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国——耸辔平陇

薛举虽然已对长安形成了威胁，可是在兴奋刺激之下竟然一病不起，最终撒手人寰，老天帮助李唐除掉了一个劲敌。

此时对李渊来说，是个好时机。他立即抓住这个时机，命令秦王李世民再度整军，出击薛仁杲！

按理说李世民新败，为何要再次派他出征？对于李渊来说，这个儿子是要委以大任的，必须要重塑他的威望。有句话叫作“用功不如用错”，意思是与其使用有功之将，不如使用有过错之将，因为后者往往可以知耻而后勇，迸发出更大的勇气和毅力。李渊极有可能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让李世民再度出征，从而给了他一个报仇雪耻的机会。

此时敌方主帅已经是薛仁杲了。此人是薛举生前所立太子，骁勇善战，精于骑射，号称“万人敌”。但是性格粗鲁野蛮，贪财，也不懂得礼贤下士，所以并不得人心。他曾俘获庾信儿子庾立，因为庾立拒绝投降，他竟然将庾立杀死，甚至把他的肉分给属下们，此举引发了民间尤其是知识分子的极大不满，因为庾信乃是南朝著名文学家，侯景之乱后逃到江陵，后来作为西梁使臣出使西魏，然后就留居北方了。

此人在整个知识界享有崇高声誉。他死后由儿子庾立继承爵位，没想到遭到薛仁杲如此残杀，这个事件引发了人们对薛仁杲的憎恶。

攻克秦州之后，薛仁杲贪财残暴的一点又展现无遗，他把秦州城里的富人全部召集起来，然后施以酷刑，将他们倒吊起来，用醋灌鼻子，只为一个目的——索取赎金。薛举都看不下去了，曾经责骂他说：你的确有才干，但是你刻薄寡恩，早晚有一天要颠覆我王朝。

武德元年（618年）八月，李渊正式任命李世民为元帅，出征薛仁杲。当时李轨还没有败亡，李渊还派遣使者联系李轨，试图对薛仁杲产生牵制作用。

此阶段内，唐军其他部队与薛仁杲的战斗一直没停止过，而且薛仁杲占据了上风。

秦州总管窦轨击薛仁杲，战败。

唐将刘感镇泾州，薛仁杲前来围攻。刘感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城中粮食耗尽，刘感把自己的战马杀死，肉分给众将士，自己一块也没吃，只取了一点肉汤，搅拌了一些木屑吃下去了。此时李渊堂弟、长平王李叔良率领援军赶到。狡猾的薛仁杲使了一招“回马枪”，他对外声称本军粮食已经耗尽，然后率军西撤。又派高墌城的人来诈降，说是要策应唐军收复高墌。

高墌就是在薛举与李世民大战后丢失的，所以对于长平王李叔良来说收复此地具有很强的振奋人心的作用，他立即派遣刘感率部前往收复此城。但刘感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率部来到高墌，却发现城门紧闭，一点也不像要归降的样子，对城头上接应者喊话，接应者说：你们可以翻墙上来！

刘感闻听觉得有诈，他不想让兵士白白翻上城头送死，于是下令火烧城门，而那些所谓接应者见状却从城头上泼下水来，想浇灭大火。刘感一看明白了，这就是一场骗局！立即命令部队里的步兵撤退，自己率领不多的骑兵留后掩护，此时只见南原方向上烟尘蔽日，薛仁杲主力部队兵分数路呼啸而下，在百里细川唐军被敌人追上，又是一场大战，唐军惨败，刘感被薛仁杲俘虏。

薛仁杲见了刘感，对他说：你要想活命，必须配合我，我现在要围攻泾州，你去向城头喊话，告诉他们我已打败援军，而且兵分数路进攻长安，要他们快快投降。

刘感此时装出屈从的样子，跟着薛仁杲部队来到泾州城下，然后独自一人骑马走到城墙下，对城上大声喊道：贼军全在此处，秦王已率数十万大军前来救援，城中诸位务必坚守！

薛仁杲大怒，命人将刘感抓住，挖了一个坑，将他膝盖以下埋在土里，然后让部下万箭齐发将其射死。刘感一直到死都在破口大骂。

薛仁杲败亡后，唐高祖李渊派人到处打听刘感尸骸所在，最终找到了尸体，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以少牢祭祀，赠瀛州刺史，封平原郡公，谥号曰忠壮，然后给了其家人田宅以示慰问。

刘感牺牲后，李叔良再也无力出城决战，只能婴城固守，泾州好歹是保住了。

与此同时，唐陇州刺史常达也率部击薛仁杲，并且在宜禄川战役中击败薛军，斩首上千级。薛仁杲几次与常达作战都讨不到任何便宜，于是他又开始使用诡计。他派出将领仵士政率领数百人诈降常达。常达此时连战连胜，可能有点轻敌，觉得敌人在连败的情况下部下离心离德也很正常，不仅接纳了仵士政，而且给予他们优厚待遇。但是仵士政找了一个机会，挟持了常达，将城献给了薛仁杲。

薛仁杲见了常达，以为他会屈膝投降，没想到又是一个硬骨头，常达不屈不挠，坚决不降。薛仁杲这次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想展现一下自己的仁慈，竟然没有杀害常达。后来薛仁杲败亡，常达重归唐朝，唐高祖李渊接见他说：你的忠义堪比古人。然后对史官说：刘感和常达这样的人，一定要收入史册，鼓励后人。然后拜常达为陇州刺史。

薛仁杲这边连战连胜，一时间得意无比。但是他也有很大的隐忧，他当太子的时候就已经与薛举的属下们产生了很多矛盾，即位后很多人其实并不服气他。比如薛举的谋主郝瑗，就借口哀悼薛举过甚得病，不再露面。这也就为薛仁杲的失败埋下了伏笔。

此时李世民率领唐军大部队已经来到高墌外围。高筑壁垒，但是就不出战。薛仁杲派遣部将反复挑战，李世民不为所动。有人劝李世民出战，李世民说：“我军新败，士气沮丧，贼恃胜而骄，有轻我心，宜闭垒以待之。彼骄我奋，可一战而克也。”（《资治通鉴》）

而且他下令，军中不得言战，有敢言者斩！

李世民还是要充分扬长避短，敌军士气正高，但是粮道远，自身经济实力又有限，打不起消耗战，本方军队新败，士气需要慢慢培养，而且粮道近，后方道路平坦，有利于粮食运输，自己耗得起。所以他在等，等敌人粮食耗尽，然后趁势取之。

薛仁杲十分焦急，反复挑战，但是李世民的部下汲取了上次战败的教训，坚守不出，一直坚守了六十多天。薛仁杲这次真的粮食吃尽了，打仗拼的是后勤补给，补给断了，军心不稳。果然，陆陆续续有不少薛仁杲的部下开始投降李世民，其中包括将领梁胡郎等。梁胡郎不仅是自己投降，他是率领着部下整建制投降的。李世民心里明白，薛仁杲撑不住了。

李世民布置兵马，决战开始了。

他首先命令行军总管梁实率部出营寨以为诱饵。梁实把部队带到了浅水原，然后驻扎下来。这下子薛仁杲的部将宗罗睺大喜，他连续挑衅六十天不见敌人出营，这次终于出来了。他率领主力部队对梁实展开猛烈进攻。梁实凭险据守，死战不退。由于驻扎的地方地势可能偏高，所以营中没有水源，全军上下连续几日没有水喝，打得十分艰苦。

李世民耐着性子等了这几天，等到宗罗睺军马都十分疲惫了才对部下们说：时机到了！可以一战！

第二天，李世民全军出动。首先派遣大将庞玉前出浅水原，正在围攻梁实的宗罗睺见状立即挥军来攻打庞玉，庞玉扮演的角色就是一块砧板，目的是吸引住敌军主力，李世民则扮演铁锤，等到敌人被吸引到砧板上，铁锤才开始挥舞。

当时庞玉与宗罗睺激战正酣，庞玉眼看已支撑不住了。就在此时，李世民率领主力骑兵出现在浅水原以北，呼啸而下。宗罗睺急忙分出一支部队来对付李世民。唐军气势如虹，李世民亲自率领数十名骑兵冲入敌阵，搅得敌人阵营大乱。与此同时，唐军各部从不同方向发动猛烈突击，喊杀声震天动地。

宗罗睺再也扛不住了，部队完全溃散，当场被斩首数千级。宗罗睺一路狂奔向后撤，李世民率领二千骑兵穷追不舍。窦轨劝他说：宗罗睺虽败，但是薛仁杲尚且占据坚城，不可轻易进兵！

李世民对他说：我早已考虑到了，现在我军正是势如破竹的时刻，战机不可失，一鼓作气就在此时！

李世民一直冲到折墌城下，薛仁杲率领部队出城迎击，但也就在此时，薛仁杲干将浑干却跃马扬鞭逃出阵营，率领几个部下投降了李世民。薛仁杲大惊，意识到部队已经人心不稳，出城野战必然溃散，于是赶紧指挥着部队撤回城里，关上城门据守。

到了傍晚，唐军的步兵部队追上来了，李世民指挥着部队将城池四面包围，准备天亮后攻城。到了半夜，只见城头人影幢幢，薛仁杲的士兵不断有人用绳子缒下来，投降唐军。薛仁杲困守孤城，一筹莫展。第二天，他不得不出城投降。唐军俘虏敌军万余人，另外还有百姓五万余人。

唐军彻底战胜了薛氏劲敌！诸将都来对李世民表示祝贺，有人说：昨日您率领骑兵直冲城下，步兵没跟上来，又没有攻城器具，我们都认为您肯定不能获胜，结果却拿下了折墌城，不知道您是怎么考虑的？

李世民大破薛举图（《新刊徐文长先生评唐传演义》明熊大木著 明万历四十八年武林藏珠馆刊本）

李世民回答：宗罗睺的部队都是陇外人，都是些悍勇之辈，我们出其不意击破之，但是这场仗打成了击溃战，不是歼灭战，我看到战场上敌人被杀的并不是很多，所以此时假如我们不急速冲到折墌城下，那么这些散兵游勇可能都会跑回折墌城，薛仁杲把他们重新整顿起来，我军再想攻城就难了。我冲到城下，这些散兵游勇回不了老巢，只有逃回老家去，这样折墌城就空虚了，薛仁杲再怎么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这就是我的制胜之道。

大家听了无不表示钦佩。李世民胜就胜在能够审时度势，不拘泥于陈规，灵活应变，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能力，直接掐住了敌人的命门，让他们无法聚拢，最后兵不血刃拿下折墌城。

至于俘虏的薛仁杲士兵，李世民并没有把他们关进战俘营，而是让他们继续保持编制，交给薛仁杲旧将们加以统领，甚至于和他们一起射猎游玩，以示宽宏大量。李世民一生多次用这个办法对待降将，起到了很好的收服人心的作用。

但是也有那种油盐不进的家伙。例如薛仁杲有个部将叫旁仚地。此人是羌人豪族，勇敢善战，薛举父子对他都很信赖。所以他死心塌地要为薛家尽忠。他本来也在被俘之列，李世民让他继续统领旧部，但旁仚地率数千部下逃亡，越秦岭到商洛，又转而向蜀地，沿途甚至击败了唐军庞玉部，到了始州（今四川剑阁），旁仚地纵容手下到处抢掠，他给自己抢了当地王家女儿。后来旁仚地喝醉，在野外睡着，王氏女是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她趁着旁仚地睡得不省人事，手下人也都疏于防范，竟然拔出旁仚地的腰刀，一刀砍下其头颅，拎着到了梁州（今陕西汉中），献给了唐朝守军。唐高祖听说后，诏封王氏女为崇义夫人。

李世民听说了薛仁杲手下有黄门侍郎褚亮，于是特地登门拜访，赠送布帛二百段，马四匹。褚亮很感动。李世民笑着对褚亮说：寡人受诏命前来平定薛氏，得到您这样的名士实在是高兴，您长期侍奉无道昏君，不觉得辛苦吗？

褚亮回答：薛家不知天命，抗拒王师。现在薛氏覆败，我和其他人都获得了新生。

李世民这样做就是展现自己礼贤下士的作风，与薛仁杲滥杀名门之后的举动形成强烈对比，这是一个君主应有的姿态。所以说李世民这个人的确是个有心之人。褚亮归降到李世民麾下，成为秦王府文学参军。唐太宗即位后，他成为弘文馆学士，是著名的十八学士之一。

同时还有个附带收获，那就是褚遂良。褚遂良是褚亮的儿子，此前一直担任薛仁杲的通事舍人，这回也随着父亲投降，担任了铠曹参军。李世民的豁达大度和风采，褚遂良牢记在心，后来他一直对李世民忠心耿耿，大概就是此时打的底子。

怎么处置薛仁杲和他的死党？得知胜利的唐高祖从长安发来指令，要求李世民将薛仁杲一干人等全部处死，原因是他们杀害唐军将士甚多，不杀不足以报仇。

李世民有不同的看法，他上书父亲，这样说：“薛举虐杀不辜，此其所以亡也，陛下何怨焉！怀服之民，不可不抚！”（《资治通鉴》）意思就是怀柔为上，不要记仇，不要愤怒。的确是，君主不应该让愤怒左右自己的情绪，永远要跳出爱恨情仇，高屋建瓴通盘考虑。平定薛氏根本目的就是获得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为未来东进扫清障碍，既然如此，安定人心至上，多杀无益。

于是唐高祖接受了建议，将薛仁杲和他几个死党运到长安，然后斩首示众。李世民为了给常达出气，特地将仵士政当众扑杀，其余人一概不问。这样就迅速收服了陇西地区的人心。

后来随着李轨政权的终结，李唐王朝终于有了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可以腾出手来东进统一全国了。

这场平定薛氏政权的战役可谓艰险。新兴的唐王朝损失惨重，但最终涉险过关。李世民先败后胜，算是一次实打实的历练。增加了经验，也让他变得更加稳当。部队经过这一场恶战，增强了坚韧度，提高了战斗力。算是因祸得福。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场战役还是在李世民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印记，他后来有两个举措，反映出对这场胜利的重视。

其一，兴建应福寺大佛。

应福寺位于陕西省彬县，靠近这场战役发生地浅水原。这座佛寺里有一尊大佛，高达二十米，十分庄严。这座大佛是唐贞观年间修建的。

在大佛背光左下角有一竖行铭文：“大唐贞观二年十一月十三日造。”这就证明了大佛是李世民时期所建，在该寺千佛洞中心柱小龛上又刻有豳州长史武太一撰写的题记，题记已经残破，有些字剥落了，但能看清“武圣皇帝平薛举时所置也”的字句，李世民死后的谥号叫“文武圣皇帝”，这里石刻有残破，“文”字应该是掉了。由于“文武圣皇帝”是唐高宗给唐太宗的谥号，所以这个题记应该是高宗以后所写，记述的是这座佛寺的历史。

考虑到修建大佛旷日持久，可以推断这座大佛在唐高祖李渊时期就已经动工了，唐太宗时期落成。修建大佛的原因是平定薛氏政权，按照当时的惯例，这应该是修建起来为阵亡的将士们追福的。李世民修建这么大的一尊佛像，反映出他对阵亡将士们的痛惜之情。

应福寺大佛

其二，雕塑白蹄乌。

唐太宗去世后，他的陵墓前树立了六座骏马的浮雕，这六匹马都是李世民生前的坐骑，为他平定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其中有一匹“白蹄乌”，就是浅水原大战李世民大破薛仁杲时骑的马：

昭陵六骏雕塑之白蹄乌（孙宜孔/ 摄）

在唐太宗生前亲撰的《六马图赞》里是这样称赞白蹄乌的：“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定蜀。”

这座雕像足可见浅水原战役是李世民心目中一生最重大的战役之一。白蹄乌就这样伴随着这位千古一帝。

唐朝后期大文豪柳宗元还曾写过一首《泾水黄》纪念平定薛氏政权的大战：“泾水黄，陇野茫。负太白，腾天狼。??老雄死，子复良。巢岐饮渭，肆翱翔。??列缺掉帜，招摇耀铓。鬼神来助，梦嘉祥。脑涂原野，魄飞扬。星辰复，恢一方。”纪念的就是将薛氏父子剿灭的这场重要的战役。

年轻的唐朝通过了建国以来第一场大考，站稳了脚跟，下一步它要并力向东。也就在此时，李世民又接到了李渊的命令，让他去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