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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变局——李贽:“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

历史大观园 明清光辉 2020-07-05 16:48:48 0

故未尝有是非”

李贽,初名载贽,字宏甫,号卓吾,福建泉州府晋江县人,其地又称温陵,故时人又叫他李温陵。他虽不是阳明先生的及门弟子,也可以归入“掀翻天地”的王门弟子行列。因为他是王艮之子王襞的门生,可以说是阳明先生的三传弟子。这一点他自己说得很清楚:“心斋之子东厓公,贽之师。东厓之学,实出自庭训,然心斋先生在日,亲遣之事龙溪于越东,与龙溪之友月泉老衲矣,所得更深邃也。东厓幼时,亲见阳明。”王襞九岁时曾随父亲王艮前往余姚,谒见阳明先生。阳明命门生王畿、钱德洪做他的启蒙老师。焦竑为王襞写墓志铭,说道:“先生讳璧,字宗顺,学者称东厓先生……九龄随父之阳明公所,士大夫会者千人。公命童子歌,多嗫嚅不能应,先生意气恬如,歌声若金石。召视之,知为心斋子,诧曰:‘吾固知越中无此儿也。’辄奇而授之学。是时龙溪、绪山、玉芝皆在公左右,先生以公命,悉师事之。”黄宗羲为他立传,也这样说:“王襞,字宗顺,号东厓,泰州人,心斋之仲子也。九岁随父至会稽。每遇讲会,先生以童子歌诗,声中金石。阳明问之,知为心斋子,曰:‘吾固疑其非越中儿也。令其师事龙溪、绪山。先后留越中几二十年。”由此可见,王襞是阳明的再传弟子,从王畿、钱德洪那里接受王学的启蒙,又继承了父亲的王学传统。。王艮在淮南讲学,他始终追随左右。王艮逝世后,他继承父亲的讲席,往来于各地,主其教事。

1. 赞扬王门弟子“一代高似一代”

万历二年(1574),李贽出任南京刑部员外郎。此时王襞在南京主持讲会,李贽前往听讲,拜王襞为师。从学术的传承关系上看,李贽可谓阳明先生的三传弟子。因此,李贽对于阳明及其弟子推崇备至,是在情理之中的。他编辑《阳明先生道学钞》八卷、《阳明先生年谱》二卷,弘扬阳明先生的学术。在给友人的信中他赞扬道:“此书之妙,千古不容言”,“士大夫携之以入扶手,朝夕在目,自然不忍释去,事上使下,获民动众,安有不中款者乎?唯十分无志者乃不入目,稍有知觉能运动,未有不发狂欲大叫者也。”又说阳明先生:“使人人知‘致良知’三字出于《大学》、《孟子》,则可以脱祸,而其教亦因以行,此则王先生之善巧方便,千古大圣人所当让美,所当让德,所当让才者也。前此而白沙先生,亦曾亲见本来面目矣,几曾敢露出半语乎?然非龙溪先生五六十年守其师说不少改变,亦未必靡然从风,一至此也。此则阳明王先生之幸,亦天下万世之大幸。”

对于龙溪、近溪、心斋、山农、心隐等王门弟子及再传弟子,他都给予高度评价。

他最敬重龙溪(王畿)与近溪(罗汝芳)两先生。谈及对于阳明先生“良知”要旨的领悟,他认为,“近时唯龙溪先生足以继之,近溪先生稍能继之。”他说:“龙溪先生年至九十,自二十岁为学,又得明师,所探讨者尽天下书,所求正者尽四方人,到末年方得实诣,可谓无工夫乎?公但用自己工夫,勿愁人无工夫用也。有志者自然来共学,无志者虽与之谈何益。近溪先生从幼闻道,一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岁,犹历涉江湖各处访人,岂专为传法计欤!”谈到王畿的《龙溪小刻》,他说:“先生语录甚多,此直十之一耳,然先生之学具是矣。学至先生而后大明也。我国家以大明称,岂不信乎!先生少师阳明,早即闻道,享年九十岁,所传者至广矣……夫阳明中兴之至人也,当其时得道者如林,无不能悉数之,独淮南一派,其传为波石、山农数公者……惟先生粹然一接颜氏之绝,无有痕迹可睹。”赞誉他的学问接续孔门弟子颜渊的绝学。谈到《龙溪王先生集》,推崇为“前无往古,今无将来”:“《龙溪王先生集》共二十卷,无一卷不是谈学之书;卷凡数十篇,无一篇不是论学之言夫学问之道,一言可蔽,卷若积至二十,篇或累至数十,能无赘乎?然读之忘倦,卷卷若不相羲,览者唯恐易尽,何也?盖先生学问融贯,温故知新,若沧州瀛海,根于心,发于言,自时出而不可穷,自然不厌而文且理也。而其谁能赘之欤!故余尝谓先生此书,前无往古,今无将来,后有学者可以无复著书矣,盖逆料其决不能条达明显一过于斯也。”他认为龙溪先生讲学“明快透髓”:“大抵圣言切实有用,不是空头,若如说者,则安用圣言为耶!世间讲学诸书,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龙溪先生者。”

李贽最瞧不起那些“鄙儒”、“俗儒”、“迂儒”,而认为王艮截然不同,堪称“名儒”。他说:“故知儒者终无透彻之日,况鄙儒无识,俗儒无实,迂儒未死而臭,名儒死节徇名者乎!最高之儒,徇名已矣,心斋老先生是也。”对于王门弟子王艮及其泰州学派,李贽赞不绝口,认为他们“一代高似一代”:“当时阳明先生门徒遍天下,独有心斋(王艮)为最英灵。心斋本一灶丁也,目不识丁,闻人读书,便自悟性,径往江西见王都堂,欲与之辩质所悟。此尚以朋友往也,后自知其不如,乃从而卒业焉。故心斋亦得闻圣人之道,此其气骨为如何者!心斋之后为徐波石(徐樾),为颜山农。山农以布衣讲学,雄视一世,而遭诬陷;波石以布政使请兵督战而死广南。云龙风虎,各从其类,然哉!盖心斋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波石之后为赵大洲(赵贞吉),大洲之后为邓豁渠;山农之后为罗近溪,为何心隐,心隐之后为钱怀苏,为程后台;一代高似一代。所谓大海不宿死尸,龙门不点破额,岂不信乎!心隐以布衣出头倡道而遭横死,近溪虽得免于难,然亦幸耳,卒以一官不见容于张太岳。盖英雄之士,不可免于世而可以进于道。”

“一代高似一代”,落脚点在“英雄”二字,“心斋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罗近溪“少而学道,盖真正英雄,真正侠客,而能回光敛焰,专精般若之门者,老而糟粕尽弃,秽恶聚躬,盖和光同尘之极。俗儒不知,尽道是实如此不肖”。罗近溪是真英雄,何心隐也是真英雄。他说:“何心老英雄莫比,观其羁绊缧绁之人,所上当道书,千言万语,滚股立就,略无一毫乞怜之态,如诉如戏,若等闲日子。今读其文,想见其为人。其文章高妙,略无一字袭前人,亦未见从前有此文字,但见其一泻千里,委曲详尽,观者不知感动,吾不知之矣。”

如果用“一代高似一代”来衡量李贽,毫无疑问,他也是“一代高似一代”的“真英雄”。他一生特立独行,挑战传统,挑战主流思想,发出惊世骇俗的声音,因而被假道学视为“异端”。

2. “假道学以异端目我”

“异端”一词,带有明显的贬义。孔子在《论语》中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朱熹解释道:“攻,专治也。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在儒家学说定于一尊的专制时代,如果有人挑战这种统治思想,那就意味着“非圣人之道”,正统派便把他贬为“异端”。王艮反唇相讥:“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显然是在与“非圣人之道”的衡量标准唱反调,主张用“百姓日用”作为衡量是否“异端”的标准。李贽被贬为“异端”,他的应对之策更为巧妙、机警。

一则说:“又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我谓不如遂为异端,免彼等以虚名加我,何如?”

再则说:“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

三则说:“且观世之人,孰能不避名色而读异端之书乎?堂堂天朝行颁四书五经于天下,欲其幼而学,壮而行,以博高爵重禄,显荣家世。不然者,有黜有罚如此其详明也,然犹有束书而不肯读者……弟谓兄圣人之资也,且又圣人之徒也。弟异端者流也,本无足道者也。自朱夫子以至今日,以老佛为异端,相袭而排摈之者,不知其几百年矣。”

在李贽看来,“异端”这顶帽子,是那些俗子、假道学、无见识人强加给他的,索性以“异端”自居,我行我素,君子坦荡荡。他的“异端”言论惊世骇俗,令假道学们“莫不胆张心动”。钱谦益说:“卓吾所著书,于上下数千年之间,别出手眼,而其掊击道学,抉摘情伪,与耿天台往复书,累累万言,胥天下之为伪学者,莫不胆张心动。”什么样的言论竟然有如此魔力,使得“伪学者”们“胆张心动”呢?

其一,不必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关于是非的标准,他有一段十分精辟的议论:“人之是非,初无定质。人之是非人也,亦无定论。无定质,则此是彼非,并育而不相害;无定论,则是此非彼,亦并行而不相悖矣。然则今日之是非,谓予李卓吾一人之是非,可也;谓为千万世大贤大人之公是非,亦可也;谓予颠倒千万世之是非,而复非是予之所非是焉,亦可也。则予之是非,信乎其可也。前三代,吾无论矣。后三代,汉唐宋是也。中间千百余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千百年来没有是非可言,原因就在于,人们都以孔子之是非作为评判是非的标准,所以就没有是非可言了。王阳明主张以吾心之是非为是非,李贽把这一理论提升到新的高度。这并非他的心血来潮,而是一贯主张。

在论及司马迁时,他重申了不必以圣人之是非为是非的观点:“夫所谓作者,谓其兴于有感,而志不容已;或情有所激,而词不可缓之谓也。若必其是非尽合于圣人,则圣人既已有是非矣,尚何待于吾也?夫案圣人以为是非,则其所言者乃圣人之言,非吾心独得之言也。言不出于由衷,情非由于所激,则无味矣……夫《春秋》者,夫子之史也,笔则笔,削则削,初未尝按古之圣人以为己之是非也。故游、夏虽文学,终不能出一辞以赞之,而况为之传为之注乎!盖夫子之心则天下后世自知之,至其言之不可知者,初无害其为可知,又何必穿凿傅会,以求合于一字一句之间也!”痛快淋漓而又逻辑严密,孔子的《春秋》都没有以圣人之是非为是非,后人为什么一定要以圣人之是非为是非呢?否则的话,古之圣人早已有是非了,还要吾辈何用?这就给沉迷于儒家经学的人们迎头一击:“何必穿凿傅会,以求合于一字一句之间也!”

其二,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在与耿定向的论战中,对于耿氏所说“学其可无术欤”,予以批驳:“此公所得于孔子而深信之以为家法者也,仆又何言之哉!然此乃孔氏之言也,非我也。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又说:“且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也。使孔子而教人以学孔子,何以颜渊问仁,而曰‘为仁由己’而不由人也欤哉!何以曰‘古之学者为己’,又曰‘君子求诸己’也欤哉!惟其由己,故诸子自不必问仁于孔子;惟其为己,故孔子自无学术以授门人。”倘若人们都必须取足于孔子,那么孔子出生之前“终不得为人”吗?

他反对把孔子圣人化,认为他也是“庸众”的一员:“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人皆见南子,吾亦可以见南子,何禅而何机也?子路不知,无怪其弗悦夫子之见也。而况千载之下耶?人皆可见,而夫子不可见,是夫子有不可也?夫子无不可者,而何不可见之有?”因此,他提出“圣人不高,中人不低”的观点:“天下之人,本与仁者一般,圣人不曾高,中人不曾低,自不容有恶耳。”由此,他认为只有颜渊“得好学之实”,其他弟子不知夫子所学:“若其他弟子,则不免学夫子之不厌而已,学夫子之不倦而已,毕竟不知夫子之所学为何物,自己之所当有事者为何事……吁,当夫子时,而其及门之徒已如此矣,何怪于今,何怪于今!”

其三,六经皆史。一般以为“六经皆史”是清代学者章学诚提出的至理名言,把《诗》、《书》、《礼》、《乐》、《易》、《春秋》,从“经”的神坛上拉了下来,与史书平起平坐。殊不知,早在两百年前,李贽就高唱“六经皆史”了:“经、史一物也。史而不经,则为秽史矣,何以垂戒鉴乎?经而不史,则为说白话矣,何以彰事实乎?故《春秋》一经,春秋一时之史也。《诗经》、《书经》,二帝三王以来之史也。而《易经》则又示人以经之所自出、史之所从来,为道屡迁,变易匪常,不可以一定执也。故谓六经皆史可也。”六经原本就是史书,被后人尊奉为“经”,披上了神圣的外衣,一字一句都神秘莫测,李贽极力主张应该还它的本来面目——“经史一物”。言简意赅,在理论深度上,丝毫不逊色于章学诚。

不仅六经如此,四书也是如此。他认为六经和《论语》、《孟子》并非万世之至论:“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药医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这样肆无忌惮地评说儒家经典,简直闻所未闻,痛快淋漓之极!一则说,这些东西不过是史官的褒崇之词、臣子的赞美之语,或者是迂阔门徒与懵懂弟子有头无尾地记忆师说;再则说,大半不是圣人之言,即使出自圣人,也不过是“因病发药,随时处方”而已;三则说,这些东西不但不是“万世之至论”,而且成为“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对经学的批判可谓入木三分,此前有哪一位思想家可以与之比肩?

在他看来,儒家经典不明“道”,儒生解经更不明“道”:“道本大道,因经故不明;经以明道,因解故不能明道。然则经者道之贼,解者经之障,安足用欤?虽然,善学者通经,不善学者执经;能学者悟于解,而不能者为解误,其为贼为障也宜也。夫前人说经,后人解经,要不过为能者通此一线路耳,非与夫不能者道也。”

他认为,宋儒的“道统说”在这方面留下了极坏的影响:“宋人直以濂、洛、关、闽接孟氏之传,谓为知言云。吁,自秦而汉而唐,而后至于宋,中间历晋及五代,无虑千数百年,若谓地尽不泉,则人皆渴死矣;若谓人尽不得道,则人道灭矣,何以能长世也?终遂泯没不见,混沌无闻,直待有宋而始开辟而后可也,和宋室愈以不竞,奄奄如垂绝之人,而反不如彼之失传者哉?好自尊大,徒为标帜,而不知其垢诬亦太甚矣!”

其四,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前面所说的濂、洛、关、闽,即此处所指的周、程、张、朱(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朱熹),李贽不认为他们“接孟氏之传”。而当时的假道学却打着周、程、张、朱的幌子,贩卖私货,嘴巴上讲仁义道德,心里面想的是升官发财,他极为反感,口诛而笔伐,言词之尖刻令人惊骇:“但见今之讲周、程、张、朱者,以为周、程、张、朱实实如是尔也,故耻而不肯讲。不讲虽是过,然使学者耻而不讲,以为周、程、张、朱卒如是而止,则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彼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我欲励俗而风世。’彼谓败俗伤世者,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是以益不信。”

他对假道学深恶痛绝,嬉笑怒骂,毫不留情:“有一道学,高屐大履,长袖阔带,纲常之冠,人伦之衣,拾纸墨之一二,窃唇吻之三四,自谓真仲尼之徒焉。时遇刘谐。刘谐者,聪明士,见而哂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其人勃然作色而起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刘谐曰:‘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烛而行也!’其人默然自止。然安知其言之至哉!李生闻而喜曰:‘斯言也,简而当,约而有余,可以破疑网而昭中天矣。其言如此,其人可知也。盖虽出于一时调笑之语,然其至者百世不能易。’”李贽借用刘谐之口,嘲讽假道学,开口闭口“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反诘道:“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烛而行也”,与前面所说的:“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遥相呼应,令人拍案叫绝。

假道学的要害是“假”,李贽对于他们的“假人”、“假言”、“假事”、“假文”痛加鞭笞:“夫既已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李贽的文章致力于揭穿假道学的“假”,假人、假言、假事、假文,无所不假。极而言之,“世间万事皆假,人身皮袋亦假也。然既已假合而为人,一失诚护,百病顿作,可以其为假也而遂不以调摄先之,心诚求之乎?”

在李贽眼中,假道学们口是心非,其人格还不如言行一致的市井小夫:“自朝至暮,自有知识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福荫子孙。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某等肯上门教人矣,是孔孟之志也,某等不肯会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虽不谨,而肯与人为善,某等行虽端谨,而好以佛法害人。以此而观,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其与言顾行、行顾言何异乎?以是谓为孔圣之训可乎?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这些伪君子谈的是仁义道德,干的是穿越墙洞的勾当,还自命为“圣人”、“山人”:“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不幸之异耳。幸而能诗,则自称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幸而能讲良知,则自称曰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辗转反复,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

3. “快口直肠,目空一切”

近代学者黄节谈及李贽时说:“学术者,天下之公器。王者徇一己之好恶,乃欲以权力遏之,天下固不怵也。即怵矣,而易世之后,锓卓吾书者自若,亦非明之列祖列宗所得而如何者……卓吾生儒教专制之时,天王圣明之世,而快口直肠,愤激过甚,破道一风同之见……矧卓吾一身,兼‘非儒’、‘学佛’二者,为异端之尤者乎?”黄节认为,在“非儒”、“学佛”这两点上,李贽“快口直肠,愤激过甚”,可谓“异端之尤”,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比异端还要异端。这样的人,在当时的处境的艰难是可想而知的。

李贽自幼浸淫于儒家经典之中,攻读《易经》、《礼经》,后来改读《尚书》。嘉靖三十一年(1552),二十六岁时乡试中举,自嘲为“竟以《尚书》窃禄”。在回忆录中调笑道:“稍长,复愦愦,读传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因自怪,欲弃置不事。而闲甚,无以消岁日,乃叹曰:‘此直戏耳,但剽窃得滥目足矣,主司岂一一能通孔圣精蕴者耶!’因取时文尖新可爱玩者,日诵数篇,临场得五百。题旨下,但作缮写誊录生,即高中矣。”如此率真的自白,嘲讽僵化死板的科举考试,不屑于传统的经学,“读传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深得明清之际名士张岱的激赏,引入他的《石匮书》,作为揭露科举八股弊端的例证:“二百八十二年以来,英雄豪杰埋没于八股中,得售者什一,不得售者什九。此固场屋中之通病也……李卓吾曰:‘吾熟读烂时文百余首,进场时做一日誊录生,便高中矣。’此虽戏言,委是实录……盖近世学者除四书五经之外,目不睹非圣之书,比比皆是,间有旁及古文,怡情诗赋,则皆游戏神通,不著要紧,其所造诣,则不问可知矣。”

也许是看透了这一点,他此后不再参加进士考试,径直踏上仕途,历任国子监教官、礼部司务、南京刑部主事。万历五年(1577),五十一岁时出任云南姚安知府。挚友焦竑写诗为他送行:

相知今古难,千秋一嘉遇。而我狂简姿,得蒙英达顾。肝胆一以披,形迹非所鹜。……君子善尺度,大道固委蛇。所贵志有行,岂云绁尘羁。

对他寄予很高的期许。果然,官场的庸碌令他难以忍受,任期未满,就辞官而去,到湖广麻城龙湖芝佛院隐居,埋首著书立说,开启了“异端之尤”的生涯。

龙湖在麻城县东北,芝佛院坐落于湖的北面,风景秀丽,是一个做学问的好地方。万历二十一年(1593),袁宏道、宗道兄弟慕名前去拜访卓吾,宗道《龙湖记》写道:“龙湖,一云龙潭,去麻城三十里。万山瀑流,雷奔而下,与溪中石骨相触,水力不胜石,激而为潭。潭深十余丈,望之溪清,如有龙眠。潭右为李宏甫精舍,佛殿始落成,倚山临水……”从李贽《读书乐》看来,他自己非常满意在这里的读书著文生活:“天生龙湖,以待卓吾。天生卓吾,乃在龙湖。龙湖卓吾,其乐如何?四时读书,不知其余。读书伊何?会我者多。一与心会,自笑自歌。歌吟不已,继以呼呵。恸哭呼呵,涕泗滂沱。”

在将近二十年中,他写出了《焚书》、《续焚书》、《藏书》,以嬉笑怒骂的笔法,抨击名教纲常,讥讽驰骋文坛的道学家,在思想界引起轩然大波。

万历十八年(1590),《焚书》在麻城付梓。书中的文章,以嬉笑怒骂的笔法,抨击纲常名教,嘲讽假道学,揭露他们的伪君子面目,痛快淋漓。李贽在龙湖芝佛院的聚佛楼所写的自序,讲到书名时说:“所言颇切近世学者膏肓,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我矣,故欲焚之,言当焚而弃之,不可留也。”李贽死后,焦竑为此书再版所写的序言,对此感慨系之:“李宏甫自集其与夷游书札,并答问论议诸文,而名曰《焚书》,自谓其书可焚也。宏甫快口直肠,目空一切,愤激过甚,不顾人有忤者。然犹虑人必忤而托言于焚,亦可悲矣!乃卒以笔舌杀身,诛求者竟以其所著付之烈焰,抑何虐也,岂遂成其谶乎!”正如焦氏所说,“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我”,一语成谶——“卒以笔舌杀身”。

这样无所顾忌、锋芒毕露的文字,在知识界引起了强烈的震动。袁中道说:“公气既激昂,行复诡异,斥异端者日益侧目。与耿公往复辩论,每一札,累累万言,发道学之隐情,风雨江波,读之者高其识、钦其才、畏其笔,始有以幻语闻当事,当事者逐之。”

万历二十七年(1599),他的史学巨著《藏书》,由好友焦竑在南京刊刻出版。此书的史论独具慧眼,发人所未发,蔑视传统的定论,显示了卓越的史识。例如:称颂秦始皇是“千古一帝”,商鞅是“大英雄”,申不害是“好汉”,李斯是“知时识主”的“才力名臣”,卓文君私奔是“善择佳偶”等等。这些见解现在看来不过是寻常的学术争鸣而已,在当时的道学家心目中却是离经叛道之论。袁中道《李温陵传》谈及《藏书》,有这样的评论:“最后理其先所诠次之史,焦公等刻之于南京,是为《藏书》。盖公于诵读之暇,尤爱读史,于古人作用之妙,大有所窥。以为世道安危治乱之机,捷于呼吸,微于缕黍。世之小人既侥幸丧人之国,而世之君子理障太多,名心太甚,为格套局面所拘,不知古人清静无为,行所无事之旨,与藏身忍垢,委曲周旋之用。使君子不能以用小人,而小人得以制君子。故往往明而不晦,激而不平,以至于乱。而世儒观古人之迹,又概绳以一切之法,不能虚心平气,求短于长,见瑕于瑜,好不知恶,恶不知美。至于今,接响传声,其观场逐队之见,已入人之骨髓而不可破。于是上下数千年之间,别出手眼,凡古所称为大君子者,有时攻其所短,而所称为小人不足齿者,有时不没其所长,其意大抵在于黜虚文,求实用;舍皮毛,见神骨;去浮理,揣人情。即矫枉之过,不无偏有重轻,而舍其批驳谑笑之语,细心读之,其破的中款之处,大有补于世道人心,而人遂以为得罪于名教,比之毁圣叛道,则已过矣。”

袁中道对《藏书》的评价是公允平实的,以往的史家“理障太多”,拘泥于“格套局面”,不能“虚心平气”,所著史书往往“好不知恶,恶不知美”,说好就一切皆好,说坏就一切皆坏。李贽《藏书》反其道而行之,“别出手眼”,从“君子”身上看到其短处,从不足挂齿的“小人”身上看到其长处。当然他也不认为此书一切皆好,其中未免有些偏颇——“矫枉之过,不无偏有重轻”。但是据此认定李贽得罪于名教,加上“毁圣叛道”的罪名,就太过分了。

专制政治体制不能容忍异端思想,当权者加给李贽“毁圣叛道”的罪名,并且他们动用政权的暴力,拆毁李贽赖以安身著述的龙湖芝佛院,把他驱逐出境。走投无路之际,已经罢官的御史马经纶把他迎到通州自己家中。

4. “不死于人,死于口;不死于法,死于笔”

万历三十年(1602)闰二月,礼科都给事中张问达获悉李贽来到通州,如临大敌,危言耸听:“通州距都下仅四十里,倘(李)贽一入都门,住寺观,招致而蛊惑之,则都城无知士女又被勾引,如麻城士女之续矣!不知京畿何地也?”为此给皇帝呈上奏疏《邪臣横议放恣乱真败俗、恳乞圣明严行驱逐、重加惩治以维持世道疏》。这份奏疏,《明神宗实录》只有一个摘要,吴亮主编的《万历疏钞》收录了全文。通读全文,通篇气势汹汹,强词夺理,最终导致李贽死于非命,因而有必要仔细审视。

疏文开篇就说:“惟时有李贽,号卓吾,壮岁为官,晚年削发,业已自外于名教,不足齿矣。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是其人不可一日容于圣明之世,其书必不可一日不毁者。”一句“其人不可一日容于圣明之世”,露出了杀机,看来题目中所说的“严行驱逐”不过是一个幌子,“重加惩治”才是本意。

张问达首先声讨李贽“刺谬不经”的观点:

吕不韦、李园浊乱宫闱,潜移国姓,此万古大奸巨盗也,今乃曰“智谋名臣”。以此为训,是使人起非分无望之想也。

李斯坑儒生焚诗书百家语,矫诏擅立君嗣,以贻千万世无穷之恨,此国之贼也,今乃曰“才力名臣”。以此为训,是使人长纷更专擅之奸也。

冯道历事五朝,朝君臣而暮仇敌,此人臣万古之戒也,乃曰“此吏隐也,社稷为重也”。不知由梁而唐而汉而周而契丹,社稷凡几更矣,(冯)道之所存者谁家之社稷乎?以此为训,是使人不知有君臣之义也。

卓文君不奉父命,而私奔(司马)相如,此失身之妇也,其父卓王孙恶而绝之,今乃曰“非失身乃获身也,卓王孙斗筲小才,安足与计事,辜负良缘,遂失佳偶”。以此为训,是使人不知男女聚鹿之耻也。

秦始皇行事载在史册,为千古覆辙可鉴,今乃曰“自是千古一帝”。以此为训,是以残忍为英雄也。

孔子以直道为是非,万古人伦之至也,今乃曰“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则无是非”,是又以孔子为不足法,而敢于非至圣也。

他的结论是:“书之诳诞悖戾,未易枚举,大都刺谬不经,与夫藏三耳、鸡三足、白马非马之说何异?是其书不可一日不毁者也。”

在批判了离经叛道思想之后,张问达犹嫌不足,又对李贽进行人身攻击,极尽污蔑之能事:

至尤可丑者,寄居麻城,肆行不检,始容无良辈游于庵,已而无良辈拉妓女裸身,当白昼同浴于池。其究也,遂勾引士人妻女,至有携衿枕而宿庵观者。一境之内如醉如狂。

又作《观音问》一书,所谓观音者,皆士人妻女也,皆名曰菩萨。一时士人妻女尽皆真菩萨耶。灭礼义,渎伦常,坏风俗,盖至于(李)贽之行也极矣。而后生小子喜其猖狂,而乐其放肆,相率煽诱,以至于明劫人财,强搂人妇,公然同于夷貊禽兽,而不之恤然。

他的结论是:“是皆(李)贽之邪说异论浸渍转移而诱之迷也,嗟嗟是可一日容于圣明之世哉?”

奏疏的最后亮出了他的意图:伏望皇上洞察“邪说之非”、“流祸之远”,命通州地方官将李贽押回原籍治罪,不许再聚生徒讲学惑世;并且降旨南北两京及各省,将李贽刊行诸书与未刊手稿,尽行烧毁,毋令贻乱于后世。

神宗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下达圣旨:“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行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徒党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访参,奏来治罪。”

锦衣卫缇骑奉旨前来通州。其时李贽抱病为《究正易因》定稿,书稿完成,病情加剧。得知缇骑已至,力疾起床,大声说:是为我也,为我取门板来!随即躺在门板上疾呼: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马经纶欲随行,他劝阻说:逐臣不入城,制也,且君有老父在。马经纶坚持随行,说:朝廷以先生为妖人,我是藏妖人者,死则俱死,不能让先生前往而自己独留。

次日,锦衣卫审讯卧于阶上的李贽:“你何以妄著书?”李贽答:“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拒不承认朝廷对他的指控——“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几天后,礼部尚书冯琦给皇帝呈上奏疏,题目是《为重经术祛异说以正人心以励人才疏》,支持张问达的指控,拥护皇帝的圣旨,说道:“顷者皇上纳都给事中张问达之言,正李贽‘惑世诬民’之罪,尽焚其所著书,其于崇正辟邪甚盛举也。”他的这篇奏疏反映了朝廷“崇正辟邪”的观点,看起来义正词严,实际上迂腐得很。“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不妨细细读来。

他洋洋洒洒地展开论证,居然从“春秋大一统”谈起:“春秋大一统者,统于一世,统于圣真,则百家诸子无敢抗焉;统于王制,则卿大夫士庶无敢异焉。国家以经术取士,自五经四书、性鉴正史而外,不列于学官,不用以课士,而经书传注,又以宋儒所订者为准。盖即古人罢黜百家独尊孔氏之旨,此所谓圣真,此所谓王制也。”他要营造“百家诸子无敢抗”、“士庶无敢异”的局面,不容许异端思想产生、流行。然而,现实并非如此:“士习寖离,始而厌薄平常,稍趋纤靡;纤靡不已,渐鹜新奇;新奇不已,渐趋诡僻。始犹附诸子以立帜,今且尊二氏以操戈,背弃孔孟,非毁程朱……以名教为桎梏,以纪纲为赘疣,以放言恣论为神奇,以荡弃行检、扫灭是非廉耻为广大。”在冯琦看来,这就是李贽的罪状,“背弃孔孟,非毁程朱”,“以名教为桎梏,以纪纲为赘疣”,皇帝定他“惑世诬民”之罪,当然就是“崇正辟邪”的盛举了。

但是,思想解放的潮流不可阻挡,情况并不乐观。他忧心忡忡地问道:“世道溃于狂澜,经学几为榛莽。部科交列其弊,明旨申饬再三,而竟未能廓然一大变其习者,何也?”即使遵照圣旨“尽焚其所著书”,也不能解决问题:“即如烧毁异说,去年亦奉有明旨,督学而下何曾禁止一处,烧毁一书?等经学于弁髦,得诏书而挂壁。如此,即朝廷之上三令五申,亦复何益?”究竟怎么办,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说:“容臣等细思考酌,再行题请。”

皇帝对他的奏疏看得很认真,立即批示:“祖宗维世立教,尊尚孔子,明经取士,表章宋儒。近来学者不但非毁宋儒,渐至诋讥孔子,扫灭是非,荡弃行检,复安得忠孝节义之士为朝廷用?”

几天之后,冯琦再次上疏,就整顿“士风文体”,维持“世教”,开出药方,一共十五条:经术、文体、行检、后场、提学、岁考、入学、冒籍、祠祀、典试、程式、参阅、关节、禁匿名帖、刻书。涉及经学、科举、学校、出版各个领域,企图扭转“世道溃于狂澜,经学几为榛莽”的局面。其中与李贽直接相关的是第一条和第十五条。

第一条名曰“经术”:“士子肄业,必经术明而后学术正。我朝明经取士,经书传注以宋儒所订者为准,要在发明理奥,羽翼圣真。近日习趋诡异,语尚虚无,甚至背孔孟、非程朱,以怪诞不经之说,竞博进取。”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他主张:“以后提学官严谕诸生,先将经书性鉴熟读详阅,有余力者可及历代正史、皇明制书。其诬圣不经及浮华无用之书,不必入目,作文必依经傍注,照圣贤口气发挥。”这显然是想推行文化专制,一是四书五经必须以宋儒所作传注为准,二是不得阅读“诬圣不经及浮华无用之书”,三是作文必须依傍四书五经,“照圣贤口气发挥”。连“口气”都要和圣贤一模一样,专横而迂腐之极。

第十五条名曰“刻书”,显然是对于皇帝对李贽下达的圣旨“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行烧毁,不许存留。”所作的补充发挥,不仅要烧毁,而且要堵塞它的由来:“近日非圣叛道之书盛行,有误后学,已奉明旨,一切邪说伪书尽行烧毁,但与其焚其既往,不如慎其将来。以后书坊刊刻书籍,俱照万历二十九年明旨,送提学官查阅,果有裨圣贤经传者,方许刊行。如有敢倡异说,违背经传,及借口著述,创为私史,颠倒是非,用泄私愤者,俱不许擅刻。”这是想用行政手段控制书籍出版,严加审查,凡是“非圣叛道”之书,一律不准出版,只有那些“有裨圣贤经传”的书籍才准许出版。这办得到吗?后来的事实表明,不过是一纸空文而已,李贽的著作不断再版,其他“违背经传”的著作也禁而不止。

但是,皇帝还是批准了礼部的十五条禁令,下达圣旨:“俱依拟,著实行。士子必潜心圣经,恪守王制,他日方能奉公履正,裨益国家。始学既已不经,将来有何树立?今后考试经书,务重圣贤本意,失旨的黜退。后场条对无遗,方称实学。毋以浮文诡语为奇解。卷到时,该部科据此评论。坊间私刻,举发重治勿饶!”

朝廷的这种态度,预示着在狱中的李贽难逃一死。

主持正义的马经纶接连写了四封书信,奋起为李贽辩诬,驳斥张问达的诬陷不实之辞。这四封书信收录在余永宁、陈大来刊刻的《李卓吾先生遗书》中,为历史保留了一丝正直的声音。

在《启当事书》中,马经纶首先指责湖广地方官,驱逐致仕的四品知府之举,有悖于《大明律》:“卓吾不能安其身与麻城,闻檄被驱,狼狈以避。虽以黄堂四品大夫,《大明律》所谓以礼致仕与见任官同者,而地主独不相容。虽以七十五岁风烛残年,孔大圣人所谓老者安之,而顾毁其庐,逐其人,并撤其埋藏此一具老骨头之塔,忍令死无葬所而不顾,此岂古今之异势哉!”然后反驳所谓“惑世”、“宣淫”的污蔑:“缘麻城人以‘异端惑世’目之,以‘宣淫’诬之耳。夫使诚惑世而宣淫也,天道不容,国法不贷,即杀此七十五岁老翁以正一方之风化,此正豪杰非常作用,弟且为圣门护法庆矣,又何疑于驱逐乎……彼盖借宣淫之名,以丑诋其一乡显贵之族,又借逐僧毁寺之名,以实其宣淫之事。于是贿众狂吠,若以为公论公恶焉耳。此其机械甚深,而其用心亦太劳矣。”

所谓“宣淫”之说,乃至“勾引士人妻女”云云,其实是无稽之谈。袁中道说,李贽“体素癯,淡于声色,又洁癖,恶近妇人,故虽无子,不置妾婢。后妻女欲归,趣归之。自称‘流寓客子’。既无家累,又断俗缘,参求乘理,极其超悟,剔肤见骨,迥绝理路”。钱谦益也说:“袁小修尝语余曰:‘卓老多病寡欲,妻庄夫人生一女。庄殁后,不复近女色,其戒行老禅和不复是过也。平生痛恶伪学,每入书院讲堂,峨冠大带,执经请问,辄奋袖曰:‘此时正不如携歌姬舞女,浅斟低唱。’诸生有携妓女者,见之,或破颜微笑曰:‘也强似与道学先生作伴。’于是麻黄之间,登坛讲学者衔恨入骨,遂有宣淫败俗之谤。蟾蜍掷粪,岂足以污卓老哉!”由此可见,张问达的诬陷不实之辞,实在不堪一击。

在《启当事书》中,马经纶抨击所谓伪学之禁:“伪学之有禁也,非自今日始也。宋朝不禁朱元晦,世庙之朝不禁王阳明乎?卓吾生今之世,宜乎为今之人,乃其心事不与今人同,行径不与今人同,议论不与今人同,著作不与今人同。夫彼既自异于今之人矣,今之人其谁不以彼为异为颇。此固情所必至,势有固然,无足怪者。夫既以彼为异为颇矣,则忌者诬之曰淫纵,便信以为真淫纵;忌者诬之曰勾引,便信以为真勾引。何也?其心诚疑之也。疑蛇则蛇,疑窃则窃,此亦情所必至,势有固然,无足怪者。夫以七八十岁垂尽之人,加以淫纵勾引之行,不亦可笑之甚乎?”

张问达对于《藏书》的诋毁,没有一条站得住脚,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抒己见,完全是学术问题,为什么要把它政治化,上升为一种罪状?说秦始皇为“千古一帝”,李斯为“才力名臣”,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何罪之有?马经纶把他驳得体无完肤:

夫评史与论学不同,《藏书》品论人物,不过一史断耳,即有偏僻,何妨折衷。乃指以为异为邪,如此则尚论古人者,只当寻行数墨,终身惟残唾是咽,不敢更置一喙耶……卓吾先生乃阳明之嫡派儿孙也,行己虽枘凿于世人,而学术实渊源于先正,平生未尝自立一门户,自设一藩篱,自开一宗派,自创一科条,亦未尝抗颜登坛,收一人为门弟子。今李氏刊书遍满长安,可覆按也。乃不摘其论学之语,商量异同,而顾括其评史之词,判定邪正,何也?吾观自来评史之异者,亦不少矣。秦桧千古奸臣也,丘仲深(丘浚)以为再造于宋;太公望万世大圣也,王元美(王世贞)以为不及管仲;严光以一丝维汉九鼎,谈节义者必首称之,而我太祖高皇帝亲洒宸翰,特为著论曰:“吾观天下之罪人之大者,莫大于严光。”噫,何其异也!夫太祖当干戈倥偬之时,而读史能破拘挛,妙发心得,回绝老生常谈,此亦足以发明旧说之不必尽泥,不必尽同矣。惟不同所以为《藏书》,惟宜藏而不藏,所以有今人之禁。

说得有理有据,逻辑严密,评论历史不应当一再拾前人唾余,寻行数墨,丘浚、王世贞已有先例,何况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读史能破拘挛,妙发心得,回绝老生常谈”,为什么李贽的“妙发心得”要斩尽杀绝呢?

在给刑部尚书萧大亨的信中,马经纶为李贽鸣冤:“惟是流言止于智者,观人决于素行。卓吾先生之素行何如也?宦游二十余年,一介不取,清标苦节,人所难堪,海内荐绅谁不慕悦?夫以如是人品,如是操履,而以逾闲荡检之事诬之,亦大不伦矣。至于著述,人各有见,岂能尽同,亦何必尽同!有同有异,正以见吾道之大,补前贤之缺。假使讲学之家一以尽同为是,以不同为非,则大舜无两端之执,朱陆无同异之辨矣。”他诚恳地希望主管司法的萧大亨主持公道:“大抵今日之事,惟仰赖二祖八宗之灵,天地神明之灵,贤人君子之保护,元老大臣之曲全,固国体国脉所系,百世万世所传,确乎非一身一家之私议也。”

但是,皇帝圣旨已经定论,任何人都无能为力,马经纶的辩诬虽然伸张了正义,但是改变不了李贽的命运。

万历三十年(1602)三月十五日,李贽在狱中自刎。袁中道《李温陵传》记述了他用剃头刀自刎的细节:“一日,呼侍者剃发。侍者去,遂持刀自割其喉,气不绝者两日。侍者问:‘和尚痛否?’以指书其手曰:‘不痛。’又问:‘和尚何自割?’书曰:‘七十老翁何所求?’”十六日子夜,李贽气绝而亡。他以坚毅的死表达对当权派的最后抗议。

对于李贽之死,张岱《石匮书》的评论写得非常深刻:“其为文,不阡不陌,抒其胸中之独见,精光凛凛,不可迫视。”又说:“李温陵发言似箭,下笔如刀,人畏之甚,不胜其服之甚,亦惟其服之甚,故不得不畏之甚也。异端一疏,瘐死诏狱。温陵不死于人,死于口;不死于法,死于笔。”一举击中要害。“发言似箭,下笔如刀”,说明李贽思想的锋芒有如刀箭,令统治者惊慌失措,所以难逃一死。不过死因很特别——“不死于人,死于口;不死于法,死于笔”。他并没有犯法,只是他的“口”与“笔”亦即言论与文章闯了祸,或者说是他的思想得罪了当权派,成为专制政治所不容的“思想犯”。

5. “先生起千载,高言绝群智”

马经纶闻知死讯,痛哭流涕:“天乎,先生妖人哉?有官弃官,有家弃家,有发弃发,其后一著书学究,其前一廉二千石(四品官)也。”马氏为他收尸,安葬于通州北门外迎福寺侧。墓塚高一丈,周围有白杨百余株,墓有两块碑,一刻“李卓吾先生之墓,秣陵焦竑题”;一刻“卓吾老子碑,黄梅汪可受撰”。袁宏道得知死讯,写诗哀悼:

消息遥从天外来,飞云萧飒满燕台。

只今一枕羲皇梦,化鹤骑鲸莫浪猜。

临川汤显祖《叹卓老》吟道:

自是精灵爱出家,钵头何必向京华。

知教笑舞临刀杖,烂醉诸天雨杂花。

平湖陆启浤《卓吾先生墓下》吟道:

天地表空明,百家立文字。三教既以三,于中复分置。先生起千载,高言绝群智。脱略生死中,不谢死生事。蜕骨宛在兹,黄土表幽閟。古树索索鸣,拜手托无际。

这些知名人士都表达了对李贽的敬仰与思念。

虽然圣旨已下,其著作已刊未刊尽行焚毁,但并未奏效。万历三十七年(1609),李贽的《续藏书》出版。焦竑为之作序:“岁己酉(万历三十七年)源苏公吊宏甫之墓,而访其遗编于马氏(经纶),于是《续藏书》始出。余乡王君惟严梓行之,而嘱余引其简端。”万历四十年(1612),余永宁、陈大来刊刻出版《李卓吾先生遗书》。可见一道圣旨难以阻断人们对于李贽著作的追求。于是天启五年(1625),四川道御史王雅量上疏请求再度禁止,皇帝圣旨再下:“李贽诸书怪诞不经,命巡视衙门焚毁,不许坊间发卖,仍通行禁止。”行政命令的力量并非万能,这道圣旨依然等于一纸空文,李贽著作屡禁而不绝。顾炎武对李贽并无好感,却在《日知录》中如实记述这一现象:“自古以来,小人无忌惮,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然虽奉严旨,而其书之行于人间自若也……而士大夫多喜其书,往往收藏,至今未灭。”

“士大夫多喜其书,往往收藏”,反映了民间舆论的取向,并不以朝廷的意旨为转移,要喜则喜,要藏则藏,且毫不吝啬赞美之词。明末文人陈仁锡预言“先生之书当必传”,他的看法是有代表性的:“卓吾先生隐矣,而其人物之异,著述之富,如珠玉然,山晖川媚,有不得而自掩抑者。盖声名赫赫盈海内矣。或谓先生之为人,与其所为书,疑信者往往相半,何居?余谓,此两者皆遥闻声而相思,未见形而吠影者耳。先生高迈肃洁如泰华,崇严不可昵近。听其言,冷冷然,尘土俱尽,而实本人情切物理,一一当实不虚。盖一被其容接,未有不爽然自失者也。吾慨学者沉痼于俗流,而迷沿于闻见,于人之言非其所耳熟,不以信。先生程量今古,独出胸臆,无所规放,闻者或河汉其言,无足多怪……余知先生之书当必传,久之,学者复耳熟于先生之书,以为衡鉴,且以为蓍龟。余又知学者当无疑。虽然,海内又以快意而歌呼读之。”这一预见,已为历史所证实。

五四时期高喊“打倒孔家店”的吴虞,对李贽推崇备至,写了洋洋万言的《明李卓吾别传》,他说:“卓吾之书,一焚于万历三十年,为给事中张问达所奏请;再焚于天启五年,为御史王雅量所奏请。陈明卿云:‘卓吾书盛行,咳唾间非卓吾不欢,几案间非卓吾不适,朝廷虽禁毁之,而士大夫则相与重锓,且流传于日本。’近人黄节曰:‘学术者天下之公器,王者徇一己之好恶,乃欲以权力遏之,天下固不怵也。’”

他还说:“近人邓秋枚曰:‘卓吾之学与其理想,皆极高妙,不肯依傍人。其集中之作,屡于孔子有微词。自王充《问孔》后,二千年来,直斥孔子,实惟先生。则其中所主,必具有大识力者矣。其书明季两遭禁毁,而刊本犹留宇宙者,则以其申言佛理,能见有真是非,不随人脚跟立说。于明季帖括专制,学术束缚之极,而得李氏一为摧荡廓清,故人之嗜爱其说者多也。至今日,学术大通,万端竞进,而卓吾之学,益得以见称于时。然则焚者焚,禁者禁,而藏者自藏,读者自读。帝王之力,固不足以加于儒生之后世也。’”最后这几句话,真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统治者要焚就焚,要禁就禁,民众藏者自藏,读者自读,是多么有意思的较量!

李贽所有的著作至今仍能看到,其实并不“惑世诬民”。统治者既愚蠢又色厉内荏,他们永远不会明白,有思想有活力的书是禁不了的。

然而对于李贽而言,因为异端思想而瘐死狱中,毕竟是一幕悲剧。吴虞说得好:“卓吾产于专制之国,而弗生于立宪之邦,言论思想不获自由,横死囹圄,见排俗学,不免长夜漫漫之感,然亦止能悲其身世之不幸而已矣,复何言哉!复何言哉!”只手“打倒孔家店”的吴虞,对他的前辈同道满怀敬仰,对于“言论思想不获自由”,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感慨。思想解放的先行者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乃至“横死囹圄”,并非个人的悲剧,而是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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