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国——寄人篱下

唐高祖命令李世民去接的人正是瓦岗军首领李密。此时的瓦岗军已经瓦解，李密是落荒而逃，不得已投奔李渊。

李密在战场上被王世充击败之后，部下只剩下万余人，他带领着他们直接奔向洛口仓。而王世充则乘胜追击，攻克偃师，李密不得不继续逃亡。王世充还俘虏了不少瓦岗军将领的家属，逼令他们写信招降亲人。紧跟着，李密就尝到了众叛亲离的感觉。

当时镇守洛口的是邴元真。邴元真曾是隋朝县吏，因为犯法要下大牢，于是他逃亡了，成了翟让部下，而且极可能是个老资格部下，来到瓦岗军的时间比李密还要早。李密开始独立建元帅府的时候，翟让推举邴元真为长史，李密碍于情面，不得不答应了。但是他从来不信任这个长史，也不给他真正的权力，大概是因为李密觉得这是翟让布置在自己身边的一个眼线。

李密对邴元真如此疏远，反映了当时瓦岗军内部深刻的矛盾，那就是以翟让为首领的老瓦岗人和以李密为首领的新瓦岗人之间的矛盾，虽然翟让后来被李密杀死，但是矛盾并没有得到完全的解决，有合适的机会它就会发芽。

邴元真对李密的冷淡当然是心怀不满。李密要与王世充决战之前，派遣邴元真去镇守洛口，当时就有人劝说：邴元真这个人性贪鄙，而且对您心怀不满，不如早早将其杀死以绝后患。李密没有听他的。

但是这件事被邴元真知晓了，他愈发心里不安，真的开始谋划背叛李密。与此同时，李密也得到了眼线的报告，说邴元真阴谋作乱。但是当时军务紧急，来不及处理此事。

此时战败，李密逃往洛口，他原本还抱有希望，认为自己手下还有万余兵马，尚可一战。尽管他得知邴元真与敌人有勾结，但是他自作聪明，觉得可以将计就计，趁王世充来攻打洛口，自己可以在洛水岸边摆下阵形，等到敌人半渡然后攻击。但是邴元真的动作比他快，再加上熟悉当地地形，给王世充指引了一条很隐蔽的行军路线，以至于军队已经过了洛水，而李密的侦察骑兵竟然一无所知。所以战斗一开始，李密突然发现，敌人已经全数渡过了洛水，自己的计策落空了，于是他只有再度逃跑，而此时，瓦岗军大将单雄信也叛乱了。

单雄信，一个在中国戏剧舞台上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的确与当时很多著名的大人物密切相关，不过他的很多事迹是小说《隋唐演义》烘托塑造出来的，真实情况如何呢？

单雄信是曹州人，自小孔武有力，擅长使用马槊。《酉阳杂俎》记载说：“单雄信幼时，学堂前植一枣树。至年十八，伐为枪，长丈七尺，拱围不合，刃重七十斤，号为寒骨白。”

他的大枪据说有七十斤重，至于果真如此，还是人们的传闻，就无从知晓了，但不管怎么样，在当时人心目中，单雄信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猛将。

他原本是翟让的手下，因为战功卓著，又擅长马上作战，因此被人称为“飞将军”。在李密杀死翟让的那场鸿门宴上，单雄信等人原本可能也是目标人物，但是单雄信苦苦哀求李密，李密大概觉得这个人是不可多得的猛将，还是可以一用的，于是宽慰他，由此单雄信跟随了李密，李密对他还算是重视，曾经任命他为骑兵四大将之一。

在击败宇文化及之后，瓦岗军面临着要不要与王世充决战的抉择。当时李密召开军事会议，大家各抒己见。裴仁基坚决反对正面决战，他指出：敌人铠甲兵器精良，我们应该采取疲敌之计，敌人全数出击，洛阳必然空虚，我方应该派遣一支偏师，绕过敌人袭击洛阳，王世充必然回军救洛阳，此时我主力部队按兵不动，敌人过些日子再出城对付我们，我们就故技重演，这样他就疲于奔命，最终必然为我所破。

李密当时也赞成裴仁基的看法，觉得王世充粮少，经不起这种消耗战，所以是个好计策。但是陈智略、樊文超、单雄信等人持不同看法，他们说：“计世充战卒甚少，屡经摧破，悉已丧胆。《兵法》曰‘倍则战’，况不啻倍哉！且江、淮新附之士，望因此机展其勋效，及其锋而用之，可以得志。”（《资治通鉴》）

单雄信等人的看法主要有两点：第一，敌人曾是我手下败将，不足为惧。第二，我方部队里有不少新归附的江淮人士，他们正想找机会展效立功，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

这个意见是很荒谬的。首先是犯了轻敌的大忌；其次以将士立功意愿干扰主帅决策，也实在是反映了瓦岗军这支部队还未完全摆脱草莽绿林特色。

李密最终被单雄信等人说服了，决定正面与敌决战。最终的结果就是大败，瓦岗军瓦解。

此时李密在洛口再度败于王世充，而单雄信选择了背叛李密，投向王世充。事实证明，在这场城头变幻大王旗的隋末战乱中，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做到忠心无二。单雄信就屡次三番改换门庭，我们对他不必苛求，因为他的身旁不知有多少人都是如此。

单雄信的事迹我们后面还会涉及，这里先来看李密的行踪。

经过洛口一战，李密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那么逃往哪里？有人建议去黎阳仓。此时镇守黎阳仓的是徐世勣。李密犹豫了，他说：当时在宴会上杀翟让的时候，徐世勣也受了重伤，头差点被砍掉，现在我们去投奔他，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吗？于是犹豫再三，他放弃了前往黎阳仓的念头，转而前往河阳。镇守河阳的是他的老朋友、忠实部下王伯当。王伯当一直很敬重甚至崇拜李密，当年翟让接纳李密，王伯当就劝说有功。所以在无奈的情况下，李密选择投奔河阳。

到了河阳，李密身边只有少数轻骑了。一见到王伯当等，李密百感交集，一支威震天下的瓦岗军，曾经一度雄踞隋末各股武装力量之首，大有夺取天下的雄心壮志，却在自己的一连串糊涂决策之下土崩瓦解，满盘皆输，此时见了老部下，能不百感交集吗？

李密的情绪越发激动，他对王伯当说：我军已经战败，诸位多年辛苦了，我现在只有自刎，以谢诸君。他的这番话有真实情感在里面，但同时也是对王伯当态度的试探。

王伯当一把抱住李密，号啕大哭，手下个个悲泣，莫敢仰视。

李密看出来，王伯当等人对自己还是忠心耿耿的，于是他止住悲泣，对大家说：“诸军幸不相弃，当共归关中，密身虽愧无功，诸君必保富贵。”（《旧唐书·李密传》）这是他第一次表明了投奔李渊的念头。李渊此时已经在长安站稳脚跟，但是当时天下那么多股武装，为何李密选择投奔李渊？

大概最大的原因就是李渊是李密心目中唯一能看得起的人物。不要看李密失败了，但是骨子里那种傲气始终在，此人自少年时代开始就胸怀大志，恃才傲物，再加上自己关陇集团核心成员的身份，所以睥睨天下，大有一种舍我其谁哉的气魄。当时李渊举兵后不久，他和李渊的那一番书信往来就证明了这一点，当时他就觉得这天下能与自己相提并论的只有李渊，其他人都不足道哉。此时虽然已经战败，但是虎倒威风在，李密觉得要投降也要投降自己看得起的人。

听了他的决定，部下柳奭站出来表示支持，他说：当年赤眉军伪主刘盆子归降东汉，东汉给予了他优厚待遇，您和李渊都是李姓，犹如刘盆子和刘秀的关系，而且你们自幼相识，虽然说他的太原举兵您没有亲自参与，但是您牵制住了东都洛阳隋军兵马，使得李渊能心无旁骛顺利打下长安，您也算是对他有功，因此您去长安，李渊定然善待您。手下也都随声附和。由此李密下定决心——去长安！

柳奭这个人值得单独说一下。柳奭家族是河东柳氏，后来著名的唐朝大将薛仁贵的妻子就是河东柳氏，这算得上是一个地方大族。柳奭的父亲柳泽曾经是隋朝官员，奉隋炀帝命令出使高丽，结果因病在高丽去世。柳奭闻听噩耗恸哭，然后只身前往高丽，迎取父亲的灵柩。在高丽，他哀悼父亲，悲恸不已，甚至打动了周围的高丽人。

在隋末战乱中，柳奭本人是跟随着自己叔父柳亨投奔瓦岗军的，他在瓦岗军内的具体事迹不详，史料没有明确的记载。而这次附和李密，也算是对唐朝间接立功。后来他和他的叔父柳亨一起随着李密投降了李渊。李渊很欣赏他的叔父柳亨，而柳亨与秦王李世民私交也很好，所以备受器重，柳亨甚至还娶了李渊的外孙女窦氏为妻。而柳奭大概是因为叔父的原因，也比较受重视，后来在唐太宗贞观年间官拜中书舍人，一直到中书令。他的外甥女王氏后来被太宗看中，嫁给了晋王李治，李治后来当太子又当上了皇帝，王氏就成为唐高宗第一任皇后。后来在宫廷斗争中王氏输给了武则天，武则天将柳奭作为王皇后的同党一并铲除，柳奭在南方流放地被处死，亲属全部发往岭南为奴。后来武则天去世之前，突发善心，宽赦王皇后、萧淑妃和柳奭家族，柳奭这才得以归葬关中。

我们继续来看李密归降之路。李密下定决心，这才带领王伯当、柳奭等人向西进发，来投降李渊。当时他自己的残部，加上王伯当的部队，合起来愿意随同入关的有两万人。至于其他来不及通知的将领，有的选择投降洛阳，有的选择投降李唐。

李渊得知李密来降，派遣使者前来迎接，使者一拨接着一拨，李密看了大喜。他对手下说：“我拥众百万，一朝解甲归唐，山东连城数百，知我在此，遣使招之，亦当尽至；比于窦融，功亦不细，岂不以一台司见处乎！”（《资治通鉴》）他很自信，认为只有靠着自己的关系，山东地区原属瓦岗军的地盘才能归降李唐，而李唐至少也要给他三公的待遇。

但是到了长安，情况却发生了变化。有司给李密等人的待遇降低了，甚至有时候李密部队连饭都没得吃，众人心中不满。又过了些天，对李密的任命下来了，任命他为光禄卿，赐爵邢国公。光禄卿主管光禄寺，要说级别不算很低，属于从三品，但负责的却是祭祀、朝会和国宴等事务。李密自小心高气傲，又曾经手握瓦岗数十万大军横行天下，如今却让他担任这么个职务，李密气不打一处来。而且李唐的官员对他也多有轻慢，李密更加不满。

唐高祖使迎李密（《新刊徐文长先生评唐传演义》明熊大木著 明万历四十八年武林藏珠馆刊本）

可有意思的是，李渊对李密的态度却非常好，甚至称呼李密为弟。而且还把舅舅家的女儿独孤氏嫁给了他。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其实这就是李渊的心机之所在。首先，他必须接纳李密，只有接纳了李密，才能换取李密部下们的归降，这意味着大片的地盘和大量的部队。其次，他不能给李密真正的实权，李密心气很高，又以名应图谶而自居，绝对不能让他有咸鱼翻身的机会。所以给了他一个看起来不算低但是却无实权的光禄卿，而且为了消除李密的不满，李渊又在态度上显得很热情，这就让李密一时间摸不清头绪，甚至可能还抱有一定程度的幻想，以为李渊随后会给自己更高的礼遇。但是李渊这些行为无非就是为了安抚住他。

果然，不多久，李密的部下们纷纷来降，李育德以武陟来降，刘德威、贾闰甫、高季辅等，或献上城邑，或率领部众相继来降。王轨又以滑州来降。尤其令李渊高兴的是——瓦岗军著名将领徐世勣也投降了。徐世勣有才干，又握有黎阳仓和其他地盘，实力强劲，他投向长安还是洛阳，将对整个局面产生不小的影响。而劝说徐世勣降唐的，乃是一个当时并不算起眼，但是日后将驰名史册的重要人物——魏徵。

魏徵，河北巨鹿人，从小是个孤儿，家庭条件并不好，史籍记载说他“弃赀产不营，有大志，通贯书术”（《旧唐书·魏徵传》）。就是说魏徵从小不经营家产，但是爱读书，而且胸怀大志。隋末战乱的时候，他刚开始是隋朝地方官元宝藏的书记官，后来元宝藏要投降李密，让魏徵替他写一封信给李密。李密看了这个信之后觉得文采斐然，于是就召见写信的人。魏徵见了李密，又给李密上了一个十策，就是雄霸天下的十条计策。李密看了之后不断点头，但是却没有照着做。后来李密与王世充进行决战之前，魏徵曾经准确地预见到瓦岗军这一仗要失败，但是没人听他的。甚至有人讽刺他是“老生常谈”，但最后战役的结果，印证了他的预言。

战败以后，魏徵跟随李密投降李渊。可是李渊长时间没有重视魏徵，魏徵感到很郁闷，于是他想立功。此时，在潼关以东李密旧部下中势力最大的是徐世勣，魏徵想劝降徐世勣归唐，于是他向唐高祖毛遂自荐。唐高祖一听很高兴，任命他为秘书丞。魏徵来到了黎阳，见到了徐世勣，给徐世勣晓以利害。他跟徐世勣说，你看李密是一代雄主，尚且投降了唐朝。可见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所以您最好也归唐。最后徐世勣被说动，决心归唐，但是徐世勣这个人做事很有分寸，他对自己的部下说：“魏公既归大唐，今此人众土地，魏公所有也。吾若上表献之，即是利主之败，自为己功，以邀富贵，吾所耻也。今宜具录州县名数及军、人、户口，总启魏公，听公自献，此则魏公之功也。”（《旧唐书·李勣传》）我所占的地盘是魏公李密的地盘，我要是把这块土地献给李唐，那就是利用旧主的失败给自己邀功，我不做这种人。于是他这样投降——他把户口、州县名录送给在长安的李密，然后由李密献给李渊，意思是这仍然算作是李密送给大唐的礼物。李渊刚开始听说徐世勣要投降，结果等半天等不来降表，正奇怪呢，结果李密来了，原原本本一说，李渊大为感慨：“徐世勣感德推功，实纯臣也。” （《旧唐书·李勣传》）徐世勣是个推功的君子，真是忠臣。于是下诏拜他为右武侯大将军，封曹国公，赐姓李氏，依旧镇守黎阳。从此徐世勣改名叫李世勣了。

徐世勣字懋功，曹州人，根据他的神道碑《英贞武公李公碑》的记载，他的祖父叫徐康，是北齐的将军，当过太守。他的父亲叫徐盖，《旧唐书·李勣传》记载说：“家多僮仆，积粟数千钟，与其父盖皆好惠施，拯济贫乏，不问亲疏。”就是说他家是乡村富豪，但不是那种为富不仁者，相反，他和他父亲都乐善好施，很慷慨。这样就积攒了很高人望，所以在战乱年代里，又有财富，又有人望，很容易就拉起一支队伍来。十七岁的时候徐世勣带着自己的人马投奔了瓦岗军，当时瓦岗军的首领还是翟让，他给翟让提出的一个建议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要只在附近打转转。他说：“宋、郑两郡，地管御河，商旅往还，船乘不绝，就彼邀截，足以自相资助。”（《旧唐书·李勣传》）运河里船多，咱们劫他们去。翟让听了他的话，袭击运河，果然获得了大量财宝和物资，士气大振。结果招来了隋军著名大将张须陀的讨伐，当时李密已经是瓦岗军二号人物，在他的指挥下瓦岗军大败张须陀，将其杀死，《旧唐书·李勣传》说“勣与频战，竟斩须陀于阵”，将斩杀张须陀的功劳记在了徐世勣名下。

徐世勣的事迹以后我们还会涉及，他将是唐朝初期的一个重要人物。

李渊收容李密之后，收获颇丰，瓦岗军旧部的大量投降，为唐军东进开辟了道路。此时，李世民已经战胜了薛仁杲，大军凯旋。李渊特地让李密作为特使前往迎接。大概李渊这样做的原因，估计就是用李世民大军的赫赫军容震慑李密。这是李密第一次见到李世民，他立即被李世民的气质所慑服，对殷开山说此乃英主也。至于是他真的感觉到李世民注定是个成大事之人，还是秦王一党编的故事，就无从知晓了。但不管怎么样，李渊展现自己赫赫军容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但是李密的个性决定了他不可能甘心当一片绿叶、一个碌碌无为之人，很快，他与李渊的矛盾就爆发了，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李世勣肖像图（《凌烟阁功臣图》清刘源绘 上海同文书局石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