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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

历史大观园 明清光辉 2020-07-03 16:03:30 0


1.魏忠贤的阉党

朱由校的纵容,造就了客氏的僭妄殊宠,也造就了魏忠贤的飞扬跋扈,一个称为“老祖太太千岁”,一个则称为“老爷千岁千千岁”。大字不识的文盲竟然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在明朝不说绝无也是仅有,不过区区五个而已,即隆庆时的孟冲,万历时的张明,天启时的魏忠贤、孙进、王朝辅五人,唯独魏忠贤权力最大。每日通政司送奏章到宫中文书房,由文书房太监拆开阅读,书写摘要。然后送进乾清宫,交付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秉笔太监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分投互看。凡有紧要处,夹进一寸许白纸条,并用指甲掐一重痕,请示魏忠贤。由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三人轮流朗诵,王体乾在一旁讲解,魏忠贤听毕,商量处理意见。待到皇帝批阅奏疏时,先由王体乾把处理意见向皇帝报告。魏忠贤不识字,却颇有记性,在一旁插话赞扬、附和、植党、徇私之类,或者危言冷语挑激圣怒。朱由校不过亲笔朱批几本而已,大多数由王体乾等依照魏忠贤旨意代批,所以人们称之为“矫诏”或“矫旨”。

客氏的生日的排场超过后妃,魏忠贤的生日也非同一般。刘若愚说:“逆贤生于戊辰年正月三十日,自元宵节后,送寿者祝延做法事,佥事者每早乾清宫西丹墀几满。将至正日,绶带挤击挨摩之声铿然,闻有挤伤衣带腿足者。‘老爷千岁千千岁’之声,殷訇若雷。”

魏忠贤在宫外也有豪华私宅,在客氏私宅附近。客氏私宅在正义街过西蓆市街北,魏忠贤私宅在街南斜对门不远。这两人“满拟后来得请林下,受享富贵,齐眉到老”。

凡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非奉公事不敢出宫。天启元年、二年,魏忠贤虽外出,还不敢太远。天启四年以后,有外廷暗助,羽翼已成,宫内又有客氏、王体乾、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等人把持,逐渐远至涿州等地,无非假公济私,巧立名色,炫耀权势。“凡外出之日,先期十数日广治储侍于停旅之所,赉带赏赐银钱,沿途络绎不绝。小民户外设香案,插杨柳枝野花,焚香跪接。冠盖车马缤纷奔赴,若电若雷,尘障天而声动地,有狂奔死者,有挤踏死者。燕京若干大都人马雇赁殆尽,凡达官戏子、蹴踘厨役、打茶牢役、赶马抬扛之人,其数不止数万。每遇逆贤远出,则京中街市寂然空虚,顿异寻常者将数日焉。大约外廷之欲亲炙逆贤,内廷之献谀乞怜者,凡四人轿将数百乘矣。怒马鲜衣束玉,而为之前后追趋,左右拥护者又数千百矣。跑马射响箭,鸣镝之声不绝于耳,鼓乐笙管数十余簇,且行且奏。夏则大车载冰,冬则炭火如山,古今所罕见也。”这样的架势,岂止是“老爷千岁千千岁”,直追万岁爷,勃勃野心恣意显露,无所顾忌。何以如此嚣张?因为他有一个强大无比的阉党。

《明史·魏忠贤传》写道:“当此之时,内外大权一归(魏)忠贤。内竖自王体乾等外,又有李朝钦、王朝辅、孙进、王国泰、梁栋等三十余人,为左右拥护。外廷文臣则崔呈秀、田吉、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主谋议,号‘五虎’;武臣则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主杀戮,号‘五彪’。又有吏部尚书周应秋、太仆寺少卿曹钦程等,号‘十狗’。又有‘十孩儿’、‘四十孙’之号。而为(崔)呈秀辈门下者又不可数计。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这个死党,人数众多,仅从上述文字看,就有太监三十余人,外廷官员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加起来有七十人。他们并非等闲之辈,从内廷到外廷,从中央到地方,大权在握,统统拜倒在魏忠贤脚下,所以说“内外大权一归忠贤”。但是这个名单有重大疏漏,仅与《明史·宦官传》比对,太监中就漏掉了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刘若愚。再与《明史·阉党传》比对,除了五虎崔呈秀、田吉、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十狗中的周应秋、曹钦程,还有内阁辅臣顾秉谦、魏广微、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来宗道、杨景辰,其他还有刘志选、梁梦环、石三畏、王绍徽、霍维华、徐大化、阎鸣泰、贾继春、李鲁生、杨维垣、邵辅忠、徐兆魁、刘诏、孙杰、卢承钦等。

还是才子张岱目光犀利,在《石匮书》中专辟一卷“逆党列传”,在二百五十二人之中选取五分之一。他说:“使东林而尽君子也,则魏党真不胜诛矣。余见新朝官籍强半皆东林表表之人,而逆党中之蒙面事仇者,凡屈指可尽也。日蚀中天,狐狸昼啸,人之足以锢党,而党至不足以锢人,盖已明矣。余叙别魏党一传,凡二百五十二人,今仅存其五分之一,盖谓事仇之罪浮于逆党,贤者既已如此,不肖者何足深责哉!”

张岱在逆党列传卷首的“总论”,强调逆党中人也应区别对待:“魏忠贤一手障天,以泰山压卵之势,逆之者辄糜。人当其时,一由正道则死辱随之。智士达人如欲苟全性命,虽刚介之性,亦不得不出于委蛇,而况彼伊阿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者乎!”又说:“余谓人至不幸生而为此时之人,不可概责其入党,但当于入党之中,取而分别其甚与不甚。如虎彪之以杀人媚人,赞道之以并尊耦帝,刘志选之欲动摇中宫,徐大化之欲兴起大狱,颂美者惟恐其不为天子,祠祝者妄拟其即是圣人。则是同一入党之人,而党之中又有此数等之人,则尤可痛恨者也。”

他为“尤可痛恨者”开列了名单附上了小传,为首的当然是“五虎”: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崔呈秀、工部尚书吴淳夫、太仆寺卿兼河道总督倪文焕、兵部尚书田吉、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李夔龙;“五彪”:锦衣卫掌堂指挥使田尔耕、镇抚司理刑千户许显纯、镇抚司贴堂千户崔应元、镇抚司理刑千户孙云鹤、镇抚司理刑千户杨寰。

其次是“动摇中宫”的顺天府丞刘志选、太仆寺少卿兼河南道御史梁梦环;“倾心赞导”的有:工部尚书徐大化、太仆寺少卿曹钦程、工部尚书孙杰、太常寺少卿陈尔翼、太仆寺少卿李鲁生、兵部尚书霍维华、太仆寺少卿李蕃、工部尚书邵辅忠、浙江道御史张讷、兵部左侍郎郭巩、刑部尚书徐兆魁、侍讲孙之獬、刑部尚书薛贞。

再次是“颂美”:吏部尚书周应秋、户部尚书郭允厚、工部尚书薛凤翔、登莱巡抚副都御史孙国祯、宣大总督兵部尚书冯嘉会、太仆寺少卿安伸、户部左侍郎张我续、太仆寺少卿刘徽、兵部左侍郎秦士文、漕运总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郭尚友、四川参政郭士望。“建祠”:兵部尚书阎鸣泰、兵部左侍郎刘诏、巡抚浙江都御史潘汝祯、巡抚延绥都御史朱童蒙、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南京兵部左侍郎毛一鹭、户部尚书李精白、南京户部尚书张朴、锦衣卫指挥孙如冽、国子监生陆万龄。

最后是“反覆”:太仆寺少卿杨维垣、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贾继春。“另传”;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冯铨、少师建极殿大学士魏广微、少傅文渊阁大学士顾秉谦、光禄寺卿阮大铖。张岱在“另传”名单之后评论道:“既为党人,而传又列于党人之外者,以其恶不止于党人也;传在党外,而名又列于党人之中者,以其恶不离于党人也。魏广微、顾秉谦庸庸固无足数;冯铨欲掀翻逆案,而投诚闯贼;阮大铖欲报复东林,而迎立弘光,大明天下一败涂地,则是明天下之亡,犹亡于魏党也,魏党之祸岂不烈哉!”

毫无疑问上述人员都是魏忠贤阉党的骨干分子,既然叫做阉党,姓“阉”,他的核心人物是以魏忠贤为首的太监,他们架空皇帝,代替皇帝发号施令,掌控朝廷,才会有那么多官员俯首帖耳,亦步亦趋。请看魏忠贤的太监班子:

王体乾,顺天府昌平州人,万历六年选入皇城,在苏杭织造太监孙隆名下读书正途。万历二十八年升入文书房。泰昌元年八月,用重贿买通李选侍的亲信太监李进忠(魏忠贤进宫时曾用李进忠名,为了区别,改为魏进忠),升任典玺局掌印太监,以后又晋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御马监掌印太监。魏忠贤在李选侍移宫前,与李进忠一起参与盗宝勾当,王体乾建议魏忠贤杀掉李进忠灭口,又与客魏合谋除掉王安。在客魏的支持下,他得以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但是处处听命于地位比他低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总督魏忠贤。刘若愚说:“客氏惮(王)安刚直,喜(王)体乾软媚,遂矫旨准(王)安辞免,将司礼监印付(王)体乾掌之。复升诸栋等为帮手,屡有中旨巧留客氏,与逆贤比暱为奸。又外结沈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为谋主,逐大臣王纪、满朝荐、刘一燝等,杀内臣王安、王国臣(魏朝)等,心粗胆大,渐及妃嫔,皆(王)体乾力也。”

李永贞顺天府通州人,五岁时阉割,十九岁(万历二十九年)选入皇城,旋即升任坤宁宫近侍太监。因故关押多年,万历四十八年(泰昌元年)释放,恢复原职——坤宁宫近侍,始于魏忠贤结识。天启元年,魏忠贤与王体乾串通,特升史宾、诸栋、梁栋、张文元、裴伸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永贞成为诸栋的幕僚,遂与魏忠贤心腹掌班刘荣结拜,颇有相见恨晚之感。经过刘荣推荐,成为魏忠贤的幕僚,升任文书房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永贞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史记》《汉书》,精书法,善弈棋,能诗文,颇受魏忠贤器重。《明史·李永贞传》说:“(李永贞)与(王)体乾、(涂)文辅及石元雅,共为忠贤心腹。凡章奏入,永贞等先钤识窾要,白忠贤议行。崔呈秀所献(“天鉴”“同志”)诸录,永贞等各置小册袖中,遇有处分,则争出册告曰:此某录中人也。故无得免者。”

石元雅,保定府雄县人,万历二十九年选入皇城,在兵仗局担任“写字”。此人虽然担任“写字”工作,却不喜欢读书,爱好射箭、打猎,与魏忠贤臭味相投。泰昌元年十一月,经魏忠贤推荐,进入司礼监文书房,升任秉笔太监,兼任针工局掌印太监、南海子提督。他延请许秉彝为“掌家”,通过许秉彝,替崔呈秀与魏忠贤“通线索”,每次见魏忠贤,即屏退左右,密语移时方出。

涂文辅,保定府安肃县人,中年自宫,姿容尔雅,有心计,喜好射箭弹琴,此人有文化,善于书算,被客氏看中,成为她的儿子侯国兴的家庭教师。天启元年选入皇城,天启四年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御马监掌印太监、总督四卫营、太仓银库、节慎库,成为客魏的财务总监。照例太仓银库归户部管,节慎库归工部管,涂文辅打着皇帝的旗号,凭借客魏的气焰,凌驾于户部尚书、工部尚书之上,他的办事处号称“户工总部”。刘若愚如此描写他的嚣张气焰:“太仓银库户部事也,节慎库工部事也,(涂)文辅并总督之。藉先帝宠灵,客魏逆焰,诣两部到任,勒司官行属礼。坐八人明轿,使甘蔗大棍,舒徐容与,扬扬长安道上。其呼殿者比阁臣道子还雅,其音清细而长,仿佛圣驾清御警跸之报,内官外官无不下马回避。又强买戚臣李承恩宅,大创廨宇,其署额曰‘户工总部’。”

此外还有李朝钦、梁栋、孙进、王朝辅、纪用、葛九思、徐应元、赵进教、王国泰、马谦,尤以李朝钦最受魏忠贤信任。

魏忠贤兼任东厂总督,东厂是一个特务机构,日常事务交给李朝钦处理。凡是各地东厂特务报来的事件,先送到位于东混堂司南面的东厂内署,内署衙门高悬“朝廷腹心”匾额,李朝钦作为魏忠贤的腹心在这里处理公文,交给司房人员删改润色,密封后,加盖“东厂密封”印章,送交魏忠贤发落。东厂的特务遍布各个角落,信息灵通,令人防不胜防,弥漫着恐怖窒息的气氛。正如当时人所说:“威福日盛,鹰犬日众,四方孔道,民间无敢偶语者。驿使停骖,即卧榻间无敢提一‘魏’字。身在京华,童仆往来,无敢带一家书者。去国诸臣,典衣觅骑,萧条狼狈,全无士气。而一经削夺,门无敢谒,郊无敢饯者,虽师生戚友之谊,亦荡然扫绝。重足而立,道路以目。凡衣冠士庶相见之间,皆缄嘿不敢吐半言,即寒温套语,问讯起居并忘之矣,唯长揖拱手而已。”

这是什么氛围?人们何以如此反常?一言以蔽之,阉党专政是也。

2.邹元标、冯从吾与首善书院事件

有明一代,继承宋元以来书院讲学的传统,万历初年张居正柄政,取缔书院,他死后,书院陆续恢复,徽州、江右、关中、无锡遥相呼应,又以无锡的东林书院最为著名。北京是首善之地,却没有讲学的书院,嘉靖年间罗洪先、徐阶与在京名儒,大多借用寺庙举行讲会,引为一大憾事。天启二年,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元标(字尔瞻,号南皋,江西吉水人),左副都御史冯从吾(字仲好,号少墟,陕西长安人),有感于此,得到同僚的支持,在宣武门内东城墙下构建书院一所。邹、冯两先生退朝公余时间,不通宾客,不赴宴会,专心致志在书院讲学。有志于学术的缙绅先生,环而静听,间或提问讨论,无不畅所欲言。首善书院声誉鹊起,影响非常之大:“一时转相传说,咸知顾名义,重廉耻,士风为之稍变。”

内阁首辅叶向高应邀撰写《首善书院记》,肯定在京师建立书院的创举,他说:自从白鹿洞书院以来,蔚然成风,通都大邑所在皆有书院,而京师独缺,这种状况持续二百年之久,现在得以改变,首善之地非其他通都大邑可得而比也。他对邹、冯二位学者型官僚的学问推崇备至:“邹先生之学,深参默证,以透性为宗,以生生不息为用。其境地所诣,似若并禅机元旨而包括于胸中。冯先生之学,反躬实践,以性善为主,以居敬穷理为程。其识力所超,又若举柱下竺乾而悉驱于教外。要之,于规矩准绳、伦常物理,尺尺寸寸,不少逾越,与世之高谈性命忽略躬行者,大相径庭。”他看得很准,邹、冯二人并不空谈性命,而是躬行实践,所以才会有“顾名义,重廉耻,士风为之稍变”的结果。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书院一旦名声大噪之后,便会带来麻烦,被卷进政治风波,东林书院是如此,首善书院也不例外。或者可以说,对首善书院的攻讦,是诽谤东林书院的延伸。鼓噪得最厉害的是兵科都给事中朱童蒙,此人日后成为阉党骨干分子,对于邹元标再度出山,担任吏部左侍郎、左都御史,举荐东林人士,极为不满。在奏疏中特别点出东林二字:“昔在皇祖时,有理学之臣顾宪成、郭正域开讲东林,其初以发明圣贤蕴奥,开启后学,岂不甚善?逮从游者邪正兼收,不材之人借东林之徒以自矜诩,甚至学士儒生挟之以扞文网,冠裳仕进借之以树党援。欲进一人也,彼此引手;欲去一人也,共力下石。京察黜陟,非东林之竿牍不凭;行取考选,非东林之荐扬不与。日积月累,门户别而墙壁固。所以朝端之上,士林之间,玄黄血战十有余年。摧残几多善人,戕伤几许国脉,皆讲坛之贻害也。”

正与邪的较量,日趋短兵相接,太仆寺少卿满朝荐的奏疏,一再反问:“祖宗朝有此颠倒乎”?矛头直指魏忠贤为首的邪恶势力:

——世有大奸,巧饰謏辞,暗倾善类,点痈借援,隳治而为乱,亦千古一辙也……周嘉谟、刘一燝顾命倚重之大老,以抅谗去;孙慎行守礼介石之宗伯,以封典诎;王纪执法如山之司寇,以交章革职。祖宗朝有是颠倒乎?

——二建言耳,倪思辉、朱钦相等之削籍,已重为钳口之嗟。周朝瑞、惠世扬等之拂衣,又中一网打尽之计。祖宗朝有是颠倒乎?

——阁臣职掌调燮票拟,主持清议,况今剥伏关头,政宜谋断共矢,从前救正不为不多,何至今日见有忌才坏法之疏,不公斥之,轻则两可其说,重则径行其言矣;见有殛奸匡国之疏,不公持之,轻则姑不究,重则递加罚矣。祖宗朝岂有是颠倒乎?

——凡此种种颠倒,成于陛下者十之一二,成于当事大臣者十之八九。刚愎者泼纵而播弄机锋,柔险者委蛇而固护营垒,狙狯者观望而密探声息,浮游者虚拥而弁视蓬芦。

咄咄逼人的声讨,引来的结果是,奉圣旨落职为民。

钳制舆论是魏忠贤的一贯伎俩,发展到登峰造极,就是捣毁全国所有书院,攻击邹元标、冯从吾的首善书院,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朱童蒙充当了急先锋,打着忠于职守的幌子,宣称:“宪臣议开讲学之坛,国家恐启门户之渐,大公之世偶生门户,则衅孽必作;职业之外分用身心,则责任不专。”

邹元标还是先前那种宁折不弯的秉性,想当年他敢于冒着廷杖致死的风险上疏弹劾张居正,如今区区朱童蒙的恫吓根本不在话下,当即写了长篇奏疏,反驳朱童蒙的谬论。他说,本月初四日也接到兵科都给事中朱童蒙的奏疏,为宪臣议开讲学之坛,国家恐起门户之渐,与臣等安心本分,爱惜精神,以东林为戒云云,驳斥道:“先正云: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人生闻道始知本分内事,不闻道则所谓本分者未知果是本分与否也。天下治乱系于人心,人心邪正系于学术。法度风俗刑清罚省,进贤退不肖,舍明学则其道无由。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臣等所讲习讨论者,惟是销反侧以归正直,会有极以归皇极。若分门别户,则名教所不载也。”既然朱童蒙提到了东林,他当然要为东林讲几句公道话:“东林诸臣有文有行,九原以往,惟是在昔朝贵自岐意见,一倡众和,几付清流。”

他回忆起当年遭到贬谪的流放生涯,学问对于自己何等之重要:“臣志学非自今日始也。臣弱冠幸举孝廉,从诸长者一登讲堂,此心戚戚。既谢计偕,独处深山者三年。嗣入夜郎,兀坐深箐者六年。浮沉南北,栖迟田亩,又三十余年,赖有此学,死生患难,未尝陨志。”

由此,他讥讽不学无术的朱童蒙之流,“自训诂帖括外,别无功课;自青紫荣名外,别无意趣。恶闻讲学者,实繁有徒。盖不知不闻道即位极人臣,勋勒旂常,了不得本分事,生事虚生,死是虚死。朽骨青山,黄鸟数声,不知天与昭昭者漂泊何所?此臣所以束发至老,不敢退堕自甘者也。”

邹元标分析得入情入理,无可挑剔,皇帝只得打圆场:“朱童蒙疏亦有旨了,卿积学真修,方自表率,不必介意。”

冯从吾也上疏回击朱童蒙,论述讲学无罪——“窃惟世道之所以常治而不乱者,惟持有此理学之一脉,亦惟持有此讲学之一事。讲学创自孔子,而盛于孟子……至宋儒出,而始有以接孟氏之传。然中兴于宋,而禁于宋,是宋之不竞,以禁讲之故,非以讲之故也。”他诘问朱童蒙之流:“臣之望其君以讲学,而自己不讲,是欺也。倘皇上一日开讲,问讲官曰:诸臣望朕以讲学,不知诸臣亦讲学否?不知讲官何以置对。倘皇上一日御朝闻诸臣,讲学亦有定所否?不知诸臣又何以置对?”他堂堂正正声明:今臣等创建书院于此,岂为名,岂为利,岂为官爵,岂为一身宴游之地,岂为子孙世守之业!原为两京十三省俱有,而京师为天子之都,为首善之地,反无书院,非所以壮帝都而昭一代文明之盛况。对于朱童蒙的无端攻击,他感慨系之,请求皇上罢官,使庙堂之上省一番议论。

冯从吾讲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皇帝不得不回应:“朕留心学问,岂禁臣下讲学,且仕学相资,何可偏废?”

表面上看皇帝并没有偏袒朱童蒙,但邹元标、冯从吾感受到的压力是无形的,给事中郭允厚力挺朱童蒙,诋毁都察院的一二把手,唯恐在明年的考察中遭到报复,非得把他们二人赶下台不可。这一点连内阁首辅叶向高也看出来了:“无奈人情多端,过生猜疑,必逐去邹元标而后快也。”为了政局安定,他在十月初八日的奏疏中指出,如果邹元标、朱童蒙等人辞官而去,谁来主持即将到来的京察大典?他说:“但恐人心不同,烦嚣易起,若不稍为剖明,必将有非二臣者,又将有非非二臣者,纷纭排击,无有纪极。昨日有伪作铨臣之疏,欲毁书院者,世情险怪一至于此。今台臣冯从吾又求去矣,铨臣张问达亦苦苦言,(邹)元标行当即继之去矣。察典几何时?而在事诸臣势将一空,谁为皇上了此事者?”在他心目中,邹元标这样的正人君子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是职掌都察院的最佳人选:“邹元标在皇祖朝,直声振于朝野,三尺童子无不知其为忠臣。淹伏数十载,海内共惜,皇上拔之田间,任以九列,足称清朝盛举。臣素不习元标,近与周旋,见其恳恳爱人之念、浑浑赤子之心,绝无分毫负气笼罩矫饰之态,心甚慕之。”因此,他反对朱童蒙、郭允厚逐去邹元标的图谋:“若逐去元标,则其他之讲学气节如邹元标者,皆不得安其位,人心必为不平,纷争又将不了,门户之祸必与国家相终始,朝廷之上已先自乱,又何暇问封疆之事哉!”他也反对朱童蒙、郭允厚谎称“宋室祸败由于讲学”,反驳道:“宋方盛时,正以濂洛关闽讲明学术,比及南宋,王淮、韩侂胄、陈贾辈始立伪学题目,抅陷朱熹诸贤,而宋祚遂终。”又掷地有声地反问:“如以讲学为结党,则世之结党者岂尽讲学之人?苟欲结党,何待讲学?”

这一番话由三朝元老叶向高讲出来,不仅令朱童蒙、郭允厚之流理屈词穷,也令幕后的魏忠贤哑口无言,发出温和的圣旨:“大臣真品实学,自能维扶世风。言官意见参差,不妨互相质证,但不得参以岐念,迹涉猜防。卿虚衷持衡,剖陈剀切,足定国是,以正人心。邹元标、冯从吾已有旨谕留,这所奏朕知道了。”

话讲得很漂亮,“邹元标、冯从吾已有旨谕留”云云,不过是一个幌子。步朱童蒙、郭允厚的后尘,言官郭兴治变本加厉地诽谤邹元标。朱童蒙则抓住叶向高撰写《首善书院记》,暗指他是邹、冯的后台。叶向高愤然上疏,请求辞职。在奏疏中,他讲明了两个观点。其一是,朱童蒙攻击邹元标讲学,郭允厚诽谤邹元标的人品,郭兴治进而称邹元标为“贼”,叶向高感叹道:“三人之意同,而其说则已三变,其攻(邹)元标可谓不遗余力矣。”其二是,朱童蒙引用张居正禁毁书院之事,影射叶向高违背祖宗朝旧制。他据理驳斥:“禁讲学,毁书院,沙汰生员,此乃张居正所为,非祖宗朝法也。居正之得罪于清议,背成宪,失人心,正为此事。(朱)童蒙奈何引之?臣为书院记文,固云世必有执江陵(张居正)之见以诮余者,何其言之偶中乎!”更令他难以容忍的是,“屡奉内传数语为臣之险毒”,不如一走了之。这是他第十四个辞职奏疏了,得到的回答依然是不同意辞职:“卿以元老主持国是,且忧心世道,保护善类,自大臣事,小臣臆窥之言何必介意!封疆阽危,兵食单匮,正赖卿延纳群策,入告远猷,用副朕军国倚重至意,慎勿再陈。”

邹元标、冯从吾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先后罢官而去。邹元标在临别之际,还不忘提醒皇上千万不要开启门户之争:“近时臣工或以门户自相猜疑,此从身名上起念。臣与冢卿(吏部尚书)张问达相处年余,陛下试问张问达,臣曾说门户中一人乎?盖臣实见天地间一草一木、一民一物,不忍伤残,其有才有猷者安其职事而已耳。又实见得人之禀气各有偏全,人之识见各有高下。从德性用事者,反求诸身,不作异闻见,不作人我想;从情义用事者,但求诸人,东猜而西疑,左旋而右转。曾不思前数年,诸人始而酌水盟心,既而倒戈相向者何人?而犹不务行所知,以不负所学,能耶?”这并非杞人忧天,后来的事实表明,门户之争愈演愈烈,以至于不可收拾。

由于朱童蒙公然扬言“以东林为戒,而不复讲学”,高攀龙作为东林书院的代表人物,挺身为东林辩诬:“黄门(朱童蒙)所言东林,非东林也,乃攻东林者之言也;所言东林之祸,非东林能祸人,乃攻东林者欲祸东林也。数年来,职每自诧理义人心同然,何以言理义者辄目为朋党,而不容于世乎?一日憬然曰:正惟同然也,故以为党也。国家用一当用,行一当行,去一当去,必曰是东林之脉也。或有人言一当用,言一当行,言一当去,必曰是东林之人也。不论东西南北,风马牛不相及之人,苟出于正,目为一党。东林何幸,而合天下之众正;何不幸,而受天下之群猜,弓蛇石虎,塗豕鬼车,皆非实事也。即如郭明龙正域,生平未尝讲学,生平不识东林,黄门(朱童蒙)谓与顾宪成开讲东林。即此而观,他可例推。无亦黄门(朱童蒙)师生姻娅之间,涵濡浸灌之久,于时局之说不自觉其入之之深乎?不然何以二三年来,门户去于人口,依然还作当年口吻耶!”这一席话,一气呵成,痛快淋漓,把朱童蒙信口雌黄的本来面目暴露无遗。和高攀龙这样的名师大儒相比,朱童蒙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丑,他哪里会懂得高攀龙所说的道理:“人不知学,世道交丧,于是朋党祸起。相安则交安,相危则交危,故党类之党不能无,是群分之品也;偏党之党不可有,是乱亡之本也。知党类之不能无,使之各得其所,而勿相猜忌;知偏党之不可有,使之各惩其祸,而勿为已甚,但得人人自反,勿专尤人,则无不可融异为同,化小为大。”

遗憾的是,以后形势的发展和高攀龙愿望相反,朋党之祸愈演愈烈,阉党排挤正人君子,打击异己分子,不分青红皂白扣上“东林”帽子,于是乎就有《东林点将录》《东林党人榜》的出笼。由是观之,首善书院事件不过是一个前哨战而已。

3.“空人国以庇私党,詈道学以逐名贤”——文震孟、郑鄤的忿激之论

邹元标、冯从吾的罢官,激起正直人士的公愤,对皇帝和朝廷流露出极大的不满情绪。人们希望年轻的皇帝亲操政柄,重振朝纲。两名新科进士文震孟、郑鄤,初登官场,没有包袱,直言无忌地表达了压抑于许多人心中的呼声。

文震孟,字文起,号湛持,苏州吴县人,著名学者文徵明之曾孙,国子监博士文彭之孙,卫辉府同知文元发之子,颇有家学渊源,尤于《春秋》经学颇有造诣。邹漪说:“世以道德文雅冠冕海内,十五出应童子试,名噪一时。年二十一,举甲午贤书,束躬砥操,日手一编咿唔,绝迹城市,尤严竿牍之戒。居父丧,哀毁几于灭性,营竺坞新阡以葬父,即倚墓结庐而居,一时有真孝廉之目。时海内名贤若吉水邹忠介(元标)、关中冯恭定(从吾)、高邑赵忠毅(南星),皆以麟凤在野。”主盟东南文坛的顾宪成、高攀龙对他敬仰备至,远近清流不远千里前往请教。但是从万历二十二年参加进士考试,九次失利,直到三十年后的天启二年才进士及第,又以殿试第一名(俗称状元),授予翰林院修撰。真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胪传之日,儿童妇女皆知其名,指目为忠孝状元”。

这时的文震孟已经年近五十,不再年轻,好不容易到来的功名,理应倍加珍惜。但是他毕竟是文徵明、文彭的后代,熟读儒家经典,以治国平天下为终身抱负,对于朝廷不像朝廷,官僚不像官僚,深恶痛绝,尤其是亲眼目睹邹元标、冯从吾两位正人君子的离去,义愤填膺,贸然上疏,从“国步綦艰”到“杜乱源”,侃侃而谈。关于他上疏时的心态,邹漪的刻画是到位的:“先是,光宗以神庙遗诏,召久废诸臣于田间,故熹庙初元新政,众正盈朝,天下想见太平。而公(文震孟)又以宿学登上第,物望倾注,其忠宪诸贤侃侃发舒,凡貂珰戚畹力谢往还。既而外廷有借逆珰以指鹿(为马)始祸者,因禁讲学兴党议,邹忠介、冯恭定两公以次窜逐,公上疏请讲学勤政。”

状元所写的文章,人们总是很感兴趣,不妨看看文状元的这篇奏疏:

——乃今日之势岂惟厝火,几于燎原矣……此真大小臣工戮力同心,尝胆卧薪之日。而因循格套,粉饰虚文,即皇上具为尧为舜之资,亦毫无启心沃心之助,将使祖宗金瓯无缺之宇宙,日销月削,势将瓦解,东支西溃,又同河决。

——今日非皇上独奋精明,大破常格,以鼓舞豪杰之心,发舒忠义之气,天下事固未知所终也……皇上昧爽临朝,寒暑靡辍,于政非不勤矣。而勤政之实未见也。鸿胪引奏,跪拜起立,第如傀儡之登场,了无生意,则皇上之聪明何由开畅?

——职意祖宗之制,倡六科,则六科必当以次白事;倡西台(御史),则西台必当以次白事;奉旨某部知道,则某部之正卿亚卿又必当以此白事。职纠弹者纠弹,职条奏者条奏,剖析机宜,献替可否。皇上凭而听焉,与辅弼大臣面商而裁决焉,雷厉风行,断不逾顷。不惟圣智日以明习练达,即在廷诸臣亦且可以徵其气节,可以试其仓卒。当事者精思于职守之内,而无有轶志事外者。

——职闻祖宗之朝,君臣相对如家人父子,军国重事,闾阎隐微,无不咨询,无不洞达。故虽深居九重,而情形毕照。怀奸挟术,既无窦可以自藏;左右近习,亦无缘可以蒙蔽。若仅尊严若神,上下拱手,精神不振,提醒不灵,恭默之容或久而生倦,跛倚之众亦怠而欲休。

——皇上之神情既与群臣不相浃洽,则皇上之灵爽必与天下不相昭融,及退入内廷,而耳目所触发,德性所薫蒸,自不越于中涓常侍之口颊。夫大君临照之体段,帝王宏远之规模,又岂若辈之所能解……而失机之成案,更来众喙之纷纭,恣罗织者既引绳而批根,护善类者复因枝而惜叶,国宪刑章悉付之于葛藤,此何法也?

——乃近日中朝举动则更有可异者,空人国以庇私党,几似浊流之投;詈道学以逐名贤,有甚伪学之禁。唐宋末季可为用鉴,亦未有以明告诫我皇上者耳。去者为荣,则仕者不贵。夫天子之所以励世作人者,惟此爵禄名号,而致使策蹇快于驰驿,角巾尊于冠冕,此岂清平之世所宜有哉?

文震孟所要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现在的上朝徒具形式,鸿胪寺官员当司仪,大臣们按照口令跪拜起立,按照固定的程式排演,没有君臣之间的对话交流商议,所以他说“第如傀儡登场,了无生意”。既然皇帝与外廷大臣缺乏融洽交流,势必至于在内廷听从太监的耳濡目染,于是乎出现“空人国以庇私党”“詈道学以逐名贤”的一些列怪现象,国法刑章荡然无存。皇帝钦定的头名状元,矛头直指魏忠贤和他的阉党,不可等闲视之。魏忠贤利用职权,把奏疏扣压下来,不报告皇帝;乘皇上看戏时,他突然呈上这份奏疏,断章取义地摘取“傀儡登场”一句,说:文状元疏中以偶人比万岁,不杀无以示天下。皇帝点头表示同意。次日,皇帝讲筵完毕,魏忠贤假传圣旨:廷杖文震孟八十!当天首辅叶向高请假,在场的次辅韩爌、礼部尚书盛以弘等极力申救,才免于杖责。

魏忠贤所忌恨的是文状元所说,帝王宏远之规模,岂是太监之流(即所谓“中涓常侍辈”)所能理解,又不能就此发作。便歪曲原意,说文状元疏中以偶人比万岁。显然文状元的原意并非如此,他是说上朝的大臣像傀儡。请看原文:“鸿胪寺引奏,跪拜起立,第如傀儡之登场,了无生意”。像傀儡登场的是跪拜起立的大臣,而不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和他同时进士及第,比他小二十岁的郑鄤,以少年新进的锐气为文震孟鸣不平。郑鄤,字谦止,号埊阳,常州武进人,天启二年进士,改庶吉士。其父郑振先,万历三十六年上“直发古今第一权奸疏”,把内阁辅臣朱赓、李廷机斥为“古今第一权奸”:“以避权而擅权,以擅权为无权,屈曲迂互,层层幽秘,朝野疑而不可知,知而不可言”,“此自沈一贯创开以来奸相未有之窍,至于今日愈出愈奇,所以(李)林甫辈犹拙也”。有其父必有其子,郑鄤的奏疏写得一如乃父风格,尖锐泼辣,无所顾忌。

——顷见修撰文震孟一疏,私庆有为明主忠言之人,意皇上天佑圣明,必将逖思深悟,立见施行矣。乃候之浃旬,未蒙报可,臣初疑之。臣惟章奏之批答,宫府间之腠理也,或朝上而夕下,或夕上而朝下,则君与臣相知,君与臣相知则大臣不得以揽权,小臣不得以营窟,近臣不得以蔽明。一付之阁寝,而中有不可知者矣。夫上书不报者,是留中之渐也;留中不下者,是壅遏之萌也;壅遏不通者,是窃弄之机也。此不可不深长思也。今若经御览而留中,则非止辇转圜之义;若不经御览而留中,必伏戎援奥之奸。

——本朝此弊惟武庙与神祖末年最多,在武庙时盖因权珰之炀灶,在神祖时则系奸辅之藉丛。臣稽史册中凡召乱之端有二,而今皆已见之,曰内降也,留中也。内降之屡旨用以肆斥大臣,其机关使人骇;而留中之一线,用以阴淆圣虑,其径窦使人疑。清明之朝,岂宜有此!

郑鄤的奏疏并没有点名,通篇都在影射魏忠贤,“壅遏不通者,是窃弄之机也”;“内降之屡旨用以肆斥大臣,其机关使人骇”;以及“权珰之炀灶”云云,无不直指魏忠贤。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即日颁下圣旨(当然是矫旨)把文震孟与郑鄤一并处罚:“朝仪大典,累朝成规,如何辄肆轻亵,比拟傀儡,藐视廷臣如戏。文震孟好生可恶,郑鄤这厮党护同乡,窥探上意,本当重处,念朕首科取士,新进书生不知大体,姑从轻,俱降二级调外任。”

文震孟、郑鄤出于公心,希望皇帝重整朝纲,不要大权旁落,竟然遭到降级的处罚,一些官员纷纷上疏申救。内阁首辅叶向高也写了洋洋洒洒的奏疏,向皇帝求情:翰林院修撰文震孟、庶吉士郑鄤因上疏触忤,致蒙降谪,举朝臣工无不惋惜,臣与同官冒昧申救,尚未足动天听,欲再申一言。

——窃观(文)震孟所言讲学勤政,此皆皇上所极留心,其所以干圣怒,只在朝仪一节。此乃祖宗朝相沿旧规,非创自今日。(文)震孟书生也,但见史册所载,前代帝王无不与臣下面议政事,臣下有所献纳,无不面奏,即在二祖时亦是如此。今百官奏事皆是常套,堂陛之分虽存,君臣之情未畅,故不胜款款之愚而欲效之。此书生泥古之过,非有他也。

——震孟夙负时名,皇上首拔于多士之中,胪传之日,举朝相庆,以为得人,四海闻之,莫不称快。乃以单词片语遽罹谪逐,非但无以彰圣主纳谏之明,而于盛典亦大不光矣。人情遇小小知己,即思报答,苟有所知之人,亦无不欲爱护而保全之。震孟受皇上千载殊异之知,当何如感戴?倘有一毫欺谩之心,即非人类。皇上既拔擢震孟,称知人之哲矣,曾未数月,而遽摧折之,亦岂圣心之所安乎。

——若郑鄤所言,盖因震孟疏留中,为之申请。且鉴于向时留中之弊,欲杜其萌,亦书生之见。好名则有之,非敢党护于震孟也……郑鄤亦三吴之名士也,今与震孟同去,殊为可惜。

——窃窥圣心,或以词臣言事非其职掌,故欲小示挫抑,以成就其才耳。然臣观国朝词臣以言斥者,皆得盛名,罗伦、罗洪先皆以状元坐此谪官,至今称不愧科名者以二臣为第一,而惜当时处分之太过。今震孟等之被谴,于名得矣,而使他日复以惜二臣者惜震孟等,得无为圣德之累乎?

句句为朝政考虑,处处替皇帝着想,但是皇帝拒不接受。关键是魏忠贤在作祟,他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向他挑战的官员,何况是扬言“傀儡登场”“窃弄之机”的新科进士。现在票拟谕旨的程序已经完全破坏,照例文震孟、郑鄤的奏疏如何处理,应该有内阁首辅票拟意见,经皇帝审定后作为圣旨发出。如今票拟职权已经由内阁转移到司礼监,皇帝圣旨自然体现了魏忠贤的意志:“览卿奏进阁,朕心甚慰,知道了。制科累朝所重,朕方作养人才,岂忍摧折!但书生不知忌讳,文震孟、郑鄤遵前旨行。卿还仰体朕意,不得再来申请。”

所谓“遵前旨行”,就是“俱降二级调外任”。文、郑两位不愧为三吴名士,宁折不弯,拒绝降调的圣旨,抛弃乌纱帽,愤然回到家乡。

4.另一种形式的较量

魏忠贤阉党势力有一个逐步扩大的过程,外廷权奸也有一个逐步投靠的过程。刘若愚回忆道:“逆贤既窃柄杀王安,遂升梁栋、史宾、裴伸、张文元为秉笔(太监);驱逐原选熹庙张后之刘克敬于凤阳,而后矫旨杀之;摈退掌(东)厂之沈荫,而畀宋晋。驱逐大臣王纪、满朝荐、钟羽正等,词臣文震孟等,建言刘宗周、王心一等。托心腹掌班刘荣结交阁臣沈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导上以武,暗通线索,设立内操。差刘朝、胡良辅、纪用等往山海关送器械,实所以开内镇守之基也。”这一段话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魏忠贤与内阁辅臣沈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暗通线索,在宫内设立内操,尝试掌控军权。

第一个投靠魏忠贤的内阁辅臣沈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字铭缜,湖州乌程人,万历二十年进士,累官至南京礼部侍郎。《明史》对他的评价是“素乏时誉”,除了善于阿谀谄媚,不遗余力排斥天主教,影响恶劣。万历四十四年作为南京礼部侍郎的沈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上疏排教,以崇正学、黜异端、严华夷为幌子,禁止天主教,造成轰动一时的南京教案,《明史》说“识者韪其言”。万历末年,他与内阁首辅方从哲因同乡关系而亲密,方从哲推荐沈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史继偕入阁。天启元年六月,沈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此人当年以翰林院检讨的身份,在内书堂给宦官上课,做过魏忠贤的老师。因为这样的关系,他入阁后为了讨好魏忠贤,特意建议在宫内搞内操,在东阳、义乌、扬州、淮安等地招募勇士两百多名,送交魏忠贤搞内操。《明史》写道:“故事,词臣教习内书堂,所教内竖执弟子礼,李进忠、刘朝皆(沈)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弟子,李进忠者魏忠贤始名也。(沈)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既至(意为入阁后),密结二人(指魏忠贤、刘朝),乃奏言:‘辽左用兵亟,臣谨于东阳、义乌诸邑及扬州、淮安,募材官勇士二百余,请以勇士隶锦衣卫,而量授材官职。进忠、朝方举内操,得(沈)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奏大喜,诏锦衣官训练募士,授材官王应斗等游击以下官有差。(沈)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又奏募兵,后至者复二百余人。”

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劣迹昭彰,引来言官惠世扬、周朝瑞弹劾,谴责他勾结太监刘朝搞内操。刑部尚书王纪揭露他的奸恶,可比宋朝的蔡京。沈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反咬一口,诬陷王纪庇护熊廷弼,导致王纪革职为民。在汹涌的舆论压力下,沈晚明史——正与邪的较量不得不于天启二年七月致仕而去。

正与邪较量的结果,双方达成妥协,天启三年,增补阁臣顾秉谦、朱国祯、朱延禧、魏广微,加上排名靠前的五位:叶向高、韩爌、史继偕、何宗彦、朱国祚(四月致仕),内阁辅臣竟有九人之多。顾秉谦、魏广微等人的入阁,使得魏忠贤得以控制内阁机要部门的大权。《明史·阉党传》说:“(天启)二年,魏忠贤用事,言官周宗建等首劾之,忠贤于是谋结外廷诸臣,(顾)秉谦及魏广微率先谄附,霍维华、孙杰之徒从而和之。”又说:“自(顾)秉谦、(魏)广微当国,政归忠贤,其后入阁者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之属,皆依媚取容,名丽逆案。”

另一方面,天启二年十一月,赵南星被任命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监察工作大有起色。天启三年三月初十日,赵南星在申明都察院职责的奏疏中说:“陛下即位以来,宵衣旰食,未得享一日太平之乐,为臣子者乃以市恩自便,有人心者之所必不忍为也。臣望陛下涣发德音,使领民之吏知贪酷之必不可为,巡方之臣知贪酷之必不可荐,提荐揭荐必不可行,所荐者必不可为溢美之言,所劾贪酷之吏必不可仅拟降调。从此惕然猛省,涊然愧汗,翕然回心而向道,共图百姓之安,使臣无怨之可任,而诸臣功名日高,禄位从之,名实甚粹美,光庆及子孙,岂非仕人之上愿哉!”皇帝的批示是冠冕堂皇的:“上下狥情,市恩避怨,以致吏治日偷,民穷思乱,所关岂细!这所奏差满举劾、咨访考察等事,俱依议。卿以忠公举职,申明宪纪,表率振饬各官,遵承规例,察吏安民,人思尽职,有何嫌怨?仍着为令,开载宪纲,永远遵行。”

既然皇帝如此表明态度,官员们发起了新一轮舆论攻势。

天启三年三月,御史方大仁弹劾给事中郭巩勾通魏忠贤,并揭发魏忠贤“甲第壮丽,葬地逾制”。

同年八月,顺天提学御史左光斗针对魏忠贤企图颠倒移宫案是非,进而排斥异己,上疏澄清事实,希望皇上召还文震孟、郑鄤等人。

左都御史赵南星鉴于官僚队伍的不良倾向:“务于市恩而莫肯任怨也,不过曰此我之同乡故旧,不能恝也;曰此权要之所托也,是能报复,不可动也”,主张加强都察院的监察作用。

天启四年正月,福建道御史呈上题为“补救时事”的奏疏,指出今日天下有三大忧患:一是夷狄吭背之患,二是盗贼肘腋之患,三是小人腹心之患。尤其值得警惕的是小人腹心之患:“试思冲主在上,垂帘尚不忍言,况权臣在朝,禅受是何题目?执绋之巡抚方恨玷我名山,媚灶之考官妄得并翻公案。狂澜一倒,谁不披靡?于是新妖四出,伏莽渐兴,或势若负隅,巧通脉络;或谋成卷土,密布机关。虽死灰不燃,恐百足未已”。因此他希望皇上“出入起居必董于逸荒之戒,独正于群阴之上,常立于无过之途,志气如神,赏罚不乱”。这一席话,转弯抹角提及“垂帘”“禅受”“新妖”“伏莽”“群阴”,显然是在影射魏忠贤专权乱政。

同年三月,山东道御史黄尊素上疏议论“时事十失”,在列举“邪正杂糅,忠谗并进”等十项弊政之后,笔锋一转,含沙射影地指向魏忠贤与客氏:“阿保重于赵娆,禁旅近于唐末,萧墙隐祸,惨于夷狄,异日有欲言不敢、欲闻不得者”。此处“阿保”影射乳媪客氏,“禁旅”影射在紫禁城内操练军队的太监魏忠贤。

正邪双方逐渐剑拔弩张,短兵相接。

天启四年四月,魏忠贤的亲信刑科给事中傅櫆首先出招,扬言“邪臣比暱匪人把持朝政”,乞求皇上“立赐处分,以清隐忧”。他极尽颠倒黑白之能事:“宪臣左光斗,貌丑心险,色取行违,自命为血性男子,人亦视为聪明丈夫。然职久知其为匪类也,欲貌为君子而不能,欲不为小人而不得。夫甚之而不顾名简,遂反戈君子而忍为之,且呈身于小人而甘心矣。”他实在举不出什么例证,便以内阁中书汪文言“父事内监王安,内外交通”作为话柄,说:“光斗身在宪府,不能追论,而且引为腹心”。傅櫆还攻击刚刚晋升为吏科都给事中的魏大中,“职忝谏垣,不行驱除,而且助其资斧。自是脉络潜通,机锋并露,相与招摇都市,揽泊升迁。甚至小人以从邪为得计,君子亦以比匪为无伤”。他主张立即将左光斗、魏大中撤职,严刑究处汪文言。

这个傅櫆,口口声声说左光斗、魏大中是小人,“以从邪为得计”,其实恰恰是自己的写照。魏大中日后回忆道:天启四年四月十八日,予升吏科都给事中。“十九日,傅櫆疏上。时魏阉如涿祠,元君阮留涿,燃秸相拜,作竟夜谈。(傅)櫆既结继教(东厂理刑千户傅继教)为兄弟为内应,复伺归奄(魏忠贤)于道左以通款。奄甫至,而(傅)櫆疏下,汪文言逮矣。”显然,傅櫆完全是秉承魏忠贤旨意行事的。谈迁对此颇为感慨:“仕路如阱,端人刚士择地而蹈,犹若凂焉,矧敢轻其身于磷缁杂沓之场哉……议者甚(傅)櫆之险,钳网始抅。”谈迁所说的“钳网始抅”四字,言简意赅地点明了事情的本质,一张钳制正人君子的禁网已经悄悄打开了。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左光斗首先出面反击,他说,傅櫆的奏疏题为“邪臣比暱匪人把持朝政”,但是一篇之中终不得其指归着落何在?“倒戈于君子”,君子何人?“呈身于小人”,小人何人?原来傅櫆心虚,担心考察,先下手诬陷参与考察的官员,逐去邹维琏,不留程国祥,不欲魏大中到任,又害怕左光斗持清议,于是乎罗于一网。左光斗一针见血指出,小小的刑科给事中,哪里来这么大的权力?原来他有后台:“以科臣(傅櫆)之权力,能使朝廷不能用人,铨司不敢就列,首垣不许到任,把持朝政者莫科臣。若科臣又尝冒认东厂理刑傅继教为兄弟脉络,机锋长安,冷觑久矣。窟穴深藏,布置已定,将用邵辅忠陷毛士龙故事,比暱匪人者莫科臣。”“窟穴深藏,布置已定”八个字,后台是谁,昭然若揭。

还未履任的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也上疏揭露傅櫆的险恶用心:“(傅)櫆何以若是惴惴焉其自危也?大都宵小之志最不便于铨院吏垣,有秉正嫉邪,不可力挠不可党劫之臣。故冢臣锐意治平,求贤如渴,得一清恬伉直之邹维琏用之于铨,而(傅)櫆自危;又得一清恬伉直之程国祥用之于铨,而(傅)櫆又自危;(左)光斗佥院,而(傅)櫆自危;臣忝吏垣,而(傅)櫆又自危。故(邹)维琏逐之,并(程)国祥逐之,且并铨臣吴羽文而逼之逐之。三驱之后,继以一网,疏攻(左)光斗并及臣……既诋君子为小人,必且饰一真小人之尤者号为君子,奉之坛坫之上,外有备,内有援,而(傅)櫆之招权纳贿始得之矣。”

由此可见,傅櫆并非孤军奋战,他“外有备,内有援”,而且并非仅仅针对左、魏,而是企图一网打尽。看到左、魏的反驳奏疏,正直官员义愤填膺,御史袁化中、给事中甄淑相继上疏为左、魏诸臣剖白,揭露傅櫆的意图在于“逞私逐贤”,使得“举国将空”,瓦解“众正盈朝”的局面。傅櫆有恃无恐,再次上疏攻击左光斗、魏大中,力图把事态扩大化。

显然这一切都是魏忠贤在幕后操纵,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洞若观火,无所畏惧地揪出这个幕后操纵者,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把正与邪的斗争引向白热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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