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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史——政治诬陷:“讲学东林,遥执朝政”

历史大观园 明清光辉 2020-07-03 16:03:17 0


东林书院并非议论政治的讲坛。陆续革职罢官的顾宪成、高攀龙等人,从对朝政失望,到厌倦政治,躲进象牙塔内,潜心于四书五经,以继承孔孟程朱正统学脉为己任。万历三十六年,朝廷突然起用顾宪成为南京光禄寺少卿添注,一下子把早已优游林下的顾宪成拉回到政治舞台的聚光灯下,从此改变了他最后四年的生命轨迹,引来很多纠葛。

1.“人情所最跂望者无如开言路、起废臣二事”

起用废弃官员,是清议派多年来持续不断的呼声,这种呼声在万历三十六年达到高潮。对顾宪成的任命,其实是朝廷无可奈何之举。一则想借此封堵清议派官员的嘴巴,二则想把声望如日中天的顾宪成从山间林下拉回到体制内,以装点门面。谓予不信,不妨稍作回顾。

万历三十三年以来,官员们对于内阁首辅沈一贯的批判持续不断。该年六月,听补南京兵部郎中刘元珍语气严厉地指出:“不意今日乃有遍置私人,朦上钳下,如首辅沈一贯其人者。又不意有奸险异常,顽钝无耻,如刑科给事中钱梦皋其人者……(钱)梦皋身自为党,而反诬异己者少有建白,即以朋党目之。察其邪心,必至于翼赞(沈)一贯,搏击朝绅,引用匪类,使君子蒙剥肤之惨,小人固凭社之安,然后颠倒纵横,无不如意,欲侥幸则无所不侥幸,欲倾危则无所不倾危。贤人遁而主势孤,锢蔽深而上下隔,私门炽而大柄移。从古小人乱天下,率由斯路。”南京浙江道御史朱吾弼立即与之相呼应,称赞刘元珍的奏疏,“宏议谠论,已先得臣心”。对于沈一贯的自辩疏,以及皇上欲对刘元珍“重加惩治”的谕旨,深感忧虑:“皇上深居密勿,第闻(沈)一贯所独是非,不闻天下所共是非。”鼎力为刘元珍辩护:“(刘)元珍志希圣贤,心怀忠孝,不染一尘,不惮诸艰,当大任,决大疑,国家必不可无此等人”。兵部武库司主事庞时雍立即跟进,说:“自(沈)一贯辨论刘元珍、朱吾弼之疏一出,奸佞肝胆始大败露”,接着揭发沈一贯十大误国事例:一,损朝廷之元气;二,窃威福之大柄;三,废朝廷之巨典;四,顿朝廷之纪纲;五,空朝廷之积贮;六,启戎狄之睥睨;七,紊朝廷之黜陟;八,蛊士大夫之心术;九,壅朝廷之耳目;十,酿异常之天谴。尤其对于打击异己耿耿于怀:“累朝作养之人才,大半为(沈)一贯龃龉挫抑老且死,国家曾不得收其半分之用”。

沈一贯迫于舆论压力,无可奈何辞官而去。皇帝本拟再度起用已经退休的王锡爵,王锡爵颇有自知之明,迟迟不愿应召。于是内阁的第二把手朱赓就顶上了风口浪尖,此人完全继承沈一贯的衣钵,亦步亦趋,遭到严厉的批判。最为锋芒毕露的当推礼部主事郑振先。万历三十六年四月,他向皇帝呈上了“古今第一权奸疏”,列举朱赓十二大罪,比历史上的权奸李林甫、卢杞、秦桧之流,有过之而无不及。郑振先写道:

——前人所谓专权者,大抵挟其刚狠黠贼之才,乘主昏暗庸弱,或迎之以所喜,或劫之以所畏,使其惟吾欲为。于是明以威福操纵,鼓詟众庶,附我者必庸,背我者必死。其术止此矣。当其时所以欺蔽其主之故,人得而知之也;所以牢笼天下之故,人得而知之也。其心虽毒,其机则显;其氛虽炽,其用则粗。岂若今日辅臣,以避权而擅权,以擅权为无权,屈曲迂互,层层玲珑,层层幽秘,朝野疑而不可知,知而不可言。呜呼极矣!故外廷似与内廷隔,而其实渊微之精神,靡不得者;诸司似与政府隔,而其实人政之吃紧,靡不操者。以独断归于上,而十躲九闪,尽在独断之中;以无事藏其身,而千端万绪,悉酿无事之内……此自沈一贯创开从来奸相未有之窍,至于今日愈出愈奇,所以(李)林甫辈之犹拙也。

——今朱赓等当国,每与朝臣论及时政,辄低眉蹙额曰:某事吾以去就争之不得,某事吾以死生争之不得。就使圣意果难转圜,犹宜委曲以全君父,况己未尝争,皇上未尝不从。己实为之,反诬皇上乎?其意直欲天下万姓一口怨上,而翘然冒爱君忧国、谨慎勤苦之名。其无天理人心极矣!

——古之权奸,固宠肆毒,止于一身,身去则已。今之辅臣,乃有过去、未来、见在三身。沈一贯在位,王锡爵为过去,(沈)一贯为见在,朱赓为未来;(沈)一贯去位,则朱赓为见在,李廷机为未来;今(朱)赓与(李)廷机皆为见在矣,王锡爵又以过去为未来。其他未来者,姑勿叱其姓名,大抵心行迹象之相似,人地根蒂之相盘,深藏密护之相照,决非(朱)赓与(李)廷机不相合者也,如此灯灯相续,薪薪无穷,而国从之矣。

皇帝毫不犹豫地为阁臣辩护,口口声声说:“每日章奏皆朕亲览,裁度详断,阁臣有何专擅贿赂?这厮每屡屡逞臆,捏无影之事,诬陷辅臣,倾害忠良”云云,并且把郑振先降三级调极边地方。朱赓也自我辩护:“(郑)振先数臣十二大罪,不言第一庸臣,而言第一权奸,似非实录,俱不敢承。”尽管如此,朱赓、李廷机的声誉已经一落千丈。

在此背景下,起用废弃官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早在万历三十四年,吏部左侍郎杨时乔(字宜迁,号止庵,江西上饶人)代表吏部,向皇帝提交一份起废官员名单,说明:“先年放逐诸臣,偶触诖误,困衡已深,不妨从众公举,一体叙录,以昭王道荡平”。这份名单中的两百多名官员,大多由于建言而遭到罢黜,吏部认为应该一体叙录。名单分为两类,一类是“诖误触犯官一百十员”,其中著名的有:

钱一本 南直人,福建道御史,万历二十年正月革职为民;
赵南星 北直人,吏部考功司郎中,万历二十一年三月革职为民;
安希范 南直人,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万历二十一年十二月革职为民;
顾宪成 南直人,吏部文选司郎中,万历二十二年五月革职为民;
乐元声 浙江人,工部都水司郎中,万历二十四年五月革职为民;
冯从吾 陕西人,河南道御史,万历二十四年正月革职为民;
于玉立 南直人,刑部云南司郎中,万历三十一年十二月革职为民;
刘元珍 南直人,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起复候补,万历三十三年七月革职为民;
庞时雍 山东人,兵部武库司主事,万历三十三年七月革职为民。

另一类是“迁谪官九十六员”,著名的有:

邹元标 江西人,吏科给事中,万历十二年正月降南京刑部照磨,历升本部广西司郎中,丁忧;
于孔兼 南直人,礼部仪制司郎中,万历二十一年二月降浙江安吉州判官添注;
顾允成 南直人,礼部仪制司主事,万历二十一年二月降河南光州判官添注;
张纳陛 南直人,礼部仪制司主事,万历二十一年二月降河南邓州判官添注;
薛敷教 南直人,国子监助教,万历二十一年二月降河南光州学正;
高攀龙 南直人,行人司行人,万历二十一年闰十一月降广东揭阳县典史添注,丁忧。

万历三十六年二月,河南巡抚都御史沈季文,为无端遭到罢黜的马犹龙申冤,提及钱一本、李世达、岳元声、温纯、赵南星、顾宪成、邹元标等名流。他说:“马犹龙为推官,清慎明决,誉冠一时,以不听给事中陈与郊嘱托,仅升刑部主事。会钱一本论劾前御史祝大舟多赃,尚书李世达特举(马)犹龙往取卷案。(马)犹龙孤身兼程,尽法而还,令欲庇(祝)大舟者不得增损一字,依律遣戍,一时贪墨之风为之警息。寻擢督学,师表赫然。乃(祝)大舟之姻亲在要津,卒中以考功法而去。公论共为不平,当时工部郎中岳元声即上疏申救;比年都御史温纯亦条陈及之,而尚未有雪其冤者……及臣与在野诸臣如赵南星、顾宪成、邹元标等,泛论海内人物,诸臣无一人不首推(马)犹龙者。夫(赵)南星等为当世正人君子之领袖,心怀道义,口吐衡鉴,真心为天下国家,而不肯轻试一语之誉,以阿私所好者耶!”三月,南京吏科给事中陈嘉训请求皇帝分别起用废弃诸臣:“大抵诸臣之废弃者非一人矣,熟察才品累有数端。其间固有志存清献,疏植纲常,指事陈辞,议关宗社,卓然天壤俱存者。及奉身而退,居勤砥砺,不为建白懈其躬修,动成模范能以学问融其气节……其次,则居官耻于诡随,遇事辄为慷慨一鸣,既斥而黜无尤,岩居绝竿牍之私,陋巷高汝南之旦。虽学问涵养未可尽知,亦可谓士之立节者矣。又其次,或以一事忤之而籍列编氓,偶因同曹之处而久辞簪笏,无处无誉,才有同于括囊;不协不罹,志愈坚于衡困,此又士之寡过者。”

万历三十六年八月,礼科给事中张凤彩上疏:“乞录用废弃诸臣,如邹元标、顾宪成、赵南星等,又刘元珍、王德完、庞时雍等。”

九月,刑科给事中彭惟成直言:“臣见数年以来,人情所最跂望者,无如开言路、起废臣二事。”他说,两年前吏部胪列二百人的名单,一概起而用之,未免迹近于滥,他经过虚心博访,从中选择二十二人,希望朝廷起用:“如原任南京刑部郎中邹元标,原任吏部郎中赵南星,原任吏部郎中顾宪成,原任福建道御史钱一本,刚折不挠,浩然充塞于宇宙;涵养益懋,粹然真入于圣贤……原任兵部郎中刘元珍,原任大理寺评事雒于仁,行人高攀龙,或以直谅以匡时,而正论久闻于朝廷;或清修以范俗,而公评允协于乡邦。”

四川道御史董绍舒上疏,推荐邹元标、孟养浩、顾宪成、赵南星、王德完、庞时雍、刘元珍、宋焘、郑振先、姜士昌等。

湖广道御史吴亮恳切皇帝“惩前毖后,任贤去邪”,他说:“自申时行、王锡爵鉴政府相夷之祸,缔权门互结之缘,秘诀弥工,深心莫测……乃今沈一贯、朱赓抑又甚焉。朝廷都邑无一事不败坏,而闻于败坏中偶举一二行之,坏者以为主过,行者以为己功也;卿贰庶僚无一人不困抑,而间于困抑中稍举一二用之,用者以为己恩,困者以为主怨也。”又说:“职尝读《宋史》,丞相贾似道、史弥远、韩侂胄,越州相维,宋祚遂移。试观今日之端揆,宛似曩时之覆局,规随画一,授守坚凝,但求门户之无虞,不顾国家之有害。”他的这番言论,与上疏言官起用废弃诸臣的主张,遥相呼应。

礼科给事中张凤彩再次弹劾前内阁首辅王锡爵,将赵南星、顾宪成、高攀龙、薛敷教等斥逐一空,至今海内扼腕,纠参贤人辅臣朱赓、李廷机明露机锋。工科给事中何士晋弹劾王锡爵、朱赓斥逐正人如赵南星、顾宪成、薛敷教、张纳陛、于孔兼、高攀龙、安希范等。福建道御史穆天颜呈上题为“阳德方舒,皇恩宜鬯,以疏久滞,以通仕路事”的奏疏,说:“部推如邹元标、赵南星、王德新、刘道亨、刘为揖、陈洪烈、逯中立、白瑜、胡克俭、周师圣、涂乔迁、刘九经、薛敷教、高攀龙、何乔远等,俱各拟起用;王之栋、钱一本、李宗延、冀体、彭应参、邹德泳,俱各拟还职。”

起用废弃诸臣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令当权大老不能等闲视之。

2.“顾宪成起升南京光禄寺少卿添注”

起用顾宪成为南京光禄寺少卿添注的决定,就是在这种政治背景下做出的。万历三十六年十月二十一日,顾宪成接到任命:“顾宪成起升南京光禄寺少卿添注。”这一任命,一看便知是内阁辅臣朱赓等人敷衍舆论而采取的对策。万历二十二年顾宪成罢官之前,担任的是吏部验封司、考功司、文选司的郎中,握有人事实权。而光禄寺是掌管宫廷膳食的机构,何况又是南京的光禄寺,连宫廷膳食的职掌都没有,基本是一个“投掷闲散”的虚职。朱赓本不想起用顾宪成,故意用这样的虚职来搪塞,料定顾宪成必定推辞,他就可以博得起用废弃诸臣的美名。顾宪成本来就无意再度出山,挚友赵南星对他的心态了如指掌,这样写道:“戊申(三十六年)起南京光禄寺少卿,命偶下,公知当道无意用之,不出。”

顾宪成知道当道衮衮诸公无意用他,但是这一任命毕竟是以皇帝圣旨形式发出的。他的《年谱》万历三十六年十月条记载:

“奉圣旨:起升南京光禄寺少卿。

二十一日,接邸报,吏部一本开读事,奉旨:‘顾宪成起升南京光禄寺少卿添注。’凭限次年二月二十五日到任。

时公与邹(元标)、赵(南星)诸公并在废籍,而恩命首及,海内闻者无不称庆。”

既然是皇帝圣旨,就必须认真对待,但是顾宪成始终没有表态,直到次年三月份,才写了奏疏,向皇帝恳乞休致。北京的通政司收到这篇奏疏,显然不同意他的“恳乞休致”,将原疏退回给顾宪成。这就意味着这篇奏疏没有成为朝廷的文件,也没有收录于《泾皋藏稿》中,他的后人为他写的《年谱》,收录了这篇奏疏。从中可以看到当时顾宪成的心态,值得细细琢磨,故而不厌其烦引录于下:

“万历三十七年,六十岁。

三月,奏为衰病交侵恳恩休致事。

五月,通政司将疏发还。疏言:‘臣以疏庸,重负任使,顷蒙皇上简录,谊当竭蹶而趋。惟是臣年六旬,两目昏花,两耳重听,起居尚须扶掖,何能勉效驰驱?反复思之,与其冒昧而进,孰若审量而退;与其出而颠沛,孰若处而苟全。伏乞敕下该部查臣别无违碍,容令休致,臣愚幸甚。’

又与诸相知书曰:‘弟自分长卧烟霞,忽叨新命,能无感激图报?但思林下诸君子,计二百余人,有去国在弟先者,有科名在弟前者,有困顿十倍于弟者,又有与弟同事而被谴者,不与其事因弟波累者,皆未闻有弓旌之招,弟独何颜而先之乎!此一说也。东林之社是弟书生腐肠未断处,二三同志日切月磋,年来声气渐孚,可望求益。一旦委而弃之,既有所不忍。徐观时局,千难万难,出而驰驱,必至偾事,又有所不敢。此又一说也。水间林下,正与病骨相宜,非敢上负圣恩,下负知己,谅之谅之。’

疏至,举朝纷纷诣通政司,戒毋封进。”

这篇奏疏显示了顾宪成一贯直言无忌、锋芒毕露的风格,通政司之所以把原疏退还,是叶向高的意思,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去年十月二十一日顾宪成接到邸报时,内阁首辅还是朱赓,到了十一月,朱赓病故,而内阁次辅李廷机早已杜门不出。五月入阁的三辅叶向高,实际上成了阁务的唯一主持者。从大局考虑,他是希望顾宪成出山的,所以才有退还奏疏之事。《年谱》所说“举朝纷纷诣通政司,戒毋封进”,其实是叶向高的意思。《年谱》在此条之后写道:“叶公台山飏于众曰:‘顾君今日不出,将来林下诸贤赐环者,皆不敢不辞矣。有一不辞,是嗜进耶,谁甘之乎?’”于是叶向高写信给顾宪成,请他不要再推辞:“今海内以门下出处卜世道安危,盖不但如东山之安石,雒下之司马也。徴书一下,凡有血气者莫不欢腾。而高卧尚坚,来章甚恳,其何以答苍生之望乎?愿门下幡然夙驾。大疏纳言,君恐违众论,不敢进矣。”吏部尚书孙丕扬等高官,也写信敦促顾宪成北上。为此吏部再次宽限赴任日期,通知说:“看得本官才望茂著,品格清贞,乞休难以允从,相应勉留赴任,为此宽限本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任缴凭。”

《年谱》所载“衰病交侵恳恩休致”奏疏,有几点值得注意。其一,顾宪成明白当道无意用他,婉言推辞“南京光禄寺少卿添注”任命。表面上的理由是健康状况不佳——“起居尚须扶掖,何能勉效驰驱”?深层的原因是遭到朝廷废弃林下诸君子,有二百余人,有的废弃比他早,有的资历比他老,有的困顿比他严重,有的受他波及而被谴,都没有起用,他没有颜面先出山。而且时局千难万难,他出来效劳,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偾事。何况东林书院办得很有生气,蒸蒸日上,每天与二三同志切磋学问,一旦抛弃于心不忍。必须指出的是,《年谱》把顾宪成的奏疏文字,与他的书信文字(即“又与诸相知书曰”以下一段)混在一起。其实“又与诸相知书”,就是写给挚友李三才的书信,从中可以看到他之所以推辞任命的真正原因。请看:

弟已自分长卧烟霞,而去冬忽叨光禄之命,圣明浩荡之至仁,知己抆拭之高谊,中心衔之,何能不感激思奋,少摅报效。且数年以来,今日言起废,明日言起废,至于口敝舌焦。顷者台省诸新郎君封事翩翩,充满公车,亦无不以此为第一义。弟非其人,却令聊塞斯白,何能不力图淬砺,勉赴鞭箠。

然而四顾徘徊,进退维谷,至于今犹莫知所决,何也?窃尝筹之矣。罪籍诸君子林林相望,计且二百余人,其间盖有去国在弟前者,有科名在弟前者,又有摧折困顿视弟十倍者,又有与弟同事被谴者,又有不与其事因弟波累者。今皆埋光草莽,弓旌之招,寂寂无闻,弟独何颜而先之乎?此一说也,犹未也。

东林之社是弟书生腐肠未断处,幸一二同志并不我弃,欣然共事,相与日切月磨于其中。年来声气之孚渐多应求,庶几可冀三盆,补缉桑榆,无虚此一生。一旦委而弃之,既有所不忍。凭轼而观,时局千难万难,必大才如丈(指李三才),卓识如丈,全副精神如丈,方有旋转之望。如弟仅仅可于水间林下藏拙耳,出而驰驱世路,必至偾事,又有所不敢。于其所不忍而强为割,于其所不敢而冒为承,将来处不成处,出不成出,两无着落矣。此又一说也,犹未也。

弟也少不自爱,壮而善病。乙未(万历二十三年)、丙申(万历二十四年)之间,濒于死者屡矣,幸而获生。今年且六十矣,所谓耳聪目明、手轻足健,一一不有;所谓耳重目昏、手迟足钝,一一不无。即令见作贵人,亦应去而返初服。况今鹿豕之与游,鸥鹭之与侣,正与病骨为宜,乃更去而就轩冕,何仆仆不惮烦乎!此又一说也。

凡此种种,都是实境实情实事实话。在他人前犹半含半吐,惟丈前不敢一毫不倾尽。丈其设身处地为我裁之,弟非敢妄自菲薄,上负圣明,下负知己。揆德量力,恰应如是,无希高,无慕大,始终成就得江东一老腐儒,亦所以不负圣明不负知己也。

他说得非常清楚,时局千难万难,只有李三才的大才卓识、全副精神,才有旋转的希望,而他自己仅仅可以于水间林下藏拙,与同志在东林书院切磋学问,成为一个江东老腐儒,如此而已。

面对叶向高的规劝,以及吏部的宽限赴任日期,万历三十七年十一月,顾宪成再次上疏恳乞休致:

臣直隶常州府无锡县人,由万历八年进士,历任吏部文选司郎中,至万历二十二年罢归。寻蒙恩诏复官,至万历三十六年十月二十一日,接得邸报,吏部一本开读事,奉圣旨:‘顾宪成起升南京光禄寺少卿添注,钦此。’臣闻命自天,不胜感激,谨望阙叩首谢恩讫。

窃念臣猥以疏劣,重负任使,归田以来,日夜省惕。皇上宥弗为讨,亦已过幸。更荷圣慈裒然优录,谊当竭蹶而趋,捐躯图报。遂于今春二月启行。不意十五年前所患眩晕之症,一时陡发,不能前也。吏部业为宽限矣,延医调理至八月稍可,勉为启行。不意行至丹阳而加剧焉,又不能前也。吏部又为宽限矣,岂非不忍臣之卒废于明时哉!

独计臣少不自爱,逾壮便衰,行年六十,目昏耳聋,老态尽见,已不足效驰驱备鞭策。况今病入膏肓,纠缠无已,奈何尚欲侥幸于万一也。且夫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恝然置安危理乱于不问,以自便其身图,臣之所大耻也。明知身之不能前矣,犹然徘徊道路,迁延岁月,偃蹇简书,迟速惟意,以自陷于大戾,尤臣之所大惧也。

查得吏部职掌,弘治四年题准,凡自愿告休官员,不分年岁,俱准致仕。又嘉靖十年题准,今后内外官员有疾,愿告致仕者听。臣谨沥诚上请,伏乞敕下该部,察臣别无假托,容令休致。自今以往,得保余生,与闾阎父老歌尧天而咏舜日,皆皇上再造之恩矣,臣无任迫切悬企之至。

这篇奏疏的基调依然是乞恩休致,理由是“目昏耳聋,老态尽见,已不足效驰驱备鞭策”。其中的一段话颇值得推敲:“且夫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恝然置安危理乱于不问,以自便其身图,臣所大耻也。”其实是正话反说,意思还是不想再出山从政。所以“臣所大耻”云云,不过是修辞而已,要强调的恰恰是“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这种想法在给李三才的信中有直白的表露:“凭轼而观时局,千难万难,必大才如丈卓识如丈方有旋转之望。如弟仅仅可于水间林下藏拙耳,出而驰驱世路,必至偾事。”所谓“水间林下藏拙”,就是“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的另一种表述。这是东林书院时期顾宪成心态的真实流露。他常常对友人说:“弟向来筑室枯里中,日出而起,日中而食,日入而寝,其意以诗书为仇,文字为赘,门以外黑白事寂置不问。”他久已把自己看作一个桃花源中人了:“予抱疴泾曲,日坐卧斗室中,酬应都罢,几如桃花源人,不复闻人间事。”

钱谦益少年时代曾经跟随父亲到东林书院拜访顾宪成,以后又和他的儿子顾与渟、顾与沐交游,在他心目中,“端文为人,虚和闲止,不关世事,凝尘委衣,危坐终日”。这种“虚和闲止,不关世事”的举动,和高攀龙是互相辉映的。高攀龙给老师赵南星的信中,一再流露只做闲人不问世事的心态:“龙今年自东林会期外,即入山闭关,以学问宜静,以衰年宜静,以时局宜静,此时山中人不一味静默,非学矣”;“世局如此,总无开口处,总无着心处,落得做个闲人,自家性命自家受用而已”;“奉老师之命,不敢言时事,亦不忍言也……当此患难,非平生学力抵当不过。老师得力者,专望详示。龙屏居湖干,不见一客,洗心待尽而已”。高攀龙自然是支持顾宪成恳乞休致的。赵南星也劝顾宪成不要出山,顾宪成回答道:“是吾心也。”

看来顾宪成不出山是明智的抉择。当时不少官员认为,仅仅启用为南京光禄寺少卿,是大材小用,应该任命更重要的岗位,朝廷都不予理睬,足见赵南星所说是千真万确的:“戊申,起南京光禄寺少卿,命偶下,公知当道无意用之,不出。既而推京兆不下,易以他人,又推佥院为陪。”这可以从当时官员的言论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起顾宪成南京光禄寺少卿添注”的谕旨发出之后,工科给事中王元翰就上疏批评历任内阁首辅:“陛下三十年作养之人才,一半扫除于(申)时行、(王)锡爵之手,一半禁锢于(沈)一贯、朱赓之手。”有鉴于此,他权力推荐邹元标、顾宪成、赵南星、高攀龙、薛敷教、于玉立、刘元珍、庞时雍、王士骐、黄正宾等。河南道御史刘光复条陈时务最急十事,其中第二条说:“近起顾宪成数人,通都悉已弹冠,推类广收于科臣彭惟成、王元翰、台臣穆天颜所言,邹元标、赵南星、高攀龙、逯中立、汪若霖等数十人,一概牵复帝庭。”要让几十名废弃官员随而起用,绝对是不可能的。言官一而再再而三呼吁,朝廷始终没有松口。

署理礼部事务的右侍郎萧云举忍无可忍,条陈八事,第四条是惜人才:“臣见二十余年以来,孤忠谠论之士匿影埋名,赉志以殁者不少,若早蒙片纸召还,岂无半臂之力?而本部屡请屡格,未见施行,以致日月不停,头颅渐老,席旧齿者凋残几尽,投散局者沉顿不扬。近虽偶起一二名流,中间尚多停阁。臣等疏名以请,倘得及时超用,尚可嘘暖于寒灰,补完于破甑。彼知感报塞,其中必有瑰奇。”萧云举所说的“本部屡请屡格”,“偶起一二名流,中间尚多停阁”,反映了朝廷对于起用废弃诸臣的消极态度。至于他所说的“投散局者沉顿不扬”云云,颇堪回味。起用顾宪成为南京光禄寺少卿,显然是“投散局”,结果必然是“沉顿不扬”。

当局可能是顾虑“投散局”之讥,万历三十八年二月,吏部推荐顾宪成出任太常寺少卿,遭到朝廷否决。《年谱》记载:“二月,吏部因前疏留中,复展限本年七月二十五日到任。推翰林院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疏上,奉旨:将洪文衡升补。洪(文衡)具奏言:‘臣不敢先顾某。’逊谢久之。福清相(叶向高)以书促其赴任曰:‘顾君已推佥院,不以一常少(太常寺少卿)为重轻也。’洪(文衡)乃就职。”叶向高所说“顾君已推佥院”,是五月间之事。吏部鉴于都察院缺官情况严重,提议吕坤出任一把手(左都御史),许弘纲出任二把手(右都御史),顾宪成与高攀龙出任左佥都御史,再度被朝廷否决。

《年谱》记载:“五月,推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时大僚多缺,都察院堂上官止孙公玮一员。廷推吕坤左都御史,许弘纲副之,公(顾宪成)及高公(攀龙)举以左佥都,协理院务。惟许(弘纲)得旨,余皆不下。”也就是说,朝廷只批准许弘纲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其他人选都不批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廷推”的方案遭到否决?《年谱》在“余皆不下”后面有一段文字,或许可以看出一点端倪:“乔应甲(都察院官员)揭末云:‘顾老先生屡推本衙门,指日堂官也。知公必不轻出,故益无忌惮,与中州考功、东粤侍御皆无忌惮之甚者。四明某(沈一贯)实为发纵。众正交章代公(顾宪成)剖明,而段给谏然、吴侍御亮、汪侍御怀德,不胜愤,皆朝拜疏而夕弃官,尤班行中异事也。’梅给谏之焕疏有云:‘惜国脉者决不可借题目以攻东林,惜东林者决不可借东林以为题目。’公极赏之。”看来障碍无非就是“东林”二字。

以此之故,后来吏部再推顾宪成为通政司左通政,依然是无果而终。无怪乎吏部要感叹“二十年公廉寡欲之臣,奖拔未完,淹沦可惜”,在他们看来,起用顾宪成为南京光禄寺少卿,已经有悖于“咨访荐扬之苦心”,何况以后又屡荐未允,令人难以理解。因此这篇吏部奏疏值得一看:“维是原任陕西按察司副使姜士昌,官止参藩,寻以直言被斥。原任浙江处州府推官顾宪成,名寄光禄,曾无破格显荣,既违咨访荐扬之苦心,亦背着实举行之明旨。仰惟皇上一日二日有万几焉。窃思姜士昌、顾宪成所以屡推未允者,或亦以为犹夫人耳,不知固二十年前部院科道选于万人中,止得公廉几人,而两人即其二也。皇上聪明天授,悉此无难。乞将推升二官缘由题请明白,一以彰朝廷知人善任之美,一以完二臣未尽之用,通呈到部为照。报为之忠,原以荐士负国之罪,无如蔽贤,臣等所以屡推顾宪成左佥都御史,量升姜士昌尚宝司司丞者,非欲沽荐士之虚名,唯恐冒负国之实罪也。”奏疏被皇帝留中,不予理睬。

3.“直道难容,枉道易合”——关于《寤言》与《寐言》

万历三十五年六月,已经退休的前内阁首辅王锡爵收到复出的召唤。一个月前,皇帝在给内阁首辅朱赓的谕旨中说:“朕览卿奏,具悉忠爱详慎至意,会推诸臣已点用了。朕思在籍旧辅王锡爵,辅赞多年,忠诚正直,国家多事之际,可以共济时艰,欲召来同卿夹辅,协恭办事。”在太仓家中的王锡爵,看到了六月初十日的邸报,才知道皇上要他出来“共济时艰”,而且赐给“少保兼太子太保”的头衔,再度出任内阁首辅。年逾七旬的王锡爵早已今非昔比,缠绵于病榻,立即写了推辞恩命的奏疏,表达了“感激战悚,涕汗交下”之情:“曾未有如臣起家侍上之久,从无片言之忤,而及今则又以十三年去国之逋臣,七十四岁卧床之绵疾,犹然上厪惓怀,特蒙升召。君臣之间真可谓始终尽善尽美,臣纵有百身,岂不直剖心摩踵以报所天,忍死舆疾以趋严命……夫臣身未登朝,而病已至此,即一旦旅进阙廷,腆颜荣久,晨入暮出,借何力搀扶?拟票奉行,属何人代笔?此事势之必难勉强者。”

王锡爵所说“君臣之间真可谓始终尽善尽美”,诀窍就在于,事事与皇帝保持高度一致,就是他自己所说的“从无片言之忤”。无怪乎皇帝要称赞他:“辅赞多年,忠诚正直”。他的几上几下,也证明了这一点。万历十九年,因母病,多次恳请归省,才得到允准。不久皇帝多次下旨召还,他几次上疏推辞未果,于万历二十一年入朝。由于三王并封之议,引来舆论哗然,迫使他于万历二十二年五月致仕。想不到十三年之后,皇帝再次要他入朝,无奈年迈体衰,力不从心,只得婉言谢绝。他接连上了十道推辞奏疏,万历三十八年,他的“十辞召命疏”发出不久,一命呜呼,此事才算了结。

王锡爵是一个颇有心机的人,在公开呈上“辞召命疏”的同时,写了“密揭”(或曰密奏),派家人专程送进皇宫。密揭不同于一般奏疏,不必经过通政司,即使内阁同僚也无法看到。进密揭是他的一贯风格,这次也不例外,他向皇帝说明情况:自己无法写字,儿子王衡卧在病榻,只能由年幼的孙子王时敏代笔。“记得先年在阁时,每遇此等密揭,常手自作书。今竟苦病眊绝笔,而男衡又病不能为之代书,只得令幼孙时敏未成文理之儿誊写。而臣亲自缄封,以付家人王勉随便附进。外不使通政司官知,内不使在阁同官知。”他不能应召入朝,政见还是要发表的。那么它想要表达什么政见呢?在一份“辞疏外密奏”中,他对于当前政坛指陈时政、卖直沽名的风气十分不满,对皇帝说:“臣虽在远,每窃观邸报中恶言詈语,总斥乘舆,鬼泣神号,遍传都市。甚而诬指清朝为叔季逆决,危乱于崇朝。皇上但以禽兽畜之,一切置而不理,以为我之量大,正不烦言;彼之气衰,久当自定。而不知此辈方将恃皇上之不瞋不喜,因得行此卖直沽名之计,将来其气愈盛,其言愈长,嚣凌诟谇之祸又有甚于今日者。”这显然是希望皇帝制止卖直沽名风气,防止嚣凌诟谇之祸。又向皇帝献策:“明开言路,阴散狂党”:“与其故意裁抑,留不肖以塞贤者之途,孰若稍事疏通,简新进以决旧日之壅。此则臣之私论,明开言路,阴散狂党,为今日揽权最上着也。”

皇帝起用顾宪成为南京光禄寺少卿,是否受到王锡爵的影响,不得而知。但是两位起用而不赴任的官员之间,有了交集,却是不争的事实。据《年谱》记载:万历三十五年七月,顾宪成作《寤言》《寐言》。距离皇帝起用王锡爵的谕旨发出,相去两个月,顾宪成判断王锡爵必将入朝出任内阁首辅,希望他好自为之,写了《寤言》《寐言》,两人之间还有书信往来。

两人的政见分歧是显而易见的,十多年前,顾宪成的罢官一大原因,就与此有关。如今获悉王锡爵即将复出,顾宪成的感受是复杂的,写信给昔日的“王相国”,首先想到了万历十四年秋天的一场对话。王锡爵说:京城近来有一异事,庙堂所是,外人必以为非;庙堂所非,外人必以为是。顾宪成立即调侃道:外间亦有一异事,外人所是,庙堂必以为非;外人所非,庙堂必以为是。他在信中似乎不经意地旧事重提:“乃今先生耕闲钓寂,浃一纪而余矣。天下之故,国家之表里,当益筹之熟矣。向之所见以为是,究竟是乎否也?向之所见以为非,究竟非乎否也?”这样的争辩是非,未免过于咄咄逼人,于是话头一转,和缓地说:“又益阅之精矣,雄心锐气日销月镕,翼翼乎,休休乎,断断乎,穆穆乎,浩浩乎,中和之体备矣。是故根深者未必茂,源远者流必光,云龙风虎,万物快睹,将令天下后世咸知,吾君吾相之能相与大有为也。”信的末尾,感叹道:“时乎时乎,往者不可追,来者不可再。时乎时乎,惟先生三思,惟先生努力,惟先生珍重,惟先生加饭。”

随信附上了先前所写的《寤言》《寐言》。前者是清醒的言论,后者是睡熟的梦话。意图无非是,把严肃的政治话题,包上一层朦胧的外衣,变成了不必深究的闲聊。

《寤言》是说七月一日下午假寐醒来,东里塾叟来访,两人之间有一场关于时局的对话。

塾叟问:听说王相国有新的任命,会出山吗?

顾宪成答:这要分析。出而大展平生,旋转乾坤,慰满四海喁喁之望,是上局。出而循守故常,如入宝山空手而回,是下局。坚卧不出,无咎无誉,是中局。众人揣摩相国之意,最大可能是中局。

塾叟说:如果相国是一个庸人倒也罢了,相国是一个大豪杰,几乎不可能。我为童子讲课之余,喜欢从缙绅先生处借读邸报,略知时局。当今执政者后先相承,有一个心诀:顺之则安,即使天下交口而哗之,偃然无恙;逆之则危,即使天下引领而属之,莫能久于其位。因此赵志皋遭到众多诟病,死而后已,还是得到皇上的恩恤,好像在位时有大功劳似的。沈一贯到了十分狼狈的境地,罢官而去,还是得到皇上的温谕,眷眷不舍,好像不能一日离左右的样子。而王家屏早晨请辞,晚上就批准;沈鲤晚上请辞,次日早晨就批准。果然是直道难容枉道易合,自古而然?还是一时气运尔尔?不然的话,或许有暗中操纵线索的人?我愿相国出山,扭转这种局面。

顾宪成默然。

塾叟继续滔滔不绝:说者谓,宰相以知人用人为职责,吏部与阁臣斟酌天下贤不肖,以俟朝廷处分,其体势固难逊避,亦难异同。而近世阁臣惧威福之名,不复问吏部;吏部惧权贵之名,不复问阁臣,遂至互相冰炭,而朝廷亦不复信阁部。到底是吏部妨碍内阁,还是内阁妨碍吏部?到底是吏部不问是真,还是内阁不问是假?如果说内阁权轻吏部权重,为何不见吏部驱逐内阁,但见内阁驱逐吏部?我愿相国出山,为之表正于其间。

顾宪成还是默然无语。

塾叟说:近来执政的微指,鉴于吴中行、赵用贤等君子太劲而苦,用之不便;王篆、陈省等小人太靡而秽,用之不雅。莫若选择谨厚一路人而用之,这一路人既不喜为危言危行,轻作风波以梗我,也不恣为荡言荡行重溃堤防以溅我。人们都说,君子宜亲,这一路人不可疵其非君子;人们都说,小人宜远,这一路人不可疵其为小人。执两端而用中,以息阿比之端,绝喧嚣之窦,平偏党之论,杜好事之口,而天下且帖然驯服,无所施其纷纷。人人以模棱为工,事事以调停为便。遇贤否不欲两下分明别白,混而纳之于平等,而说我能剖破藩篱;遇是非不肯一下直截担当,漫而付之于含糊,而说我能脱落意见。久而久之,正气日消,清议日微,士习日巧,宦机日猾,只知有身,不知有国家,只知有私交,不知有君父。我愿相国出山为之挽回。

听了他的长篇大论,顾宪成居然睡着了。塾叟颇为不悦,拂袖而去。

这篇寓言式的文章,假托塾叟之口,抨击朝政的弊端。执政的秘诀,可以由八个字概括:顺之则安,逆之则危;官员的命运,也可以由八个字概括:直道难容,枉道易合。因此执政的最佳策略,既不用“太劲而苦”的君子,也不用“太靡而秽”的小人,只用谨厚一路人,追求模棱、调停,不分贤否,不分是非,于是乎形成今日政坛之上,正气日消、清议日微、士习日巧、宦机日猾的颓靡之风。两人的对话,顾宪成始终是默默倾听,没有表态。这不过是一种写作技巧而已,人们透过塾叟锋芒犀利的话语,看到的是顾宪成对于政局的看法,其中也隐含着对王锡爵的非议。

《寐言》更加离奇,写的是梦中与王锡爵的对话,所以在文末特地点明“不作白日说梦矣”。话题是由《寤言》延伸而来,东里塾叟离去后,顾宪成步出中庭,徘徊往来,反复琢磨他的话语,不能自已。傍晚就寝时,忽然梦见王锡爵从太仓来到无锡,两人相会于芙蓉湖上。王锡爵首先开口:君必有以助我。顾宪成回答:宪成何知?只是当今有一大冤案,须先生昭雪。于是谈起当年他在吏部考功司工作时,处理邹元标谢病罢归一事,吏部左侍郎蔡国珍传达内阁首辅王锡爵话,皇上批示:“着放他去”。

顾宪成说:“此却更宜斟酌。试思皇上此念从何而来?是耶,宜将而顺之;非耶,宜匡而救之。若不问所以,皇上曰如是,相国遂亦曰如是,皇上且谓可以,惟其言而莫之违也,非所以光君德也。相国曰如是,部中遂亦曰如是,相国且为可以,惟其言而莫之违也,非所以光相道也。”

总之,在顾宪成看来当年邹元标的罢官是一桩冤案,而皇上的冤案,只有内阁能为之昭雪,请先生留神。叮嘱再三,不觉放声大哭,家人大惊,急忙叫醒,原来是一场大梦。

顾宪成想用这样奇特的方式,告诫即将出山王锡爵,不要像以前那样事事处处都顺从皇上旨意,对的可以顺从,错的应该匡救。

王锡爵并非等闲之辈,尽管他一再推辞皇上的召命,无意再出任内阁首辅,但是对于顾宪成的批评,毫不客气地全盘拒绝。他的回信,只有开头一句话带有称赞的意味:“今之道学家、文章家,胸中曾有此擘画,有此议论否?”接下来笔锋一转:“惜乎未审不佞情事,浪以黄金掷虚牝,可叹也!”于是乎逐条反驳:

——“使不肖果已扶服装行,责成未晚。今一门疾痛,满座巫医,其身之死生未卜焉,卜出处又焉卜理乱?”

——“不佞愚人也,诚不知阁部以何时异同?分宜(严嵩)、江陵(张居正)亦何曾见有异同之迹?且如蔡太宰以邹南皋之见废,驾言不佞,此异同在阁乎,在部乎?”

——“若据此而谓,不佞不出,出则必当挽回。则不佞且宁甘为乡愿,不敢作国家基乱之臣耳!”

顾宪成收到王锡爵的复信,展诵再三,竟自茫然。两人对于一系列人事的观点如此大相径庭,竟然以为严嵩、张居正“亦何曾有异同之迹”,感到不可理喻。“反复踌躇,不得其说,又不可再渎,姑记所疑,而存诸箧中”

由于王锡爵连上十道“辞召命疏”,直至万历三十八年病逝于家,始终没有赴任。因此他们之间的书信往还,纯粹是私下的人情交往。顾宪成并没有公开评论王锡爵的进退,自然难以认定为“遥执朝政”。

当时官员对于王锡爵复出的反应,与此截然不同。

万历三十六年十二月,大学士叶向高奏请增补阁臣,说:“宜念臣(朱)赓遗言,敕下九卿,从公推举,亟赐简用。其旧臣之忠贞夙负,身系安危者,特赐召用,而又焕发温纶,促(王)锡爵之来,谕(李)廷机之出。”立即遭到言官们的强烈反对。

直隶巡按御史左宗郢说:朱赓遗疏断不可听,旧辅王锡爵断不可来,次辅李廷机断不可出。

刑科给事中彭惟成说:辅弼大臣千载一时,宜上念国家安危至计,下顺天下好恶公心,助发皇威,善承天意。虽有同官之交情,共事之小嫌,然大义为重,情嫌为轻。尚可云促(王)锡爵之来,谕(李)廷机之出哉?”

彭惟成条陈庙谟更新急务六事,第四条谈及大臣进退,认为沈鲤虽然白首,身体尚壮,可以起用,何必恋恋于王锡爵?

万历三十七年正月,刑部山西司主事谢廷谅说:“陛下将用(王)锡爵乎?而锡爵无可出之理;将用(李)廷机乎?而廷机无可晋之理。廷机之气弱而暗,奋螳螂之臂以当辙;锡爵之气高而扬,震虎豹之威以负隅。”

刑科给事中张国儒说:“中外喧传谓(王)锡爵必来。以臣度之,彼即涂面欲出,行人晕厥,初必力止之,亦何颜与俱来乎?其不来无疑也。惟是李廷机,当朱赓就木之后,尚欣欣有当国之思。此真宇内一大怪物,不可以人理论矣。”

工科给事中何士晋说:“(王)锡爵‘逢’之一字足以蔽其精神,‘贼’之一字足以定其断案。”

这些人的议论,足以显示王锡爵之名声不佳。毫无疑问,这些人的议论决非顾宪成煽动起来的,当然不能斥之为“遥执朝政”。

4.淮抚李三才的为官风采

皇帝任命顾宪成为南京光禄寺少卿,顾宪成以身体有病难以驰驱为由,请求休致,未获批准。吏部则意在宽限赴任日期,并且不断推荐他出任太常寺少卿、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通政司左通政。因此,这一时期顾宪成的官方身份颇为独特,是尚未赴任又未休致的南京光禄寺少卿。万历三十七年末至万历三十八年初,李三才遭到无端诽谤,顾宪成挺身而出,为之辩护,被别有用心的人诬陷为“讲学东林,遥执朝政”。

李三才是万历朝官僚队伍中少见的干才,在担任漕运总督、凤阳等府巡抚任上政绩卓著。此人作风泼辣,刚直不阿,敢于直言极谏,为清议派官员所推崇,后来竟然被别有用心的人扣上东林党魁的帽子,实在是非常荒唐的事。

李三才,字道甫,顺天府通州人,万历二年进士,历任户部主事、郎中。万斯同说:“(李)三才雅负志节,与南乐魏允贞、长垣李化龙,以名世相期许。”万历十一年三月,御史魏允贞条陈四事,其二是“严科举之防”,主张内阁辅臣张四维之子张甲徵、申时行之子申用懋,应该采取回避制度,取消进士资格,待到其父退任之后,再来参加进士考试。皇帝颇为不满,认为魏允贞“漫逞私臆,语多过当”。张四维、申时行为了避嫌,请求皇上将张甲徵、申用懋“回籍肄业”,“待臣等去位之后,候补廷试”。皇帝为了安慰张四维、申时行,下旨贬谪魏允贞。李三才奋然上疏说,魏允贞说得对,皇上应该采纳。皇帝大怒,将魏允贞贬为许州判官,李三才贬为东昌府推官。由于他颇有政绩,陆续晋升为南京礼部郎中、河南参议、河南副使、山东学政、山西学政、大理寺少卿。万历二十七年,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出任漕运总督、凤阳诸府巡抚。

李三才管辖的范围,北至徐州、淮安,南至扬州,运河沿线城镇密布,大多是矿税太监横行之地,徐州有陈增,仪真有暨禄,扬州有鲁保,沿江有邢隆。他们口含天宪,颐指气使,胡作非为,“延引奸徒,伪契符印,所至若捕叛亡,公行攘敛。而(陈)增尤甚,数窘辱长吏。独三才以气凌之,随事裁抑,其爪牙肆恶者,密令死囚引为党,辄捕杀之,(陈)增为夺气”。他毫无畏惧地指责矿税太监的胡作非为:

——窃自矿税繁兴,万民失业,朝野嚣然,莫知为计。阁部九卿台省百执事,无不诵言之,忠臣烈士孝子仁人亦无不极言之。皇上莫之省也,岂以或出于风闻而不足凭欤,抑以或过于激切而不能听欤?

——如臣境内,抽税者,徐州则陈增,仪真则暨禄;理盐者,扬州则鲁保;芦政者,沿江则邢隆。千里之区,中使四布,棋置星列,如捕叛亡。加以无赖亡命附翼于虎狼,不逞之徒托名于城社,如含山之潘元等,和州之陈所蕴等,淮安之马如壮等,扬州之蒋季柔等,瓜州之酆奎等,仪真之吴大川、汪三等,泰州之郭实等,宿州之顾其礼、戴环等。或假雕印信而公行嚇诈,或冒充名色而明肆抢夺。陆续经臣批行该道,有见问未结者,有已问充军者,有致书内使求免提解者……然祸本不除,灶薪不去,左支右吾,终何底止?

皇帝没有理睬,他再上一疏:“数日以来,远迩传闻,凡有章奏但系矿税,即束高阁,一切不省。臣且信且疑,且警且骇,信斯言也是治乱存亡之机也,臣不愿皇上有是也。夫天下之患莫大于忌讳而不敢言,尤莫大于固拒而不受言。忌讳而不敢言,罪在下,犹可说也;固拒不受言,责在上,不可说也。臣之前疏非泛常之疏也,国脉民命之所关,天心祖德之所在也……拆人之屋,掘人之墓,奸贪残贼,若近日秦楚等处所奏,即在敌国仇人犹所不忍,况吾衽席赤子无辜之齐民哉……夫有土有众,则人皆知有朝廷;众叛土崩,则人皆起为敌国。一旦风驰尘鹜,四方云扰,介焉之身块然独处,即有黄金过斗,明珠填海,谁为守之?而又谁为运之?只以藉寇兵而资盗粮耳!”话已经讲得透彻之极了,皇帝仍然不予理睬。

万历三十年,皇帝突然患病,嘱托后事,宣布停止矿税太监的一切活动。不久病愈,出尔反尔,收回成命。李三才抗疏极陈国势严峻,请皇上继续履行前诏,皇帝不听。李三才愤然引疾求去。淮扬巡按御史崔邦亮,巡漕御史李思孝,给事中曹于汴,御史史学迁、袁九皋等官员,接连上疏乞求留任李三才。史学迁的话语说得最为激切:“陛下以陈增故,欲去(李)三才,故托辞解其官。夫三才今之管夷吾也,绥岩疆,荷国事,非三才谁可者,可以一(陈)增而去之耶?年来中使四出,海内如沸,所恃二三贤臣为之维挽其间。”皇帝充耳不闻。李三才离开淮安前往徐州,不断上疏请求委派取代他的官员。皇帝不同意他辞职,不派遣代理者,似乎很看重李三才,只是对他锋芒毕露的作风有所不满,有意杀杀他的威风而已。

既然皇帝还要用他,李三才再次向皇帝劝谏:“皇上每有催征,必曰内府缺乏矣,不知天下百姓更缺乏之甚也。夫内府果缺乏也,是社稷之福,灵长之庆也,所谓貌瘦而天下肥也,所谓仁者散财以得民也,缺乏在一人而充盈在天下也。然而实不然也,皇上之所谓缺乏者,黄金未遍地,珠玉未际天耳。天下百姓之所谓缺乏者,朝夕不一饱,父子不相守耳。”因此他的结论是:“为今之计,惟豁然天开,断焉勇改,大彰明信,一伸前旨,凡属矿税尽数报罢,而后侧身修行,图安于危”。

结果还是“不报”——皇帝不予理睬的委婉表达方式。

李三才怀疑内阁首辅沈一贯从中作梗,才使得他的奏疏不被皇帝采纳,于是集中火力抨击沈一贯。先是采取影射手法,提醒皇上谨防“巧词危语,弄智使术”的“密勿亲近”,明眼人一看便知,非沈一贯莫属。李三才说:“佞人之言其甘如饴,佞人之情其深如海,或微以浸之,或怒以激之,或阳救而阴挤之,或明诤而暗谀之。言在东而意在西,貌在彼而心在此。千方百计以结左右,巧伺神钻以苟富贵。盖患得患失之心胜,故如鬼如蜮之术工。朝夕祈求,惟愿皇上不视朝讲,不下章疏,不罢矿税,不起废弃,不用科道。彼方得以扬扬肆志,窃上威福,闪烁支吾,以托其不肖之身,更不知天下国家为何物,更不知君父为何人?”

后来索性指名道姓:“首辅沈一贯恐沈鲤、朱赓逼己之位,既忌其每有谏说形己之短,又耻其事不由己,欲坏其成。故贿买左右,百计相倾,或冷言热语以惑圣聪,或借秦指汉以激圣怒,遂至一应好事俱不得行者……安有共事同僚互生猜忌,徒快己私,不顾君父,少有人心者亦不忍为,而首辅安人为之?”

万历三十四年七月,沈一贯、沈鲤先后致仕,新任内阁首辅的朱赓,继承沈一贯衣钵,朝政毫无起色。李三才希望皇上能纠正时弊,起用废弃诸臣。他语重心长地说:“诸臣原无触忤皇上者,清宫静夜皇上一一思之,谁为触忤者乎?如邹元标、赵南星、顾宪成等,清风劲节,亭亭物表,天下之人无论识与不识,皆称为忠臣义士,只以议论意见一失当路之旨,遂被谮蒙谗,一弃不收。总之,于皇上何忤乎?”他认为朝政废坏已极,关键就在于内阁辅臣无所作为:“皇上龙飞之始,臣正束发登朝,备官郎署,窃见张居正刚愎致祸,嗣后辅臣遂多畏缩,不敢匡救,惟知承顺已耳。承顺不已,变为谄谀;谄谀不已,变为朦蔽。此理之自然,势之必至者,乃危机也。皇上不知,以为大小臣工莫敢谁何,从此遂无严惮之心矣。自此而郊庙不亲,自此而朝讲遂废,自此而厌薄大臣,自此而轻忽台省。至于采取矿税,横遣中官,停留章疏,怠弃庶政,自古乱亡之事毕集于今日矣!”

他的言论触及要害,但过于锋芒毕露,得罪了申时行、王锡爵,沈一贯、朱赓、李廷机、叶向高等辅臣。沈一贯虽然已经下台,但他在内阁经营多年,扶植了一批亲信,形成了所谓“浙党”,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在寻找时机反扑,务必把他搞臭。

5.“料攻淮则东林必救,可布一网打尽之局”——顾宪成与李三才

万历三十六年十一月,内阁首辅朱赓病逝,次辅李廷机又杜门不出,内阁仅叶向高一人,补充阁员便成为当务之急。万历三十七年正月,李三才因为政绩卓异,皇帝加升他为户部尚书,照旧担任漕运总督、淮扬巡抚,因此成为阁员的热门人选。一些看好李三才的官员,主张阁员不必全从翰林词臣中挑选,应该从外僚中选拔干才,以增加内阁的执行力。

当时廷臣中派系林立,围绕权力的分配而互相倾轧,一旦达成互相认可的平衡,便竭力阻止外来势力破坏这种平衡。既有声望又有才干的李三才,当然不受阁部大佬的欢迎,他们必然要从中作梗。邵辅忠、徐兆魁之流对李三才的恶意诽谤,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出现的。

沈一贯的同乡、李廷机的亲信工部郎中邵辅忠首先出马,攻击李三才贪、险、假、横,给李三才勾画一副贪婪虚伪的画像。他耸人听闻地说:“(三才)藉道学以为名,依贤豪以立脚,或无端而流涕,或无故而感慨,使天下士靡然从风,乘机躁进者愿依其幕下,感时忧事者误入其套中。一时只知有三才,不知有陛下,主势上孤,党与下甚。宇宙一旦变更为汉之延熹、唐之长庆、宋之熙丰,其意不过扫空词林,则必借才于外;打尽当路,则必抡选及身。闻其前则急欲枚卜,闻其今则急图总宪(都察院左都御史),总宪得则枚卜(入阁)无不得耳。”这些话,毫无疑问是恶意中伤,企图以“只知有三才,不知有陛下”,来激怒皇帝,导致其垮台。尤其险恶的是,邵辅忠信口雌黄地渲染“藉道学为名”“党与日甚”云云,把李三才定位于结党营私的政争层次上,明显地影射“东林”,把李三才与“东林”捆绑在一起,从此,党争风潮一发而不可收。

浙江道御史徐兆魁立即与邵辅忠一唱一和,手法同样卑劣,连遣词造句都一模一样,了无新意。邵辅忠说“只知有三才,不知有陛下”,徐兆魁说“但知有三才,不复知有朝廷”。他在奏疏中诽谤李三才“结党行私”:“最可恨者,莫甚于结党行私,令志操不定,乞夫趋之如鹜,但知有三才,不复知有朝廷。年来是非日以混淆,攻讦莫之底止,主盟挑衅,三才乃其戎首。总之,三才外假慷慨论列之名,尽愚天下耳目;内挟贪残恣睢之术,不顾一己防维。广布五交,潜开三衅。浮慕缁衣之好,而挥金走币,贤愚佥入牢笼;癖耽阿堵之藏,而逐臭嗜膻,渔猎难填沟壑……盖既阳附正人,谬希大位;复阴嗾小人,思倾正人。虽弥缝之计甚工,而肺肝之视如见。浑身污秽,廉耻尽亡,毕世奸险,讥弹难尽。”徐兆魁的用词更加刻毒,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尤为阴险的是,暗指李三才身后有一个“党”,而且他就是党魁(戎首)。

李三才君子坦荡荡,平白无故遭受恶意诽谤,为了表明心迹,向皇帝请求辞官,杜门待罪。反对李三才的官员仍不罢休,南京兵部郎中钱策,南京给事中刘时俊,御史刘国缙、乔应甲,给事中王绍徽、徐绍吉、周永春、姚宗文、朱一桂、李瑾,南京御史张邦俊、王万祚等,接二连三纠弹李三才,政坛上一派乌烟瘴气。给事中马从龙,御史董兆舒、彭瑞吾,南京给事中金士衡,给事中胡忻、曹于汴,南京给事中段然,御史史学迁、史记事、马孟祯、王基洪等,先后为李三才辩护,朝端聚讼纷纭,连绵数月。

邵辅忠、徐兆魁的挑衅,是一个政治阴谋。《年谱》写道:“东林时为清议所归,海内称公(指顾宪成)曰东林。近而同乡诸贤,远而吉水(邹元标)、高邑(赵南星),及一时守正忤权、建言抗节者,概籍之曰东林人。而闻声附和之流亦皆自负,以为我东林人也。修吾李公(三才)在淮久,屡推总宪,而台垣又请枚卜兼用外臣。众疑诸贤为之推毂,四明、昆、宣之党,晚明史——政治诬陷:“讲学东林,遥执朝政”龁百方,料攻淮(淮抚李三才)则东林必救,可布一网打尽之局。于是邵辅忠以四明(沈一贯)乡人,挺为戎首,其攻淮疏有云:‘凡海内名流,皇上斥逐山林者,李三才以请托招之。’又云:‘若人在朝,士类无真道学以挑救者,即以陷救者。’既而救者力,攻者愈力,事内事外诸人争欲得公(顾宪成)言,定是非之衡。公曰:‘但无疑于鬼神,斯任之矣。’”此处所谓“四明、昆、宣之党”,指宁波人沈一贯、昆山人顾天埈、宣城人汤宾尹为代表的浙党、昆党、宣党,他们一手策划政治阴谋——“料攻淮则东林必救,可布一网打尽之局”。

谦谦君子顾宪成没有看穿这一阴谋,本着“无疑于鬼神”的气概,以天下为己任,毅然决然写信给内阁首辅叶向高、吏部尚书孙丕扬,为李三才辩护。一则说:“三才至廉至淡漠,勤学力行,为古醇儒,当行勘以服诸臣心。”再则说:“李公在淮扬能制税珰不敢动,安民弭乱之功甚大。其人磊落,非暮夜受金者。”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舆情反映,并无丝毫朋党气息。李三才为官受到淮扬民众称颂,在政坛一向好评如潮。于慎行说他治理淮扬、治理漕运、治理河道都卓有成效:“吾友李中丞道父(李三才字道甫),贞姿亮节,束发登朝,平生慷慨抉义,言论风旨凛凛,以名节自持。所交游海内英流,用意气相矜许,见宵人媚士,白眼酸鼻,若将凂焉。自为郎署,以上书陈言有所触忤,斥补外吏。邅延且二十年,卒被特简,以御史中丞监抚淮扬四郡……于抚则率作群吏,与之共忧元元,而澹涤其灾;于漕则瀹淮渠之塞,转百万之舳舻,而致之天府;于河则穷源疏委,别白所宜塞与通之故,以授豫兖。”因为这样的缘故,皇帝对他的态度非常特别:“欲遂亲之,而又若有所惮;惮而欲遂疏之,而又若有所倚”。

为这样一位政绩卓著的官员讲几句公道话,也是人之常情,况且这是私人信件,并非公文。宣大巡按御史吴亮出于好心,把这些私人信件当作公文发抄,印封邮递,遍送在京各衙门官员,企图造成舆论。结果适得其反,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住把柄,大肆攻击。给事中朱一桂、御史徐兆魁在奏疏中扬言:“顾宪成讲学东林,遥执朝政,结淮抚李三才,倾动一时。孙丕扬、汤兆京、丁元荐,角胜附和,京察尽归党人。”几封私人信件,哪里谈得上“遥执朝政”?何况顾宪成“初意殊不及此”,朋友劝他“宜一言自明”,他回应道:“吾惟知自反而已。”

顾宪成也不是没有估计到政治风险,这从他当时所说“但无疑于鬼神,斯任之矣”,可以推知。出于对李三才人品操守的敬仰,他甘愿冒政治风险,讲几句公道话。他们两人早就相识相知,政见略同,互相以挚友相期许。去年推辞南京光禄寺少卿,向李三才吐露心声,一方面是时局千难万难,另一方面年老体衰,“凡此种种都是实境实事实话,在他人前犹半含半吐,惟丈前不敢一毫不倾尽”。鉴于时局千难万难,他寄希望于李三才:“必大才如丈,卓识如丈,全副精神如丈,方有旋转之望”。由此可以看到他之所以写信为李三才辩护的缘由,希望有助于旋转时局。事后,他给友人写信,坦率地道出他挺身“救漕抚”的原因:一是“漕抚(李三才)当风波汹涌之时,毅然出而挺身担荷,至于外犯权相、内犯权阉,死生祸福系之呼吸并不少顾,既历无限崎岖,幸而事定,旁观者遂群起而求多,吹索抨弹,不遗余力。又受无限摧挫,始藉其力以纾患,卒致其罪以快仇,不亦伤乎?漕抚尝简不肖曰:‘吾辈只合有事方出来,无事便归。’痛哉斯言,堪令千古英雄流泪,不肖独何心而忍默默”。二是“淮抚之蒙议,明知其必不能胜多口也,明知狂言一出,必且更滋多口也,夫亦曰聊以尽此一念而已”。

及至事态日趋恶化,顾宪成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他看到李三才遭到围攻,处境岌岌可危时,写信要他加意提防:“近颇有所闻,殊为足下危之。君子尽其在我而已,事变之来本不当一一预计,然而在我者实未易尽也。窃见足下任事太勇,忤时太深,疾恶太严,行法太果,分别太明。兼之辖及七省,酬应太烦,延接太泛,而又信心太过,口语太直,礼貌太简,形迹太略。固知前后左右在在俱有伏戎,亦恐晚明史——政治诬陷:“讲学东林,遥执朝政”笑令居种种,可为罪案,检点消融得不加之意乎?”这是在提醒一向无所顾忌的李三才,检点消融,切勿再我行我素,授人以把柄。以后形势急转直下,对李三才愈来愈不利,又去信规劝,要他立即引退:“足下可以去矣,不可以留矣。去也可以速矣,不可以缓矣。前此犹曰漕事未竟也,今粮艘过淮矣,又过洪矣。于此时而浩然,报主之忠,洁身之义,见几之勇,用意之厚,一举而兼得焉,不亦善乎……万勿牵于二三之说,误落顽钝局中也。”

政局确实“顽钝”,党争愈演愈烈,政坛越发混乱不堪。贵州道御史刘国缙形容当时的形势:“国家乱机已动,乱兆已形”。他说,今日大势可以概括为“四空”“五祸”“六渐”。他特别强调五祸之中的“朋党之祸”:“揆之时事,高者执耳登坛,卑者依门傍户,力能使是非颠倒,黑白易位。今之纷纷,大都由于君子,而小人附之。夫虎而负隅,则人不敢撄,而害滋甚。小人而假君子之名,有何事不可为?”他所说的“六渐”之中的“士绅夤缘之渐”,被有识之士点评为“刺东林”。不妨细读他的原话:“昔之夤缘也在要路,今之夤缘也在山林。夫山林何以夤缘也?山林之士,雅负天民之望,而倡道淑人,有教无类,固自孔门家教,而无奈今人之非古人也。教者本欲以维世,而学者借以梯荣;教者本欲以陶真才,而学者且因而售赝品。卒之山林之士,名高于泰山北斗,而游于其门者,即破甑可称为完璧,遂使趋炎附势,捷功名富贵之往,奔走若狂。”

户科给事中王绍徽扬言:福清(叶向高)、富平(孙丕扬)、耀州(王图)当次第驱逐,以断秦脉。日讲官王图立即上疏辩解:“于十一月间传闻,浙江巡按郑继芳贻京中同官书,内有:欲去福清(叶向高),先去太宰(孙丕扬),欲除太宰,先除仓场(李三才)及耀州兄弟(王图、王国)。”四川道御史李炳恭在揭发郑继芳的奏疏中指出:“贿赂东林,尤为近来排击善类套语。”

刑部山西司主事秦聚奎猛攻秦党(或曰秦脉、秦人):“祖宗二百年来,考察之大典,本凭以斥幽也,而秦人借之以发舒私怨。皇上五十余年培植之太宰(吏部尚书),本托以程材也,而秦党倚之以压伏人言。以故群小布置于左右,蜚语荧惑乎髦夫。察典既竣,人言啧啧,咸谓:顺秦者虽不肖而安如山阜,忤秦者虽贤良而批以绳根……或以数论淮抚李三才也而处,或以秦人耻入秦之党共目为跃冶败群也而处”。他还阴阳怪气地说:“李三才恁参不动,陡今正月内移舟出境,臣窃料此一去也,又有论三才之人饱毒手于大察中者矣”。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许弘纲忧心忡忡:“长安(指京师)门户既分,党祸将作。窃欲置身于大通之衢,明目张胆,竭力担当,庶几挽回一二,无奈臣之所处,既千难万难,而臣之昏迷,又多朝错暮错,前后章奏或以为纵,或以为偏矣。”

在一片嘈杂声中,工部主事沈正宗挺身而出,奏请保护善人一脉:“顾宪成、于玉立二臣,或一鸣之立斥未还,或九死之大冤未雪,白首绝青云之梦,长夜无将旦之期。天下无不闻风诵义,陨涕伤心,纵不相推于朝廷,宜可相忘于江湖。今旬日之内,众镝交加,臣心窃叹不能已。”接下来笔锋一转,集中火力抨击徐兆魁:

——徐兆魁巧诬顾宪成口语,非惟无涉,甚则相反。已经寺丞臣吴炯据实款析……臣所咨嗟慷慨愤闷不平者,唯是国酿空虚之祸,人喜禁锢之谋。天下方痛恨众君子之难进,(徐)兆魁反唯恐君子有一之或进,而预断其来。入山如此,出山宜何如?天下方痛恨众君子之易退,(徐)兆魁反唯恐有一君子之不求退,而且穷其路。垂翅如此,奋翅宜何如?而小人者人人可以高爵厚禄,但不宜及于君子。为君子者人人尽当声销影灭,断不许留在人间。廿年废弃,犹来捷径之讥,六翮摧残,未息关弓之志,(徐)兆魁意欲何为?

——(顾宪成)起而未出,(徐兆魁)反诋谪臣秽德之著,终朝谢事,甚至说冤道苦,举国如狂。一味讲学,反骂醉生梦死……退居以来,家事百不关心,独未能忘国耳。忠臣用心如此,今隐身不忘报国,却以为罪案矣。皇甫德参上书忤旨,唐太宗以为讪谤,魏徵曰:自古上书率多激切,即似讪谤,惟详其可否。忠臣告君如此,上书天子,不嫌讪谤。今一阁部书,便遥制国是,弹射不休矣。呜呼,范滂、李膺可对狱吏,司马诸贤可榜朝堂,自古正不胜邪,寡不敌众,往往皆是,今何足怪!

顾宪成对此洞若观火,劝李三才引退,并且自我反省。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不肖从邸报中读南北诸君子疏,非惟不敢与较曲直也。有为之跃然以喜者矣,何喜也?喜闻过也。有为之赧然以耻者矣,何耻也?耻溢美也。又为之悚然以惧者矣,何惧也?惧滋竞也。又有为之愀然以忧者矣,何忧也?忧激祸也。然则凡曲直我者,皆鞭策我者也;凡鞭策我者也,皆玉成我者也。不知何修可副德意,况敢较乎!至漕抚(李三才)大节卓然,而小节出入,亦所未免,至于书(致阁部书)中不一并道破者,朋友相与,当其平居无事,则重在切磋,宜为之箴其所短;当其遭谗被谤,则重在剖雪,宜为之表其所长。嗟乎,人莫不有我也,与其人人只有我,各执自家一个是,不若人人皆无我,各认自家一个不是也。”

顾宪成是坦荡的,既力挺李三才“大节卓然”,也不回避小节有所出入。对于上阁部书引发的政争,他主张“各认自家一个不是”。对于一些人的攻击,他冷眼旁观,不欲回应,默默地做了两件事:一是刊刻《以俟录》,二是撰写《自反录》,把事实真相留给后人来评判。

《以俟录》收录了写给内阁首辅叶向高、吏部尚书孙丕扬的三封书信,即通常所说的“阁部三书”或“阁铨三书”。顾宪成写了一篇序言,说明他并无“遥执朝政”之意,纯粹是好善、忧世的本性使然:“生平有二癖,一是好善癖,一是忧世癖。二者合并而发,勃不自禁。至是非者,天下之是非,自当听之天下,无庸效市贾争言耳。”他的挚友高攀龙对他有深切的理解,完全赞同他的看法:“先生题丽泽堂两楹曰:‘乐道人善,愿闻己过。’于所上三书,见乐道人善之至矣;于不辩一语,见愿闻己过之至矣。此千古圣贤真血脉,非可以凡心凡眼窥也。同时归德(沈鲤)、江夏(郭正域)、吉水(邹元标)、高邑(赵南星)无不极赞,谓三书从一片虚明流出,而为友发言,谗谤交集,则公一人慨然当之。”

《自反录》以平心静气的态度回顾阁部三书,以客观公正的眼光评价李三才,回击所谓“结党”“遥执朝政”的无端指责。写于万历三十九年冬的序言,强调写信给叶、孙二人,一是不敢辜负李三才,二是不敢辜负海内诸君子。对于邵辅忠、徐兆魁之流毫无实证的肆意诬陷,忍无可忍,不得不发。他写道:“客见《以俟录》而问曰:‘古者同心之交,闻流言不信,子之于李漕抚也,其庶矣夬。’泾阳子曰:‘所谓不信,非故不信也,所信自在也。乃予之信李漕抚,则非耑耑在漕抚也,正以邵(辅忠)、刘(国缙)、徐(兆魁)、乔(应甲)诸疏耳,百千罪过,胪列满纸,而实证一切茫如也。’”又鉴于沈鲤的来信激励,他写道:“又以沈龙江先生千里贻书耳,身在江湖,心存世道,若是乎爱国之心深也。”于是就有了他的阁铨二书:“至于上阁铨二老书,又何足为有无,抑亦曰始不敢负漕抚,终不敢负海内诸君子也!”

《自反录》对于理解此时顾宪成的思想,提供了极有价值的一手资料,至少有三点值得注意。

第一是,由于枚卜阁员引发对李三才的围攻,是沈一贯的圈套。万历三十八年十月,许弘纲谈起李三才:“看来功名盛了,亦便惹人忌。”顾宪成说:“然,自枚卜之说起,段给谏请兼用内外吏,垣长陈廉崖欲因以为漕抚罪,遂有疏暗刺之,其徒从而和之,广布流言,摇煽南北。于是忌者益众,漕抚一身遂为射的,四面皆兵,无可逃躲处矣。盖总之不出四明(沈一贯)圈套中,特其间有明知而为之用者,有不知而暗为所用者。”

第二是,关于李三才的评价。有人问:“李漕抚何如?”顾宪成的回答是客观的辩证的:“吾闻之,凡论人,当观其趋向之大体,趋向苟正,即小节出入,不失为君子;趋向苟差,即小节可观,终归于小人。又闻,为国家者,莫要于扶阳抑阴。君子即不幸有诖误,当保护爱惜成就之;小人即小过乎,当早排绝,无令为后患。又闻,古来豪杰种种不同,或谨严,或阔大,或悃愊,或挥霍,其品人人殊矣。总之,各成一局,各不害其为豪杰也。合此三言,可以定漕抚之案。”他始终认为李三才大节可观,即使小节有出入,也不失为豪杰,应当保护他、爱惜他、成就他。关于小节出入,一是“交际往来局面稍阔”,给人以挥霍浪费的印象;二是喜欢“寻彝觅鼎”,收集古董,“惹许多议论”,贪赃便是议论之一。顾宪成认为,“天下原有此一种豪杰,正不必拘拘尽绳以小廉曲谨耳”。

第三是关于“君子不党”。顾宪成为李三才辩护,反对者攻击得最厉害的就是“结党”。客人就此提问:“吾闻君子不党,子为李漕抚上书也,不近于党乎?”顾宪成据理反驳:如果这种逻辑能够成立,他早就是“吕坤党”“王国用党”“吴中行、赵用贤党”“江东之、李植党”“沈思孝党”,岂非笑话。他的反驳非常机智,且切中要害:“岂惟是哉。当丙戌、丁亥(万历十四、十五年)间,有毁吕宁陵坤于政府,欲中以考功法者,予极口明其不然,以至取忤,时则人以予为宁陵之党矣。王耀州国用计事失当路指,外迁,予承乏选司,特请于陈恭介(陈有年),擢卿太仆,时则人以予为耀州之党矣。吴晋陵中行、赵琴川用贤先后被群小望风倾陷,予不揣,辄起而攘臂其间,时则人以予为吴赵之党矣。江新安东之自邓州守超为光禄卿,李大同植即家起为绥德守,驯至大用,皆犯时贵所忌,时则人以予为江李之党矣。兹者又言沈嘉禾思孝于太宰,则又以予为嘉禾之党矣。”于是乎,他感叹道:按照这种逻辑,岂不是“何所不党哉”!在他看来以上诸君子各自成一局,不必意见尽同,其中往往互相为左,不必尽撤藩篱。因此之故,党同吕坤者因我与吕坤意见相左,把我视为异己;党同王国用者因我与王国用意见相左,把我视为异己;党同吴中行、赵用贤者因我与吴赵意见相左,把我视为异己;党同江东之、李植者因我与江李意见相左,把我视为异己;至于今日,党同李三才者则因我与李三才意见相左,把我视为异己。于是乎他感叹:“其又何所党哉!如此看来,有党乎,无党乎?一凭人谓何耳,予曷敢择焉!”真是痛快淋漓,把徐兆魁、邵辅忠之流所谓顾宪成、李三才“结党”的谰言,驳得体无完肤。

6.“张四面之网,造无底之阱”

政治一旦被权势与利益所绑架,人们便会不顾道德底线,不顾事实真相,信口雌黄。万历三十九年五月初,掌京畿道浙江道御史徐兆魁,为了搞臭顾宪成,搞臭东林,无中生有地说:“今日天下大势尽归东林矣……东林之势益张,而结淮胁秦,并结诸得力权要,互相引重,略无忌惮。今顾宪成等身虽不离山林,而飞书走使充斥长安,驰骛各省,欲令朝廷黜陟予夺之权尽归其操纵。”为了耸人听闻,肆意编造东林书院“挟制有司,凭陵乡曲”的罪状:

一是东林书院在苏州近旁的浒墅关擅自征收关税:“浒市有小河,货舟往来如织,东林专其税为书院费,而榷关者不敢问,每关使至东林,辄以书招之,即不来亦须送银二三百两助修书院乃已”;

二是东林讲会讲会期间,勒索无锡县衙门出资招待:“凡东林讲学所至,主从每百余人,该县必先饰厨传戒,执事伺于境,迎于郊,馆毂程席之需,非二百金上下不能办”;

三是东林书院插手干预州县政务:“会讲中必杂以时事,讲毕立刊为讲章,传布远近。讲章内各邑之行事有与之左者,必速改图,其令乃得安,不然淮抚与别院訾声至矣”;

四是富裕的徽商为东林书院提供政治献金:“海内惟徽人最雄于赀,黄正宾系徽人,诸财豪见其气势如此,咸俛首听命不难麾多金以应正宾不时之需。淮抚、东林不独小可经营悉藉正宾力,即图大拜,正宾亦每引为己任”。

稍有常识的人一看便知,这是徐兆魁信口编造的谎言,东林书院不过是一所学校而已,哪里会有如此这般的特权。光禄寺丞吴炯(字晋明,号怀野,松江华亭人)奋起抨击,为东林书院和顾宪成辩诬:“顾宪成之人品信于天下久矣,顾宪成之学术正俗维风,江南赖以多君子,其有裨于国家弘矣。”他以目击者的身份揭穿徐兆魁的诬陷不实之词,逐条予以驳斥:

——关于东林书院在浒墅关征税一事,针对徐兆魁所说“浒墅有小河,货船往来如织,东林专其税为书院费”一节,驳斥道:“小河即在大关之傍,阔止五尺,有桥高三尺,名为便民桥,货舟不能过,惟小空船可过,以省伺候开关晷刻,从来无税”;

——关于东林书院勒索地方政府一事,针对徐兆魁所说“关使至东林,辄以书招之,即不来犹送银二三百两助修书院”一节,驳斥道:“夫东林之会期日有定,皆里居缙绅与青衿子弟不招自来者,未尝招人,亦绝无送银之关使。况书院小屋数椽修复已久,本无厚费,何暇助工?”至于徐兆魁所说“讲学所至,主从每百余人,该县馆毂下程之需非二百金上下不能办”云云,驳斥道:“夫缙绅赴会固非一人,然俱二三仆驾小船,并无侈张舟从者,有则共鄙之。不受县官下程,不领县官一茶,主会者捐赀自办。日中腥素四碗,至晚腥素六碗,俱四人共一桌,费亦不多”;

——关于东林书院干预政治一事,针对徐兆魁所说“会中杂以时事,各邑之行事有与之左者,必速改图,其令得安”一节,驳斥道:“夫会中之规,每日轮客一位,讲书一章,互相问难,青衿皆得质所疑。讲毕,童子歌诗一章,遂散。举座无晚明史——政治诬陷:“讲学东林,遥执朝政”,并不谈时事,即民风土俗与会友家常之事,亦置不言,奚关各邑之行事”。

翰林院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洪文衡(字平仲,号桂渚,徽州歙县人),上疏批驳徐兆魁,支持吴炯的辨析。他说;“职筮仕之初,与顾宪成同朝,见其谔谔持正,毫不阿狥,两入铨部而两见黜,俱以独持风节触忤权势,至于削籍,心窃重之。及其居乡,倡明理学,一以程朱为宗,所著有札记及商语,最能醒悟人,迄今晋陵多君子皆其造就之力。此尤谪籍中之表表者,何负于国家而嫉之若仇耶!”

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丁元荐(字长孺,号慎所,湖州长兴人)针对徐兆魁之流所谓“讲学东林,遥执朝政”的谬论,反驳道:一个远在江南无锡的书院何以能够遥控朝廷政治呢?他机敏地利用对方言论中的破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则说:“既谓东林与考察(大计京官)原不相蒙,又云顾宪成等‘遥制察典’一事,自相矛盾,臣所不解也!”再则说:“又曰东林而敢遥执朝政也,则东林不受。盖朝政者天子与天下匹夫匹妇共知者也,江陵(张居正)之悍焉而不能执,四明(沈一贯)之鸷焉而不能执,顾天埈、汤宾尹之横焉而不能执,赵焕之巧焉而不能执,何有于东林?夫使东林果操天下极重之势,则长安诸缙绅何不舍要津而趋山林,而乃操戈秣马以相攻也?”

万历四十年五月二十三日,六十三岁的顾宪成在一片诽谤声中与世长辞。据《年谱》记载,五月上旬,他写了答都门友人书:“时局纷纭,千态万状,非惟人事相激,殆亦气运使然。制驭之几莫知所出,姑言其臆,似宜平而剂之。大都在急于主张独是,不必急于抉摘众非;在急于联属同心,不必急于剪除异类。要使彼之有以自容,而于我无所致其毒,久之或渐消渐释。故独是伸则众非自诎,同心盛则异类自衰,斯为不抉摘之抉摘,不剪除之剪除耳。”这是他留给人们最后的文字,依然是平和的心态,主张宽容不同意见。他在世上最后几天的情况大概是这样的:参加东林讲会三天,讲毕回到城内寓所休息。十八日患病,返回泾里老家。二十日,命次子顾与沐代笔,叮嘱在南京秋试的长子顾与渟。伏枕至第三日,忽然坐起,握着顾与沐的手,说:作人只伦理二字,勉之。讲完,恬然而逝。

这位饱学之士的突然去世,令正直人士悲痛万分,尤其是对于他遭到的无端诬陷——“讲学东林,遥执朝政”,莫不义愤填膺。户部广东司主事李朴仗义执言:“顾宪成也久栖林壑,游心性命,即一书出而议及时事,可从则从,不可从则止。有何长鞭足以制人?乃满朝之人哄然四起,宛如敌国,不为‘遥制国是’,则为‘不肖渊薮’。且并其讲学而非之,道德涂辙,仁义竿牍,犹然不理于口也。此以宪成言之,而知明道之人望一空云。”反映了舆论界的一般共识。

七月,在常州府、无锡县的乡贤祠举行祭祀活动。八月,在东林书院举行公祭仪式,生前友好及后学门生四十余人参加,他们是:于孔兼、钱一本、吴达可、薛敷教、朱凤翔、诸寿贤、王士骐、朱国祯、徐必达、洪文衡、姜士昌、岳元声、顾际明、于仕廉、黄正宾、陈敏中、汤兆京、吴亮、孙慎行、于玉立、张大受、吴正志、俞汝楫、高攀龙、刘元珍、文震孟、荆之琦、钱谦益、郁庭芝、史孟麟、丁元荐、徐鸣皋、安希范、贺学仁、任光祖、丁鸿明、刘廷炅、周继文、卞洪载、程由庚、赵璆、汪万里等。场面相当悲凉:“先于东林会哭,及入泾(里)拜奠,皆相向失声,或留连浃日始去”。

此后的一两年中,各界人士缅怀他的高风亮节,赞叹之声连绵不绝。

江西道御史徐缙芳说:“故南京光禄寺少卿顾宪成,忠本天植,学为人师,所著诸书有体有用,断断乎名儒君子也。或咎东林触犯时忌,臣窃以为不然。”

尚宝司司丞章嘉桢说:“顾宪成豪杰而圣贤者也,当官任事百折不回。而学脉之醇一,操守之精纯,神理之绵密,居处之淡泊,粹然真儒,一腔忠赤。惟思为国家进用贤才,其教泽几遍海内。”

河南道御史郭一鹗说:“顾宪成忠原天挺,学称人师,抗颜权贵,泊然于功名富贵之场;恬意寂寥,悠然于性命身心之旨。”

巡按河南御史方大镇说:“(顾宪成)接周程之脉,守孔孟之绳,持身则树清标,立朝则砺风节,抗时相而正议侃侃,领后进而师范巍巍。”

罢官乡居的前礼部郎中于孔兼说:“贤哉泾阳,真丈夫也!进欲行其道,以昌天下之治,而命阻之;退欲明其道,以开天下之述,而命又阻之。一片苦心,日望正人之进用,而莫开元祐之籍,以故敬业乐群之日,常轸名贤凋谢之忧。一味厚道,不忍旧契之招尤,而反蒙党护之嫌,以故往来尺牍之中,强半引躬自责之语。”

然而,对于东林书院的诽谤,并不因为顾宪成之死而有所收敛,恰恰相反,愈演愈烈。河南道御史田一甲对顾宪成的攻击就是一例。他打着追溯“门户”起源的幌子,谈到申时行、王锡爵、沈一贯、朱赓、李廷机,钵传灯续,怙宠弄权。孤愤之士出而批鳞被逐,于是聚徒讲学,以明性命而演道脉,此谁不仰之?而谁复訾之?话锋一转,无奈有奸雄盗建言之名,“窜道学之党”,矛头直指顾宪成:“以道学之名号召天下,凡生长其地者,宦游其地者,及旧之往来相知者,或实意仰高,或葛藤相绊,即以为真周程张朱之复出,而靡然从之,甚有为其所迫,而不得不入者。于是门户之名立矣。假道学之手段,到此益展矣。且其名利熏心,背公念炽,遂复遥制朝绅,迫胁台辅,夷跖惟其所造,云泥惟其所置。朝中复有一二奸雄,彼此借资,气脉相通,呼吸相应,以钳天下之口,而操仕进之权。于是门户之威炽矣。”他所说的“门户”,就是“东林党”,所以接下来干脆用赤裸裸的语言,耸人听闻地高喊:“以故李三才、王元翰等,一入其党,而贪可为廉;黄克缵、史继偕等不入其党,而贤可为不肖。其在南之最煽者,则于玉立、吴正志、丁元荐也,在北之最煽者,则王图、胡忻、史记事也。”

户部河南司郎中李朴立即指责对方结党:浙江人姚宗文、刘廷元,湖广人官应震、吴亮嗣、黄彦士等,山东人亓诗教等,四川人田一甲等,四省合为一伙,百人结为一心,“今日参东林乱政,明日参东林乱政,东林有何权势?见作何官?见在何衙门管事”?

田一甲当即反唇相讥,黑白不分,是非互异,说什么君子亦以小人为结党,小人亦以君子为贪邪。无怪乎李朴以奸邪归之科道,以结党要钱归之科道,以驱逐正人、紊乱朝政归之科道。在李朴眼中所见,无非门户,“而姚宗文等与职(田一甲自称)皆其碍眼之人,宜其反噬矣”!

云南道御史过庭训指责李朴甘为于玉立鹰犬,貌似公正地虚晃一下:“东林近世道学之别名,独行好修之儒”,然后道出本意:“今日之公论,微不快于东林者,正以其门太杂,其锋太锐,其毒太深耳。试观三四年间,即有极贪极险之臣,一附入于门户之中,非称为非常豪杰,则指为绝世名流。一二刚正不阿之士,稍与之相左,或列大僚,或居言路,几于驱逐殆尽。此东林之所以负恨于天下,而一时侍从耳目之臣,有宁为此不为彼者,岂不自顾其身名哉!”

南京陕西道御史孙光裕称赞邵辅忠、秦聚奎一言九鼎,世道嘉赖;讥刺李三才、王图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把剑锋指向继承顾宪成主持东林书院的高攀龙:“不然(高)攀龙何以称最贤也,一则曰宪成既没,狎主夏盟,尊之为祭酒,一说也;一则曰淮抚之援书,谁人赞画?金吾之谤牍,谁为转寄?京察之抅害,谁为经营?(高)攀龙当自知也!”

万历四十二年五月,户部河南司郎中李朴因“逞臆妄言,好生狂肆”的缘故,连降三级,调任闲散。八月,内阁首辅叶向高辞官而去。此后党争更趋惨烈,正如江西巡按陈一元所说:“海内二三清议君子,倡为问罪之师,捧江海之红轮,照昏沉之世界。彼辈无一自文,于是乎创为门户之说,以相煽惑。无识之夫不察,复自标榜之,以予人口实。遂酿数年来朝野蔓延之祸,张四面之网,无物不入笼罗;造无底之阱,无人不遭陷溺。大臣忧谗畏讥,小臣缄口结舌。”张四面之网,造无底之阱,这十个字,把当时的政治形势刻画得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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