君廓率兵拼死突围而出，而罗士信则率领两百人同时入城，代替了王君廓。刘黑闼继续猛攻，河北军队作战骁勇，李世民预想的以洺水城吸引敌军主力然后趁机破敌的策略根本没有奏效。连续八天，刘黑闼猛攻不止，而唐军无力救援，最终城破，罗士信被俘。刘黑闼素知其骁勇，想劝降他，罗士信破口大骂，坚决不降，最终被杀，时年二十岁。罗士信少年时候就以勇武著称，曾是秦琼等人的好朋友，是隋末唐初乱世里叱咤风云的风云人物，没想到牺牲在胜利的前夜。这对李世民来说毫无疑问是一次重大的打击。

罗士信一直感怀自己的老上级裴仁基。裴仁基是被王世充杀害的。王世充被平定后，罗士信曾以家财重新收敛裴仁基尸骨，葬于北邙山，又对别人说：我死后也要埋葬于此。后来，唐王朝将罗士信的尸骨埋葬在裴仁基墓旁。

不久，唐军再次攻打洺水，李世民与罗艺合兵一处。刘黑闼屡次挑战，李世民坚壁不出，然后派遣小部队骚扰敌人粮道。刘黑闼从冀、贝、沧、瀛诸州水陆运粮，唐将程名振率领千余人的队伍截击粮道，沉其舟，焚其车。战事进展到此时，回到了李世民熟悉的轨道上来，他已经用这种方式战胜了包括薛仁杲、窦建德在内的多个对手。

秦王世民与刘黑闼相持六十余日，刘黑闼越来越急躁，因为粮草不济，军心逐渐不稳了。于是刘黑闼选择夜袭唐军。他选择攻击的是李世勣大营，李世勣发出求援信号，李世民亲自前来救援，反倒被刘黑闼包围，就在此时，尉迟敬德赶到，杀出一条血路来，李世民和略阳公李道宗一起溃围而出。此番历险让李世民察觉到，刘黑闼已经迫不及待了，决战就在近日。

他下令去洺水上游设置堰坝，降低了下游水位，同时形成了一个人工的堰塞湖。他告诉守坝的人：等我发信号你就掘开坝子。

果然，刘黑闼很快就率领二万精锐来攻，李世民率领精锐骑兵与之决斗，大破其骑兵，转而开始攻击刘黑闼步兵部队。从中午作战到黄昏，刘黑闼逐渐无力支撑，部将建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撤离战场再说。于是刘黑闼率领几个心腹悄悄逃离了战场，而他的军队还不知情，继续苦战。此时驻守大坝的守军接到了命令，掘开了堤坝，大水倾泻而下，河道水深瞬时达到一丈，截断了刘黑闼部队的退路，部队崩溃，李世民此战斩首万余，水中淹死数千人。

刘黑闼主力在此次洺水之战中输了个一干二净，只好率领二百人走投突厥。唐军这边形势转为明朗。

徐圆朗听说刘黑闼战败，十分恐慌。有河间人刘复礼对圆朗说：有个叫刘世彻的人，乃不世之才，有帝王之相，将军您假如只是自己独干，恐怕难以成功，不如迎刘世彻为主，必然成功。徐圆朗迷信天命，听从了刘复礼的建议，派他去迎接刘世彻。

刘世彻还没到，有人对徐圆朗说：您被骗了，好好的地盘为什么要给刘世彻？您忘了翟让和李密的故事了吗？徐圆朗又被说动，于是改主意要杀死刘世彻，兼并其部队。

刘世彻到了城外，却不见徐圆朗出来迎接。许久等到了徐圆朗派来的人，要求他入城一见。刘世彻一听就感到不对劲，想跑，但这是人家地盘，自己自投罗网，跑不了就只好进来拜见徐圆朗，徐圆朗兼并了他几千人的部队，任命其为司马，让他出使谯、杞二州。这些地方的人听说过刘的大名，于是纷纷归降。徐圆朗觉得刘世彻的价值已经利用完了，于是将刘世彻杀害。

徐圆朗这样的割据势力，就是靠着蛮力和狡诈起家，格局很低，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堂而皇之进行，这决定了他走不远。

腾出手的李世民就来进攻徐圆朗。但是此时唐高祖命令传来，要求他入京汇报，于是李世民将军队交给齐王李元吉指挥，自己赴长安，将作战计划原原本本向唐高祖进行汇报。高祖批准了作战计划，然后让他赴黎阳，率领大军向济阴进发，并且连下十余城，声震淮、泗。李世民认为徐圆朗大势已去，于是留下淮安王神通、行军总管任瓌和李世勣攻圆朗，自己班师回到了长安。

也就在此前，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刘黑闼打回来了。刘黑闼跑到突厥以后，李世民和唐高祖都以为他跟刘武周、宋金刚一样，跑到突厥以后就再也无能为力了，甚至为此撤销了山东行台，这个临时机构就是为了平定刘黑闼设置的。没想到他却咸鱼翻身，借助突厥的力量返了回来。

从唐朝占领长安开始，突厥就没少骚扰唐朝，他们的目的很简单，不希望看到有一个统一的中原王朝与之对抗。他们支持、帮助乃至收容了很多唐朝的敌人，包括刘黑闼。那么，为什么会帮助刘黑闼打回来呢？因为他们找到了新的借口，就是唐朝代州总管李大恩试图攻击突厥。突厥屡屡进兵骚扰唐朝，李大恩身为代北地区的军政长官当然想出气，他趁突厥闹饥荒向唐高祖提出进攻的要求，唐高祖同意了，他也忍很久了，于是派遣独孤晟率军增援，与他共同行动。李大恩与独孤晟约好了汇合的地点和时间，并且率军队先期到达，但是没想到独孤晟行军迟缓，在约定好的日期没有赶到。此时突厥得知消息了，决定先下手为强，碰巧刚刚投奔过来的刘黑闼跃跃欲试，而且河北地区看起来人心似乎也不稳定，有可乘之机。于是突厥决定，重新武装刘黑闼，让他打前锋。颉利可汗这次花了血本，出动大军数万人，与刘黑闼联手进攻李大恩。李大恩被围，唐朝的援军又迟迟不到，最后李大恩战败被杀。

刘黑闼转而向定州进发，其故将曹湛、董康买来投奔，带动了河北很多地区响应，河北敌情再次死灰复燃，这是唐朝没有预料到的。唐朝此次最大的失误就是将这场战役等同于一般的战役，以为歼灭敌人有生力量就可以取得胜利，但是这是平叛战役，平叛除了武力之外，还要注意人心，要消除敌人反叛的社会基础，争取人心。在河北这个窦建德有较高声望的地方，争取人心更加必要，可是李世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导致河北地区一而再再而三地叛乱。

由于此时李世民在长安，所以唐高祖先委任齐王李元吉讨伐刘黑闼。但是李元吉论指挥才干绝对不及刘黑闼，唐军接连失利，贝州刺史许善护战死，陆续还有州县在投降刘黑闼。

很快，唐军迎来了黑色的一天，淮阳壮王李道玄战死了。李道玄只有十九岁，是李渊的侄子。他崇拜的对象就是李世民，经常追随李世民出征，而且学习李世民冲锋陷阵，十分勇敢。

当时李道玄率领三万大军在下博县与敌人遭遇。李道玄与副将史万宝之间关系不和睦，遇到刘黑闼大军，李道玄率领轻骑兵率先进攻，按理说史万宝应该指挥主力随后跟上，没想到史万宝竟然按兵不动，还对周围人说：我奉皇帝手敕，淮阳王年轻，军事由我负责。现在淮阳王如此冒进，我们如果跟进恐怕全军覆没，不如干脆以淮阳王为诱饵，他战败，敌人必然冒进，我方坚陈以待之，破之必矣。

李道玄在敌阵中奋力冲杀，本以为主力就在背后，结果厮杀许久也不见援军，逐渐力不能支，几乎全军覆没，李道玄牺牲在战场上。刘黑闼的部队转而进攻唐军主力，史万宝迎战，没想到全军因为李道玄之死陷入了恐慌，一下子溃不成军，史万宝只身逃回长安。这场大败带来的结果就是河北几乎一夜之间恢复原状，刘黑闼再次回到洺州定都，唐朝此前的努力几乎付之东流。

李世民听说了李道玄的死讯，悲伤流泪。至于史万宝，史料没有记载他的结局。

李元吉面对着刘黑闼的强大攻势，竟然再也不敢进军。那么此时该怎么办？

唐高祖最后的决定是派遣太子李建成。按惯例，这种复杂局面一般都由秦王李世民出面，但是这次却一反常态，派出了李建成，原因何在？

其一，李世民不适合河北平叛。

李世民此前虽然战场上击败了刘黑闼，却没有稳定住河北局面，事实证明他对这种需要争取人心的战争准备不足。而且，窦建德是他击败并且送往长安的，河北的很多人提起秦王李世民都恨得牙痒痒，李世民的攻击只会让他们更加同仇敌忾。

其二，李建成主动请缨。

李建成的事迹虽然在贞观年间修改过的史料中被大量抹杀，但是从种种蛛丝马迹中我们看到，李建成能力很强，建国战争前半阶段可以说军功不在李世民之下。但是自从被立为太子之后，储君的身份决定了他不能轻蹈险地，所以这几年来大多数时间里李建成都在长安。其间也曾奉命出讨稽胡，但那是因为李世民等全在外面征战，不得已而为之。

可是久而久之，这样的局面就导致李建成和他身边的谋臣心理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李建成当太子纯因为嫡长子继承制，可是中国历史上嫡长子继承制从来不稳，兄弟相残的事实在是太多，而且殷鉴不远，有个鲜活的例子，那就是隋炀帝杨广和他的哥哥杨勇。杨勇早早被立为隋文帝太子，所以也就没有出外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他的弟弟晋王杨广，抵御突厥、讨伐陈朝，为统一大江南北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两个人的功劳根本不能相比，于是晋王杨广就动了夺嫡的念头，最后联合大臣杨素和自己的母亲独孤皇后，使用各种计策夺嫡成功。而杨勇始终后知后觉，一直到弟弟的心机不再掩饰他才发现，可木已成舟，悔之晚矣。

此时的形势，难道不神似这一幕吗？李世民先后平定薛举、薛仁杲、刘武周、宋金刚、王世充、窦建德，可以说统一战争中最困难的战役都是李世民的功劳，他已经因此被封为天策上将，而且还领十二卫，大权在握，深孚众望。天下人知李世民者多，知太子者少，这对于太子来说简直是极大的威胁。太子及其手下都开始担忧起来。

此番李世民出征效果不佳，李元吉又逗留不敢进，太子身边的谋臣就开始为太子考虑了。主要是太子中允王圭、洗马魏徵。尤其是魏徵，此人历经风雨，颇有政治智慧，能审时度势。当时李世民在洺水战役中击败了刘黑闼，刘黑闼逃奔突厥之后，太子建成问魏徵：河北是不是就此可以平定？魏徵回答说：“黑闼虽败，杀伤太甚，其魁党皆县名处死，妻子系虏，欲降无繇，虽有赦令，获者必戮，不大荡宥，恐残贼啸结，民未可安。”（《新唐书》）魏徵预料这场战争的实质是争取河北人心，而秦王李世民过于严厉的举措不利于人心稳定，恐怕河北还有大麻烦。

事实证明，魏徵的预测是正确的，好比两位大夫把脉，魏徵认为治病要靠人心，李世民认为治病要靠武力。现在单纯的武力被证明已经失效，那么魏徵认为，千载难逢的机会到了。

王圭、魏徵劝说李建成：“秦王功盖天下，中外归心；殿下但以年长位居东宫，无大功以镇服海内。今刘黑闼散亡之馀，众不满万，资粮匮乏，以大军临之，势如拉朽，殿下宜自击之以取功名，因结纳山东豪杰，庶可自安。”（《资治通鉴》）

他们的话两层含义：

第一，趁秦王无功，太子要赶紧立功建立自己的威望，巩固太子之位。

第二，要趁机结交山东豪杰，引为奥援。

这些迹象表明，王圭、魏徵已经意识到了李世民对李建成地位的威胁，开始为未来有可能的斗争做准备。也就是说，玄武门事变的前奏此时已经开始奏响了。人与人的矛盾在团结一致应对生死考验的时候往往显露不出来，反倒是功成名就之日，互相之间在种种因素尤其是权势的诱惑下就会产生缝隙，李建成和李世民这一对亲兄弟就是如此。

太子听了他们的话，主动向皇帝请缨，唐高祖欣然答应，他内心里可能也希望儿子们之间功劳能够平均些，以达到平衡。此时李世民的策略被证明效果不明显，而太子又主动请缨，何乐而不为？于是下诏，正式下令太子出征。这时候是武德五年十一月。

李建成制定的策略是双管齐下，对河北民众和刘黑闼的一般部下要采取怀柔政策，尤其是要建立河北民众对唐朝廷的信任。与此同时，对待首恶刘黑闼要坚决打击，绝不手软。

大军出发，进入刘黑闼地盘，按照《旧唐书·刘黑闼传》的记载，李建成连战连捷，刘黑闼毕竟前面遭遇过战败，再加上河北地区战火弥漫，要恢复实力很困难，李建成的迅速出击使得他基本没有喘息之机。与此同时，按照魏徵的建议，李建成对普通民众和刘黑闼的部下采取怀柔政策，将监狱里的战俘全部释放，而且对其中的重要人物善加抚慰，与他们推心置腹交朋友，一改李世民的强硬严厉作风。刘黑闼这里本来就缺衣少粮，人心不稳，此时听说唐朝实行宽大政策，而且眼见自己的父兄得到释放乃至优待，刘黑闼的部下们开始悄悄逃亡了，各地州县也纷纷出现百姓捆绑起长官投降唐朝的景象。

刘黑闼没有办法，只有寻求决战，企图在战场上击败李建成，重树威望。这一战对他可以说是孤注一掷，那么他能成功吗？

魏徵肖像图（《凌烟阁功臣图》清刘源绘 上海同文书局石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