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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史——从泰昌到天启的过渡

历史大观园 明清光辉 2020-07-03 16:03:25 0


1.围绕李选侍移宫的纷争

一系列蹊跷之事发生在万历皇帝朱翊钧死后一个月中,似乎与死者无关,其实不然。透过历史的迷雾,人们依稀窥见死者的阴魂不散。郑贵妃利用朱翊钧生前的宠幸,摆布着即位仅仅一个月的泰昌皇帝的命运。朱常洛虽然成了皇帝,却始终难以摆脱笼罩了几十年的厄运,当了一个月皇帝,就一命呜呼,泰昌朝如同昙花一现,迅即凋零。

移宫事件不同于红丸事件,却同样是万历朝留下的政治后遗症。

万历四十八年四月初六日,万历的皇后王氏(孝端皇后)病逝。此时皇帝已经病入膏肓,颇有心计的郑贵妃抓住时机,借口侍奉皇上,住进了乾清宫。在侍疾期间,她还争取到皇帝的遗言:进封郑贵妃为皇后。对于郑贵妃而言,她几十年梦寐以求的目的即将达到。一旦皇帝驾崩,即位的朱常洛虽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却可以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对于朱常洛而言,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现实,然而毕竟是父皇留下的遗言,不能违背。在先帝驾崩的第二天就向内阁传达了这一遗言:进封郑贵妃为皇后,企图借助外廷的力量来对付郑贵妃。果然,廷臣一致认为这件事不合乎祖宗典制,坚决抵制,才使得郑贵妃的皇太后梦,成为一枕黄粱。

但是郑贵妃仍赖在乾清宫,不肯主动离开,显然破坏了宫廷的制度和礼仪。八月初一日,朱常洛登极,照理他应该从太子居住的慈庆宫搬到皇帝居住的乾清宫。秉性懦弱忍让的他,恐怕得罪郑贵妃,听任郑贵妃留在乾清宫,自己继续住在慈庆宫。在恪守儒家名教纲常的大臣看来,这是僭越名分、本末倒置的咄咄怪事。但是忙于老皇帝的丧礼和新皇帝的登极,暂时无暇顾及移宫之事。待到发生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昇进药事件后,大臣们忍无可忍,由杨涟、左光斗出面,迫使郑贵妃于八月二十一日从乾清宫搬往慈宁宫。移宫是一种礼仪形式,意味着某种特权的丧失。郑贵妃移宫以后,便把赌注押在了李选侍身上。

朱常洛的太子妃郭氏逝世后,没有再册封太子妃,只有才人、选侍、淑女在旁陪侍。其中才人王氏是他的长子朱由校的生母,万历四十七年去世。因为这样的关系,朱由校少年时代就没有了嫡母(元妃郭氏)、生母(才人王氏)。当时朱常洛身边还有两位姓李的选侍,宫中称为东李、西李(以所居宫室方向区别)。东李地位高于西李,为人仁慈寡言笑,宠幸不及西李。朱由校的弟弟朱由检的生母淑女刘氏早逝,由东李抚育成人。西李最受朱常洛宠幸,万历皇帝朱翊钧疼爱长孙朱由校,命西李抚育。此后史书所称李选侍专指西李。

李选侍与郑贵妃所处地位相似,关系密切,郑贵妃力图为李选侍请封皇后,李选侍则为郑贵妃请封皇太后。朱常洛的元妃郭氏死后,没有再册立元妃,他即位后,皇后成了空缺。李选侍急于填补这个空缺,想当皇后,朱常洛也有这个心思,不过按照规矩,得先进封皇贵妃,才能进封皇后。八月初十日,朱常洛传谕礼部:“选侍李氏侍朕勤劳,皇长子生母薨逝后,奉先帝旨委托抚育,视如亲子,厥功懋焉,其封为皇贵妃。”八月二十六日,朱常洛在病榻前召见阁部大臣,催促速封李选侍为皇贵妃。主持礼部事务的孙如游回答:孝端皇太后(朱常洛嫡母)、孝靖皇太后(朱常洛生母)的尊谥,以及加封郭元妃、王才人为皇后的事宜,还未办成,册封李选侍为时过早。难以预料的是,九月初一日泰昌皇帝朱常洛突然驾崩,册封李选侍为皇贵妃的预想落空,更不用说皇后了。

朱常洛死,皇长子朱由校继位,即将从慈庆宫搬往乾清宫。先前陪伴朱常洛住在乾清宫的李选侍,照理应该搬出乾清宫。这个女人不寻常,她仿效郑贵妃的榜样,赖在乾清宫不走。其意图不言而喻,迫使朱由校即位后尊奉她为皇太后。郑贵妃与李选侍密谋,把朱由校留在乾清宫,“欲邀封太后及太皇太后,同处分政事”。

这时,司礼监太监王安(字允逸,号宁宇,保定雄县人)挺身而出。此人万历六年进宫,在冯保名下当差。以后长期充当朱常洛的伴读太监,朱常洛即位后,他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匡辅秉政,知无不言,在泰昌短短一个月的新政中,颇多左右策划之力。朱常洛死后,王安获悉李选侍与郑贵妃的密谋,出具揭帖,遍投外廷大臣,揭发“选侍欲拥立东朝(皇太子朱由校),仿前朝垂帘故事。”王安所说李选侍企图垂帘听政,确有所据。朱由校即位后,在谕旨中透露了秘密:“朕览文书,见御史左光斗具奏,朕避宫之繇。朕昔幼冲时,皇考选侍李氏恃宠,屡行气欧圣母,以致怀愤在心,成疾崩逝,使朕有冤难伸,惟抱终天之痛。前皇考病笃,阁部大臣俱进内问安,有李选侍威挟朕躬,使传封皇后,复用手推朕,向大臣晚明史——从泰昌到天启的过渡颜口传,至今尚含羞赧。因避李氏毒恶,心不自安,暂居于慈庆宫。李氏又差李进忠、刘逊等传,‘每日章奏文书先来奏我看过’,方与朕览,仍即日要垂帘听政处分。”

对于李选侍与郑贵妃的图谋,外廷大臣洞若观火,有人主张把朱由校托付给李选侍,杨涟奋起反对:“此万万不可,皇帝无托之妇人之理。且此选侍者,东宫时事无问,如昨日当先帝对群臣时,强今上入,复推之出,勒要封皇后,是何光景?无论先帝四十岁皇帝不能堪郑贵妃及诸蛊惑毒手,且李、郑交结权既非一朝,彼岂能做好事者?若今上一入其手,我等恐无见今上之日。以职之见,此时急宜请见今上,一见即呼万岁,以定危疑,即拥之出乾清宫,请住慈庆宫。”周嘉谟等大臣都表示赞同。

九月初一日卯时,方从哲率大臣进宫哭临,欲觐见皇长子,被守门太监挡住。杨涟厉声喝道:“皇上崩,正臣子入临之会,谁敢辱天子从官者!”又说:“先帝宣召诸臣,今已晏驾,皇长子少,未知安否?汝等与宫人闭宫坚阻,不容顾命大臣应召请见,意欲何为?”一番义正词严的申饬,镇住了太监,不敢再阻拦。群臣来到乾清宫哭临毕,问皇长子所在,太监们避而不答。内阁辅臣刘一璟厉声问:“皇长子安在?”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闻声而至,回答:“李选侍匿禁暖阁中,要封皇贵妃。”刘一璟大喝一声:“谁敢匿新天子者?”王安进去通报李选侍,李选侍拉着朱由校的衣服不放,王安上前抱住朱由校,把他扶持出暖阁。

大臣们见到皇长子,立即叩头,英国公张惟贤捧着他的右手,大学士刘一璟捧着他的左手,连呼万岁。朱由校连声说不敢当,然后仓促登上轿子,张惟贤、刘一璟、周嘉谟、杨涟等人亲自抬起轿子,走了几步,轿夫赶到。在众大臣拥护之下,朱由校坐着轿子来到文华殿。群臣先行叩慰礼,随后请皇长子进位,再行五拜三叩头礼。礼毕,大臣们请皇长子即日登极,朱由校不允,答应初六日即位。朱由校在群臣拥护下,回到慈庆宫。朱由校高兴地看着王安说:“伴伴,今日安在?得髯阁下(刘一璟满脸髯须,故称髯阁下)伴我,乃无恐。”

自称“万历旧史官”的钱谦益,追述此事,高度评价刘一璟。请看他的生动记叙:“庚申之八月,光宗皇帝宅忧嗣复,即日拜公(刘一璟)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与蒲州韩公(韩爌)并命。光庙仁孝,事郑贵妃如母,李选侍受其饵,关通煽动。光庙属疾,凭几见群臣,选侍红袖闯御幄,推挽皇太孙,传旨封皇太后、皇后。公(刘一璟)要廷臣力争而止。八月晦,光宗宾天。中人李进忠等阑乾清宫门,不听群臣入临。比入,举哀毕,公诘问群奄:‘皇长孙当柩前即位,今不在者何也?’群奄东西走,不置对。秉笔太监王安喏曰:‘选侍匿禁暖阁中,不得出一步,可若何?’公(刘一璟)整襟大言:‘谁敢匿新天子者?’(王)安曰:‘徐之,公等慎勿退。’遂趋而入。上(朱由校)见(王)安至,呼曰:‘好伴伴来救我!’(王)安软语选侍:‘上不出,诸大臣不肯退,第令一出即返。’选侍颔之,且中悔,揽上(朱由校)裾不释手。(王)安直前拥抱,疾趋而出。公亟迎升辇,比及门,宫中厉声呼:‘哥儿却还!’遣使追蹑者三返,公傍辇疾驰,掖上升文华殿,登宝座,即东宫位,群臣叩头呼万岁。然后择吉告庙受朝,事始大定。是日,群臣上笺劝进毕,选侍犹疾呼还阁,公亟奏曰:‘乾清(宫)未净,殿下请暂居慈宁(宫)。’上色喜,顾(王)安曰:‘伴伴今日安往?得髯阁下伴我,我乃无恐。’”

九月初二日,吏部尚书周嘉谟等大臣联名上疏,请李选侍移宫(从乾清宫移出)。他们指出:李选侍虽有抚爱之心,目不无形骸之隔,且殿下年龄渐长,婚礼未成,蛾眉粉黛时混目前,万一防护稍疏,所关非细。朱由校表示同意,要李选侍立即移住仁寿宫。李选侍还想拖延时间。御史左光斗积极支持杨涟,在奏疏中论述李移宫的必要性:“内廷之有乾清宫,犹外廷之有皇极殿也,惟皇上御天居之,惟皇后配天得共居之。其余妃嫔虽以次进御,遇有大故即当移置别殿,非但避嫌,亦以明尊卑、别贵贱也。历代相传,未之或改。今大行皇帝宾天,选侍李氏既非嫡母,又非生母,俨然居正宫,而殿下乃居慈庆(宫),不得守几筵、行大礼,典制乖舛,名分倒置,臣窃惑之。且问李氏侍先皇无脱簪鸡鸣之德,侍殿下又无抚摩育养之恩,此其人岂可以托圣躬者?且殿下春秋十六龄长矣,内辅以忠直老成,外辅以公孤卿贰,何虑乏人,尚须乳哺而襁负之哉!又况睿智方开,正宜不见可欲,而何必托于妇人女子之手乎?故在先皇时,屡请名封而不许……倘及今不早决断,将借抚养之名,行专制之实,武后之祸将见于今,臣诚有不忍言者矣。”左光斗的话讲得无所顾忌,尖锐泼辣,指责李选侍赖在乾清宫不走,企图借“抚养”之名为幌子,“行专制之实”——垂帘听政,到时候,武则天的祸患就将再现。

李选侍见左光斗把自己比作武则天,勃然大怒,多次派太监宣召,左光斗严词拒绝:“我天子法官也,非天子召不赴,若辈何为者!”李选侍更加怒不可遏,派太监邀朱由校到乾清宫,共同议处左光斗。杨涟正巧在麟趾门遇上太监,正色告诫:“上已十六岁,他日即不奈选侍何,若曹置身何地?”并要太监传话给李选侍:“殿下在东宫位太子,今则为皇帝,选侍安得召!”说完怒目而视,太监只得退回乾清宫。

李选侍迟迟不肯搬离乾清宫,杨涟反复在朝房、掖门、殿廷等处侃侃而谈。他在慈庆宫门外,要内阁首辅方从哲赶快催促李选侍移宫。方从哲以为“迟亦无害”,他反驳道:“昨以皇长子就太子宫犹可,明日为天子,乃反居太子宫以避宫人乎?”太监往来如织,有为李选侍求情的,杨涟断然拒绝:“选侍能于九庙前杀我则已,今日若不移宫,死不去。”刘一璟、周嘉谟等大臣支持杨涟,声色俱厉。

九月初五日,杨涟上疏敦促移宫:“深宫中有先朝选侍,欲俨然以母道自居,外托保护之名,阴怀专擅之实,大小臣工心切疑之,不敢以宗庙神灵所托重之身,轻付之不可倚信之手。故力请陛下暂居慈庆宫者,实有鉴于皇祖郑贵妃之事,欲先择别宫而迁之,然后奉驾还正乾清(宫),此臣等之私愿,忠于陛下之深心也……今臣等静俟五日矣,登极已定明日矣。天子既登大宝,岂有还偏处东宫之理!而怙恃宠灵,妄自尊大者,犹逼处于其间,种种情形实为非分非法。且又奉有移宫明旨,若仍复借择吉耽延,岂真欲中外之共主长逊避一宫嫔乎?人言纷纷,且谓令李进忠、刘逊、魏进忠等擅开宝库,盗取珍藏,岂必欲尽先朝之有而后出宫乎?抑指借皇贵妃名色,遂目无幼主乎?”杨涟揭露李选侍“外托保护之名,阴怀专擅之实”,与左光斗谴责李选侍“借抚养之名,行专制之实”,遥相呼应。他不仅这样说,而且付诸行动,俨然以顾命大臣自居,在慈庆宫门外露坐五日五夜,率领锦衣卫校尉警卫,禁止中宫乳母、宫人进入,操劳得须发尽白。

李选侍经受不住外廷大臣的强大压力,也经受不住内廷太监王安等人的恐吓,不得不仓促移宫。她来不及等待侍从,自己抱着女儿(八公主),徒步从乾清宫走向仁寿殿哕鸾宫。

2.天启皇帝朱由校即位

泰昌皇帝朱常洛于九月初一日去世,留下了遗诏,由皇长子朱由校继承帝位。九月初二日开读遗诏:“朕以眇躬,嗣登大宝,夙夜祗惧,罔敢宁居。于凡用人行政遵明皇考遗命,力疾举行,哀劳交瘁,奄至弥留。定数未移,考终何憾。但念朕绍承洪绪,茕疚方新,志业未就,所期缵述,端属后贤。皇长子茂质英资,克荷神器,宜早嗣皇帝位。其恪守祖宗彝宪,亲贤勤学,立政安民,朝讲一遵典制,冠婚择吉早行。出入起居倍宜兢慎,左右侍御务近端良。内外文武百执事之臣,尚怀隐痛,同心协赞,永保基图。”照理朱由校应该即日继位,由于李选侍霸占乾清宫,致使登极仪式推迟举行。

九月初六日,朱由校在皇极殿即皇帝位,是为明熹宗,改明年为天启元年。关于年号,一度议论纷纭。其复杂性在于,神宗死于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光宗八月一日即位,宣布改明年为泰昌元年,但是还没有改元,他就在九月一日死去;九月六日熹宗即位,宣布改明年为天启元年。于是乎出现了棘手的问题:今年仍旧是万历四十八年,明年是天启元年,那么存在一个月的泰昌朝的年号无形之中就消失了。这显然不符合礼制,必须寻找一个两全之计,为此大臣们开会讨论此事。

礼科给事中李如珪说:“先帝即位虽仅匝月,而善政已足千秋,岂可使年号之不存!臣谓除明年正月初一日为殿下(朱由校)纪元,今年八月初一日先帝登极之日,以至十二月终,断宜借之先帝,俱称泰昌,万历年号断自今年七月终止,则是先帝之年号既不亏万历之实数,有不碍殿下明年之称元。”意思很清楚,七月以前仍旧称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一日至十二月,改称泰昌元年,明年则为天启元年,摆平了三个年号的关系,是一个比较切实可行的方案。

御史张泼则有不同意见:“先帝八月登极,以明年为泰昌,不忘皇祖也。今上九月登极,以明年为天启,不几忘先帝乎?当仍以明年为泰昌元年,再逾年始改为天启。在先帝不忍忘皇祖,在今上亦不忍忘先帝,事死如生,其志一,其事同。乃天启元年之诏已颁,而泰昌改元之议方起,明年天启已难反汗,今年万历,遂无泰昌……不得已而以今年八月为泰昌,以明年正月为天启,毕竟于先帝不遽改元之意不甚符合,然亦于不安中求其近似者以之。若欲弃泰昌之号而不存,第曰未及改元而崩,于义不忍。”他主张仍以明年为泰昌,后年改元天启,“今上”必须在一年零四个月中顶着先帝的年号,显然顾此失彼。

御史黄士彦的意见似乎更多着眼于“今上”,他说:“先帝即位一月,善政不胜书,其为共主明矣。而登极之诏称以明年为泰昌元年,实未尝改元也。今先帝晏驾逾月矣,臣子乃追而改之,如八月可改为泰昌,则九月可改为天启矣。”

左光斗比较倾向于李如珪的意见,他为此两次上疏。先是简单提及此事:“今日之议万历,自应系以四十八年,泰昌自应系以元年,但史书自八月以前仍书万历,自八月初一日起至本年十二月终止,则书泰昌,并存不悖,古今通行。其明年仍用今上年号,于理允协。”

当大臣们讨论此事时,他发表详细的意见,极具说服力:

——年号何为而议也?曰:为泰昌也。泰昌之年号何为而议也?曰:为泰昌之崩而存之,非为泰昌之生而改之也。何为其存与改也?曰:生而急欲尊大之之为改,崩而不忍斩削之之为存也。故今日之议,两言决之曰:天启之议泰昌,非泰昌之议万历也。泰昌之议万历则不宜改,而天启之议泰昌则当存也。若使泰昌晏驾稍待半年,或稍待二三月,又或泰昌之诏未宣,而泰昌之历已颁,则可以无今日之议。惟诏已颁矣,历未改矣,天启之明年已定矣,泰昌二字茫无安顿,于是追思先帝之懿美者,不得不曲全先帝之年号,而纷纷之议直欲削之。臣愚不知其解。夫天下之事,情与理二者而已矣。泰昌虽一日亦君也,今一月中而万历四十八年之美厚其终,天启亿万年之祥开其始,将不称宗乎?不附庙乎?称宗附庙,有庙号而无年号乎?

——泰昌之于万历,犹天启之于泰昌也。泰昌不忍其亲则存之,天启独忍于其亲则削之,是陷皇上于不孝也。即不忍于祖而忍于其父,犹之不孝也。急于全泰昌之孝,而不思所以全皇上之孝,是议者之过也。何也?泰昌之改元以明年者,亦曰亿万斯年行有待耳,今已矣,复何待哉?生为一世之君,没不得享一日之号,仰又不能得之于父,俯又不能得之于子,则泰昌在天之灵必不安,夺子之不足以增己之有余,则万历在天之灵亦必不安。皇祖皇考之灵不安,而谓皇上之心能安乎?

于是朝廷达成共识,决定以万历四十八年八月至十二月,为泰昌元年,明年为天启元年。

严格说来,泰昌朝只不过一个月而已,既然已经确定从八月到十二月全部按照泰昌纪年,朱由校登极以后的最初四个月,仍然是泰昌元年,要到次年正月才是天启元年。这种特殊性决定了这四个月乃是一个过渡时期,朝廷的关注焦点仍集中于泰昌一月的政治遗留问题上。

首当其冲的依然是崔文昇用药问题。早在九月三日,御史郑宗周就提出:“崔文昇包藏祸心,用药不慎,大行皇帝明哲宽仁,履位匝月,一旦崩逝,社稷失依,神人怨恫,中外臣民无不痛心疾首,恨不食其肉而磔其骨。”立即将崔文昇交由三法司审讯是否故意,有无谋使?即使无心,亦当寸斩。九月十四日,他再次上疏论劾崔文昇,认为应当“敕下法司,明正典刑”,并且批评内阁首辅方从哲票拟谕旨“着司礼监查明奏处”极为不妥。

九月十九日,南京太常寺少卿曹珍敦请皇上查究“医药奸党阴谋”。他把崔文昇用药事件与当年的梃击案联系起来,说:“二十年来,忠臣义士受杖受谪以争册立者,正以先帝故耳。今先帝卒崩之变,当与先年梃击青宫同一奸谋。”又说:“天子三十日忽焉之变,若以先朝恩幸犹存,内庭处分不易,则本朝忠厚之法、情理之用,当自有在。如既露之情状可竟掩乎?作奸之爪牙可竟不问乎?若以宫庭御幸不必深言,恐此辈预料,今日不发,而窃幸其夙昔之阴谋,则此辈何幸,而先帝何不幸也!今众口哗传,流布已遍,笔诛口议,天下应有书之者,而独不能得乎明廷之上、法官之中,使事有必行,奸有必戮,卧逆党于近榻,而不复虑有后患……先帝之升遐一日不明,则内庭之奸谋一日不破;内庭之奸谋一日不破,则圣躬之安危安能尽保?”

十月二十四日,南台御史傅宗皋继续追究崔文昇用药之误:“(崔)文昇何心,遽忍为此?意者几微奥窍之中,别有爪牙蟠结之奸,造成一定不移之局,或并(崔)文昇之身而用之,卒相推挟,以至于是,未可知也。今(崔)文昇活口具在,不可拷而问乎?尤可异者,先帝长君践祚,郑贵妃以皇祖宫嫔,恋住在宫,未闻迁避,故违皇祖家法——内侍多先宜引避,遣往先帝御前,沾沾以承奉为名。今查浃月以来,所屡迁者何人?所承奉者何物?何以致先帝于寝疾而崩殂而谓可脱然无与乎?臣谓贵妃所遣承奉先帝御前,门监必有登记,司礼监应为查出,与(崔)文昇一并敕下,候三法司会同司礼监、阁中、词林、卿寺、科道,逮付各犯,俾之廷鞫根因,分别正罪,然后家法不失,国宪以明。”

崔文昇、李可灼用药事件,也就是所谓“红丸案”成为天启朝一大敏感政治话题,魏忠贤专权以后,炮制《三朝要典》,重新评定“三案”(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大做翻案文章,整肃正人君子。

其次是关于李选侍与移宫的善后问题。九月二十七日,先前竭力主张李选侍移宫的御史左光斗,一反常态,希望皇上善待李选侍:“惟是自移宫之后,自当存以大体,捐其小过。皇上如天之度,宜无所不包涵;先帝在天之遗爱,宜无所不体恤。此其特恩在圣衷,调护在辅相,非小臣之能臆度。若复株连蔓引,使宫闱不安,是即与国体不便,亦大非臣等建言初心。”皇帝朱由校看了奏疏,非常认真地写了批示,流露了他对李选侍既恨又惧,忐忑不安的矛盾心态:“朕览文书,见御史左光斗具奏。朕避宫之繇,朕昔幼冲时,皇考选侍李氏恃宠,屡行气欧圣母(朱由校生母),以致怀愤在心,成疾崩逝。使朕有冤难伸,惟抱终天之痛。前皇考病笃,阁部大臣俱进内问安,有李选侍威挟朕躬,使传封皇后,复用手推朕,向大臣晚明史——从泰昌到天启的过渡颜口传,至今尚含羞赧。因避李氏毒恶,心自不安,暂居于慈庆宫。李氏又差李进忠、刘逊等传,每日章奏文书,先来奏我看过,方与朕览,仍即日要垂帘听政处分。御史(左光斗)有言李氏他日必为武氏之祸者,朕思祖宗家法甚严,从来有此规制否?朕今奉养李氏与哕鸾宫,月分年例供给钱粮,俱仰遵皇考遗爱,无不体悉。外廷误听李党喧谣,实未知朕心尊敬李氏之不敢怠也。”

十二月十二日,兵科都给事中杨涟写了一本《敬述移宫始末疏》,详细回顾李选侍移宫的始末。他说,详细情形只有扈驾诸臣知道,外廷未必尽知,中外臣民则尽不知,所以有必要将初一之初五逐日记录在案。他与左光斗是当时坚决主张移宫的官员,对于宫中传出的流言蜚语,极为不满:“乃移宫之后,不知何来蜚语,有捏倡选侍徒跣踉跄,欲自裁处;并捏称皇八妹失所,至于投井者。或传处罪珰过之甚者,有内外交通做成此事者。是夙夜忧时之士误收为一时感慨叹息之资,恐作此日不白之案,有关系不但在臣职,安敢无言……至今日有以此为选侍惜者,臣谓宁可使今日惜选侍,无使移宫不速,不幸而成女后独览文书,称制垂帘之事。彼三十余年凭依蟠结之群邪,又或得以因缘多事,于以保惜先年宠爱则得矣,而辅皇上要紧之深意,在天之灵,果以此为愉快也?”

皇帝对于杨涟的观点是赞同的,批示道:“登极移宫事情,不惟科臣所亲历,且文武大小臣工共见者,乃极正极公,极切极真,览奏甚惬朕衷,着昭示中外,以释群疑。杨涟当日竭公忿争,志安社稷,忠直可嘉。”鉴于近来关于移宫有不少流言蜚语,皇帝发布洋洋千言的诏书,不厌其烦地叙述自己“避宫”与李选侍“移宫”之始末,希望臣民的观点和他保持高度一致:

——朕自冲龄登极以来,仰托祖宗默佑,内外清平,每加喜悦,以为大小臣工皆朕臣子,开诚布公,劻勷庶政,定无异议。不意外廷近来乃有谤语妄生,猜疑日至,轻听盗犯之讹传,酿成他日之实录。诚如科臣杨涟所奏者,朕不得不申谕避宫始末,以释群疑。

——九月初一日,皇考宾天,阁部文武大臣科道官进宫哭临毕,请朝见朕躬。李选侍将朕阻于暖阁,卿等再四奏请,欲朝见朕不可得。当时若非司礼监等官设法,请朕出暖阁面见大臣,李选侍许而后悔,暨朕出暖阁,又使李进忠等请回。如此者两三次,不放出暖阁。司礼监等官又奏说,大臣朝见了就回,选侍方许朕出暖阁。至乾清宫丹陛上,大臣扈从前导,选侍又使李进忠等将朕衣拉住不放。若非司礼监奏请,朕前进不可,退又不能出见大臣矣。及至前宫门,选侍又差人数次着朕还宫,不令朕御文华殿。

——卿等亲见当时景象,安乎危乎?当避宫乎?不当避宫乎?一向刑部及各衙门欲行庇护之谋,先藉安选侍为题目,使是非溷淆,朝政不宁。辅臣义在体国,为朕分忧,如此等景象,何不代朕传谕一言,屏息纷扰,君臣大义何在?

——初一日,朕自慈庆宫至乾清宫躬视皇考入殓,选侍又阻朕于暖阁,不放出入。司礼监王体乾等奏请说,大臣在前宫门恭候扈驾,请早回。选侍全然不听,王体乾等请三四次,方许朕出暖阁。初二日,朕至乾清宫朝见选侍毕,恭送皇考梓宫于仁智殿。未行礼毕,选侍差人传,着朕必欲再朝见选侍毕,方许回慈庆宫。扈从大臣科道各官皆所亲见,一朝不肯,必至于再朝,乃明明是威挟朕躬垂帘听政之意。

——朕蒙皇考派在选侍照管,肤不在彼宫居住,其饮膳衣服,皆系皇祖、皇考所赐,与选侍毫无相干。只每月往选侍宫中行一拜三叩头礼,因不往她宫中住,选侍之恨更深,其侮慢凌辱不堪,朕昼夜涕泣六七日。此阖宫内臣宫眷共见,而不忍言者……选侍所行极毒极恶之事,朕曾秘谕阁臣不令发抄。若避宫不早,则选侍爪牙成列,盈虚在手,朕亦不知如之何矣!

——朕今奉养李选侍、皇八妹,饮食衣服各项钱粮,俱从优厚,且安享无恙。各官何乃猜度过计,藉为口实,如异日选侍患病而逝,将用人以抵命乎?将归咎于朕乎?

朱由校如此喋喋不休地向臣民倾诉自己与李选侍的恩怨情仇,可见这个问题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尽管杨涟的奏疏与皇帝的诏书,已经把移宫始末讲得很清楚了,但是谣言还是不胫而走。人言可畏,杨涟愤然辞官而去。他在乞归奏疏中说:“臣发明移宫之故,只以疑关禁近,事恐传讹。垂帘之秘事未闻,入井之烦言啧起。不得不洗发一番,使天下后世晓然知皇上所以善处家人骨肉之际,危疑恩义之间而已。乃旋荷纶綍之褒,过邀忠直之誉,使臣区区发扬主德之苦心,反为晚明史——从泰昌到天启的过渡诩臣节之左券。”流言蜚语使这位刚直不阿的言官感到不安,一走了之。

传播流言确有其人,湖广道御史贾继春就是一例,皇帝说他“捏造李选侍雉经(自经)、皇八妹入井(投井),播煽流言,诬诋朕躬”,下旨将他革职为民,永不叙用。夏燮对此评论道:“杨(涟)左(光斗)之请移宫,贾继春之请安选侍,二者皆是也。惟(贾)继春误信流言,而入‘雉经投井’语于疏中,后亦悔之,故具揭自明……及其呈身魏(忠贤)阉,重述移宫一案,则力诋杨左,不顾清议,此岂其初心哉?熹宗疑其有党,而不知党非救(贾)继春之君子,而实附魏阉之小人也。杨忠烈之论此谓,恐酿今日之疑端,流为他年之实事。卒之实者既虚,而疑者未已,岂非外廷之附阉者借以行其杀人媚人之术哉!”这样的后果,不仅杨涟难以预料,也令读史者唏嘘不已。

3.短暂的“众正盈朝”局面

从泰昌到天启的过渡,不仅使得泰昌由一个月延长为四个月,也使得天启初期的政治,保持了与泰昌政治的连贯性。朱常洛力图拨乱反正,主张大量起用万历朝由于各种原因而遭到废弃的官员,御史黄彦士就把这一政策概括为“起废弃诸臣”。他说:皇上业已指示吏部分别起用,吏部针对废弃诸臣的情况,分别列出以下几种:为了争国本而迹于戅激者,为了反对矿税太监四出而邻于倨侮者,为了反对权要而招尤者,为了救护忠良而遭逐者,也有诖误可原而全瑜难掩者,有形迹可疑而清议自存者。他认为,这些人虽然才品不同,都足以备用。

朱由校即位后,这一政策得以延续,起用废弃诸臣成为朝廷上下的共识。给事中惠世扬主张开放先前的“党禁”,高攀龙、刘宗周、王之寀等人都是可用人才:“年来剪除异己,百计排摈,有指之为东林之党而处之者,有变而为西北之党以处之者,又有目之为东朝之党而处之者。夫言东林则东林耳,何必借事于西北;言西北则西北耳,何必发难于东朝?仇视君父,芥视缙绅,若高攀龙、刘宗周、孙居相、刘策、王之寀、陆大受等,草木朽枯,迄不见用,则舆论之所以愤愤不平也。圣朝无弃人,何昭旷之途不可共游,而倾陷无已时乎?”给事中赵时用附和惠世扬的主张,反对门户之争:“若今之时事,有议论已定而不必追寻者,门户之说是也。年来之抢攘不休,既已两受其败,今日之喘息方定,岂可再触其狂!非但不可张之口喙,亦且不可留之胸中。若有分别彼此之心,必且复激玄黄之战,‘党’之一字为害万端。”

御史方震孺继续反对门户之争,为遭到禁锢的叶茂才、赵南星、高攀龙、刘宗周等人鸣不平:“夫门户二字原不当闻之君父,臣言之已自心惊,然而不新不棼也,臣又不容不平心一言以扫门户之葛藤也。东林之中原多依草附木之流,奸险贪横实繁有徒,尔时不肯依附者自是刚肠男子。然不当因不肖以及贤,而遂为竭泽之渔也;又不当因亲以及亲,因友以及友,而更为瓜蔓之抄也。除诸臣已经会议,及在仕籍者无容再赘。如清慎之叶茂才,经济之钟应举、赵南星,挺劲之魏云中、马孟祯,洁净之高攀龙、刘策,练达之李邦华,苦节之鲍应鳌、刘宗周等,有何罪过而锢之终身?”

御史周宗建进一步跟踪追击,万历三十六年以后的君子小人之争,万历四十年至四十一年的君子小人之争,所造成的恶劣影响:“无奈此诸小人占风息影,择便投膻,不问国家之利害,不思事理之有无,不审寸心之安危,不计后来之破败。唯一时尚之题目据为眼下之灵符,苟有不合于时者,辄举而入之罗中……夫此数翻诸人,方其患得之时,车可填门,金堪成穴,官常任其把握,仕路信其雌黄,侭足自谓英雄,而迨于一朝垂尽,焰冷光残,平时之辣手化为粪土之蝀蝇,不身死于贱行辱人,即魂消于蛇行鼠伏。嗟嗟,诸人夫亦何利之有哉……姑以用人一案言之,如前后诸臣所引董应举、高攀龙、史孟麟、李邦华、熊明遇、魏云中等,不下二十余人,类皆磊落奇才,风霜老骨,在举者光明洞达,各谅无他;在用者直截了当,无嫌旁摘。”

在如此这般密集的舆论攻势之下,一些废弃已久的官员陆续起用,再度登上政治舞台。天启元年闰二月,起用董应举为大理寺左寺丞,孙玮为南京吏部尚书,魏养蒙为南京户部侍郎兼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朱僖为南京国子监祭酒。三月,起用陈大受为尚宝司少卿,鲍应鳌为礼部祠祭司郎中,刘宗周为礼部仪制司主事,高攀龙为光禄寺丞,倪思蕙为太常寺少卿,徐时进为南京光禄寺少卿,王之寀为刑部浙江司主事。湖广道御史方震孺对鲍应鳌、刘宗周、高攀龙给予高度评价:

——鲍应鳌于孝靖皇太后寝园一事,费尽苦心,卒能委曲调停,勉成大礼,体皇祖之隐伤,慰先帝之沉痛,此其作用有大过人者。

——至于刘宗周,明知其清华将及,却不肯隐忍数日,而必欲发抒其本心,此其意何求也哉?十载林居,至衣食断绝,而眉头无终皱时,此等男子可于肥肉大酒中求乎?万一用不及时,位不配望,书之史册,主爵者之羞也。

——高攀龙当太仓炙手之时,有恤才远佞之疏,一身许国,九死投荒。里居三十年,绝口不言朝事。人称其洁净中廓大,宽博中精严,直欲远比周程,近追罗薛,亦今世之祥麟威凤矣。

万历朝遭到排挤打击的正直官员陆续起用,“众正盈朝”的政治局面渐次形成。

邹元标里居了近三十年,光宗朱常洛召拜为大理寺卿,熹宗朱由校登极后,进为刑部右侍郎。天启元年四月,他上言当今国事以推贤进贤、和衷共济为第一要务:

——臣谓今日国事,皆二十年诸臣酝酿所致也。往者不以推贤进贤为事,以锢贤逐贤为第一义,递相祖述。言臣不以公心为事,而以分门割户共为衣钵,奈何朝不多事?而究大臣已死,恩贲泉壤,诸人存者谈笑林皋,落得臣等与诸臣共忧其危,何济于事!

——臣谓今日急务,惟朝臣和衷而已……朝臣一和,天地之和应之,此必然之理,无不可知者。何论事论人者各有偏见,偏因迷,迷生执,执而为我,不复知有人,不复知有人锢且移于国。此不和之流弊也。古人上殿相争如虎,下殿不失和气,争如虎者为国也,不失和气几于无我矣。今论一人当惟公惟平,无遽摇笔端论一事,许惩前虑后,无轻试耳食。

——臣意急在用人,各处添设巡抚,诸臣言之矣。然臣所知者如涂宗浚不动声色,功在边塞。李邦华赤心壮猷,宜当破格,诸臣业举之矣。熊明遇、刘宪宠、陈大受、周起元,皆一时伟望,今已推升。臣所知则有,南户部尚书汪应蛟邃学沉机,通政吴可达端简纯诚,大理寺丞余懋衡丹衷石画,副都御史刘曰梧刚方正直,应天府尹徐必达壮达弘猷,太仆寺卿周士登学明正宗,光禄寺卿蔡献臣冲襟实学,副使马孟祯澄清为志,布政萧近高恬约自如,宜在左右以借前筹。此外如磊磊落落忼慨力能任事之岳元声,晓畅军务之申用懋,老年壮猷半生未竟之李绾,可备急使。

忧国忧民爱才心切的邹元标,一口气推举了十八名废弃官员。几天之后,他再次上疏,向皇上“续陈末议”,提出“拔茅”“阐幽”等大事,论述“保泰”的原则:一是“简”,二是“俭”,三是“和”,四是“厚”。所谓厚,旨在厚待诸臣。他列举了二十多名卓越官员(有生者有往生者),先谈生者:“生品如十年太仆五卿,一真自如之叶茂才,力障狂澜进贤斥奸之赵南星,恬约邃学三十余年之高攀龙,有白华濯濯天真自如之安希范,有箪瓢陋巷乐道安贫之刘宗周,有屡进危言磊磊落落之岳元声,有主事数月即锢之丁元荐、贺烺,此皆国之名贤也,启事迟迟,物望谓何?”对于已经逝去的往生者,他也赞颂备至,反衬昔日对他们的废弃是何等的不公:“有往生之品,则有澄清三楚一死报国之冯应京,则有进贤为任不涅不淄之王教、孟化鲸。此诸臣者,顾宪成、邹观光辈中人,谈之发竖,念之涕零。幽微不阐,国典无光,则有英风壮气昌言去国之罗大纮,则有四箴效忠之雒于仁,则有力排封事心行双清光禄寺少卿涂杰、王学曾、朱维京、陈尚象、王如坚,则有暮夜指正之侍郎何选、给谏颜文选、杨文焕,则又有倡道东南顺事没宁故侍御之钱一本,故参政之姜士昌,故省郎之于孔兼,故主事之诸寿贤、薛敷教。生为名儒,千古不朽,不加恤录,重泉永閟。若复加磨勘,日月迁延,雌黄杂出,诸臣不负国,国负诸臣。”邹元标谈得平允公正合情合理,皇帝批示:“续陈诸款,俱见有用实学,该部一并议行。”

皇帝朱由校对邹元标颇为器重,天启元年十二月,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升任吏部尚书,邹元标随之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两人配合默契,为起用废弃诸臣,做出了不可或缺的贡献。因创建首善书院,与同志讲求实学,遭到无端诬陷,罢官而去,死于江西吉水老家,时年七十四岁。

另一位关键人物是颇受清流推崇的赵南星,里居二十余年,天启元年三月起用为太常寺添注少卿。其时他已是七十三岁的老人,感慨系之对皇帝说,他担任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时,“血气方刚,锐意有为,作事孟浪,罪废屏居者三十年矣。臣年七十三岁,古称三十年为一世,七十为老。臣之同时废弃与为臣所累,如曾乾亨、于孔兼多人皆已弃世,臣犹视息人间,以待陛下龙飞利见之期,录用旧人。”《明史》对此有一个简短的概括:“南星里居,名益高,与邹元标、顾宪成海内拟之三君,中外论荐者百十疏,卒不起。光宗立,起太常少卿,俄改右通政,进太常卿,至则擢工部右侍郎。居数月,拜左都御史,慨然以整齐天下为任。”

鉴于吏治败坏已经积重难返,出任左都御史之职之初,他向皇上进言:“臣望陛下涣发德音,使领民之吏知贪酷之必不可为,巡方之臣知贪酷之必不可荐,提荐揭荐必不可行,所荐者必不可为溢美之言,所劾贪酷之吏必不可仅拟降调。从此惕然猛省,涊然愧汗,翕然回心而向道,共图百姓之安,使臣无怨之可任,而诸臣功名日高,禄位从之,名实甚粹美,光庆及子孙,岂非仕人之上愿哉!”以后他接替张问达出任吏部尚书,大力起用人才,为“众正盈朝”勾画浓墨重彩的一笔。正如孙奇逢所说:“寻改吏部尚书,有再剖良心等疏,推高攀龙总宪,杨涟副院,左光斗佥院,邹维琏、夏嘉遇、程国祥等人铨曹,魏大中辈相次枋用,群小滋不悦。”所谓“群小滋不悦”,《明实录》提供了一些细节:“至是,擢长吏部,锐意澄清,独行己志,政府及中贵惮其刚严,不敢有所干请。魏忠贤雅重南星名,遣其甥傅应星谒见,拒不纳。遇(魏)忠贤于朝,正色语曰:‘主上冲龄,我辈内外臣子各宜努力为善。’忠贤嘿然,怒形于色。大学士魏广微,南星友允贞子也,素以通家子畜之。广微入阁,三至南星门,谢弗见。又尝叹曰:‘见泉无子!’见泉,允贞别号也……广微恨刺骨,与魏忠贤比而齕南星。然当是时叶向高、韩爌方辅政,南星掌铨,而秉宪及科道卿贰等皆东林正人,激扬讽议,忠贤颇惮之。”《明史·赵南星传》的一段话,据此演化而来:“魏忠贤雅重之,尝于帝前称其任事。一日,遣娣子傅应星介一中书贽见,南星麾之去。尝并坐弘政门选通政司参议,正色语忠贤曰:‘主上冲龄,我辈内外臣子,宜各努力为善。’忠贤默然,怒形于色。大学士魏广微,南星友允贞子也,素以通家子畜之。广微入内阁,尝三至南星门,拒勿见。又尝叹曰:‘见泉无子!’见泉,允贞别号也。广微恨刺骨,与忠贤比而齕南星。东林势盛,众正盈朝,南星益搜举遗佚,布之庶位。高攀龙、杨涟、左光斗秉宪(都察院),李腾芳、陈于廷佐铨(吏部),魏大中、袁化中长科道,郑三俊、李邦华、孙居相、饶伸、王之寀辈,悉置卿贰,而四司之属邹维琏、夏嘉遇、张光前、程国祥、刘廷谏,亦皆民誉。中外忻忻望治,而小人侧目。”

所谓“小人侧目”云云,过于轻描淡写,岂止是“侧目”而已,“小人”们在魏忠贤的卵翼之下,发起一阵阵猛烈反扑。在这种处境之下,履职的艰难可想而知,年迈的赵南星一再请求辞职。他在天启四年七月初七日的一份奏疏中写道:“臣以老病求去,非容一毫虚假也,屡疏上,皇上屡留之,臣再有言,不过老病二字……臣皇上之大臣也,又老臣也。今之强有力者不贵贵,不长长,臣以阻抑用贤之故,才一分别是非,而恶声已至。区区司官彼视之犹鸡肋也,曾不能当其一指之弹,而望之不畏强御,良亦难矣!臣尝论之,万历年间近于以强陵弱,此时之人近于以众暴寡。力可弄权,人人皆为吏部;财能买爵,处处俱是傍门。面皮世界,书帕长安……士风如此,公道业已灭绝。苟非天骨清挺之士,鲜不剥民之脂膏,以求华膴,民安得不困穷而作乱?此刘宗周所以耻之、厌之、恨之,而不肯一日留之,臣乃老病不去。若士人之良心不萌,积习不改,外察伊迩,大贪大酷皆以书帕获免。如汪心渊之事,不肖者受贿而曲庇,贤者闻声而附和,虽使臣有返老还童之术,与执簿呼名之吏无异,适足以败其平生,而无补于国家,旋当以恶声去耳。夫今之吏部如久闭之宅,墙垣顿擗,蔓草满地,徐徐扫除,当自门庭始。”措辞虽然委婉,却绵里藏针,其中这一句话最值得注意:“今之强有力者不贵贵,不长长,臣以阻抑用贤之故,才一分别是非,而恶声已至”。这个“强有力者”是谁?看了前面引用《明实录》《明史》的细节,读者诸君想必恍然:非魏忠贤莫属!上疏辞职不允,苦苦挣扎的赵南星,竟被魏忠贤矫旨削籍,遣戍陕西代州而死,时年七十八岁。

邹元标、赵南星的离去,或许是一个标志,“众正盈朝”的局面,有如灿烂的樱花,怒放之后迅即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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