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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史——“课实功以穷经”,“绝议论以乐时”——东林书院的日常生活

历史大观园 明清光辉 2020-07-03 16:03:15 0


1.大会、小会与日课

顾宪成还为东林书院规定了会约仪式十一条,从中可以看到一个民办学校的日常生活。

——每年一大会,或春或秋,临期酌定,先半月遣帖启知。每月一小会,除正月、六月、七月、十二月祁寒盛暑不举外,二月、八月以仲丁之日为始,余月以十四日为始,会各三日,愿赴者至,不必遍启。

——大会之首日,恭捧圣像悬于讲堂。午初,击鼓三声,各具本等冠服,诣圣像前行四拜礼。随至道南祠,礼亦如之。礼毕,入讲堂,东西分坐。先各郡各县,次本郡,次本县,次会主,各以齿为序。俟众已齐集,东西相对二揖。申末,击磬三声,东西相对一揖,仍诣圣像前及道南祠,肃揖而退。第二日、第三日免拜,早晚肃揖用常服。其小会,二月八月如第一日之礼,余月如第二日第三日之礼。

——大会每年推一人为主,小会每月推一人为主,周而复始。

——大会设知宾二人,愿与会者,先期通一刺于知宾,即登入门籍。会日设木柝于门,客至,阍者击柝传报,知宾延入讲堂。

——每会推一人为主,说四书一章。此外有问则问,有商量则商量。凡在会中,各虚怀以听,即有所见,须俟两下讲论已毕,更端呈请,不必搀乱。

——会日久坐之后,宜歌诗一二章,以为涤荡凝滞,开发性灵之助。须互相唱和,反复涵咏。每章至数遍,庶几心口融洽,神明自通,有深长之味也。

——会众毕聚,惟静乃肃,须烦各约束从者,令于门外听候,勿得混入,以至喧嚷。

——每会须设门籍,一以稽赴会之疏密,验现在之勤惰;一以稽赴会之人他日何所究竟,作将来之法戒也。

——每会设茶点,随意令人传递,不必布席。

——各郡各县同志临会,午饭四位一桌,二荤二素,晚饭荤素共六色,酒数行。第三日之晚,每桌加菜四色,汤点一道,攒盒一具,亦四位一桌,酒不拘,意浃而止。

——同志会集,宜省繁文,以求实益。故揖止班揖,会散亦不交拜。惟主会者遇远客至,即以一公帖迎谒。客至会所,亦止共受一帖。其同会中有从未相识,欲拜者,止于会所,各以单帖通名,庶不至疲敝精神,反生厌苦。

其中有几点值得注意。

其一,顾宪成强调“每会推一人为主,说四书一章”,与朱熹白鹿洞书院的院规颇为一致,是书院的应有之义。由于后人把东林书院误解为议论政治的讲坛,揭出此点就有了特别的意义。这与“四要”中的“尊经”是相互呼应的,“孔子表章六经,程朱表章四书,凡以昭往示来,维世教觉人心,为天下留此常道也”,正是书院的宗旨。

其二,顾宪成主张讲习以后,“宜歌诗一二章”,颇有古时书院琅琅书声之外,弦歌一堂的风韵。在讲习四书一章的要义之后,与会者咏唱歌诗,作为讲习的延伸,不仅“涤荡凝滞”,而且有“开发性灵之助”。当时吟唱的歌诗有杨时、朱熹的作品,也有陈献章、王守仁的作品,显示了东林书院兼容并蓄的风格。杨时的《东林道上闲步》唱道:

寂寞莲塘七百秋,溪云庭月两悠悠。

我来欲问林间道,万叠松声自唱酬。

朱熹的《克己》唱道:

宝鉴当年照胆寒,向来埋没太无端。

只今垢尽明全见,还得当年宝鉴看。

陈献章的《独速》唱道:

独速溪边舞钓蓑,月明醉影共婆娑。

手中握得桐江线,钓破江天不用多。

王守仁的《咏良知》唱道: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

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其三,东林书院每年一大会,每月一小会,是正式的讲会,仪式隆重,影响深远。《顾端文公年谱》记载:“会期卜于月之初九日始,至十一日。谨闻是举也,上自京口,下至浙江以西,同志毕集。相与讲德论学,雍容一堂。泾凡公(顾允成)与高存之(高攀龙)、安小凡(安希范)、刘伯先(刘元珍)诸君子实相左右。远近绅士及邑之父老子弟,或更端而请,或环聚而观。一时相传为吴中自古以来未有之盛。”除了大会与小会,还有学生自发举办的小会,“万历乙巳(三十三年)、丙午(三十四年)间,讲席方盛,每月三日大会之外,复有一小会。高先生门人秦彦熙氏尔载主之。约同志数人,每于月之十一日赴院讲论,有所得,辄疏记以就正先生。”

这就是“诸生间请自为会,并自为约”,顾宪成大力支持,对诸生黄伯英说:“友不厌少,贵其精;会不厌多,贵其真。”对诸生姚元升说:“诸友之会为举业设耳,能斤斤交砥,一言一行唯恐少有愆戾,以辱东林。此即曾子所谓‘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也。”马希尹、邹期桢、吴桂森、张云鸾及陈奇龄,都是东林书院诸生中的佼佼者。学生自发举行的“小会”,其实应该称为“小小会”,以区别于每年一次的大会,每月一次的小会。

其四,顾宪成、高攀龙、顾允成等人为诸生上课,更是东林书院的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顾与沐记载顾宪成“课士于丽泽堂”,写道:“公兄弟(指顾宪成、顾允成)皆乡居,每入城,即止书院。院内书室多为学人分寓,乃复于院旁拓地为之,岁有增益。今苏家巷数椽,即泾凡公(顾允成)小辨斋也,群子侄讲习其中。万历乙巳(三十三年),泾阳先生移泾里同人堂社于丽泽堂,月课多士,未进者得拔第一,文誉立著,辄青其衿。故士皆争自奋起,所奖成孤寒甚众。”这其中就包括黄伯英、姚元升、马希尹、邹期桢、吴桂森、张云鸾、陈奇龄等。

高攀龙的入室弟子,则以华允诚(凤超)、陈龙正(几亭)最为有名。雍正《东林书院志》的编者高陛说:“先忠宪(高攀龙)倡道东林,一时从游之士响应云集。而世称入室弟子,则凤超先生而外,必推几亭先生。先生(指陈龙正)尊先忠宪之传而表章甚力,裒辑先忠宪遗书行世,俾师道大光,其功伟矣。”雍正《东林书院志》的编者高廷珍说:“先生(指华允诚)自诸生时听讲东林,得忠宪(高攀龙)心性、静坐诸说,即于心学性学之辨,气静理静之殊,深信不疑。登第后,受学于忠宪之门,造诣益进。”

此外,无锡人邹期桢(经畬),“读书攻苦,年三十始为郡诸生,屡举不售,经年矻矻,揣摩制义”。“既从顾泾阳、高景逸两公讲学东林,每寻格致之义,颇有所得……乃从先儒操存诸法遍参之,最后独心旨高公所论‘观未发功夫,一观而用寂’一语。大率谓,观未发之学,以主静为诀,以主敬为宗,以礼经之九容为把柄,九容件件停当,身心内外一齐收敛,则终日研求经义,亦是栽培本体之助。至此始悟,看书、静坐原非两截。”

无论大会、小会,还是日课,都以继承孔孟程朱的学脉道脉为宗旨。这就是顾宪成在东林会约中强调的“尊经”:“孔子表章六经,程朱表章四书,凡以昭往示来,维世教,觉人心,为天下留此常道也。譬诸日月焉,非是则万古晦冥;譬诸雨露焉,非是则万古枯槁。学者试能读一字便体一字,读一句便体一句,心与之神明,身与之印证。日就月将,循循不已。其为才高意广之流欤,必有以抑其飞扬之气,敛然思,俯而就,不淫于荡矣。其为笃信谨守之流欤,必有以开其拘曲之见,耸然思,仰而企,不局于支矣。”万历四十年,顾宪成去世后,东林书院由高攀龙主持,坚持这一传统不变。天启元年,高攀龙复出从政后,东林书院由吴桂森(觐华)主持,重申顾宪成、高攀龙的院规,提炼为四条:

一,笃力行以宗教 宗教者,奉泾阳(顾宪成)、启新(钱一本)、景逸(高攀龙)三先生之教,宗而主之也。盖东林之教源本程朱,以穷理致知,以居敬存养。三先生用几十年苦功而得之于性命之微,修悟之法,参究已极精,辨析已极透,定于一尊,所以嘉惠后学者至径至切。今只须奉为法程,尽力步趋,实实穷理,实实居敬。若夫谈空说玄之陋,不惟当屏去听闻,即如鹅湖姚江之辩,亦不必更烦拟议。惟并心一意确守读书之法,以求致知,默观静中之体,以为存养,于阐先生之教于方来,是为今日第一义也。

二,课实功以穷经 千圣精神蕴于五经,显而纲常名物,精而仁圣中和,无不具备。用世者,不明经以何为经济;求志者,不知经以何为抱负。所以卑言功利,见惑异端,病皆由此,先生所以揭尊经也。顾其书既浩博,其理更渊微,若非实下功夫,勤以习之,精以读之,不能闯其藩篱,何从窥其壼奥?今须积年累岁,立会讲诵,先《易》《尚书》,渐次《诗经》《麟经》《戴记》,期于必遍,使贯串于胸中,则出必为名世,处必为真儒,是为今日第一先务也。

三,绝议论以乐时 学问二字,原不尚议论。维昔先贤间出清议,以扶持世道,盖时或使然,万非得已。如吾侪闭户人也,原隔霄壤,幸逢盛世,圣天子当阳,登用必贞良,宣布必惠泽,何缘更有游乡之论?夫子不云乎:“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自今谈经论道之外,凡朝廷之上、郡邑之间是非得失,一切有闻不谭,有问不对。一味勤修学业,以期不负雍熙,是为今日第一时宜也。

四,屏俗棼以尽分 道义同堂,休戚之情一邑本无不通,然有道情,有俗情。何为俗情?事涉利害,势切身家,或伸抑郁之思,或抱不平之惑是也。其端种种,非可一二数。夫布衣聚会,既无马腹之鞭;居肆讲求,岂堪蝇营之听。故愿会中一切是非曲直,嚣凌强弱之言,不以闻此席;凡夫飞书揭帖、说单诉辩之纸,不以入此门。稍近俗尘,一概谢却。若云将来解纷善应之方,请详规中处事接物之旨。诚以此端不杜,则取嫉取怨,兴谤兴尤,流弊叵测。先生九损中已先点破,今更宜谨毖,以安素位,是为今日第一禁戒也。

清初,高攀龙的从子高世泰(彙旃)在东林遗址上盖草棚会讲,重新申订东林会约,仍然遵守顾宪成、吴桂森定下的规矩:“每岁春秋上丁日开讲会友,至仲丁日设祭先圣之后为止,凡十日,依古礼三斋七戒之期,为十日讲习之实。是日,会友初到,先谒圣,次谒三公祠,次谒道南祠,讲毕再谒圣,俱行一揖一躬礼。”特别强调:“勿乱威仪,勿私笑语,勿谈时事。质疑问难,俱于听讲毕后任从枚举。”所谓“勿谈时事”,就是吴桂森所说的“自今谈经论道之外,凡朝廷之上、郡邑之间是非得失,一切有闻不谈,有问不对”,严格遵守书院谈经论道的规矩。

2.《东林商语》与《东林论学语》——东林书院的讲义

顾宪成的曾孙顾贞观为曾祖父立传,题为“理学宗传”,说他削籍归乡后,益潜心理学,“而大致在教人识性,尝曰:论本体只性善二字,论工夫只小心二字……宪成有绝人之资,而以全力用之于圣学,故不为一切悬虚奇妙所惑。居官虽未得究其用,而与天子宰相争是非者,皆国本重计、宗社远猷。晚年倡道东林,引掖后学,论者谓其有万物一体气象,然于邪正义利之辨,毫末不少差。”

这一特点,顾宪成在东林书院讲学活动中显示得淋漓尽致。他在东林书院的讲义,题为“东林商语”,收入后人所编的《顾端文公遗书》中,也收入《东林书院志》中。

顾宪成为东林书院规定,“每会推一人为主,说四书一章”,无论大会还是小会,都以探讨四书为宗旨。他自己以身作则,为东林书院所写的讲义,即《东林商语》,就以阐释四书的经义为主。从他的年谱可知,《东林商语》与《东林会约》都写于万历三十二年十月:“以月之九日。十日、十一日,大会诸同人于东林书院,作《东林会约》《东林商语》。”由于是逐年讲会的讲义,《东林商语》陆续写成,万历三十二年,计十则;万历三十三年,计八则;万历三十四年,计九则;万历三十五年,计七则;万历三十六年,计十六则。

万历三十二年的一则,是讲《论语》二章:“《论语》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又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

顾宪成的诠释,与一般经学家斤斤于章句之学截然不同,他讲求的是义理之学:“细玩此二条,圣人应是重有所感而发。盖当时人见孔子与群弟子讲于杏坛之上,非先王之法言不言,非先王之法行不行,多疑其迂拙,且以腐儒目之。那言不及义好行小慧的,却嚣然自以为伶俐。见孔子汲汲皇皇,忘寝忘食,略无休暇,多嗤其劳苦,至以戮民拟之。那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却飘然自以为撇脱。曾不知迂拙者极是稳当,伶俐者反落险途;劳苦者到底安闲,撇脱者竟何归着。是则流俗之所谓难,圣人之所谓易;流俗之所谓易,圣人之所谓难。其见真天渊之隔也。”又说:“再玩此二条,不可泛泛看他。如泛泛看他,便如世间浮游浪荡子一般。此等人,圣人何须齿着他。当知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惠,是有作有为的学问;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是无作无为的学问。盖学之多歧,千万不等,而总其大都,只有两端:高则空寂,卑则功利,如是而已。”他主张学问既不能空寂,也不能功利;宁可迂拙,决不可伶俐。

写于万历三十三年九月的《丽泽衍》,引用曾子的名言:“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作为东林书院的座右铭。他解释道:“自古未有关门闭户,独自做成的圣贤;自古圣贤未有离群绝类、孤立无与的学问。所以然者何?这道理是个极精极细的物事,须用大家商量,方可下手。这学问是个极重极大的勾当,须用大家帮扶,方可得手。故学者惟其无志于道则亦已耳,幸而有志于道,定然寻几个好朋友,并胆同心,细细参求,细细理会。未知的,要与剖明;已知的,要与印证;未能的,要与体验;已能的,要与保持。如此而讲,如此而习,讲以讲乎习之事,习以习乎讲之理……于是群一乡之善士讲习,即一乡之善皆收而为吾之善,而精神充满乎一乡矣。群一国之善士讲习,即一国之善皆收而为吾之善,而精神充满乎一国矣。群天下之善士讲习,即天下之善皆受而为吾之善,而精神充满乎天下矣。”这分明是在描绘东林书院的愿景,“寻几个好朋友,并胆同心,细细参求,细细理会”,以继承孔孟程朱的学脉为己任。简而言之,就是“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关于这八个字,他早在十年前就与友人讨论过,在《小心斋札记》中留下了记录。有人问他“‘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旧作二句看,近来俱作一句看,孰是?”他的回答很妙:“‘以文会友’委是‘以友辅仁’,‘以友辅仁’却不专靠‘以文会友’。盖‘以文会友’特‘辅仁’中一事,‘以友辅仁’则所指者广矣。由此言之,作一句看固佳,作二句看又自有深长味也。”

顾宪成在东林书院讲学的同时,又应邀前往别的书院讲学,把《东林商语》的主旨加以发挥与引申。了解他在别处所讲,有助于理解《东林商语》的深度与广度。万历三十四年秋,他到虞山书院讲学,有人提问:《论语》中“吾十有五”一章,以前在东林书院“有说未竟”,希望赐教。顾宪成就此发表了长篇大论:“这章书是吾夫子一生年谱,亦便是千古作圣妙诀。试看入手一个‘学’字,得手一个‘矩’字,中间特点出‘天命’二字,真是血脉准绳一齐俱到。曰志曰立曰不惑,修境也;曰知天命,悟境也;曰耳顺曰从心,证境也。即入道次第,又纤不容躐矣。已而曰须知提这‘学’字,万两千斤;提这‘矩’字,千斤万两。何也?这‘学’字,乃与人指出一大路,以为由此,虽愚者可进而明,柔者可进而强。但一念克奋,自途人而上,个个做得圣人。此吾夫子所以曲成天下万世于无穷也。”又说:“吾夫子用了四十余年功夫,方才知得。吾侪自省十五时能如夫子之志否?三十时能如夫子之立否?四十时能如夫子之不惑否?如何便要说这个话,纵说得,亦属戏论,将焉用之!”

他对《论语》“吾十有五”一章的解读,并非泛泛而谈,有着明确的针对性。有人就这一话题问他:“耳顺,不思而得也,系之六十;从心,不勉而中也,系之七十。吾夫子所以致此,非一朝一夕之故矣。而近世王泰州(按:指泰州学派王艮)一派,率以不思不勉提人,何也?”

他对王艮一派学者不思不勉的风格是有所不满的,希望通过东林书院的讲学来纠正这种风气,所以非常认真地从两个方面回答这个问题。一则说:“圣人却步步是真,说的亦字字归真。真者何?无亏欠之谓真,无渗漏之谓真,无间断之谓真。是故自十五至于六十,但其间有一时一处待思而得,即其他时他处都不思而得,如此之易,便相率而轻言不思也。自十五至于七十,但其间有一时一处待勉而中,即其他时他处都不勉而中,亦不敢遽然以从心自命。不似而今,看不勉而中如此之易,便相率而轻言不勉也。”再则说:“若不明明研究,细细体贴,密密持循,紧紧收摄,绵绵保任,但靠自家意见作主,任自家意气发挥,无乃从心不从矩。于是乎有学,学则一点一滴俱不容草草抹过矣。然而求之也,未能至之也;即之也,未能安之也。无乃从矩不从心,于是乎学之十五不已,而三十;三十不已,而四十;四十不已,而五十;五十不已,而六十;六十不已,而七十。阅如是之岁月,萃如是之精神,殚如是之劬劳,历如是之阶级,方才表里精粗打成一片,从心便是从矩,从矩便是从心,随其所欲,无之而不可耳,”因此他的结论自然是批评王艮一派的:“近儒之所谓不思不勉,纵其得之,恐只是吾夫子十五前之从心所欲,而以望七十之从心所欲也,正相万里若其失之。”

顾宪成认为这是孔子所谓“下学而上达”的真谛:“离下学而上达,则认天命在耳目心思之外;即下学而上达,则认天命在耳目心思之内;认天命在耳目心思之外,则求之愈远而愈超特,亦以其超特也反得以施其播弄;认天命在耳目心思之内,则求之愈近而愈平常,亦以其平常也,更无所容其矫饰。论至此,安知深之不为浅,浅之不为深也。是故必六十才够到耳顺,甚言即形即天命之难也;必七十才够到从心,甚言即心即天命之难也。可见吾夫子下学而上达,及其上达,依旧在下学里磨砻锻炼,所以修则真修,悟则真悟,证则真证,而为中庸之至也。”所以他说:“试看孔子岂不是古今第一等大圣,还用了七十年磨炼工夫,方才敢道个从心。”

有鉴于此,东林书院把“下学上达”作为宗旨。他的好友于孔兼(字元时,号景素,镇江金坛人)对顾宪成说:“兄主盟东林,只宜守定‘下学上达,躬行君子’八字。”顾宪成点头深表同意,于孔兼说:“近世率好言悟,悟之一字出自禅门,吾儒所不道也。”顾宪成并不认为悟之一字出于禅门,问题是处理好悟与修得关系。他说:“神而明之,《易》之言悟也;默而识之,《论语》之言悟也。特未及拈出悟字耳。至朱子曰:‘下学可以言传上达,必由心悟。’却明明道破矣,未可专归诸禅门也。有不可以好言悟为世病,据吾意,还病其好之未真耳。何则?天下未有不修而悟,亦未有悟而不修,悟者与修相表里者也。是故未悟则不可不修,既悟自不能不修。假令世而不好言悟,斯亦已耳,如其真好言悟也,丈(指于孔兼)所标八字(指‘下学上达躬行君子’),彼将奉为指南,奚病乎?”

顾宪成向学生讲解《孟子》“鸡鸣而起”一章时,鼓励学生走好人生的第一步。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他发挥道:“凡做人,须于起头处便着精彩。有一生之起头,则一生之吉凶悔吝系焉;有一日之起头,则一日之吉凶悔吝系焉。古者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一生之起头也。鸡鸣而起,一日之起头也。这都是紧关所在,不得草草……是就一日起头处,推出两个路头,并令人密密勘破后来搀上的心,诚能认取原初带下的心,那搀上的自然无所挂搭,诚能勘破后来搀上的心,那原初的自然无所混淆……愚请赘以两言:一曰起处一正,便无往不正,纵或有时而斜,亦属偶误,容易涤除。起处一斜,便无往不斜,纵或有时而正,亦属偶合,容易消散。是故趋未定者,愿其审几之早也。一曰一生不过百年,一日不过百刻,少未几而壮矣,壮不能复转而少;壮未几而老矣,老不能复转而壮。旦未几而昼矣,昼不能复转而旦;昼未几而夕矣,夕不能复转而昼。是故时已过者,愿其回头之早也。”顾宪成推崇孟子的性善说,从孟子的话语,推出一个源头,令人直直认取当初带下的一片善心。东林书院就是要培养谦谦君子,心地澄澈明净的正人君子。

高攀龙协助顾宪成兴复东林书院,全身心投入书院的讲学事宜。他的学生叶茂才回忆,高攀龙每每对学者说:“诸兄虽从事讲学,终不可无端居静定之力,盖各人受病不同,而救疗之方,总以调养元气为主。大圣大贤善养浩然之气,故能收摄精神,主静立极。学者神短气浮,须得数十年静力,方可变化气质,培养德性。而其最受病处,又在自幼以干禄为学,先文艺而后德行,俗根入髓,非顷刻可拔。必埋头读书,使义理浃洽,变异其俗肠俗骨,澄神默坐,使尘妄消散,坚凝其正心正气乃可耳。”高攀龙主张端居静定,培养浩然之气,也就是培养德性,为此必须埋头读书。

朱国祯为高攀龙写墓志铭,也着力强调,高攀龙在东林书院宣扬“端居主静”的宗旨:“每会拈出大旨互证,要归于端居主静。谓大圣贤自有大精神,主静即在寻常日用中。学者神短气浮,以百当一,以十当千,积久厚聚,拔此俗根,庶见天则,即学即教。从前静定居多,间以会友应酬,至是无之,非静触处流行,不烦收摄。尝自言:‘丙午(万历三十四年)以后,方实信性善,知本《中庸》之旨。此道绝去名言,程子名曰天理,阳明名曰致良知,总不若中庸二字,中者停停当当,庸者平平常常,本体如是,工夫如是,一毫造作不得。’”

高攀龙在东林书院讲学,反复阐明上述思想,他的讲义,由门人周彦文(季纯)记录整理成《高景逸先生东林论学语》。他的“东林论学语”与顾宪成的“东林商语”风格不同,并非事先写好的讲稿,而是讲课时师生之间的问答,记录下来,便成了“论学语”,有点类似《朱子语类》。以下选择若干片段,以飨读者。

彦文曰:“近看二程先生《语录》,开口便教人读《论》《孟》。今日看《论语》,夫子云:‘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程夫子解云:‘若他人言之,必曰我事君尽礼,小人以为谄。’彦文思之,真有味也。”高攀龙就此发挥出去,大谈致知格物与治国平天下的关系,要做有用的学问,不要成为腐儒:“事即是学,学即是事,无事外之学,学外之事也。然学者苟能随事精察明辨,的确处之,事事合理,物物所得所,便是尽性之学。若是个腐儒,不通世务,不谙时事,在一身而害一身,在一家而害一家,在一国而害一国,当天下之任而害天下。所以《大学》之道,先致知格物,后必归结于治国平天下,然后始为有用之学也。不然,单靠言语说得,何用?”高攀龙熟读儒家经典,却又通世务、谙时事,不是一个腐儒,他也以这一标准教导学生。

一则说:“近日看来,学问最易简,却要多读书。朱子晚年云:某自过江以来,只不住教人仔细读书,这道理书中俱备。即如五经,便是五样,少看一经,便少一样妙理。理只是一个,妙处不同。所以传说告高宗说‘学’字,便云学于古训乃有获,如何可不多读书?”

再则说:“知言是格物致知,养气是正心诚意,都是一串工夫,不是两件,不要轻看了。知言即是知道,即是知德。淫、邪、遁三者,皆由心蔽而生。夫人之心一有所蔽,便淫不知其陷,邪不知其离,遁不知其穷。孟子之知言,皆由心无所蔽。”

总之,他认为“事即是学,学即是事”,学问就是修齐治平的工夫:“《大学》‘始终本末’四字,括尽经世之术。何也?凡见一事,即有一个本末;凡做一事,便有一个始终。从本而治之,末在其中,审其何者为先,则知何者可后。如此处事,事皆不废矣。以一身言之,心为本而身为末,心得其正而身修矣。以一家言之,身为本而家为末,能修其身而家齐矣。以一国言之,家为本而国为末,能齐其家而国治矣。以天下言之,国为本而天下为末,能治其国而天下平矣。故曰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此之谓也。”高攀龙强调,东林书院的生活可以概括为六个字:“读书会友静坐。”他自己身体力行,心无旁骛地坚持读书、会友、静坐。请看他的门人的记录:“有友言:‘某先生只是读书,某先生只是会友,云不读书不会友,则过不得日子。’先生曰:‘读书会友,俱是养法。’如身是鱼,书与友是水。读书与会友,如鱼之得水。李见罗先生更说得全,云读书、会友、静坐,三者缺一不可。但人不可有着耳,要随人便。切不可读书者厌人静坐,会友者厌人读书。”

推而广之,东林书院的所有活动,都可以用“读书会友静坐”六个字包括殆尽。这与顾宪成主张的东林书院宗旨——“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是相辅相成的。只有各人都下工夫读书、静坐,到了每年一次大会,每月一次小会,互相切磋,就可以收到“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目的。请看他的说法:“先生曰:‘华氏三日之会,所得云何?’彦文曰:‘会中诸友真恳切实,甚有感激处。不肖亦不容不发愤矣。’先生曰:‘前者首日上午,方是会之正格。若往日之会,止算得以文会友,还算不得以友辅仁,何也?凡会之正格,是学者锻炼之大火候也。吾人终日孤居独处,虽云学问,未经锻炼,临此大会方血战是时,大家俱有一个收敛贴身意思。其中或有所疑,各呈所见,商量印证,方有益也。不然,会时单讲几章书义,只是故事而已。虽有所闻,亦不过长得些闻见,还不是会之正格。’彦文曰:‘诚然。’”

高攀龙在东林书院讲学,注重兼收并蓄,在程朱与陆王之间,不必抑此扬彼。他对学生说:“人以陆象山先生为禅学,象山何尝看佛书?其学分明是孟子一脉,先立乎其大者。但彼资性高,当下见得如此,将得手处教人,言之太易。不善学者,无彼之天资,又无彼之人力,效其现成口吻,故有病耳。象山毕竟少了朱子穷理工夫,说他不入微则可,谓之是禅,非也。即阳明先生,分明是象山一派。象山从是非之心透入,阳明从致良知得手。彼之工夫,真万死一生中得来。后人夹杂情识,发用出来,都当了良知作用,乃其弊也。以四无立教,先生之过也。薛方山公有云:‘朱子之学,孔子教人之法也;陆子之学,孟子教人之法也。’此可为千古定案。”在他看来,程朱与陆王的差异,类似于孔子与孟子的差异,比当事流行的看法高明多了。他还说:“《大学》一书,自得程朱发明后,惟有王阳明‘致良知’,李见罗‘止修’,俱不可废。但阳明格物断不是,彼云极力致良知于事事物物之间,使事事物物各得其正,却诚意正心事矣,非格物也。若见罗物有未格,则格之云云八条目,譬之一盘内有八样物,任人自取,却无先后矣。格物是《大学》最初下手处也。”高攀龙的学问似乎更倾向于程朱,但是他对当时程朱一派学者是有所批判的:“口言程朱之学,终身不知所学何事。程朱之学主敬穷理,主敬者,主一之谓。今人说敬,与一无干。胸中真无事,方是一,方是敬。理者,性也;穷是穷此性,故曰穷理尽性。若泛泛思量道理,与穷理亦无干,大抵都是以讹传讹。”又说:“程朱之后,明道者多,行道者少。学问须要身体力行才行,不然只是空口说空话。”

看了顾宪成的《东林商语》、高攀龙的《东林论学语》,大体可以明白,东林书院究竟讲些什么,学些什么。“东林会约”所说:“每会推一人为主,说四书一章”,决非门面语,而是切实遵守,认真履行的。

3.“独以全力用之圣学”

赵南星为顾宪成立传,对于他在东林书院的生活,有一个言简意赅的记述:“公兄弟(指顾宪成、顾允成)与群贤时聚而讲学。其学惟就孔孟宋诸大儒之书阐明之,温故知新,不离乎区盖之间。高明者闻之可入,始学者闻之不骇。”吴亮为其立传,如此概括他在东林书院的生活:“杜门却轨,潜心理学,城隅得杨龟山先生东林故址,辟书院,与同志阐绎濂洛正脉。其说以性善为本体,小心为工夫。岁有札记,沉潜粹密,与《读书录》相表里。”

与顾宪成一起在东林书院讲学十几年的高攀龙,对他知之甚深。

一则说:“甲辰冬,始会吴越士友。先生为约,一以考亭‘白鹿洞规’为教,要在躬修力践。尝言:‘讲学自孔子始。谓之讲,便容易落在口耳边去,故先行后言、慎言敏行之训,恒惓惓焉。至其自道不居仁圣,却居为诲。看来说圣说仁,聪明才辩之士犹可觅些奇特,逞些伎俩,逞些精采,推到不厌不倦处,便一切都使不着。然则孔子所谓工夫,恰是本体;世之所谓本体,高者只一段光景,次者只一副意见,下者只一场议论而已。’深虑世之学者乐趋便易,冒认自然,故于不思不勉,当下即是,皆令查其源头,果是性命上透得来否?勘其关头,果是境界上打得过否?皆先生吃紧为人处也。”

再则说:“先生之学,性学也,远宗孔圣,不参二氏,近契元公,恪遵洛闽。尝曰:‘语本体,只是性善二字;语工夫,只是小心二字。’又曰:‘心不逾矩,孔之小心也;心不违仁,颜之小心也。’此其学之大旨矣。先生有绝人之资,其于世也,百家众技当无所不臻其妙,而独以全力用之于学,一切伎俩不得而岐之,故其功专其于学也;百家众说当无所不造其微,而独以全力用之圣学。一切玄妙不得而岐之,故其学纯。于凡五经、四书,直从神情血脉,字字咀嚼,故密察不差分毫。”

因此高攀龙给予顾宪成高度评价:“自孟子以来得文公(朱熹),千四百年间一大折衷也;自文公以来得先生(顾宪成),又四百年间一大折衷也。先生自甲午(万历二十二年)以来,见理愈微,见事愈卓,充养愈粹,应物愈密,从善如流,徙义如鸷,殆几于无我矣。”

高攀龙所说“独以全力用之圣学”,达到“几于无我”的境界,是对退居林下的顾宪成的真实写照。其实高攀龙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叶茂才说:“明兴二百五十余年,吾邑以理学名者,邵文庄公而下,代不乏人。而隆(庆)万(历)以来,则有顾泾阳先生于邑之东林,辟道南精舍,以鼓舞善类,讲明正学,士蒸蒸向往,几与白鹿、紫阳鼎立宇内。维时与泾阳先生相左右,继先生为主盟而集其成者,高先生存之也。”“存之与泾阳先后主盟,每一开讲,得闻所未闻,靡不欣餍而去。存之每谓学者曰:‘诸兄虽从事讲学,终不可无端居静定之力。盖各人受病不同,而救疗之方,总以调养元气为主。大圣大贤善养浩然之气,故能收摄精神,主静立极。学者神短气浮,须得数十年静力,方可变化气质,培养德性。而其最受病处,又在自幼以干禄为学,先文艺而后德行,俗根入髓,非顷刻可拔。必埋头读书,使义理浃洽,变易其俗肠俗骨,澄神默坐,使尘妄消散,坚凝其正心正气乃可耳。’”高攀龙在东林书院的十多年时间,始终坚持“读书静坐会友”的原则,教导学者端居静定,埋头读书,澄神默坐,使尘妄消散,拔除深入骨髓的俗根,培养浩然之气。

东林诸君子大率如是。顾宪成为英年早逝的弟弟顾允成写传记,特别指出他在东林书院:“每岁一大会,每月一小会,弟进而讲于堂,持论侃侃,远必称孔孟,近必称周程,有为新奇险怪之说者,辄愀然改容,辞而却之”。高攀龙为他写行状,有一段颇堪回味:平生所深恶者,乡愿道学。为此一种人占尽世间便宜,直将弑父弑君种子暗布人心。一日,喟然发叹:今人之讲学只是讲学,任是天崩地裂,他也不管。而且讲的不过两句:在缙绅,只是“明哲保身”一句;在布衣,只是“传食诸侯”一句。顾宪成深表同意。高攀龙说他,“不喜为通融和会之说,有疑其拘者,语之曰:‘若大本大原见得透,把得住,自然四通八达,谁能拘之?若于此糊涂,便要通融和会,几何不堕坑落堑,丧失性命。吾辈慎勿草草开此一路,误天下苍生。’闻者咸悚其论。”终其一生,顾允成一直坚持“绎孔孟微言,守程朱家法”。

东林书院的另一位导师钱一本,罢官归乡后,回归学者本色。吴亮这样描述他:“归里,杜门绝迹,不入公府。郡守欧阳公建先贤祠,旁构‘经正堂’讲学,共推为主。时梁溪有东林书院,顾公宪成主之,递相往来,联合同志。生平无他玩好,终日兀坐,手不停披。有潜心易学,钻研卦象,著《像象管见》,尽脱前人传注。又以《书》九畴数衍为四千六百八爻,爻有辞有象,占验吉凶,为《范衍》十卷,广大微密,非俗儒所能究。他如类取古今儒学正脉,作《源编》《汇编》;有手录时政大要,为《邸钞》。间出心得,勉人学问,为《黾记》。倡里中同寿同善会,性最方严,又最和坦,居恒角巾布素,混野畯无别。”

万历四十一年冬,钱一本应高攀龙与吴桂森之邀,前往东林书院讲授易学。易学深不可测,钱一本慨叹:“以夫子之圣,犹待数年之假,五十之学,且仅云可无大过……学者无‘数年’‘五十’之功,而轻言《易》,不几如窭人说金,穷相终身未免乎?或再假年一倍,有无大过迄无小过,遂为富有,济矣,免于穷矣。”在讲学期间,抛砖引玉,形成《点朱余咏》。高攀龙谈到邀请钱一本来东林书院讲学的缘由:“说《易》者,自程朱两夫子而后,(钱)先生可谓再辟乾坤之门,而发其蕴矣。然《像象》之书行于世,理深文奥,学者至不能句,罕有知其义者。吾邑吴叔美(即吴桂森)诸君,谋于攀龙曰:‘岂可当先生而不得其道一闻于锡之土耶?’龙曰然。于是迎先生说《易》东林。先生欣然许之,以十一月六日至,又四日而日长至,其夕相与饮酒而乐。先生为诗示学者闭关之义,一时从游士赓而成集。”叶茂才说,他对于《诗》与《易》一无所闻,听钱先生讲学,茅塞顿开:“吾夫子因性牖民,循循善诱,《诗》以兴之,《礼》以立之,至于《易》,则以为田地鬼神之奥,不可雅言,直欲终身玩焉而不厌。而往日泾阳先生设教,亦每先日用而后深微,其于讲《易》,犹谦让而未遑也。盖性道难闻,而不轻抉以示人,意深远矣。由今日之会,庆今日之逢。窃愿闻先生之易学而深有得焉。始则自无而有不为实,继则自有而无不为虚,终则愈有愈无、愈无愈有,而洗心与太极,妙契于无极。极则一矣,一则无所能,无所不能矣。”

这就是一群学者“杜门却轨,潜心理学”的东林书院。万历四十二年刘元珍回顾书院的缘起,由于当时王学末流的风靡,顾宪成惕然而惧,“惧而思闲,莫若修其本以胜之。于是反而求之依庸。庸者何?即龟山先生所谓‘不可添一物’者。是先生特为拈出,显示荡平正直之规,阴折影响荒唐之见,期与同堂共识本心,精求善脉,以仰窥羲画厥中之秘。此书院所由复,讲会所由兴也”。

然而到了清初,万斯同撰写《明史》时,对东林书院似乎有了误解:“邑故有东林书院,宋杨时讲道处也。(顾)宪成与弟允成修复之,三十二年落成,偕同志高攀龙、钱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辈讲学其中。当是时,士大夫抱道忤时者,率退处林野,而东南诸郡邑尤多。于是闻风响附,学舍至不能容,宪成常曰:‘官辇毂,志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志不在民生上;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上,君子无取焉。’故其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而朝士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由是东林名大著,而朝端忌嫉者亦多。”

张廷玉奉敕纂修的《明史》,抄袭了上述说法:“邑故有东林书院,宋杨时讲道处也。(顾)宪成与弟允成倡修之,常州知府欧阳东凤、无锡知县林宰为之营构落成。偕同志高攀龙、钱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辈,讲学其中,学者称泾阳先生。当是时,士大夫抱道忤时者,率退处林野,闻风响附,学舍至不能容。宪成尝曰:‘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故其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由是东林名大著,而忌者亦多。’”

《中国历史大词典》的“东林书院”条,沿用张廷玉《明史》的说法,加以发挥:“罢官家居的吏部郎中顾宪成,与其弟顾允成及友人高攀龙、钱一本、叶茂才、薛敷教、安希范、刘元珍等在此讲学,号东林八君,遂名盛一时……当时,士大夫抱道忤时者皆退居林野,闻风响附。讲学诸人又多议论朝政,品评人物,参与政治,反对空谈,朝士亦遥相应合。”

事实真相并非如此。

在顾宪成看来,东林书院的最高理想就是维系道脉与学脉,他这样表达这一理想:“祠堂以崇先哲之懿范,则道脉系焉;书院以广友朋之丽泽,则学脉系焉。”意思是说,书院边上的道南祠,祭祀杨时等先哲,是为了维系儒家的道脉;书院的讲学场所丽泽堂,“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是为了维系儒家的正统学脉。顾宪成、高攀龙诸君子对于当时风靡一时的王学末流,颇多微词,意欲拨乱反正,回归程朱理学,以继承并弘扬正统学脉为己任。

王守仁的名言:“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顾宪成对此是毁誉参半的,“阳明得力处在此,而其未尽处亦在此”;而对于王门后学把它发挥到极致,则深恶痛绝,“其势必至自专自用,凭恃聪明,轻侮先圣,注脚六经,高谈阔论,无复忌惮”。

高攀龙也有类似的观点,他对阳明先生高度评价,对王门后学却持批判的态度:“夫学者谁不学孔子,自阳明先生提挈良知以来,扫荡廓清之功大矣。然后之袭其学者,既非先生百年一出之人豪,又非先生万死一生之学力,往往掠其便以济其私,人人自谓得孔子真面目,而不知愈失其真精神。”

因此,顾宪成为东林书院制订的“院规”,开宗明义就明确提出,一切遵照朱熹白鹿洞书院的院规。他说:“朱子白鹿洞规至矣尽矣,士希贤,贤希圣,举不出此矣。东林之会惟是相与讲明而服行之,又何加焉!”在此前提下制订的东林书院院规,可以概括为:四要、二惑、九益。所谓四要,即:一要知本,二要立志,三要尊经,四要审几。所谓二惑,即:迂阔高远、学顾躬行。所谓九益,即:为圣为贤、广联同志、指视森严、整肃习气、寻师觅友、广见博闻、按既往筹将来、责我愈重、自树方真。值得注意的是,“四要”的第一条“知本”或曰“识性”,说:“识性云何?性者天之命也,民之彝也,物之则也。学以尽性也,必自识性始,不识性难以语尽性,不尽性难以语学。”这是针对王门后学强调顿悟而言的;“窃见迩时论学率以悟为宗,吾不得而非之也。徐而察之,往往有如所谓以亲、义、别、序、信为土苴,以学、问、思、辨、行为桎梏,一切藐而不事者,则又不得而是之也。”“四要”的第三条是“尊经”,说:“尊经云何?经,常道也。孔子表章六经,程朱表章四书,凡以昭往示来,维世教,觉人心,为天下留此常道也。”也是针对王门后学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学风而发的:“若厌其平淡,别生新奇以见超,是曰穿凿;或畏其方严,文之圆转以自便,是曰矫诬;又或寻行数墨,习而不知其味,是曰玩物;或胶柱鼓瑟,泥而不知其变,是曰执方。至乃枵腹高心,目空千古,一则曰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一则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即孔子大圣一腔苦心,程朱大儒穷年毕力,都付诸东流已耳。”

由此可见,顾宪成等人创办东林书院,意在正本清源,使士子们了解孔孟以来的儒学正统,不被异端所迷惑。正如赵南星所说:“公兄弟(按:指顾宪成、顾允成)与群贤时聚而讲学,其学惟就孔孟宋诸大儒之书阐明之,温故知新,不离乎区盖之间,高明者闻之可入,始学者闻之不骇。”

从东林书院的讲义——《东林商语》与《东林论学语》,可以看到,东林师生关系、议论的焦点,不在政治而在学术。东林书院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讲会,即每年一次的大会,每月一次的小会,届时各地学子纷至沓来,盛况空前。以往学者多以为这是一种政治性集会,“议论朝政,品评人物”。其实不然。顾宪成的本意,是想集思广益,把孔孟程朱的学问发扬光大。他的话说得很清楚:“自古未有关门闭户独自做成圣贤,自古圣贤未有离群绝类、孤立无与的学问。所以然者何?这道理是个极精极细的物事,须用大家商量,方可下手;这学问是个极重极大的勾当,须用大家帮扶,方可得手。故学者惟其无志于道则已耳,幸而有志于道,定然寻几个好朋友,并胆同心,细细参求,细细理会。未知的要与剖明,已知的要与印证;未能的要与体验,已能的要与保持。如此而讲,如此而习……于是怠者起,断者联,生者熟,相渐相摩,不觉日进而光大矣。于是群一乡之善士讲习,即一乡之善皆收而为吾之善,而精神充满乎一乡矣。群一国之善士讲习,即一国之善皆收而为吾之善,而精神充满乎一国矣。群天下之善士讲习,即天下之善皆收而为吾之善,而精神充满乎天下矣。”如此而已,大家聚集在一起,是为了取长补短,互相切磋道理与学问,不仅使每个人的道德与学问有所长进,而且把这种道德与学问推广到整个社会。

这不光是口头说说,而是付诸实践的,每次大会或小会都是如此。“每会推一人为主,主说四书一章。此外,有问则问,有商量则商量。凡在会中,各虚怀以听,即有所见,须俟两下讲论已毕,更端呈请,不必搀乱。”很显然,大家聚集在一起,有主讲者讲解四书的一章,然后提问商榷,疑义相与析。

顾宪成为英年早逝的弟弟顾允成所写的小传,特别指出:“(东林书院)每岁一大会每月一小会,弟进而讲于堂,持论侃侃,远必称孔孟,近必称周程,有为新奇险怪之说者,辄愀然改容,辞而却之。”

高攀龙也是如此:“东林故有道南祠,为杨龟山先生讲学遗址,先生与顾泾阳先生请复之,构精舍,与同志讲习其中。每会拈出宗旨,洗发提撕,远近负墙者人人得意,而先生以端居静定尤不可少。盖学人神短气浮,浸染世俗,必埋头读书,使义理浃洽,澄神默坐,使尘妄消散乃可耳。自言丙午(万历三十四年)以后,方信孟子性善之旨,程子鸢飞鱼跃必有事焉之旨,已及《大学》之本与《中庸》之旨。”

由于争国本而革职的钱一本(字国瑞,号启新),回到家乡常州府武进县,“归里杜门,绝迹公府”。除了在经正堂讲学,还前往东林书院讲学,不再议论政治。正如纪晓岚所说:“东林方盛之时,(钱)一本虽与顾宪成分主讲席,然潜心经学,罕谈朝政,不甚与天下争是非,故亦不甚为天下所指目。”

天启年间接替高攀龙主持东林书院的无锡人吴桂森(字叔美,号觐华),为诸生时,即以斯道为己任,每日手捧《周易》一编,玩味不辍。万历三十二年,顾宪成、高攀龙兴复东林书院,吴桂森从事讲学,又创立五经会,召集学生数十人,阐发圣贤教人之旨,身体力行。毗陵钱一本邃于《易》学,吴桂森师事钱公,尽得其奥。他主持东林书院期间,继承了顾宪成、高攀龙的传统,重申“东林之教原本程朱,以穷理致知,以居敬有养”,强调“课实功以穷经”:“今须积年累岁立会讲诵,先《易》《尚书》,渐次《诗经》”,“期于必遍,使贯穿于胸中”,成为真儒。

无锡人叶茂才(字参之,号玄台、闲适),罢官后在东林书院讲学。万斯同说:“(叶)茂才性和而介,与(顾)宪成辈讲学东林,亦不苟合,其清修雅操,乡井仪式焉。”他的学生邹其相写的“行状”,写到老师与顾宪成、高攀龙、薛敷教等人在东林书院互相切磋学问:“迹师居恒定志于恬淡,得力于学问。交修互砥于三益——端文、忠宪、玄台三先生,其表表者。他如启新先生偕名孝廉许静余先生,均白首一日,师不徇友,友不徇师。每握手辄辨析争论如上殿状。未几,不失和气;又未几争执如初,彻宵旦不休。无欲而刚,道气可宝。耻不与党,似皇甫规;私恸人亡,似郭林宗;而绝迹梁砀,至端容正襟,危坐终日,似明道,又似晦翁。”邹其相把他与儒学大师程朱相媲美。

武进人薛敷教(字以身,号玄台),家居二十年,与顾宪成兄弟及高攀龙讲学东林书院。高攀龙为他写墓志铭,追忆道:“甲辰(万历三十二年)顾泾阳先生修复东林书院,萃同志讲学,以身(薛敷教)喜曰:‘此吾归宿地矣。’自是恒居东林,所与知交,必劝之讲学,曰:‘天生英隽,决不欲其斤斤结裹。自家闺闼,捡柙祗贤,落魄尔日,脚跟站定,眼界放开。静躁浓淡间,正人鬼分胎处。’曰:‘道德功名,文章气节,自介然无欲始。’又曰:‘学苟不窥性灵,任是皎皎不污,终归一节。但世风靡矣,不忧著节太奇,而忧混同一色。托大道无名以济其私,则中庸之说诬之也。’平生所持如此。”

无锡人刘元珍(字伯先,号本孺)因弹劾内阁首辅沈一贯、给事中钱梦皋,削籍为民。归乡后与顾宪成等在东林书院讲学,寒暑不辍,有倡率同志举行“同善会”。当时人说:“万历乙巳(三十三年),(刘元珍)先生抗疏论四明相(沈一贯)庇其私人钱梦皋,虽除籍归。会顾泾阳先生倡复东林书院,先生实捐资筑讲舍,与同志讨论濂洛之源,精求性命之奥。既而泾阳遂属志于先生(按:顾宪成委托他编写东林书院志)。甲寅(万历四十二年)先生志成,景逸先生为之序其所以志。而先生自序,复大阐一时明善同人之旨,厥功伟矣。东林自壬子、癸丑(万历四十、四十一年)而后锋镝纷起,先生顾谓:‘此吾辈一大炉钩,不如是,真者不成其真,赝者不成其赝,东林不成其东林。’盖先生居尝以子路自任,故卫道甚力。”

无锡人张大受(改名梦时),字伯可,号弦所,万历三十二年会试落第,回到家乡,协助顾宪成、高攀龙兴复东林书院,“与诸公切偲砥砺其中,以参订道德性命之奥”。天启初年从安吉知州任上告老回乡,“家居讲道东林,刻有《会讲商语》《蒲榻笑拈》二编。每儿孙造膝,必与评文论古,或拈经书一二章,令细参之,次第质问,移时不倦。案头惟存彭泽、香山、明道、康节、白沙、阳明数编,以当尚友。”

不必一一列举,东林书院并非议论政治的讲坛,已经毋庸置疑。正如李三才在万历四十四年所说:“何以谓之东林哉?乃光禄少卿顾宪成讲道东南之所也。宪成忠贞绝世,行义格天,继往开来,希贤希圣。而从之游者,如高攀龙、姜士昌、钱一本、刘元珍、安希范、于玉立、黄正宾、岳元声、薛敷教等,皆研究性命,检束身心,亭亭表表,高世之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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