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 玄学诞生的思想基础

如此巨大的思想潮流转变，当然反映了外在环境的影响。政治败坏、王朝瓦解、连年战乱、生产残破，这些都是促成变动的力量。但外在环境不是唯一因素，不能单纯以外在因素解释这种思想现象。只看外在因素，忽略思想的内在变化过程，很容易将玄学仅仅解释为逃避现实的学问，也就很容易犯下两个历史解释的错误：第一是无法认真严肃地看待玄学丰富而复杂的内容，尤其是其中的宇宙论、人生论思考；第二是容易忽略玄学的社会关系，以及当时贵族组织之间的互动联系。

就内在思想的演变而言，理清从清议到游谈再到清谈的这条脉络，大大有助于我们理解“正始玄风”，以及说明佛教在中国稳固其地位和建立其特殊风格的原因。这是我们理解玄学和佛教不可或缺的基石，而其中最底下的一块，显然就是《论衡》。

作为奇谈怪论，王充的《论衡》很有趣，然而我们若是不加批判地接受《论衡》的观点，必然会影响我们的逻辑思考能力，更糟的是，必然会伤害我们对中国传统儒学的认知。王充提出许多质疑，甚至包括对孔子的质疑，然而他的质疑主要来自他对儒学的误解，或者说得更直接些，来自他无法趋近孔子的人格和态度。他无法进入孔子的思想世界，那是他的缺憾、他的悲哀，绝对不应该被误解为他的成就。

先秦一度有专门研究逻辑思考方法的思想派别，那就是名家。名家对“名”的讲究，实际上开发出了一套以语言运用为核心的形式逻辑，然而到了战国末期，在大一统的过程中，雄辩没落了，名家也一并被忽略了。

汉朝流行的感应说，更是严格逻辑的大敌。感应中，某事与某事有所感应，如何感应，有着强烈的主观任意性。靠感应建立起的关系，缺乏道理上的一致性，也就是同样的现象可以做出不同的感应解释，同样的感应关系又可以产生不同的效果，人们没办法归纳其对应关系，更没办法讨论。

在这样的环境中，王充显示出特殊、极端的人格特质。比起同时代的其他思想者和著作者，比如扬雄、王符、仲长统等，他格外在意说出与别人不一样的话，又格外不在意自己前面说了什么，以及前面说的会不会与后面说的产生矛盾。他的思考是片段化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他追求个别论点的新奇独特，却不曾意识到要建立一个整合各个片段的逻辑体系。

王充的奇谈怪论开启了从游谈到清谈的变化，而“正始玄风”兴起，形式化的辩谈规矩产生，系统化的思想方法开始浮现。这个时期思想界受佛教影响，就包括佛教带进来的新的思考方式。对中原王朝人士而言，佛教教理如此新鲜，而且表达佛教教理的逻辑，也是中国士人原本感到陌生，也没有能力运用的新知识。那些从西域来的佛教徒，就是凭借系统的思辨才华，进入贵族世家的环境里，迅速扩展了佛教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