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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变局——王守仁:“虽其言之出于孔子,

历史大观园 明清光辉 2020-07-05 16:48:43 0

不敢以为是也”

王守仁,字伯安,因筑阳明洞讲学而号阳明子,人称阳明先生。黄宗羲对于这位余姚同乡前辈是推崇备至的:

有明学术,自白沙开其端,至姚江而始大明。盖从前习熟先儒之成说,未尝反身理会,推见至隐,所谓“此亦一述朱耳,彼亦一述朱”耳……自姚江指点出“良知人人现在,一反观而自得”,便人人有个作圣之路。则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

明确指出他不同于前人之处,不再“习熟先儒之成说”,不再“述朱”——重复朱熹的成说,延续了“古来之学脉”。但是他写的《姚江学案》,似乎刻意回避这样一个问题:王阳明死后,他的学说何以被朝廷定为“伪学”、“邪说”?难道仅仅是“致良知”“人人有个作圣之路”?为什么嘉靖皇帝要指责他“放言自恣,诋毁先儒,号召门徒虚声附和,用诈任情,坏人心术”?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关注他思想中锋芒毕露的另一面。

1. “学贵得之心”

若要开掘阳明思想锋芒毕露的一面,我以为最应该关注的是王阳明在《答罗整庵少宰书》中的两段话。一段是:

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

另一段是:

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

这两段话,气魄宏伟而又逻辑严密,极具震撼力与说服力。以笔者读史所得,在王守仁的前辈抑或同时代人中,难以看到这样锋芒犀利的言辞。其可贵之处就在于,敢于向孔子和朱子大声说不。在朱熹思想成为钦定的主流意识形态的时代,敢于发出不同的声音,挣脱无形的网罗,强调无论求学还是求道,都应出于自己的心得,独立思考,不要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也不要以朱子的是非为是非,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为了避免断章取义,有必要铺叙来龙去脉。《答罗整庵少宰书》是阳明对朋友罗钦顺《与王阳明书》的答复。罗氏写于正德十五年(1520)夏的书信,是平心静气的学术探讨,与后来桂萼之流的攻讦诬陷截然不同。罗氏《与王阳明书》是对王氏所著《大学古本》与《朱子晚年定论》的学术性商榷。既然是商榷,语气自然客客气气:“昨拜书后一日,始获奉领所惠《大学古本》、《朱子晚年定论》二编,珍感珍感!某无似往在南都,尝蒙诲益,第苦多病,怯于话言,未克倾吐,所怀以求归于一,是恒用为歉。去年夏,士友有以《传习录》见示者,亟读一过,则凡向日所闻,往往具在,而他所未闻者尚多。乃今又获,并读二书,何其幸也!”

寒暄之后,切入主题,罗氏首先评论《大学古本》。所谓《大学》,即与“五经”并列的“四书”之一。朱熹的《四书集注》在当时已被钦定为科举考试的范本,蒙上了圣贤经典的色彩。王阳明指出朱熹的《大学集注》修改了孔门相传的《大学》原貌,编写了这本《大学古本》,恢复其本来面貌,试图以此来改变人们对于朱子的盲从倾向。这种大胆的举动引起朱子信仰者的非议,罗钦顺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罗氏批评王氏以“支离”为借口,“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勇气可嘉,但是未免于“俗学”、“禅学”之窠臼:“惟是圣门《大学》之教,其道则无以易,此学者所当由之以入,不可诬也。外此或夸多而斗靡,则溺于外而遗其内;或厌繁而喜径,则局于内而遗其外。溺于外而遗其内,俗学是已;局于内而遗其外,禅学是已。凡为禅学之至者,必自以为明心见性,然于天人物我未有不二之者,是可谓之有真见乎?”罗氏意在维护圣门之教,维护朱子的权威,语气虽然严厉,却并未越出学术讨论的界线。

王阳明对当朝南京礼部侍郎罗钦顺的回信彬彬有礼,完全是朋友之间的商榷。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由江西吉安前往泰和途中写的《答罗整庵少宰书》,开头写道:“某顿首启,昨承教及《大学》,发舟匆匆,未能奉答。晓来江行稍暇,复取手教而读之,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先具其略,以请来教。”然后谈到,近几年来,对于心学,有人“非笑”,有人“诟訾”,有人“置之不足较量辨议”,而“肯反复晓谕,惟恐不及救正”,“心深且至者”非先生莫属。客气归客气,道理必须辩明。他首先讲明自己对于当世学风的不满:“世之学者稍能传诵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术,可悲矣!”而当世之讲学者有两种人,一种是“讲之以身心”,另一种是“讲之以口耳”,前者是“行著习察,实有诸己”;后者是“揣摸测度,求之影响”。接下来回答罗氏对于《大学古本》的批评,引出他关于“学贵得之心”的观点:

来教谓,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非敢然也,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辑)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词,既明白而可通,论其工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定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补,而遂改正补缉(辑)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他坚持认为《大学古本》是孔门相传的旧本,朱熹怀疑有所脱误,擅自改动,不仅分章,而且加上传注。他不过是恢复原貌而已,为什么不去追究朱某的“叛孔”,而要追究王某的“背朱”呢?

清初经学家毛奇龄是站在王阳明一边的,他为王阳明作传,谈及此事说:“时讲学京师,尝以《大学》原本示人。人大惊,反有以改窜圣经讦于廷者。”毛氏对朱熹《四书集注》也有所非议,他的考证结论是:“文成所示者是《礼记》原本,今行世有注释者,系门人伪入之,大不足据。”可见王阳明是有根据的,并非罗氏所说的“俗学”、“禅学”。不过王阳明的本意并不想考证《大学》的版本,而是想阐明一个道理:“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

关于《朱子晚年定论》,罗钦顺看得非常仔细,他在《与王阳明书》中批评道:“又详《朱子晚年定论》,盖以其中岁以前所见未真,爰及晚年,始克有悟,乃于其论学书尺三数十卷之内,摘此三十余条,其意皆主于向里者,以为得于既悟之余,而断其为定论。斯其所择宜亦精矣,第不知所谓晚年者断以何年为定?”罗氏指出王氏把早年之文误作晚年,晚年之文误作早年,结论是“考之欠详,而立论之太果”。因此,一方面肯定阳明“天资绝出,而日新不已,向来恍若有悟之后,自以为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四海,又以为精明的确洞然,无复可疑,某固信其非虚语也”;另一方面奉劝他:“独于朱子之说有相牴牾,揆之于理,容有是邪!”

对于罗氏指出的“考之欠详”,王氏虚心接受:“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他一向不屑于训诂考据之学,写《朱子晚年定论》的本意是想破除人们对于朱子的迷信。回信中直言不讳,为了追求“道”,不得已与朱子牴牾,然后引出他的名言“夫道,天下之公道也”:

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耳。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

信的末尾,他向罗钦顺先生指出:“执事所以教,反复数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说,若鄙说一明,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说而释然无滞。”客观而论,人的一生思想有所变化,寻常之极,即使圣贤也不例外。朱熹晚年曾经表示“觉今是而昨非”的意思,不必翻阅《朱子全书》,只消看看《宋史·朱熹传》便可明白。王守仁也有今是而昨非的感言:“若某之不肖,盖亦尝陷溺于其间几年,怅怅然既自以为是。赖天之灵,偶有悟于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包藏祸机,作伪于外,而心劳日拙者也。”因此写《朱子晚年定论》实在不应该大惊小怪。

据王阳明年谱记载,正德十三年(1518)迎来了一个著作出版高潮。这年七月,《大学古本》与《朱子晚年定论》先后在戎马倥偬之余,在江西刊刻出版。八月,门人薛侃刊刻《传习录》。关于《大学古本》,年谱写道:“先生出入贼垒,未暇宁居,门人薛侃、欧阳德、梁焯、何廷仁、黄弘纲……皆讲聚不散。至是回军休士,始得专意朋友,日与发明。《大学》本旨,指示入道之方,先生在龙场时,疑朱子《大学章句》非圣门本旨,手录古本,伏读精思,始信圣人之学本简易明白,其书止为一篇,原无经传之分。格致本于诚意,原无缺传可补,以诚意为主,而为致知格物之功,故不必增一敬字……至是,录刻成书,旁为之释,而引以叙。”《朱子晚年定论》也同时刊刻出版,阳明为此书所写的序言,讲明其缘起:“昔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证诸六经五子,洞然无复可疑。独于朱子之说有相牴牾,恒疚于心。切疑朱子之贤而岂其于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复取朱子之书而检求之,然后知其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痛悔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世之所传《集注》或《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自咎以为旧本之误,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诸《语类》之属,又其门人挟胜心以附己见,固于朱子平日之说犹有大相缪(谬)戾者。而世之学者局于见闻,不过持循讲习于此,其于悟后之论,概乎其未有闻,则亦何怪乎!”这是在强调朱子晚年“大悟旧说之非,痛悔极艾”,有必要澄清其晚年定论,作为学术探讨,应该在情理之中。至于阳明先生所说,朱熹的《集注》、《或问》都是中年未定之说,《语类》则挟带门人自己的见解,似乎言过其实。究竟是否如此,今日学者仍可讨论。

正德十四年(1519),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谈及《朱子晚年定论》,提出另一种解释:“留都时,偶因饶舌,遂致多口,攻之者环四面。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说,集为定论,聊藉以解纷耳。门人辈近刻之雩都。初闻甚不喜,然士夫见之,乃往往遂有开发者,无意中得此一助,亦颇省颊舌之劳。”由此看来,此书带有某种论战的色彩,是对围攻者的巧妙反击。

当代学者对此也有不同看法。陈荣捷认为,由于同朱熹的学说相抵触,阳明受到许多批评,他编写此书主要是针对这些批评做出的反应。陈氏说:“王阳明的处境一定非常艰苦。一方面为了减少敌意,另一方面为了使他自己的理论从朱熹嘴里说出来,他从朱熹写给二十四人的三十四封信中,每封信选取一段……于1518年用以上书名刊行,试图证明朱熹晚年改变了立场并采取了王阳明所提倡的观点。这些选摘是任意的,并且多数是断章取义的。”杜维明则认为:“阳明努力阐明他的新思想,其实并不与朱熹晚年定论相抵触,这是出于他力求与这位宋代大师的精神取向相一致的内心渴求,而不是出于一个实用的目的:取悦于同辈中的多数学者、官员,他们都是朱熹的追随者。”

这些解释都有根据,也言之成理。不过王阳明本人并不就事论事,立论更为高远,这就是他在答复罗钦顺的质疑时,所强调的基本立场:“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

这是他的思想宣言,也是他始终坚持的根本观点,在与友人论学时,他再次重申这一看法:“夫君子之论学,要在于得之于心,众皆以为是,苟求之心而未会焉,未敢以为是也;众皆以为非,苟求之心而有契也,未敢以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于天之理也,无间于天人,无分于古今。”这是他对儒家经学传统作了深刻批判之后,悟出的真谛。在他看来,六经非他,乃是“吾心之常道”,《易》是“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书》是“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诗》是“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礼》是“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乐》是“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春秋》是“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又说,六经是“吾心之记籍”,六经“具于吾心”,就好像“产业库藏”具存于家中,记籍不过是“名状数目”而已。但是后世学者不明白这个道理,“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六经矣”。于是他毫不留情地谴责经学家“乱经”、“侮经”、“贼经”:

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这样痛快淋漓的针砭,触及经学积重难返的弊端。他与顾东桥的长篇答问也涉及这一问题,其中有一段说到孔孟之后,圣学日远日晦,揭示的仍然是经学的积弊:

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溪,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眺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而莫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王霸事业而止。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

类似的批判不胜枚举,例如:“圣贤之道坦若大路,夫妇之愚可以与知,而后之论者舍近求远,舍易图难,遂使老师宿儒皆不敢轻议。故在今时,非独其庸下者自分以为不可为,虽高者特达皆以为此学为长物,视之为虚谈赘说,亦许时矣。当此之时,苟有一念相寻于此,真所谓空谷足音。”又如:“后世学术之不明,非为后人聪明识见不及古人,大抵多由胜心为患,不能取善相下。明知其说之已是矣,而又务为一说以高之,是以其说愈多而惑人愈甚。凡今学术之不明,使后学无所适从,徒以致人之多言者,皆吾党自相求胜之罪也。”

锋芒毕露的批判,得罪了一批人,对他的责难之声不绝于耳。阳明平心静气地对待,既不为一时之毁誉而动摇,也不以人言为尽非。在给门人陆元静的书信中写道:

然则今日之多口,孰非吾侪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乎?且彼议论之兴,非必有所私怨于我,彼其为说,亦将自以为卫夫道也。况其说本自出于先儒之绪论,固各有所凭据。而吾侪之言骤异于昔,反若凿空杜撰者。乃不知圣人之学本来如是,而流传失真,先儒之论所以日益支离,则亦由后学沿袭乖谬,积渐所致……虽然,昔之君子盖有举世非之而不顾,千百世非之而不顾者,亦求其是而已矣,岂以一时毁誉而动其心邪!惟其在我者有未尽,则安可遂以人言为尽非。伊川、晦庵之在当时,尚不免于诋毁斥逐,况在吾辈!行有所未至,则夫人之诋毁斥逐,正其宜耳。凡今争辩学术之士,亦必有志于学者也,未可以其异而遂有所疏外。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彼其但蔽于积习,故于吾说卒未易解,就如诸君初闻鄙说时,其间宁无非笑?诋毁之者久而释然以悟,甚至反有激为过当之论者矣,又安知今日相诋之力不为异时相信之深者乎!

如此坦荡而自信,如此自谦而坚定,背后是他坚信的理念“学贵得之心”,不为经典词句所束缚:“凡看经书,要取有益于学而已,则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一涉拘执比拟,则反为所束缚,虽或特见妙诣,开发之益,一时不无而意必之见,流注潜伏,盖有反为良知之障蔽,而不自觉者矣。”由此便可以理解他的那句名言了:“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后人常常讥刺他“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恰恰显示了他对经学的犀利批判,强调“皆为我之所用”,而不被经典束缚的思想锋芒。

2. 贬谪龙场:“动心忍性,恍若有悟”

任何思想家都有思想形成与演变过程,王守仁也不例外。他常常向朋友门生回顾自己的探索经历,一则说:“某早岁业举,溺辞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扰疲尔,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学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六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之四海也,然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开窦径,踏荆棘,堕坑堑。究其为说,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厌此而趋彼也。”再则说:“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焉。顾一二同志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仆而复兴。晚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前者强调谪官龙场后的顿悟,后者强调通过湛若水得益于“江门心学”的启示。

总结得最为全面的,莫过于他的得意门生王畿、钱德洪。

王畿说:“先师之学凡三变而始入于悟,再变而所得始化而纯。”王阳明少年时代英毅凌迈、超侠不羁,泛滥于辞章,驰骋于兵法。接触朱熹格物穷理之学后苦于其繁难,自叹与圣学无缘,于是究心于佛老之学(也即他自己所说的“求诸老释”),日夕勤修,练习伏藏,洞悉机要,颇得其精髓。据他自己说:“尝于静中内照形躯如水晶宫,忘己忘物,忘天忘地,与空虚同体,光耀神奇,恍惚变幻,似若言而忘其所以言,乃真境像也。”但是他并不满意,所以且信且疑。最大的变化是正德三年(1508)谪官到了贵州龙场之后,困境的磨难使他“恍然神悟”:不离人伦物理的感应,而是是非非无则自见,对照四书五经,殊言而同旨,感叹圣人之学坦如大路。自此之后,尽去枝叶,一意追求本原,默坐澄心,“精神意思凝至融结,不复知有其他”。一时学者闻之翕然,但是,有的人苦于难以领悟真谛,有的人醉心于顿悟之便捷,忘记学问的积累,渐有喜静厌动,玩弄疏脱之弊。正德八年(1513)在滁州讲学时,王阳明提倡“动静合一,工夫本体”之说,加以纠正。其后在江西平叛期间,不忘与随从门生论学,专提“致良知”三字,倡导“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乃是孔门简易直截的根源。这大概就是王畿所谓“三变”。至于“再变”,则是嘉靖初年在家乡居丧守制期间,由于此前的动荡阅历,使得学问更加成熟,达到化境: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丽空,而万象自照;如元气运于四时,而万化自行。

钱德洪对先生学问的变化也有类似的总结,一则说:“师学静入于阳明洞,得悟于龙场,大彻于征宁藩,多难殷忧,动忍增益。学益彻,则立教益简易。”再则说:“滁阳为师讲学首地,四方弟子从游日众。嘉靖癸丑(三十二年)秋,太仆少卿吕子怀复聚徒于师祠。洪(钱德洪)往游焉,见同门高年有能道师遗事者。当时,师惩末俗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世时弊。既后,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在金陵时,已心切忧焉。故居赣则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致省察,克治实功。而征宁藩之后,专发致良知宗旨,则益明切简易矣。”

思想的变化,都与动荡而坎坷的经历密切相关,即钱德洪所说,“多难殷忧,动忍增益”。其中最为关键的转折点,贬谪龙场后三年磨难的动心忍性。

为了说明问题,不妨稍加追述。弘治十八年五月初六日,三十六岁的孝宗皇帝病危,在乾清宫寝殿召见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向他们托孤。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朱厚照自幼喜好逸乐,将来必定“纵欲败度”,对内阁大臣说:东宫聪明,但年幼,好逸乐,先生每勤请他出来,读些书,辅他做个好人。不出所料,朱厚照(明武宗)即位后,果然如此,重用东宫时的亲信太监刘瑾、马永成、谷大用、魏彬、张永、丘聚、高凤、罗祥,这些人气焰嚣张,号称“八虎”,每天忙于引导小皇帝游玩,不理朝政。户部尚书韩文与各部大臣联名上疏,弹劾刘瑾等“八虎”,造作巧伪,淫荡皇上之心,沉迷于击毬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大臣们请求皇上忍痛割爱,对“八虎”明正典刑。皇帝不但没有对他们严加惩处,反而任命刘瑾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团营提督,马永成为东厂提督,谷大用为西厂提督,张永等掌管京营军队,把宫廷的机要、特务及警卫大权,交给了“八虎”。“八虎”中,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权势最为显赫。

言官戴铣、薄彦徽向皇帝上疏,请求“斥权阉,正国法,留辅保,托大臣”,矛头直指刘瑾。专擅朝政的刘瑾以“忤旨”罪,逮捕戴铣等言官,关入锦衣卫镇抚司诏狱。在此紧要关头,兵部主事王守仁挺身而出。他和李梦阳是好朋友,不但精于辞章,而且都气节奕奕,对刘瑾之流专擅朝政极为不满,毅然呈进为戴铣辩护的奏疏——《宥言官去权奸以彰圣德》,气势逼人:“君仁则臣直,诸官言直,自宜嘉纳,开忠谠之路。而乃赫然下令,缇骑旁午,拘攀在道,则骤有上关宗社危疑不测之事,孰从闻之?”他说臣不知戴铣等所言是否在理,其间或许有“触冒忌讳”之处。但是戴铣等“职居司谏,以言为责”,如果他们的言论是对的,应该嘉纳施行;如果言论不妥,也应该予以包容,以利于广开言路。如今陛下惩处戴铣等人,非但无补于国事,反而彰显陛下的过错。

刘瑾见到“危疑宗社”云云,大为光火,假传圣旨,把王守仁押入锦衣卫诏狱,廷杖五十,死而复苏之后,贬谪到贵州龙场驿(今贵州修文县),从正六品的兵部主事降为偏远山区的小小驿丞。刘瑾不肯善罢甘休,暗中派人尾随,伺机刺杀。王守仁察觉后,半夜时分,把自己的衣服鞋子放在钱塘江边,布置投江而死的现场,还留下一首遗诗:“百年臣子悲何及,夜夜狂涛泣子胥。”然后搭乘一艘商船前往舟山,途中遇到飓风,漂流到福建,隐姓埋名于武夷山中。

他十七岁时,在江西铁柱宫遇见一位道士,相见如故,结为挚友。巧得很,居然在武夷山又巧遇这位道士,王守仁如实相告惧祸隐身之事,道士说:先生意欲远遁避祸,但是你的尊公(父亲)还在朝为官,此举恐怕连累尊公。听从他的劝告,王守仁吟咏道“海上曾为沧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坦然赶赴龙场驿。

龙场驿在万山丛中,荒凉而贫瘠。他刚到的时候,没有住房,就在岩洞中住宿。苗民对他十分尊重,为他伐木建造了一间屋子。他是只身前来的,无书可读成为最大的寂寞,正是这种境遇成就了日后享誉学界的“心学”。

弘治五年(1492),王守仁二十一岁,浙江乡试得中举人,次年会试落第。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安慰道,你今年不第,来年必为状元,试作来岁状元赋一首如何?他悬笔立就,一旁各位大佬惊叹:“天才,天才。”也有妒忌者说:“此子取上第,目中无我辈矣。”弘治九年(1496)再次会试,果然被妒忌者所压制而再次落第。回到家乡余姚,在龙泉山寺结诗社。退休官员魏瀚,平时雄才自放,与他对弈联诗,见他佳句迭出,逊谢道:老夫当退避三舍。这位才子与一般文人迥然有别。何乔远说:“守仁初溺于任侠,再溺于骑射,三溺于辞章,四溺于神仙,五溺于佛氏,而归正于圣贤。”三举而中会试第二名,登上“甲榜”,和李梦阳、何景明、边贡、乔宇、汪俊、储瓘互相切磋学问。在出任兵部主事之前,早已名声远扬。由于直言极谏,遭此厄运,改变了他的仕途,王守仁坦然接受。

贬谪到了龙场驿,没有书可读,不得不改变做学问的方法,静坐顿悟。这一点,以前某些学者有所忽略,以为他是故意“束书不观”。而明清两代的史家早已点破,乃不得已而为之。

何乔远引王阳明原话,说:“龙场在南夷万山中,无所得书,日坐石穴中,默记旧读,随手录之,意有所会,辄为训释,而不必尽合于先贤者。”

张岱《石匮书》引用了这一段话,可见他是赞同这一说法的。

王世贞说:“诸苗夷相率伐木为室,以居守仁。守仁乃益讲学,所治经往往取心得,不必与前贤故比矣。”

耿定向说:“先生于时困衡动忍,不惟得失荣辱胥已解脱,即死生一念亦为拼置,端居澄默以思,倏若神启,大解从前伎俩见趋,无一可倚,唯此灵昭不昧者相为始终,不离伦物感应,而是是非非无则,自证之六经四子无不吻合,益信圣人之道坦若大路如此。”

万斯同说:“既谪龙场,穷荒无所得书,日夕抽绎旧闻,忽悟格物致知当自求诸心,而不当求诸事物,始喟然曰:‘道在是矣!’遂笃信不疑……守仁既以此自信,故其为教,以无善无恶为心之体,以有善有恶为意之动,以知善知恶是良知,以为善去恶是格物。”

关于贬谪龙场驿之后的处境与顿悟过程,万历时的工部尚书雷礼写得最为具体:

遂由武夷至广信,溯彭蠡,历沅湘,至贵州龙场。始至,无屋可居……就石穴而居。夷俗以蛊毒为事,凡中土人至,必下蛊杀之。及欲蛊守仁,卜诸蛊神不协,于是龙场之民日来亲狎。以所居阴湿不可久,乃相与伐木为驿楼及居,乃匾为“何陋轩”、“君子亭”、“宾阳堂”、“玩易窝”以居之。龙场在万山中,书箧不可携,止偕三仆以往,诸仆历险冒瘴皆病,守仁日夕躬为汤糜调护之。(刘)瑾欲害之意未已,守仁一切得失荣辱之景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不能遣于心,乃为石椁,自誓曰:“吾今惟俟命有死而已,他复何计?”日夜端居默坐,澄心精虑,以求诸湛一之中。一夕,忽大悟,终夜不能寐,踊跃若狂者两日夜。嗣后,以所记忆五经之言证之,一一相契,独与晦庵(朱熹)注疏若相抵牾。恒往来于心,因著《五经臆说》。时元山席书官贵阳,闻其言论,议有自知其所学之非,至有诳己诳人之说。乃自信曰:“晦翁(朱熹)亦已自悔矣。”日与学者讲究体察,愈益精明,而从游者众。

清人徐开任《明名臣言行录》关于王守仁贬谪龙场驿之后,心学的形成,有进一步的发挥:

因念圣人当之,当必有过于此者。忽中夜有悟于致知格物之旨,而摄契于本心,不觉手舞足蹈。自是一意于圣人之学。乃言:“圣人之学心学也,宋儒以知识为知,故需博闻强识以为知,既知已乃行,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不知圣贤教人即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又曰:“至善者心之本体,心即是理,其昭明灵觉之知,则知也。意者心之发物,即心之用。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故心外无学。于是来学者日语之知行合一之旨。而提学副使(席书)问“朱陆同异”,先生不答,具以其所悟告之。(席)书沉思有省,与往复语数四,乃大豁然谓:“圣人之学复睹于今,朱陆异同各有得失,无事辨诘为也。”辟贵阳书院,率诸生以师事之。

我们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外无学”,“良知”就是“人心”,“致良知”就是“向内用心”的静坐功夫;也就明白,他为什么要强调“学贵得之心”了。

贵州提学副使席书慕名前往讨教,深深折服,为他创建龙岗书院,率诸生听他讲学。王守仁对学生们讲的,不是重复圣贤的语录,而是自己的心得。他的“心得”有特定的含义——“求诸心而得”。这就是他贬谪龙场驿之后的顿悟,倘若没有这几年的流放生涯,他能有这样振聋发聩的“心得”吗?把龙场顿悟看作王阳明思想发展的转折点,是毫不为过的。杜维明赞同日本学者岛田虔次的观点:它在阳明的个性发展中,在中国思想史中,都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他发挥道:“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著名、受讨论最多的事件。有些学者说这是禅悟,有的学者主张在整个过程中道家方法很重要。有人论证说,这是合乎孟子和陆象山传统的正统儒学现象……对于阳明来说,禅宗佛学问题、道家问题,甚至作为一个思想体系的儒学,都是次要的。他的狂喜并不来自他突然认识到它是一个真正的儒者,而是来自于他认识到,不论外部局面多么令人失望,他都应矢志不渝地争取做圣贤。”杜维明的结论是:“阳明的大悟经验的突发性,没法解释成一个逐渐过程的结果。据记载,阳明本人对这种经验大为惊讶和震动。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意外的质变。”

王阳明的心得集中体现于《五经臆说》。年谱中写道:“(正德)三年戊辰,先生三十七岁,在贵阳。春至龙场。是年,始悟格物致知。龙场在万山丛棘中……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在常人难以忍受的困境中磨炼,截然不同于以往书房中的感受。先前苦苦探寻的“理”或曰“道”,始终不得要领,此时忽然有了大彻大悟。把自己的领悟与记忆中的五经语句加以对照,记下来就成了这本《五经臆说》。耐人寻味的是,王阳明竟然把它付之一炬,在他的全集中只保留了十三条。门人钱德洪解释说:“师居龙场,学得所悟,证诸五经,觉先儒训释未尽,乃随所记忆为之疏解。阅十有九月,五经略遍,命曰臆说。既后自觉学益精,工夫益简易,故不复出以示人。洪(钱德洪)尝乘间以请,师笑曰:‘付秦火久矣。’”阳明先生用十九个月时间写成的四十六卷洋洋巨著,居然付诸“秦火”,其中的缘由已经难以知晓,只能从他写的《五经臆说序》揣摩一二。

这篇序言不长,却意味深长,有三层意思。首先,他用鱼与筌(捕鱼的竹篓)的关系,醪(酒)与糟粕的关系,作为比喻,来说明如何看待五经,如果把“筌”当作鱼,把糟粕当作“醪”,那么就得不到鱼与醪。因此他说:“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其已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其次,强调《五经臆说》是坦陈自己的“胸臆之见”:“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日坐石穴,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意有所得,辄为训释,期有七月,而五经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说’。盖不必尽合于先贤,聊写其胸臆之见,因以娱情养性焉耳。”最后的画龙点睛之笔是:“呜呼,观吾之说而不得其心以为是,是亦筌与糟粕也。”所要阐明的是他一贯的思想——“学贵得之心”,希望弟子们有自己的心得,不要受他的“胸臆之见”所束缚,用心可谓良苦。由此似乎可以窥知《五经臆说》付诸“秦火”的端倪了。正如杜维明所说:“阳明所以不愿意公开他的《五经臆说》,一方面因为他心怀如此深邃的内心经验,以至于他自己也无法用词句恰当地表达出来;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教育哲学强调,每一个学生在读经时通过体验获得的个人知识都是个人的。”

如果我们断言,“学贵得之心”是王阳明龙场顿悟的最大收获,恐怕并不为过吧!

他的这种心得,为沉闷而缺乏新意的儒学带来了清新的空气。对阳明心学有所批判的顾宪成也不得不承认:“当士人桎梏于训诂词章之间,骤而闻良知之说,一时心目俱醒,犹若拨云雾见白日,岂不大快!”然而,这种“大快”也引来无穷的麻烦,以至于被保守势力诬蔑为“邪说”、“伪学”。

3. “功高而见忌,学古而人不识”

正德五年(1510),刘瑾以“反逆”罪凌迟处死,王守仁由龙场驿丞调任江西庐陵知县。他选拔里正三老,让他们负责诉讼调解,这种独特的治理方式收到了“囹圄空虚”的奇效,不久晋升为刑部主事、吏部主事。吏部尚书杨一清器重他的才干,提拔为南京太仆寺少卿,分管滁州。正德十二年(1517),兵部尚书王琼以为他是“不世出”的奇才,推荐他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出任南赣汀漳巡抚。

对于他的仕途而言,这是一个转折点,得以充分展示学问之外的事功,特别是军事才干。他少年时代就有“任侠之气”,会试两次落第之后,“乃学兵,往塞外观山川,学骑射”,使他在“平山中贼”时游刃有余。他到任后,发布公告,“求通民情,愿闻己过,行十家保甲法,务使奸无所容”。又申明赏罚之法,他认为:“古者赏不逾时,罚不后事,过时而赏与无赏同,后事而罚与不罚同。况过时而不赏,后事而不罚,其何以整齐人心,鼓舞士气?”仅仅用了几个月时间,平定了赣南延续数十年的匪患,捣毁“贼巢”八十多处。为持久计,他相视形势险易,立县设隘,留兵防守。赣人纷纷戴香遮道而迎,为之立生祠。他把赣南的事功,归功于兵部尚书王琼的知人善任,如果没有王公的精心委任,不可能成就功名,因此每次向朝廷报捷,多提及王琼。此举引起内阁大佬与王琼交恶,因而连累自己,为他日后的仕途埋下了隐患。

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宁王宸濠在驻地南昌发动武装叛乱,驰檄远近,指斥朝廷,杀死都御史孙燧、按察副使许逵,抢劫府库,意欲分庭抗礼。王守仁一面上疏告变,一面向各府县揭露宸濠罪状,敦促各地出兵勤王。他担心南京这座不设防的城市一旦落入宸濠之手,后果不堪设想。便发布消息,声称京师及湖广、广东、广西、浙江、南京、淮安等地数十万大军不日赶到。宸濠信以为真,迟疑半月,不敢离开南昌。待到他决意进攻九江、安庆、南京时,援军已到。他与吉安知府伍文定指挥若定,先是捣毁宸濠在南昌的巢穴,既而迎战于鄱阳、柴桑、湓口,仅仅三十五日,叛军灰飞烟灭,生擒宸濠和他的世子、眷属,斩首三千级,溺死二万多,江面上浮尸、衣甲、器物漂流绵亘十几里。

这是王守仁最为辉煌的事功,人们誉之为:“明世文臣用兵未有如守仁者。”何乔远写道:“惟其事功以用兵显,其俶傥权变,百谲千幻于蹈险出危之间,不无异时任侠之气。”

这样的事功,展现了他的军事才能,也显示了他的政治眼光。他由此次事变向皇帝进谏,希望皇上引为教训,改弦易辙:“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宗室谋动干戈,冀窃大宝。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言念及此,懔骨寒心……伏望皇上痛自刻责,易辙改弦,罢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定立国本,励精求治,则太平尚有可图,群臣不胜幸甚。”这种直言无忌的批评,令那些引导皇帝四处巡游的佞幸们怀恨在心。

更为棘手的是,那些佞幸们都想抢夺平定宁王叛乱的功劳,策动武宗任命安边伯许泰为总督军务总兵官,平露伯江彬为提督军务,太监张忠为提督策划机密军务,查勘宸濠反逆事情,太监魏彬为提督,兵部侍郎王宪督理粮饷,前往江西征讨。行至半途,获悉宸濠已被活捉,佞幸们为了抢夺战功,秘密奏请武宗亲征。武宗也想乘此机会显示自己的殊勋,自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太师镇国公,欲往江西御驾亲征。朝廷大臣极力劝谏,一概不听,甚至杖死了几名劝谏的官员,一意孤行。

这就使得王守仁的处境极为不利。江彬、许泰等先领兵由大江至江西,入居南昌城中,散布流言诬陷王守仁“始同宸濠谋反,因见天兵猝临征讨,始擒宸濠以脱罪”,欲一并逮捕王守仁,“各为己功”。那些佞幸们“既闻公已擒宸濠,甚不喜,盖不以擒叛为功,而以不待上亲征,辄擒(宸)濠为擅”。王守仁正由南昌前往广信途中,太监张忠竟然要他把宸濠释放到鄱阳湖,等待皇帝来“亲擒示武”。他据理反驳:“一日纵敌,数世之患,谁敢以叛藩戏?”不久,他在杭州对御用监太监张永说:江西人民久遭宸濠荼毒,经受大乱,又遭旱灾,困苦之极,必逃聚山谷为乱,形成土崩瓦解之势,然后再来平定,就困难了。张永颇以为然,回应道:我此番前来专为钳制那些佞幸,欲从中调护,默默辅佐皇上,并非掩盖你的功劳。王守仁随即把宸濠交给他,押赴朝廷论处。

王守仁回到南昌,从容应对张忠等率领的京兵、边兵的骚扰抢掠,出榜宣告:“北军南征,跋涉数千里,劳苦万状,我民念其来为我,宜客事之,毋有所慢。”并且设宴犒劳将士,将士喜叹:“王都堂好官,我等奈何受人嗾,辱好官耶?”张忠等见军士不肯侮辱王守仁,且思北归,不得不班师回朝。

江彬、许泰、张忠图谋夺功,诬陷王守仁“将叛逆”。张永洞悉彼等阴谋,发誓说:“王都御史乃忠臣为国,今欲以此害之,天理何在?我若不为一明其冤,何可当也?他日朝廷有事,何以使臣子之忠?”回京复命时,当面向皇帝说明王守仁尽心为国尽忠之功,以及江彬等人意欲加害之意。不久江彬等人果然诬陷王守仁“无君欲叛”,武宗不信,说:“王都御史乃我家忠臣,你等如何好这等说!”

因为这样的关系,武宗皇帝打算破格册封他为伯爵——新建伯,由于突然驾崩,来不及付诸实施。世宗皇帝即位,召王守仁入朝接受宴赏,六月十六日下达圣旨:“昔能平乱贼,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兹召用,敕至,尔可驰驿来京,毋或稽迟。”六月二十日,王守仁奉旨启程。不料遭到内阁辅臣反对,暗中指使言官制造舆论,借口武宗国丧,资费浩繁,不宜举行宴赏之事。王守仁行至中途折返,请求回乡省亲。十二月,大行皇帝丧礼过后,世宗皇帝册封他为新建伯,赐与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兼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岁支禄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

嘉靖元年(1522),父亲王华病故,王阳明辞官回乡丁忧守制。伴随荣誉而来的,是一片妒忌与诽谤之声。一些言官迎合内阁大佬之意,老调重弹“勾通宸濠”,又搞出新花样,攻击他的学术是“伪学”。雷礼写道:“嘉靖元年,丁父忧,四方来游其门讲学益众。科道官迎当路意,首以伪学劾之。服阕,例该起复,辅臣忌其才高望重,六载不召。御史石金等交章论荐,皆不报。礼部尚书席书为疏,特荐守仁及石淙杨一清,曰:‘生在臣前见一人,曰杨一清;生在臣后见一人,曰王守仁。’时江西辅臣(杨廷和)尝有私憾于守仁,乃密谗于上曰:‘守仁将宸濠妃二人取归为妾。’致上疑,以沮其进。”嫉妒其才高望重,权臣们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无端捏造娶宸濠妃子为妾这样的谎言,来阻止他的复出,不免令人想起南宋时,诋毁朱熹为“伪学逆党”的佞幸们,为了败坏其名声,居然捏造“纳其尼女”(娶两个尼姑为妾)的谎言。手段尽管卑劣,目的还是达到了。王世贞对此感慨系之:“守仁忧居,而从游者益众,相与推隆之。又以功高文臣居五等爵,忌者蜂起,有目为伪学者,有以南昌纵士(兵)掳掠,及得宁邸(宁王府)金宝子女者,至有谓初通宸濠谋,荚其不胜而背之者。”张岱也说:“守仁故以才略为王琼器任……用是,其形迹不能无疑于士大夫,起家书生,功名独盛,忌者益蜂响丑诋。至谓守仁阴附宸濠,荚不胜而后背之者,至请黜守仁爵。”诽谤王阳明暗中依附宸濠,串通谋反,毕竟毫无事实依据,世宗皇帝虽然有所动摇,鉴于他“仗义讨贼,功固可录”,不敢贸然取消他的封爵。但是,当他丁忧守制期满,轻信内阁辅臣之言,迟迟不让他起复。

污蔑阳明心学为“伪学”的急先锋,就是因大礼议而得宠的宵小之徒桂萼。毛奇龄写道:“时上议大礼,张(璁)、桂(萼)之徒如霍韬、方献夫辈,皆前后请教,且有从而北面者。惟桂萼憾公(王守仁),指公伪学,而上亦惑之,迟久不召。”在他的影响之下,一些科道官纷纷上疏,含沙射影地攻击王守仁。嘉靖元年(1522)十月,礼科给事中在奏疏中说:“三代而下,论正学者莫如朱熹,近有倡为异学者,大率取陆九渊之简便,而以朱熹为支离。好高务名之士群然从之。宜严禁,以正士习。”所谓“取陆九渊之简便,而以朱熹为支离”,矛头直指王守仁。御史梁世镖也有类似的奏疏。礼部对他们表示支持,批复道;“二臣之言深切时弊,有补风教。”皇帝根据内阁辅臣的票拟,下达圣旨:“祖宗表章六经,敕从正学,欲成正大光明之业。近来士习诡异,文词艰险,有伤治化。行督学谕禁,自今教人取士,一依程朱之言,不许妄为不经之书,私自传刻,以误正学。”圣旨中虽没有“伪学”二字,其实已经暗含在内,从两次提及“正学”,反衬其“私自传刻”“不经之书”,不言而喻是“伪学”。

嘉靖二年(1523),对王守仁的攻击反映到了科举考试之中。邓元锡提及此事:“癸未(嘉靖二年)南宫发策,至斥为伪学,欲焚书申禁。”年谱中也提及此事:“南宫策士以心学为问,阴以辟先生。”不但指明是射向王守仁的暗箭,而且补充了许多细节。君子坦荡荡,王守仁淡然处之,门人徐珊读到这道以心学为靶子的策问,叹息道:“吾恶能昧,吾知以倖时好耶。”先生不置可否。针对先生关于前景大明的说法,钱德洪问道:“时事如此,何见大明?”王阳明答道:“吾学恶得遍语天下士?今会试录虽穷乡深谷无不到矣,吾学既非,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侍候在一旁的邹守益、薛侃、黄宗明、马明衡、王艮等,纷纷谈到近来“谤议日炽”,王阳明要他们分析其中的原因。有的说:“先生势位隆盛,以忌嫉谤”;有的说:“先生学以明,为宋儒争异同,则以学术谤”;有的说:“天下从游者众,与其进不保其位,又以身谤”。王阳明说,三种情况诚然都有,我自己明白,诸君的议论还没有触及。随后说道“吾自南京以前尚有乡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才做得狂者,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只依良知行。”门人请教“乡愿”与“狂者”的区别,王阳明说:“‘乡愿’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无忤于小人,故非之无据,刺之无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洁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坏矣,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

面对谤议,王阳明坦荡之极,坚持做一个“只信良知真是真非”的狂者,不屑和小人同流合污。他显然是在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没有料到身死之后,竟然淹没在汹涌而来的谤议巨浪之中。

嘉靖六年(1527),广西思恩州土官知府岑猛叛乱,提督都御史姚镆束手无策,兵部侍郎张璁拉拢礼部侍郎桂萼共同推荐王守仁,出任总督广西等四省军务,要他去收拾烂摊子。光禄寺少卿黄绾或许知道这个烂摊子很难收拾,向皇帝建议,王守仁“才德堪任辅弼”——可以出任内阁辅臣。皇帝亲笔写了御札,连同黄绾奏疏交付内阁议处,内阁首辅杨一清疑忌王守仁的才干,极力反对,与张璁联名回复皇帝:“王守仁才固可用,但好服古衣冠,喜谈新学,人颇以此异之,不宜入阁,但可用为兵部尚书。”桂萼得知黄绾之议,大为恼怒,向皇帝呈进密帖,百般诋毁王守仁。

王守仁抵达广西南宁时,岑猛已死,其党羽卢苏、王受相继续叛乱,卢、王二人素来慑于王公威名,进退维谷,陷于窘境。王守仁不想兵连祸结,向皇帝上疏分析此次事变的缘由,岑猛之所以叛乱,地方军政部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是两广军门“因循怠弛,军政日坏,一有警急,必倚调土官狼兵若(岑)猛之属者,而后行事。故此辈得以凭恃兵力,日增桀骜。及事平则又功归于上,而彼无所与”;二是“不才有司需索引诱,与之为奸,是以始而征发愆期,既而调遣不至,上嫉下愤,日深月积,劫之以势,而威日亵,笼之以诈,而术愈穷,至有今日”。有鉴于此,他认为:“所可愤怒者,不过岑猛父子及其余党恶数人而已,其下万余之众固皆无罪之人也。今岑猛父子及其党恶数人,既云诛戮,已躁扬。所遗二酋,原非有名罪目,自可宽宥者也。又不胜二酋之愤,遂不顾万民之命,竭两省之财,动三省之兵,使民男不得耕,女不得织,数千里内骚然涂炭者两年于兹,然而二酋之愤至今未得雪也,徒尔兵连祸结,民困益深,无罪之民死者十已六七,山猺海贼乘隙摇动,穷迫必死之寇既从而煽诱之,贫苦流亡之民又从而逃归之,其忧危何啻十百于二酋者之为患!”所以他主张对卢苏、王受实施宽大政策,给予自新之路,息兵罢饷,休养疮痍之民。

王守仁的判断是正确的,终于不战而屈人之兵,成为他作为封疆大吏漂亮的收官之作。皇帝下旨嘉奖:“王守仁受命提督军务,莅任未久,乃能开诚宣恩,处置得宜,致令叛夷畏服,率众归降,罢兵息民,奇功可嘉。”

他是抱病出征的,十月初八日,当朝廷派来嘉奖的官员赶到广西时,已经卧病床褥一月有余。十月初十日,他向皇帝请求回乡就医养病,推荐两广布政使林富代理职守。

嘉靖七年(1528)十月二十九日,王守仁在北上途中,病逝于江西南安,享年五十七岁。临死前,他向家僮留下遗言:“他无所念,平生学问方才得见数分,犹未能与吾党共成之,为可恨耳。”江西巡按御史储良才向朝廷报告讣闻,一向忌惮王守仁的吏部尚书桂萼扣押讣闻,弹劾王守仁擅离职守,指责他处置平叛事宜“恩威倒置”,并且旧事重提,诋毁其擒宸濠“冒滥军功”。桂萼与杨一清还指使锦衣卫都指挥使聂能迁,无中生有地污蔑他用一百万两金银托黄绾送给张璁,推荐总督两广军务之职。黄绾奋起辩诬,把聂能迁驳得体无完肤。皇帝下旨:“黄绾学行才识众所共知,王守仁功高望隆,舆论推重。聂能迁这厮捏词妄奏,伤害正类。都察院便照前旨,并严加审问,务要逐一追究与代做奏词并帮助奸恶人犯来说。”结果聂能迁成了替罪羊,被活活杖死。

既然“仗义讨贼”的事功无法否定,宵小之徒便从“学术”下手,全盘否定他的“心学”。正如嘉靖时的兵部尚书郑晓所说:“王公才高学邃,兼资文武,近世名卿鲜能及之。特以讲学故,众口交訾。盖公功名昭揭,不可盖复,唯学术邪正未易铨测,以是指斥,则谗说易行,媢心称快尔。”他的事功朝野上下众所周知,难以颠倒黑白,只能从学术下手,因为学术的真伪正邪很难衡量,便于信口雌黄。

这种手法,令人想起南宋时朱熹的遭遇,他的政绩卓著,无可指责,当权派为了排斥异己,把他的学说诬蔑为“专门曲学”、“欺世盗名”,并且罗织一个子虚乌有的“伪学逆党”,给予严厉打击。从学术观点上看,王守仁的“心学”与朱熹的“理学”很不一样,遭遇却惊人相似,也被诬蔑为“伪学”。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皇帝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接到桂萼攻击王守仁擅离职守的报告,对这种“事君不忠”的行为大为恼怒,写了谕旨给内阁首辅杨一清、吏部尚书桂萼,措辞非常严厉:“守仁擅离重任,甚非大臣事君之道,况其学术事功多有可议。卿等仍会官详定是非及封拜宜否以闻,不得回护姑息。”

詹事府詹事黄绾顶着压力向皇帝上疏,为王守仁的事功与学术辩诬,直指要害:“臣所以深知守仁者,盖其功与学耳。然功高而见忌,学古而人不识,此守仁之所以不容于世也。”他一一列举其事功,比如平定宸濠叛乱,“若非守仁忠义自许,身任讨贼之事,不顾赤族之祸,倡义以勤王,运筹以伐谋,则天下安危未可知”;比如平定各处盗贼之乱,“守仁所立战功,皆除大患,卒之以死勤事。夫兵政国之大事,宜为后世法,可以终泯其功乎”?然后分析守仁学术,都源于孔子、孟子等“先民之言”,决非“邪说”。他说:守仁学术大要有三:“一曰致良知。实本先民之言,益致知出于孔氏,而良知出于孟轲性善之论。二曰亲民。亦本先民之言,盖《大学》旧本所谓亲民者,即百姓不亲之亲,凡亲贤乐利,与民同其好恶,而为挈矩之道是已。此所据从旧本之意,非创为之说也。三曰知行合一。亦本先民之言,盖知至至之,知终终之,只一事也。守仁发此,欲人言行相顾,勿事空言以为学也。”他的结论是:“是守仁之学,弗诡于圣,弗叛于道,乃孔门之正传也,可以终废其学乎?”因此他向皇上建议:“扩一视之仁,特敕有司,优以恤典赠谥,仍与世袭,并开学禁,以昭圣政。”言辞恳切,句句在理,世宗皇帝却置之不理。给事中周延与黄绾相呼应,写了奏疏批评皇帝:“以一眚尽弃平生,非所以存国体而昭公论”,又说:“守仁事功学术人所共服,不必更议”。皇帝大为恼怒,申斥道:“朝廷以此为功罪所系,故命集议,周延党附狂率,谪补外职。”

桂萼得到皇上谕旨,如同尚方宝剑在手,立即以“吏部会议”的名义,上报审查结论:“守仁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为名,则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论,知众论不与,则著《朱熹晚年定论》之书,号召门徒,互相唱和。才美者乐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虚声,遂敢于放肆。传习转讹,悖谬日甚。”然而王守仁在正德、嘉靖之际的“事功”,有目共睹,难以否定,桂萼提出貌似折衷的处理方案:剥夺他的封爵——新建伯,美其名曰“彰国家之大信”,达到“申禁邪说,以正天下人心”之目的。皇帝支持桂萼的意见,批示道:“卿等言是。”然后发了一通和桂萼相似的议论:“守仁放言自恣,诋毁先儒,号召门徒虚声附和,用诈任情,坏人心术。近年士子传习邪说,皆其倡导。”把他的学说批得一无是处,结论是:“所封伯爵本当追夺,念系先朝信令,姑与终身,殁后恤典俱不准给。都察院榜谕天下,敢有踵袭邪说,果于非圣者,重治不饶。”也就是说,新建伯的封爵随着他的死亡自然终止,子孙不得世袭。王守仁独子王正亿,在皇帝怒气消解后才得到了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副千户的职位。这些荣誉原本是皇帝赐予的,他当然有权任意剥夺。令人惊讶的是,嘉靖居然以皇帝圣旨的形式,宣布阳明心学是“坏人心术”的“邪说”,禁止传播与学习,否则“重治不饶”。

值得注意的是,桂萼指责王守仁“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所列举的事实只有《朱子晚年定论》,而且还把书名误写成《朱熹晚年定论》,看来他似乎没有看过此书,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以桂萼的那点学识,根本不可能知道,在王守仁的《朱子晚年定论》之前,早就有人提出过类似的观点,那就是程敏政。程敏政认为:“朱子晚年所以兼受陆子之学,诚不在南轩、东莱之下”,结论是“朱陆二氏之学始异而终同”,所谓“始异”,就是朱子“早年未定之论”;所谓“终同”,就是朱子晚年定论,已经兼受陆子之学。邓志峰提及此事时指出:元明之际,学术上逐渐有朱陆合流的倾向,“在这股潮流中,活跃在成、弘时代的程敏政尤其值得重视。此人不仅在理学上的见解影响甚大,他的作品《道一编》、他为真德秀《心经》所作的附注,都对朱陆合流起了不小的推动作用。程氏《心经附注》旨在发明朱子之心学多引程子之论。尽管仍未超出朱学范围,但对心的关注使其影响自不可小觑。《道一编》则明标‘朱子晚年所以兼受陆子之学,诚不在南轩、东莱之下’,力主‘朱陆二氏之学始异而终同’,把二人不同的观点看成是‘早年未定之论’,开王守仁作《朱子晚年定论》的先河。”由此可见,朱子晚年定论云云,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经学史上的学术问题,桂萼把它上升为政治问题,企图证明王守仁是“伪学”、“邪说”。皇帝接受了这一指责,下令禁止传播、学习,理由是苍白无力的。

4. 漫长的昭雪之路

统治者总以为动用政权力量打压一种思潮或一个学派,立刻可以收到万马齐喑的效果。其实不然,一种思潮或一个学派一旦为人们所信仰,它的生命力强大无比,决非政权暴力所能消解。阳明心学就是如此。门人为他编撰的年谱,记录了门生故友对他的追思,以及对朝廷禁令的蔑视,让人们看到了不屈服于威权高压的希望之光。一些文人与官员并没有被皇帝“重治不饶”的警告吓倒,依然我行我素,令人敬仰,也令人五味杂陈。读者诸君不妨耐心阅读以下的记录:

嘉靖八年(1529)二月四日,阳明先生的灵柩运抵家乡余姚,弟子门人为他举行祭奠仪式。

嘉靖九年(1530)五月,门人薛侃在天真山建立精舍,祭祀先生。

嘉靖十一年(1532)正月,门人方献夫联合同志在京师聚会,纪念先生。年谱写道:“自师没,桂萼在朝,学禁方严,薛侃等既遭罪谴京师,讳言学。至是年,编修欧阳德、程文德、杨名在翰林,侍郎黄宗明在兵部,戚贤、魏良弼、沈谧等在科,与大学士方献夫俱主会。于时,黄绾以进表入,(钱德)洪、(王)畿以趋廷对入,与林春、林大钦、徐樾、朱衡、王惟贤、傅颐等四十余人,始定日会之期,聚于庆寿山房。”显然门人同志对于“敢有踵袭邪说”的警告,不屑一顾。

嘉靖十二年(1533),门人欧阳德联合同门,在南京聚会,纪念先生。年谱写道:“自师没,同门既襄事于越。三年之后归散四方,各以所入立教,合并无时。是年,欧阳德、季本、许相卿、何廷仁、刘旸、黄弘纲,嗣讲东南。(钱德)洪亦假事入金陵。远方志士四集,类萃群趋,或讲于城南诸刹,或讲于国子(监)鸡鸣(寺),倡和相稽,疑辩相绎。师学复有继兴之机矣。”

嘉靖十三年(1534)正月,门人邹守益在江西安福建立复古书院,祭祀先生。三月,门人李遂在浙江衢州建立讲舍,祭祀先生。五月,贵州巡按御史王杏在贵阳建立王公祠。年谱记叙:“是年,(王)杏按贵阳,闻里巷歌声蔼蔼如越音,又见士民岁时走龙场致奠,亦有遥拜而祀于家者,始知师教入人之深……乃为赎白云庵旧址立祠。”

嘉靖十四年(1535)二月,《阳明先生文录》在苏州刊刻出版。年谱记曰:“先是,(钱德)洪、(王)畿奔师丧,过玉山,检收遗书。越六年,(钱德)洪教授姑苏,过金陵,与黄绾、闻人诠等议刻《文录》……是年二月,鸠工成刻。”

南直隶巡按御史曹煜在九华山建立仰止祠,祭祀先生。

嘉靖十五年(1536),浙江巡按御史张景、提学佥事徐阶重修天真精舍,礼部尚书黄绾作碑记,其中写道:“今日书院之创,非徒讲学,又以明先生之功也。”

嘉靖十六年(1537),门人周汝贞在余姚建立新建伯祠。同年十一月,佥事沈谧在家乡秀水县建立书院,祭祀先生。年谱说:“(沈)谧初读《传习录》,有悟师学,即期执贽请见,师征思田弗遂……遂拜薛子(侃),率同志王爱等数十人,讲学于其中”。

嘉靖十七年(1538),浙江巡按御史傅凤翔在余姚龙山建立阳明祠。

嘉靖十八年(1539),江西提学副使徐阶,在江西洪都建立仰止祠,祭祀先生。年谱写道:“自(徐)阶典江西学政,大发师门宗旨,以倡率诸生。于是同门吉安邹守益、刘邦采、罗洪先,南昌李遂、魏良弼、魏良贵、王臣、裘衍,抚州陈九川、傅默、吴悌、陈介等,与各郡邑选士俱来会合焉。”

嘉靖十九年(1540),门人周桐、应典等在浙江永康县建立书院,祭祀先生。

嘉靖二十一年(1542),门人范引年在浙江青田县建立混元书院,祭祀先生。

嘉靖二十三年(1544),门人徐珊在湖广辰州建立虎溪精舍,祭祀先生。

嘉靖二十七年(1548)八月,江西万安县同志在白云山麓建立云兴书院,祭祀先生。九月,门人陈大伦在广东韶州建立明经书院。年谱写道:“书院在府城。先是,同门知府郑骝做明经馆,与诸生课业,倡明师学。至是,陈大伦守韶,因更建书院,立师位,与陈白沙先生并祀。”

嘉靖二十九年(1550)正月,吏部主事史际在溧阳建立嘉义书院,祭祀先生。史际聘请钱德洪主持教事,常来参加讲会的不下百余人;春秋祭祀阳明与甘泉两先生。钱德洪在此期间,把先生《朱子晚年定论》一卷增刻为三卷,重刻先生《山东甲子乡试录》。四月,门人吕怀等在南京崇礼街新泉精舍建立大同楼,设先师画像,举办讲会。

嘉靖三十年(1551),贵州巡按御史赵锦在龙场的龙岗书院旁建立阳明祠。罗洪先撰写的阳明祠碑记,对阳明先生的事功学术大加赞美:“先生以豪杰之才,振迅雄伟,脱屣于故常,于是一变而为文章,再变而为气节,当其倡言于逆瑾蛊政之时,挞之朝而不悔,其忧思恳款,意气激烈,议论铿訇,真足以凌驾一时而托名后世,岂不快哉!及其摈斥流离而于万里绝域,荒野深菁狸鼯豺虎之区,形影孑立,朝夕惴惴,既无一可骋者,而且疾病之与居,瘴疠之与亲。情迫于中,忘之有不能;势限于外,去之有不可……至于是而后,大梦之醒,强者柔,浮者实……然则先生之学,出之而愈张,晦之而愈光,鼓舞天下之人,至于今日不怠者,非雷霆之震,前日之龙场其风霰也哉!”

嘉靖三十一年(1552),提督南赣都御史张烜在赣州郁孤山建立阳明王公祠。江西佥事沈谧在南安复建阳明王公祠。南安是阳明先生逝世之地,士民哀号哭泣,在学宫之右建造阳明王公祠。其后,由于先生被诬,地方官“承奉风旨”,把祠堂迁往小巷深处,隘陋污秽,人心不堪,沈谧与有司及师生商议,在旧址复建。

嘉靖三十二年(1553),江西佥事沈谧在信丰县修复阳明王公祠,此后,赣州府所属十一县陆续建立阳明王公祠。

嘉靖三十三年(1554),南直隶巡按御史闾东、宁国知府刘起宗在泾县建立水西书院,祭祀先生。

嘉靖三十四年(1555),欧阳德改建余姚天真仰止祠。邹守益撰写《天真仰止祠记》,讲述其始末:“天真书院本天真、天龙、明净三寺地,岁庚寅(嘉靖九年),同门王子臣、薛子侃、王子畿暨德洪,建书院以祀先生新建伯。中为祠堂,后为文明阁、藏书室、望海亭,左为嘉会堂、游艺所、传经楼,右为明德堂、日新馆,旁为翼室。置田以供春秋祭祀。岁甲寅(嘉靖三十三年),今总制梅林胡公宗宪按浙,今中丞阮公鹗视学,谋于同门黄弘纲、主事陈子宗虞,改祠于天真上院,距书院半里许。”

嘉靖三十五年(1556)二月,提学御史赵镗与广德知州何士元,修复当初邹守益贬谪广德时创建的复初书院。五月,湖广兵备佥事沈宠在蕲州麒麟山崇正书院建立仰止祠,祭祀先生。钱德洪撰写《仰止祠记》,感叹先生的遭遇:“昔者夫子之倡是学也,天下非笑诋訾,几不免于陷阱者屡矣。夫子悯人心之不觉也,忘其身之危困,积以诚心,稽以实得,见之行事,故天下之同好者共起而以身承之,以政明之,故诸生之有今日,噫,亦难矣!”

嘉靖四十二年(1563)八月,提学御史耿定向、知府罗汝芳在宣城建立志学书院,祭祀先生。

嘉靖四十三年(1564),内阁首辅徐阶撰写《阳明先生画像记》,对于先生“以论学为世所忌,竟夺爵”深表不满,说道:“先生在正德间,以都御史巡抚南赣,督兵败宸濠,平定大乱,拜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其后以论学为世所忌,竟夺爵……呜呼,此其功岂可谓倖成?而其心事岂不皎然如日月哉?忌者不与其功足矣,又举其心事诬之,甚矣,小人之不乐成人善也。自古君子为小人所诬者多矣,要其终必自暴白。乃予所深慨者,今世士大夫高者谈玄理,其次为柔愿,下者直以贪渎奔竞,谋自利其身。有一人焉,出死力为国家平定大乱,而以忌厚诬之。”徐阶观点鲜明的表态,可以看作昭雪之路的转折点。

江西巡按御史成守节重修洪都王公仰止祠。内阁大学士李春芳为之作《王公仰止祠碑记》:“阳明先生祠,少师存翁徐公(阶)督学江右时所创建也。公二十及第,宏词博学,烨然称首词林,一时词林宿学皆自以为不及。而公则曰:‘学岂文词而已也。’时与文庄欧阳公(德)穷究心学,闻阳明先生良知之说,而深契焉……夫致知学发自孔门,而孟子良知之说则又发所未发。阳明先生合而言之曰致良知,则好善恶恶之意诚推其极,家国天下可坐而理矣。”

至此,漫长的昭雪之路,似乎可以看到尽头了。由于内阁首辅徐阶与次辅李春芳的介入,王守仁的昭雪已经指日可待。这当然是门生故友坚持不懈努力的结果,而徐阶在其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李贽对徐阶称颂阳明先生的立场大为欣赏,为“少师徐阶撰先生像记”写下这样的按语:“卓吾曰:徐存斋公作记,大有感慨不平之思,以故得时行志,将当日所尽夺者,一概给与,虽谓存斋公封先生子孙世袭新建伯可也,不啻口出徐公有焉。而天之默佑阴鸷,特地生一贤师相,为先生暴白衷肠,亦可知矣。”李贽为文一向无所顾忌,公然扬言,阳明先生获得昭雪,归还封爵,并非出自刚刚上台的穆宗皇帝的恩典,而是出于内阁首辅徐阶的力挽狂澜,虽然有些狂妄,却道出了实情。

邓志峰把王守仁的昭雪,归功于“在朝王学”,他分析道:“在嘉靖后期南倭北虏、内忧外患纷至沓来的局面下,王门诸子的知兵倾向尤为世人瞩目。这一点又成了王学在政治上崛起的新的契机。在热衷军事的这一批人中间,徐樾、唐顺之、罗洪先,都是其中赫赫有名之辈……其他如三省总督胡宗宪,名将谭纶、戚继光、翁万达,都是王学的信徒或同情者。”又说:“在朝王学的重要人物包括欧阳德、聂豹、严讷、李春芳、李遂等一大批官运亨通之辈。在其中,堪称护法的领袖人物是嘉隆之际的内阁首辅徐阶,理论代表则是官至户部尚书的著名学者耿定向。”这样的分析是言之成理的。

嘉靖、隆庆之际的政治交接,徐阶处理得巧妙妥帖,先是以“遗诏”的形式表示先帝的悔悟,继而以“即位诏书”的形式表示尊重先帝遗愿,避免了“改祖宗之法”的非难。朝野上下把他比作正德、嘉靖之际力挽狂澜的“杨廷和再世”,为王守仁昭雪就是徐阶敦促穆宗完成的大手笔。

隆庆元年(1567),穆宗皇帝鉴于王守仁“恤典赠谥阻陋长久”,下令六部六科及都察院官员会议,四月,部院科道官论定:“王守仁学术纯正,勋名熛烈,此正合封册所云:‘推诚宣力守正文臣’者。况世爵定典,论功有六:一曰开国,二曰靖难,三曰擒反,四曰平番,五曰御胡,六曰征蛮。守仁有三焉。”穆宗考虑到王守仁学术纯正、事功显赫,不仅恢复了他的新建伯封爵,还赠予新建侯荣誉,赐给文成公谥号,派遣“行人”(职掌传旨册封的官员)到余姚,赐造陵墓,宣读诰词,给他盖棺论定:“甫拜省郎,早伸大节,久膺铁钺,累建殊勋,绍尧孔之心传,追吕伊之懿绩,而乃谤起功高,赏移罚重。”

王守仁终于以极高的规格得以平反昭雪,朝廷以“学术纯正”、“绍尧孔之心传”,洗刷了“邪说”、“伪学”的诬谤;以“勋名熛烈”、“追吕伊之懿绩”,肯定了册封伯爵是应得的奖赏。人们认为,按照阳明先生对于孔孟之道的贡献,理应给予更高的荣誉:从祀孔庙。隆庆元年(1567)六月,礼科给事中赵輄、御史周弘祖题请已故礼部侍郎薛瑄从祀孔子庙庭,大理寺右丞耿定向也题请王守仁从祀孔庙。皇帝命礼部集议,礼部尚书高仪把商议结果上报:“薛瑄相去百年,舆论共服;王守仁尚近,犹恐众论不一,宜会官集议,以俟圣断。”

隆庆二年(1568)五月,朝廷追录已故新建伯王守仁平宸濠功,令世袭伯爵。也就是说,王守仁之子王正亿可以承袭伯爵,子孙世世相传。两年后,皇帝又赐与铁券,券文写道:“两间正气,一代伟人,具拨乱反正之才,展救世安民之略,功高不赏,朕甚悯焉。因念勋贤,重申盟誓诸语。”

既然是“两间正气,一代伟人”,耿定向提出来的从祀孔庙,应该是顺理成章之事。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久,徐阶致仕,继任内阁首辅的高拱对王守仁并无好感,此事自然不了了之。到了万历元年(1573),张居正取代高拱出任内阁首辅,事情似乎有了转机,官员们陆续上疏提议王守仁从祀孔庙。浙江巡按御史谢廷杰在奏疏中主张“崇祀大儒”,在他看来,“孔孟周程之后所谓大儒,未有过于守仁者也”。先前廷臣屡次请求王守仁与薛瑄从祀孔子庙庭,薛瑄已经得到朝廷允准,二守仁仍然“欲待事久论定”,结果是“迟而未决”。原因何在?“不过疑守仁之学专主尊德性,与朱熹之道问学不同而已”。他认为这个理由是不能服人的,因为“学也者,天下之公学也,公学而公言之,则其议论固自不能无异同,亦不害其有异同”。在他眼中的王守仁,“笃信圣人,力探道妙,谓儒者之学,不独功利非所当为,即词章训诂皆在所不足事。故本虞廷精一,孔门博约之旨,以发《大学》格物致知之义,名曰致良知。其大意以为,人心虚灵,万里毕具,不假外索,而自有真知,是所谓良知也。人能不蔽于物欲,不牿于见闻,使虚灵之体湛然常存,寂然常应,是所谓格物以致良知也……举凡近世舍内逐外,支离污漫之习,与夫慕空耽寂、枯槁遗落之弊,一洗而空之。至其行履,则忠孝正直,不愧屋漏。发为文章,措为政事,建为勋业,皆炳炳巍巍,在人耳目”。因此,他希望皇上“崇祀守仁,使与(薛)瑄并俎豆于孔庭”,“庶几正学昌明,真才辈出,圣治之隆,圣心之副,一举而兼得之”。

陕西道监察御史李颐与之相呼应,恳切皇上“崇祀真儒”:“顷者,御史谢廷杰疏举先臣王守仁拟议从祀之列……伏乞皇上丕显文谟,主张斯道,敕下礼部,广集群议,据实上闻。如果臣言不谬,将胡居仁同薛瑄、王守仁从祀孔庙。”他认为,如此一来,必然“理学益明,真儒辈出”。

但是,掌握“宫府一体”大权的张居正,正在雷厉风行地推行全面改革,对于王门后学到处讲学之风,颇为不满,明文规定“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召它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王守仁从祀孔庙的事,根本不可能提上议事日程,直到万历十年(1582)张居正死后,事情才出现转机。神宗亲政以后,为了树立自己的威权,致力于打击“威权震主”的张居正,对他彻底否定:“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于是乎全盘推翻张居正的新政,反其道而行之。另一方面,继任的内阁首辅张四维,一改先前张居正的“操切烦苛”,推行“宽大之政”,深得神宗欢心。万历十一年(1583)四月,张四维因为父亲病故,丁忧归里,继任内阁首辅申时行主张“肃杀之后应有阳春”,“宜乘此施惠”。

在这种背景下,王守仁从祀孔庙的时机出现了,一些官员陆续提出这一问题。

万历十二年(1584)六月,御史詹事讲首先提请“从祀王守仁、陈献章”。礼部的议复是模棱两可的:“隆庆元年,兵科给事中赵思诚,南京福建道御史石槚,俱疏‘守仁、献章不宜从祀’;户科都给事中魏时亮,右副都御史徐拭,礼科给事中宗弘选,御史谢廷杰,户科给事中赵参鲁,御史梁许、萧廪,贡布办事进士邹德涵,右御史余乾贞,俱疏‘尔臣应从祀’。”既然一向有争议,皇帝的旨意也很谨慎:“从祀重典,着各该儒臣及九卿科道,从公品骘议奏,务协舆论。”

万历十二年(1584)八月,右中允管司业事吴中行主张,王守仁、陈献章应当与薛瑄、胡居仁一并从祀孔庙,他在奏疏中说:“今之儒有竞虚华之谈,而阔略行检者矣,故若薛瑄、若胡居仁,践履笃实,足为后学之模,以修身为教,而有功于六经修践者,是可祀也。今之有局支离之迹,而茫昧本源者矣,故若王守仁、若陈献章,悟识通融,能发先圣之奥,以明心为教,而有功于六经宗源者,是可祀也。是二者不可偏举而独遗矣。”他的结论是:“臣以为兹四人者同功一体,所当并议从祀者也。”

一个月后,司经局洗马陈于陛再次提及王守仁、陈献章从祀孔庙之议,写了洋洋洒洒的长篇奏疏。他首先回顾了近几年来关于此事的经过:“据礼部手本开称,河南道御史詹事讲奏前事,请以先臣尚书王守仁、检讨陈献章从祀孔子庙庭。奉圣旨:‘礼部看了来说,钦此。’该本部题复照先年例,敕翰林院、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经局、国子监诸臣,各直抒所见,核议以闻。奉圣旨:‘从祀重典,着各该儒臣及九卿科道,从公品骘议奏,务协舆论,钦此。’续据手本,该科道诸臣疏言:尚书章懋,祭酒蔡清、邹守益,谕德吴与弼,修撰罗伦,佥事吴仲韶,布衣胡居仁、陈真晟、王艮等,并令从祀。部复:照前例行各该衙门一并拟议具奏。奉圣旨:‘是,钦此钦遵。’”看来事情比想象的复杂多了,除了王守仁、陈献章,还提出了章懋、蔡清、邹守益、吴与弼、罗伦、吴种韶、胡居仁、陈真晟、王艮等九人,似乎过于宽泛。陈于陛则主张陈献章、王守仁、胡居仁、蔡清四人,“皆无愧于从祀”,仍然有点宽泛。不过他对于陈献章、王守仁的品骘还是公允的。

关于陈献章,他说:“献章之学,以致虚立本,以主静养为善之端倪,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忍之则,以无所安排。自然应用为实得。盖始尝求之圣贤典训,而无所凑泊也。然后舍烦之约,去耳目支离之用,存虚圆不测之神,真见心体隐然参前倚右,日用应酬阖辟卷舒,无不自得,庶几乎圣人之道知而好,好而乐者也。”

关于王守仁,他说:“守仁之学,以圣人为必可至,以心之良知是谓圣,以万事万物之理皆不外乎心。其致良知之说,大意谓:心之本体即天理之昭明灵觉,即良知,人能实致其知。天理常存和融莹彻,充塞流行,天下事虽千变万化,以此应之,更无遗缺渗漏。其道明达而易简,其工夫直截而洒脱;其文又取之《大学》、《孟子》,而禀裁于静虚动直,太公顺应之指,于圣人之道可谓识其大矣。”

他的结论是:“守仁之世近矣,然能树标帜于献章之后,而担荷甚重。献章之遇诎矣,然实启关钥于守仁之先,而造诣最醇。今遗书具存,谆谆乎仁义忠信之谈,娓娓于子臣弟友之际,其于弘阐圣教,醒寤后学,为效卓尔。世之讥献章者曰‘偏于静’,讥守仁者曰‘偏于知’。以为窃陆九渊、杨简之绪而近禅。臣以为非笃论也……使二臣得事圣门,方且躐游夏而希回赐,何疑于一从祀哉?”陈于陛是笃信朱子学的,以为朱子学是正学,如欲垂范天下,非朱子学不可,能有如此境界极力主张陈献章、王守仁从祀孔庙,实属难能可贵,也可见当时舆论在这一点上也已取得共识。

其中最有影响的莫过于耿定向。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耿定向向皇帝呈进长篇奏疏,主张王守仁、陈献章应该从祀孔庙。关于王守仁,他说:“守仁之学,措之行履,信在乡邦;发之事业,功在宗社。臣不具论。乃其讲学淑人,单揭要指曰致良知。夫曰良知云者,即孔子之所谓仁,是人之所生者也。本诸身,而能视能听能言能动;显诸伦,而为忠为孝为弟为信。是非淑慝,灵昭不昧,乃蒸民之所同具,无圣凡古今一也,特有致有不致耳……皇上今绥其猷,此非千载一时哉!臣等集议咸切切焉。皇上俎豆守仁于孔庙之庑者,非曰祀其人已也,盖藉此以树杓的,将令天下臣庶率由于其道也……盖守仁从祀之举,盖彰明道术之微机,化成天下之上务也。顾往往请者数矣,间有异议者,或胶于言论意见之异同,而未求诸心;或眩于传闻疑似之群吠,而未核其实耳。”关于陈献章,他说:“若献章,当训诂汨溺之余,名理棼呶之日,而学以静观默识为务,以致虚立本为宗,其深造自得之趣,竖贞明懿之履,抑可谓乎醇者矣。昭代学术反约而求诸心,不为口耳支离之鹜者,实其开先也。”他的结论是:“若王守仁、陈献章二臣者,其议祀已久,舆论已孚,伏乞敕下该部先行从祀,庶令后学知所向往。”

耿定向早在隆庆元年就提出过这一问题,过了十多年再度提及,他感受到“异议”压力之巨大,即他所说的“或胶于言论意见之异同”,“或眩于传闻疑似之群吠”。这次依然如此。皇帝把他的奏疏交给礼部尚书沈鲤,要他召集廷臣集议,廷臣意见分歧,难以取得结论。幸亏内阁首辅申时行及时插手,才促成此事。申时行在看到耿定向奏疏时,就向神宗皇帝递上奏折,支持耿定向的意见。他向皇上分析说,王守仁的思想出于《大学》和《孟子》,陈献章的思想出于宋儒周敦颐、程颢,并非自创一个门户。因此他认为,王守仁和陈献章从祀孔庙,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政治效果。他在题为《遵明旨析群议以成盛典事》的奏疏中说:“先该御史詹事讲建白,先臣王守仁、陈献章从祀学宫。或又訾诋守仁,议者纷纷,迄无定论。今该部巍复议,乃请独祀布衣胡居仁,臣等切以为未尽也。彼訾诋守仁、献章者,谓其各立门户者,必离经叛圣,如老佛庄列之徒,而后可。若守仁言致知出于《大学》,良知本于《孟子》;献章言主静,沿于宋儒周敦颐、程颢,皆祖述经训羽翼圣真,其自创一门户耶?事理浩繁,茫无下手,必于其中提示切要,以启关钥,在宋儒已然,故其为教曰仁曰敬,亦各有主,独守仁、献章为有门户哉?其谓禅家宗旨者,必外伦理、遗世务而后可。今孝友如献章,出处如献章,而谓之禅,可乎?气节如守仁,文章如守仁,功业如守仁,而谓之禅,可乎?其谓无功圣门者,岂必著述而后为功。夫圣贤于道,有以身发明者,比于以言发明,其功尤大也。其谓崇王则废朱者,不知道固互相发明,并行不悖。盖在宋时,朱与陆辨,盛气相攻,两家弟子有如仇隙,今并祀学宫,朱氏之学既不以陆废,今独以王废乎?大抵近世儒者褒衣博带以为容,而究其实用,往往病于拘曲而无所建树;博物洽闻以为学,而究其实得,往往狃于见闻而无所体验。习俗之弊沉痼久矣!今祀守仁、献章,一以明真儒之有用,而不安于拘曲;一以明实学之自得,而不专于见闻。斯于圣化岂不大有裨益乎?”

虽然申时行并非儒臣,也没有徐阶那样的王学背景,这篇奏疏却写得气势如虹,逻辑严密,极具说服力。神宗接到他的奏疏,为了开创不同于张居正的新局面,不等礼部上报集议结果,就依据申时行的建议,下达圣旨:“皇祖世宗尝称王守仁有用道学,与陈献章、胡居仁既众论推许,咸准从祀孔庙。朝廷重道崇儒原尚本实,操修经济都是学问,亦不必别立门户,聚讲空谈,反累盛典。礼部其遵旨行。”其后又有南京户部郎中唐伯元、大理寺少卿王用汲、光禄寺丞李祯相继诋毁王守仁,都遭到神宗严词批驳:“王守仁学术原与宋儒朱熹互相发明,何尝因此废彼?”神宗对他们的批驳还算客气的,这些人反对王守仁从祀孔庙,极尽诋毁之能事,言论相当尖锐。例如南京户部郎中唐伯元在奏疏中说:“六经无心学之说,孔门无心学之教,凡言心学者皆后儒之误。守仁言良知,俱系邪说,系新学惑世诬民,立于不禅不霸之间,习为多疑多似之行。功已成而议者不休,骨已朽而忿者愈炽。工于护短,巧于盗名,终日招朋聚党,好为人师,而忘其身之可贱。乃稍知廉耻之士所不肯为,后人效之不为狗成,则从鬼化。”通篇都是人身攻击,用谩骂取代说理,比当年的桂萼有过之而无不及。神宗宽大为怀,只给了他降三级调外任的处分,以示警告。这些小插曲已经难成气候,王守仁从祀孔庙已成定局。

王守仁的昭雪之路,以从祀孔庙而达到高潮,可谓功德圆满。

毛奇龄对此颇为感慨,发了一通议论,颇能令人深省,值得一看。他说:“今阳明事功则直是三代以后千百年一人,即令无学,亦既在孝悌忠信正谊明道志士仁人之上。而学复如是,虽使亲入圣门,亦应不出由赐下,而只此从祀一节,尚龃龉论辩,谬之谬矣。史称,神宗定从祀,有‘王守仁有用道学’一语,真圣人之言。宋学惟无用,借以自便,故造为圣学轻事功之言……阳明龙场节操总废,何况事功‘有用’二字,非深知圣学者乌能言之。间尝叹阳明一生,其事功学术每败于宵人,而成于圣人。世宗、穆宗已定勋爵,而神宗复表其学术。今世宵人其龃龉者不乏矣,顺治末年,竟言王学非宋学,然其合圣学安在?赖世祖皇帝有言:‘守仁之学似孟子’,众便翕然。”他特别提到,阳明先生逝世后,各地为了纪念他,先后建立书院七十五所,祠堂四百二十所,感叹道:“若夫门人相继,总属善类,虽学问各出,或不足以导扬师说,而攻者如彼,归之者又如此,人心之良斯可见。”

诚如毛奇龄所说,从晚明到清初,对于王学始终有誉有毁,作为学术争议不足为奇,但是,为什么学术的是非功过一定要由皇帝来当判官,一锤定音?难道学术就是政治,或者等而下之,不过是政治的附庸而已?

皇恩浩荡再次降临之际,人们不禁要追问:对中国以及周边国家影响几个世纪的“阳明学”,和先前的“朱子学”一样,都曾经受到政治权力的粗暴干预,被诬为“伪学”,这是为什么?张岱的话是发人深思的:“(阳明先生)致良知之说行,而人犹訾天下无学术矣;平宸濠、平思田之功成,而人犹訾天下无事功矣。谗口祷张,易白为黑,阳明先生犹不免,而况其他乎!”令才子张岱深深感叹的是,阳明先生事功与学术两者都如此杰出,在明代无出其右者,仍然不免于诬陷——“谗口祷张,易白为黑”,何况其他人!人们有必要追问一句:症结究竟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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