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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史——昙花一现的泰昌朝

历史大观园 明清光辉 2020-07-03 16:03:22 0


1.万历的最后岁月

万历皇帝朱翊钧的最后岁月,是在对辽东战事的忧虑以及日益加剧的疾病中度过的。万历四十六年入夏以来,他的健康状况始终不好。六月初六日,他对内阁首辅方从哲说:“朕入伏以来暑湿熏蒸,不时腹泄,头目眩晕,身体发软。见今服药未愈,临御不便。”所谓“临御不便”云云,不仅不能上朝,而且也不能批阅奏疏,他多么需要得力的内阁辅臣为他排忧解难。自从万历四十五年内阁次辅吴道南丁忧回乡后,内阁只有方从哲一个人,形成“独相”局面。而方从哲偏偏不是一个勇于任事的股肱之臣,当此多事之际,畏首畏尾。加之自己的儿子方世鸿杀人犯法,遭到巡城御史追究连带责任,他索性借机向皇上乞求罢官。内阁只有他一个人,倘若他也走了,政府岂不瘫痪,皇帝自然不会答应。不久,天上出现彗星,京师又有地震,方从哲再次向皇帝表示,这些“妖象怪征”,表明他“奉职无状”,在“痛自修省”的幌子下,又想掼纱帽。

此举引来在朝官员的嘲笑、蔑视,他的声望一落千丈。河南道御史熊万化弹劾他辅佐无效,私下庇护辽东督抚,使得辽东战事愈来愈糟糕。方从哲索性躺倒不干,称病在家,坚卧不出。皇帝不能没有辅臣,只得好言劝慰,不必对言官的意见太过介意:“方今国家多艰,须卿鸿猷匡济,共图化理,岂可以浮言坚欲求去!”

万历四十七年春节到了,正月初一,照例又是免朝,这已是近二十年来的惯例了。内阁首辅还是率领文武百官来到午门外,举行庆贺典礼,礼毕后又到仁德门致礼。回去后,向长期不见面的皇帝呈上一道奏疏,对近年来朝政流弊——大僚半缺、言路几空,发了一通牢骚。皇帝不检讨自己,反而振振有词:“所请补大僚、用言官,俟朕详览,陆续简发……卿为首辅重臣,宜表率百僚,岂可托疾不出,国事何赖!”深居宫中的皇帝对外廷动态了如指掌,从去年十二月以来方从哲称病在家,逍遥了四十多天,致使内阁大门白昼紧闭,辅臣揆席虚悬,无人理事。几天之后,皇帝派鸿胪寺堂上官前往方府宣谕:“辅臣方从哲速出视事!”方从哲不得不声称病痊,出来办公。辽东经略杨镐大败的消息传来,礼部主事夏嘉遇指责方从哲难辞其咎,吓得他不敢到内阁办公。直到皇帝优旨慰留,才放下心来,入阁视事如故。

为了减轻自己的压力,方从哲希望皇帝到文华殿,召开九卿科道会议,共图保卫辽东保卫京师之策。皇帝派文书官到内阁传话,因为疾病缠身,无法出席文华殿会议,希望大臣谅解。方从哲请求从速补充内阁成员,连上十几道奏疏,甚至在文华门候旨六天,还是得不到回音。过了两天,皇帝派人向方从哲传话:实在是病得不轻,无法批阅奏疏,“少俟朕稍愈,即旦夕详览简发”。方从哲一反常态,改变以往虚与委蛇的态度,批评皇上并无真心实意:“辗转延误,日复一日,是皇上原无允补之意,不过借此示羁縻耳。”话说得很尖锐,皇帝不便再拖,同意由吏部会推六七名候选人,供他从中点用。过了几天,皇帝点用史继偕等两人,感到不太满意,把简用阁臣的文件压住不发,给方从哲的答复仍是老一套:“朕昨入夏以来,天气乍寒乍燠,以致腹痛泻痢,服药稍愈。近又连日阴雨,偶尔中暑,头目眩晕,动履艰难。各衙门章奏未经详览,见今服药调摄,俟朕稍瘳,次第简发。”不过他的病始终不见好转,直到他病逝,仍未正式任命史继偕等两名阁臣。

这时候的朝廷哪里还像朝廷,皇帝久卧病榻,内阁只有一人,部院堂上官只有八九人,科道官只有十几人,中央政府难以运转,朝政处于半瘫痪状态。官员们对此极为不满,指责方从哲辅政无能。他早就想掼纱帽,乐得顺水推舟,请求皇帝“尽夺臣官,放归田里”。皇帝生怕政府完全瘫痪,下旨谴责言官,挽留方从哲。

万历四十八年春节过后,皇帝的病情仍不见好转。四月初六日,皇后王氏病逝。四月十一日,方从哲前往思善门哭临,然后到仁德门恭请皇上圣安,要太监转告面见皇上的请求。少顷,太监口传皇上旨意,在弘德殿召见方从哲。

方从哲跟随太监来到弘德殿,但见皇上在御榻上侧身而卧。这是他进入内阁八年以来第二次见到皇上,他向皇上行四拜礼,请安以后,两人之间展开了最后一次对话。

方从哲说:“圣体违和,外间不能尽知。昨闻御医传示,臣不胜惊惧。又值中宫皇后崩逝,圣心哀悼。伏望皇上宽慰圣怀,善加调摄,以慰中外臣民之望。”

皇帝说:“朕知道了。国家多事,先生可尽心辅理。”

方从哲说:“臣蒙皇上厚恩,倘可图报,敢不尽力!”

皇帝说:“朕自昨岁三月以来,时常动火,头目眩晕。五月后又中暑湿,肚腹不调,呕吐几次,脾胃受伤。至今不时泻痢,身体软弱。因泻多,下部肿痛难坐。又湿痰流注,右足痛,动履不利。每日文书俱朕亲览,但神思恍惚,眼目昏花,难以细阅。”由于久病虚弱,无力多说,便嘱咐身边太监:“都说与先生。”那意思是把病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方先生。待太监说完,皇帝昂起头来对方先生说:“先生试看朕容。”

方从哲跪行到御榻边仰视,见皇上果然消瘦得厉害,便劝慰道:“皇上一身百神呵护,但加意调理,自然万安。”说完了皇上的病情,方从哲抓住难得的机会,把平时积压的问题简要地向皇上请示:“如今辽东虏情紧急,又值皇后大礼,阁中只有臣一人,且十分病困,实难支持,望皇上将已点二臣即赐简用。”

皇帝回答:“辽东的事,只因文武不和,以致如此。阁臣本已批了,因朕寿节文书多,不知安在何处,待查出即发。”

方从哲紧叮一句:“简用阁臣,乃今日第一要务,望皇上早赐查发。”

皇帝说:“待朕体稍安即行。”

方从哲还想谈第三个问题,虚弱的皇帝支撑不住,闭目就枕,口中喃喃道:“知道了……”渐渐入睡。方从哲只得叩头告辞。

方从哲返回朝房,与同僚谈起皇上的病情,说皇上自言病状甚悉,又说皇上头晕目眩日久,耳朵近于失聪,对话时每每回顾内侍,令他们复述,才能听清。显然,皇帝已经病入膏肓了。

进入七月,皇帝病情恶化,有半个月没有进食。七月十七日,方从哲从太监那里获悉此事,立即上疏安慰,皇帝已无力阅读,听太监转述后,口传谕旨:“朕因脾胃受伤尚未痊愈,昨稍尔劳烦,近又中暑湿蒸,前疾复作,见今服药调摄,神思不爽。其紧要各项公文,俟朕稍瘳,即简发行。”病危的皇帝念念不忘痊愈后重理朝政,他自己没有料到,四天后竟一命呜呼。官员们也没有意识到皇上病情的严重性,科道官伏阙请对。

御史左光斗对方从哲说:“公宜率百官问安。”

方从哲回答:“上讳疾,即问,左右不敢传。”

给事中杨涟说:“昔文潞公问宋仁宗疾,内侍不肯言,潞公曰:‘天子起居,汝曹不令宰相知,将无他志?下中书省行法!’公诚日三问,不必见,亦不必上知,第令宫中知廷臣在门。且公当值宿阁中。”

方从哲说:“无故事。”

杨涟说:“此何时,尚问故事。”

方从哲避而不答。

七月十九日,皇太子踟蹰宫门外,杨涟、左光斗对东宫伴读官说:“上病亟,不召太子,非上意。今日已暮,明晨当力请入侍,尝药侍膳,向夜无轻出。”七月二十一日清晨,宫中传出“上疾大渐”的消息。英国公张惟贤、大学士方从哲、吏部尚书周嘉谟、户部尚书李汝华、兵部尚书黄嘉善、代理刑部尚书张问达、代理工部尚书黄克缵、礼部右侍郎孙如游等大臣,慌忙赶到弘德殿请安。也许是回光返照,皇帝居然开口说话,勉励大臣们“用心办事”。吏部尚书周嘉谟抓紧时机向皇上提出用人请求,他也随口答应。待大臣们退出,万历皇帝朱翊钧给内阁首辅发出最后一道谕旨:“朕嗣祖宗大统,历今四十八年,久因国事焦劳,以致脾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惟皇太子青宫有年,实赖卿与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在这道谕旨发出几个时辰之后,即二十一日酉时,朱翊钧在弘德殿逝世,享年五十八岁。他事先留下了遗诏,讲了三层意思:

——朕以充龄缵承大统,君临海内四十八载于兹,享国最长,夫复何憾!

——嗣服之初,兢兢化理,期无负先帝付托。

——静摄有年,郊庙弗躬,朝讲稀御,封章多滞,僚寀半空,加以矿税烦兴,征调四出,民生日蹙,边衅渐开。夙夜思维,不胜追悔。

看得出来,缠绵病榻之际,朱翊钧对自己在位四十八年做了深刻的反省,前半段兢兢化理,后半段怠于临朝,懒政弊政层出不穷。基于这样的检讨,他提出一些补救措施:

——内阁辅臣亟为简任,卿贰大僚尽行推补;

——建言废弃及矿税诖误诸臣酌量起用;

——一切榷税并新增织造、烧造等项,悉皆停止;

——各衙门见监人犯俱送法司查审,应释放者释放;

——东师缺饷,宜多发内帑以助军需。

显而易见,这些措施对于整顿紊乱的朝政,不无小补,但是,毕竟是在放马后炮,为时已晚,难以改变后人对这位君主的看法。清初的万斯同这样评论明神宗朱翊钧:“有明当隆(庆)万(历)之间,可称甚盛,盛极则衰,道在率作以持之而已。帝初以才臣为相,一切综核振举,宇内几于富强。既乃倦勤,流为荒怠,养成痿痹不仁之症,而国病矣。神理积弱,蛊蠹丛生,虽有扁卢亦安所用之乎!《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谅哉!”对于神宗的倦勤、荒怠的批评,留有余地。相比之下,清朝官修《明史》的批评就厉害多了:“神宗冲龄践祚,江陵(张居正)秉政,综核名实,国势几于富强。继乃因循牵制,晏处深宫,纲纪废弛,君臣否隔。于是,小人好权趋利者驰骛追逐,与名节之士为仇雠,门户纷然角立,驯至悊愍,邪党滋蔓。在廷正类无深识远虑,以折其机牙,而不胜忿激,交相攻讦。以致人主蓄疑,贤奸杂用,溃败决裂,不可振救。故论者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岂不谅欤!”“明之亡实亡于神宗”,虽不免过于苛刻,却并不夸张失实,每一个字都有根有据。

一向对皇帝百依百顺的申时行,在万历四十二年,以八旬高龄所写的《临终遗疏》,终于“敢伸将死之鸣”,无所顾忌地批评道:“臣窃有遗悃少裨圣明,于今元良鼎盛,讲读久疏,章奏留中,纪纲渐弛,民财尽而征敛苛,内地虚而边衅动。至于废弃诸臣省愆既久,人才难得,登用惟时。此皆宸衷所注存,实系当今之急务。愿皇上慎起居,以迓太和之福;振神气,以培积庆之源。”这一批评距离朱翊钧的死还有六年,倘若他虚心接受,改弦更张,后人也许会对他另眼相看。但是他始终执迷不悟,直到临死,方才追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斯之谓也。

纵观朱翊钧的一生,前后判若两人,可谓功过参半。他参与缔造整个明代最为富庶强盛的万历王朝,却又亲手加以毁坏。他临朝以来,对边地事最为关注,创造的政绩也最引人注目,却又酿成辽东祸患,终于导致大明王朝的覆亡。他在临朝初期对张居正信赖备至,联手推行新政,综核名实信赏必罚,成绩斐然;为了报复张居正的威权震主,竟然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使得新政逐渐化为乌有。由此引发的翻案风,开启了政坛的派系门户之争,以后他竭力想予以遏制,苦于心有余而力不足,被党争搞得焦头烂额,为他的两个孙子——熹宗朱由校、思宗朱由检留下无法摆脱的政治后遗症。他并非庸主,而是一个颇有英才之气的帝王,前半生的励精图治让人刮目相看。他的致命伤在于“酒、色、财、气”四字,铸就了后半生的一错再错。他宠幸郑贵妃,使这个野心勃勃的女子在政治帷幕的后面上蹿下跳了几十年,在他死后仍不罢休。他的尚气使性,使得臣下心灰意冷,离心离德,晚年的朝政趋于半瘫痪状态。他的贪财秉性,醉心于聚敛财富,把明代最为富庶的大好时光,搞得民穷财尽,元气大伤。后人“明之亡实亡于神宗”的感叹,大概是由此而发的吧!张岱说得好:“神宗冲龄嗣位,英明果断,有江陵辅之,其治绩不减嘉隆。迨二十年后,深居不出,百事丛脞,养成一骫髀之疾,且又贪呓无厌,矿税内使四出虐民。譬如养痈,特未溃耳。故戊午(四十六年)前后,地裂山崩,人妖天变,史不胜书。盖我大明之亡征已见之万历末季矣。乃世以其静居无事称为福主,则世岂有一日万几之主,可仅仅以无事为福也!”孟森进一步分析:“熹宗亡国之君也,而不遽亡,祖泽犹未尽也”;“思宗而在万历以前,非亡国之君也,在天启之后,则必亡而已矣”。

2.来不及施展的泰昌新政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酉时,皇帝驾崩,司礼监太监传皇太子令旨:“你们会同内阁,查旧规,报讣于各宗室,其合行葬礼,着礼部会同翰林院计议,从优具仪注来看。”又传皇太子令旨:“说与督理通湾等处税监张烨、马堂、胡宾、潘相、丘乘云知道,先年开矿抽税,为因三殿与两宫未建,帑藏空虚,权宜采用……今将矿税尽行停止,张烨等都着撤回原衙门应用,其见征在官税银等银,各解进应用。该衙门知道。”又传谕内阁等衙门官员:“我父皇大行皇帝宾天,你每大小臣工俱受国家厚恩,竭忠报国,各要尽心供职,毋得怠惰误事,特谕。”

神宗的最后一道谕旨,嘱托内阁首辅方从哲与司礼监太监协心辅佐皇太子朱常洛,帝位的交接显得十分平静,几道皇太子令旨已经在行使准皇帝的权力了。

七月二十二日,皇太子朱常洛到奉先殿宣告大行皇帝宾天,报讣宗室,令吏部会同翰林院拟议大丧礼仪,令兵部、京营提督加强戒备护卫,尚未即位的朱常洛实际开始行使皇帝职权,传达先帝遗诏,致力于消除长期积累下来的弊政,在短短的几天中,新政措施一一颁布:

第一,以明年为泰昌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第二,遵照先帝遗诏,发内帑积储银一百万两,犒劳九边吏卒;发内帑一百万两,解赴辽东,犒赏辽东将士,以解辽东缺饷燃眉之急。

第三,遵照先帝遗诏,矿税尽行停止,税监张烨、马堂、胡宾、潘相、丘乘云等尽行撤回。

第四,再次考选,散馆、科道官都遵照先帝遗诏一一补用;以后又陆续任命五十多个空缺地方官。

第五,根据方从哲的请求,把先帝生前已经点用的史继偕(吏部右侍郎)、沈晚明史——昙花一现的泰昌朝(南京礼部右侍郎)正式任命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此外又点用何宗彦(礼部左侍郎)、刘燝(礼部右侍郎)、韩爌(礼部右侍郎),各升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又召旧辅叶向高于田间。命下之日,宇内弹冠相庆。

第六,遵照先帝遗诏,起用建言废弃及矿税诖误诸臣:邹元标为大理寺卿,周曰庠为太仆寺少卿,朱一桂为太仆寺少卿,朱国祚为南京礼部尚书,冯从吾为尚宝司少卿,王德完为太仆寺少卿,孟养浩为太常寺少卿,姜应麟、钟羽正为太仆寺少卿,一事共起用四十八名。

由于朱翊钧多年不上朝,官员们习以为常,朱常洛即位后,骤然上朝,文武百官竟然不知所措,随从散漫,人声嘈杂。朱常洛对于这种现象非常不满,传谕内阁立即整顿:“朕今早御门,见得有班行后随从执步洒金大扇。回至省愆居,忽听有散班官于会极门高声喝道。朕御门后深思治理,朝仪严肃,岂容亵慢!本当重治,姑且不究。卿可传示大小九卿科道各官,以后凡遇临朝,务要十分敬慎,如有仍前肆行,紊乱朝仪的,许纠仪官指名参来,定行拿问,重治不宥。”

除了起用建言废弃诸臣,朱常洛还注意破格选拔人才,指示吏部:用人毋拘资格,凡是才能卓异者,即破格擢用,以示激励。显示了他即位伊始,力图有所厘革,有所作为。先帝留给他的烂摊子是棘手的,他想补偏救弊,官员们深知皇上的意图,陆续建言拨乱反正,为新政造舆论。

御史张泼认为,先帝朝政废弛,完全是内阁辅臣的失误,因此任用阁臣应该谨慎,不必全用翰林院出身的词臣。他说:国初爰立阁臣,间从征辟,如今承讹袭舛,衣钵第传于词林,接引多出于知己,不知开端于何日?作俑者何人?沿习旧规牢不可破,必是阁臣欺君,谓旧例如此。其实前朝阁臣有中书舍人出身,有御史出身,有六部主事出身,何尝单用词臣!先帝静摄三十余年,一切军国重务全委托内阁票拟,内阁则与司礼监相为表里,一切破格温纶,阁臣从司礼监那里得到皇帝旨意,导致“中官固阴操人主之权,明制阁臣之命”,阁臣不敢与中官争天下。原因就在于阁臣全是词林出身。张泼的分析别具一格:“闻司(礼)监之款洽阁臣,不过供闲体面,而阁臣之谦卑逊顺更为过之。盖由阁臣起家翰林,一路淡薄,直至进步黄扉,始为羶路。功名一日到手,便自有欲无刚,转身便成软熟,遇事安能把持?故长安嘲言词林入阁,谓之‘吃蔗头’。夫蔗,甘蔗也,甜味也。入阁而既嗜其甘,又思其苦,故富贵功名,愈咀嚼愈有味。偶有意气,妻子夺之,所以含垢忍耻,宁死不去,但凭乞灵于中官,及不顾笑骂于人世……臣非敢谓由词林入阁者尽出于此,但据目见,沈一贯、朱赓奸贪鄙琐,漫无树立,谬意在习于清高、远于风尘,盘错未经,纷华易溺。一旦遗大投艰,不觉手忙脚乱。若外臣清议既重,纠察亦严,磨砻之久,颇多谙练,等到大位临头时,亦倦游思返,陈力就列,不能则止。”有鉴于此,他主张阁臣宜内外兼用,从全国搜求才识老成德望隆重的外臣,与词臣并推,标准是:有孙丕扬之执持而去其误,有张居正之作用而去其骄,才德相资,集思广益。

御史申廷谟执持张泼的意见,他认为,今日推举阁臣,务必声望足以服众,才能足以济世,学术足以匡时,筹划足以集思,而又敢于独断者。国朝相业烂然彪炳于史册,不少是外臣出身,如杨士奇、李贤、张孚敬、杨一清等,都是郎署起家,一时表表,就是明证。

御史黄彦士说:臣闻先皇践祚之初,励精图治二十余年,此后逐渐倦勤,吝惜官爵,蠹积财贿,寝缓批答,天下颓废于积弛积玩。皇上昔日在青宫所习见习闻,全是先皇倦勤之近事,因此谨陈励精图治要务十条:隆孝思、摄圣躬、备辅导、勤政事、通言路、起废弃、振吏治、谨阉寺、严武备、固边防。关于“备辅导”,涉及点用阁臣,他主张:不论资格,不拘内外,不限方隅,惟其学问足以成君德,识力足以担世局,忠诚足以格主心,议论足以回睿听,才能足以调甘苦,方才可以点用。关于“起废弃”,他说:皇上业已指示吏部分别起用,吏部主张区别对待,有因“册立”而迹近于戆激者,有因反对矿税太监四出而邻于倨侮者,有弹击权要而招尤者,有救护忠良而并逐者,有诖误可原而全瑜难掩者,有形迹可疑而清议自存者。虽然才品不同,皆足备圣明录用。关于“振吏治”,他主张纠正多年的积弊:“迩年已来,吏道杂而多端,人情兢而鲜耻。风自下流,咎由上作。考迟速者孰不厌迟而趋速,求高下者孰不避下而就高,遂使苞苴竿牍公行于白昼大都之中,贤者不能自免,其势然也。若使高下一逞其才能,迁转一叙以资俸,显秩若此,迁谪亦然;正途若此,杂流亦然。”

御史史永安鉴于先帝时上下否隔,朝政紊乱,提出交济之道。一方面,人臣应当自靖。先帝时,因否塞日久,章奏庞杂,连篇累牍无非鳞甲,聚讼纷纭几成鼎沸,甚至充斥鄙俚之谈、戏谑之语。国朝设立言官,欲因事而纳言,非欲言而索事。泛而陟之为支,强而聒之为噪,言不由衷,何以耸听!如今皇上批答及时,对扬不易,惟是洗涤寸心,滋培正气,不当言则守口如瓶,当言则可批逆鳞,勿顾虑而失可言之会,勿激烈而阻纳谏之门。宁就事而修达意之辞,勿恣意而饰不情之说,是成童得受言之利,而人臣无进言之名。且数年壅结一旦遭逢,希遇旷典,不得不言之时已经来到。另一方面,人君也应当自靖。人君尊为天日,喜则和风淑雨,怒则震霆迅雷,故以草野视明廷则言难,以庸职视圣主则言更难。今皇上励精聿始,图治正殷,临御日亲,召对日举。且温旨而询,和颜而受,固受言之第一义。人有瑕瑜,言岂无醇驳?于数十疏而得一疏,就是可采的葑菲;于千百言而得一言,就是可备的药石。史永安的用意很明显,希望君臣和衷共济,联手缔造新政。

礼科给事中杨涟有感于二十余年来,上下否隔,体统废弛,威严陵替,几乎不复知有朝廷之尊,若不及时申饬整顿,将来何所底止?因此,他特别强调以下几点:

——祖宗遗制,自御殿视朝而外,有午门御门之仪,凡机宜要务,与阁部大臣委曲面商,咨诹详慎,不特传旨判可否而已。下至庶僚,凡衙门有事者,分管答应,皆得咫尺天颜,躬承扬榷。所以人无不得效其忠,事无不得要其妥……尤愿诸臣奏对之时,恳恩垂问,如吏部则问其叙用几人、特用几人?务为官而择人,无为人而择官。事有不称,并坐举主。户部则问其生财若何、节用若何?监司考成之法无属虚文,帑藏虚空之故作何料理?

——进退贵于自决,臣子之节也;黜陟取自宸断,人主之权也。自迩来章奏寝阁,裁决希闻,凡举世所号为大奸大贪,与夫顽钝无耻,公论所不容,朝野所共弃者,虽章满公车,安然不动。或闻言后奉身而退,似属见几。然其有事体重大,须凭勘处;或赃私狼籍,合当追究,以先帝宽仁大度,悉付之不较。故有幸免斥幽之典而悻悻言归,偶觉斧锧之条而扬扬自若,故黑白未分,是非安辨……人但谓先帝有办事之臣,当用而不用;臣独谓有窃位之人,当舍而不舍。夫用舍原自对立,使不肖者得营窟以蒙面自安,则贤者何以连茹继登?此邪正消长之机,治乱安危之本也。

——先帝时,封章多置高阁,于是渺无顾忌,言一事而旁及它事,言一人而搀入众人,或称其地,或称其官,捉影捕风……原其本意,只在邸报之流传,而不思宸衷之注听,但求其含蓄而味长,不务为明白而易晓,推其语涉含糊,人可更换。于是巧者阴用其卸脱,而顽者亦付之不知……今皇上锐精图治,百官章疏尽入御览。伏乞申饬诸臣,一应入告之文,务在情词晓畅,不必连篇累牍,每人直截指摘。

杨涟的官职并不高,在泰昌、天启之际发挥的作用无与伦比,忠心耿耿,敢做敢言,目光尖锐,言论犀利,对万历朝的弊端看得很透彻,希望泰昌皇帝能够力挽狂澜。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皇帝即位不久,他就关注到皇太子问题。先是从礼科的本职工作出发,提出册立已经十六岁的朱由校为皇太子,以正储位。继而又提出谨慎选择皇太子身边的近侍太监,说:“情以物迁,习与性成,其所渐靡,非朝夕之故也。愿陛下加意慎择,使忠直知礼义者周旋左右,而无令猿巧狼戾者得以杂进耳。”他似乎已经察觉到朱由校身边的太监魏忠贤是“猿巧狼戾者”,希望由“忠直知礼义者”取而代之。可惜的是,朱常洛在位仅仅一个月,来不及付诸实施。后来的事实表明,杨涟的目光是有预见性的。

3.郑贵妃、李选侍上蹿下跳

朱常洛三十多年的生涯,每时每刻都感受到郑贵妃的阴影笼罩着他,直到父皇驾崩,他已登极,仍难以摆脱这个阴影。父皇驾崩前有遗言在先:“尔母皇贵妃郑氏,待朕有年,勤劳茂著,进封皇后。”明白无误地告诫儿子,必须把郑贵妃进封为父皇的皇后。朱常洛心中明白,进封郑贵妃为父皇的皇后并不妥当,却又难以拒绝。他不敢违背父皇旨意,也不敢得罪郑贵妃,就在父皇驾崩的第二天向内阁发出一道谕旨:“父皇遗言:‘尔母皇贵妃郑氏,待朕有年,勤劳茂著,进封皇后。’卿可传示礼部查例来行。”这是转移矛盾。他深知进封郑贵妃为先皇的皇后,无论从什么角度,都怕找不到任何理由,料定外廷大臣绝不会同意,不妨借外廷力量来缓解自己的压力。

署理部务的礼部侍郎孙如游(字景文,浙江余姚人)出面,搬出“累朝典故并无此例”的挡箭牌,表示委婉的反对,因为不符合贵妃进封皇后的“从子之义”。情况确实如此,朱常洛的生母王贵妃还没有进封为先皇皇后,而将郑贵妃进封,其心必定不安。孙如游说,臣不敢以不忠事主,尤仰冀殿下以大孝自居。内阁首辅方从哲也支持孙如游的立场,朱常洛把进封皇后的事暂时搁置下来。

当时宫闱之中情况相当微妙复杂,郑贵妃唯恐朱常洛挟前嫌而嫁祸于她,便串通朱常洛最宠幸的李选侍,两人一搭一档演出双簧,郑贵妃为李选侍请封皇后,李选侍密切配合,为郑贵妃请封皇太后。正如《明史》所说:“帝崩,郑贵妃惧祸,深结李选侍,为请封后。选侍喜,亦为请封太后,以悦之。”《宪章外史续编》也有类似说法:“时郑(贵妃)踞乾清宫,托保视之名,知李选侍被宠,为请封后结欢,李(选侍)亦请封郑太后,相引重。”这时的朱常洛感到进退两难。

八月一日,朱常洛即位后,进封郑贵妃为皇太后的事仍悬而未决。内阁首辅方从哲建议,把先帝进封郑贵妃为皇后的谕旨藏于内阁,秘而不宣。他说:“事出创闻,例无可据,行之于今日,不无越礼,命之于先帝,疑于失言。臣自奉命之始尊藏阁中,不必传外。庶朝廷无逾制之嫌,臣下无显悖之迹。”外廷拒绝进封,对于郑贵妃而言,是一个不祥之兆,她一向为自己的儿子朱常洵争夺太子地位,处处打击排挤朱常洛,如今朱常洛已经成了当朝皇帝,而进封她为皇后的先帝遗旨又遭廷臣搁置。形势迫使她不得不变更策略,力图使朱常洛捐弃前嫌,用的是美人计:“光宗嗣位,郑贵妃以前福王(朱常洵)故,惧帝衔之,进珠玉及侍姬八人晚明史——昙花一现的泰昌朝帝”。这一招果然奏效,击中了朱常洛的弱点。

朱常洛一向坎坷,即使册封皇太子后,也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因而郁郁不得志,日渐沉迷于女色。郑贵妃抓住他的弱点,投其所好,送给他八名美女,供他御幸。他很有政治头脑,即位后一反父皇的作风,日理万机,清理整顿多年积累下来的问题,全力以赴。他的身体本来就虚弱,一旦投入繁忙的朝政,不胜负荷,郑贵妃又送来美女让他享用,内外交困,身体立时垮了下来。

这是史家比较一致的看法。文秉说:“光庙玉体羸弱,虽正位东宫,未尝得志。登极后日亲万机,精神劳瘁。郑贵妃欲邀欢心,复饰美女以进。一日退朝内宴,以女乐承应。是夜,一生二旦,俱御幸焉,病体由是大剧。”李逊之也说:“上体素弱,虽正位东宫,供奉淡薄。登极后日亲万机,郑贵妃复饰美女以进。一日退朝,升座内宴,以女乐承应。是夜,连幸数人,圣容顿减。”

八月十日,朱常洛病倒,赵一贯诊视。十一日,他还坚持御朝处理政务,群臣见皇上“圣容顿减”,大为惊讶。十四日,崔文昇进药,皇上病情加剧,形势急转直下。

崔文昇原先是郑贵妃宫中亲信太监,朱常洛即位后,提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御药房太监。皇帝病倒后,郑贵妃指使崔文昇以御药房太监的身份向皇上进药。皇帝服用了崔文昇送来的通利药——大黄,一昼夜连泻三四十次,支离于床褥间,顿时处于衰竭状态。十六日,皇帝无法起床视朝,方从哲等大臣赶到宫中问安,皇帝命内侍传话:“数夜不得睡,日食粥不满盂,头目眩晕,身体疲软,不能动履。”

服用太监崔文昇进献的药,导致皇帝病情加剧,一时舆论哗然,怀疑崔文昇受郑贵妃指使,有加害皇帝的异谋。这在《明史》中有明文记载:

——外廷汹汹,皆言(崔)文昇受(郑)贵妃指,有异谋。

——都人喧言,郑贵妃进美姬八人,又使中官崔文昇投以利剂,帝一昼夜三四十起。

——时都下纷言,中官崔文昇进泄药,帝由此委顿。

当时郑贵妃还住在乾清宫,与李选侍过从甚密。皇帝病倒后,外戚郭、王两家(即元妃郭氏、才人王氏娘家亲戚),发觉郑贵妃、李选侍有异谋,遍谒朝中大臣,哭诉宫中凶危之状:“崔文昇药,故也,非误也。皇长子(朱由校)每私泣:‘父皇体力健,何遽至此?’郑、李谋得照管皇长子,包藏祸心。”大臣们莫不忧心忡忡,兵科给事中杨涟(字文孺,号大洪,湖广应山人)、御史左光斗(字遗直,号浮丘,安庆桐城人)倡言于朝:郑贵妃当移宫。八月十六日,吏部尚书周嘉谟(字明卿,湖广汉川人)召集勋戚、大臣责问郑贵妃内侄郑养性:先朝不早定国本,归罪于你的姑娘(姑母),你应该代姑娘坚决推辞进封皇太后之事。她为什么久居乾清宫?又进奉宝玉美女,萌生非常之念,规求无度,侵欲无厌。下面几句话分量极重:“汝姑娘当无他意,不过只欲汝守富贵。我等文武在此,若汝听我等言,当为君包管;若不听我等言,胡乱想要封太后事,谁肯等你做?无论汝前番许多说话,今尚未干净,还要不避嫌疑?莫说富贵不可保,身家还不可知。”郑养性听了这番义正词严的话,丧魂落魄而退。几天后,他果然向皇帝请求收回进封郑贵妃为太后的成命。

大臣们进宫向皇帝请安,听得内侍传达皇帝谕旨:头目眩晕,身体软弱,不能动履。杨涟仰天叹息:“以千古一见圣君,臣子倘有血性,忍坐视其中阴奸以殁,不更图保护,且伏有后毒,而噤不发一语。谓此天日何!”立即起草题为“圣躬违和之由”的奏疏,极论郑贵妃派遣崔文昇妄用药物之罪;“医家有余者泄之,不足者补之,其事明白易晓。以皇上日日万几,茕茕哀痛,精神不无损耗,于法止宜清补,文昇投何相反相伐之剂,遂令圣体一旦动履艰难,眼食俱围如此哉……恳发司礼监究问处分,传示中外,使知圣躬不安,全是用药之误,以解道路纷纷之口。”希望皇帝将崔文昇拘押审讯,查个水落石出。问题出在崔文昇,根子却在郑贵妃。郑贵妃迫于外廷强大的压力,不得不移出乾清宫,搬往慈宁宫。

八月二十日,六部与都察院官员纷纷上书内阁首辅方从哲,请调护圣躬,册立东宫。刑部主事孙朝肃、徐仪世之书信说:“阁下知圣躬所以违和之故乎?以烦劳而致,犹可言也;若以不妨慎而致,不可言也。阁下知而悠悠忽忽,失妨慎于初,犹可言也;若知而袖手旁观,不清宫闱之隐螙,以负先帝之托,更不可言也。”御史郑宗周的书信说:“欲安圣躬,则以亟请召见择医为第一义。欲安皇长子,则以速行册立,速移慈庆宫为第一义。防微杜渐,使宵小知外廷有人,有所忌而不敢逞。”

八月二十二日,锦衣卫官员传旨:宣阁部科道官方从哲、周嘉谟、孙如游、李汝华、张问达以及兵科给事中杨涟等人,入宫觐见皇上。大臣们担心,皇上此番特召杨涟,必定因上疏忤旨而廷杖。

孙如游对杨涟说:大洪,如何上昨日奏疏,不知今日传来锦衣卫校尉?恐怕皇上动怒。

杨涟说:崔文昇这奸人实在害了皇上,怎能忍心不言?

周嘉谟说:我听闻,皇上并未说误医。

杨涟说:此事中外共传,何以不知?今日召对,死即死,不敢不争。

周嘉谟、孙如游向方从哲建议,希望他出面为杨涟开脱。

方从哲回答:宫中事原不好讲,如今皇上圣体违和,恐怒不测,须杨公认一错。

杨涟态度非常强硬,拒不认错:皇上明明被奸医所误坏,如今明知而不言,相公还说我错,此等事如此含糊。我不要做乱臣贼子,不认错!

周嘉谟劝解道:方老先生是好意。

杨涟回答:岂不知是好意,只为我惜死。死何可怕,只是“错”字说不得。

言谈间,诸大臣进入了乾清宫,但见皇上虽有病容,却和颜悦色,丝毫没有动怒迹象。新任内阁辅臣刘一璟、韩爌首先称名致谢,皇帝对刘韩二人说:“国家事卿等尽心……为朕尽心分忧。”他稍作停顿,注视各位大臣,接着说:“朕在东宫饮食不调,至今四五月始愈,登极后劳着些,又未得静一静,今大病,服药不效。”说话的口气平静而和蔼。

内阁首辅方从哲抓紧时机请示:“臣等请皇长子移宫,不知何日?”

朱常洛说:“朕便令他别处去不得,科臣说他该常在朕前。”目光注视着科臣杨涟,手指皇长子说:“他的事都停当了,服侍人都有了。”

孙如游请示进封李选侍的事,皇帝回应道:“是事朕有年,生育多,服侍久。”指着皇长子说:“也疼他不是,朕也不封。”

大臣们请求皇上慎医药,皇上回答:“有十余日不进了。”

周嘉谟说:“医药犹第二义,皇上清心寡欲,自然不药而愈。”

清心寡欲云云,是有微言大义的,皇帝注视着大臣,转移话题:“宫中无什么事。”然后对皇长子说:“哥儿你说一说。”

皇长子朱由校顺着父皇的意思说:“宫中无别事,先生每传一传,莫听外边闲说。”

这场召对之后,皇帝下旨,把崔文昇从宫中开除,收回进封郑贵妃为太后的成命。

不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终于酿成震惊朝野的“红丸案”,导致龙驭上宾。

八月二十三日,方从哲、韩爌、刘一璟在内阁办公,鸿胪寺官员李可灼说有仙丹要献给皇上。方从哲鉴于崔文昇的前车之鉴,认为向皇上进药应该万分谨慎,韩、刘二人便命李可灼离去。李可灼不肯就此罢休,径直进宫向太监进药,太监不敢擅作主张,向内阁请示:“帝疾已大渐,有鸿胪寺官李可灼来思善门进药。”方从哲等人断然阻止:“彼称仙丹,便不敢信。”

少顷,朱常洛在乾清宫召见方从哲等十三名大臣,对他们说:“朕难了,国家事卿等为朕尽心分忧,与朕辅皇长子要紧,辅他为尧舜之君,卿等都用心。”然后对身旁的皇长子朱由校说:“哥儿说一说。”朱由校遵命说了一句:“先生劳苦,听父皇言。”

朱常洛又把话题转移到寿宫之事,显然他自知去日无多,已在考虑自己的后事了。方从哲等人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以为皇上提及的寿宫是指先帝(神宗)的安葬事宜,回答道:“皇考山陵工有次第。”朱常洛立即纠正:“是朕寿宫。”方从哲马上说:“圣寿无疆,何遽及此!”朱常洛再三强调此事要紧,说话时神情黯伤,大臣们不免伤心哽咽起来。

这时从帷幔后面走出一个小太监,对皇长子朱由校耳语一番,朱由校摇头不答应。忽然,一个身穿红衣的妇人把朱由校从皇帝的病榻边拉到帷幔后面。朱由校从帷幔后面走出来时,面色大变,忿忿然向父皇说:“皇爹爹,要封皇后。”主管册封事宜的孙如游反应极快,把“封皇后”转换成“封皇贵妃”,说:“皇上要封李选侍为皇贵妃,臣等不敢不遵命,即着仪注来。”皇帝随口应声:“着仪注来。”随手指着皇长子朱由校说:“辅他要紧。”

片刻沉寂后,皇帝突然提问:“有鸿胪寺官进药,何在?”方从哲回答:“鸿胪寺丞李可灼自云仙丹,臣等未敢轻信。”皇帝却对此抱有一线希望,命内侍宣召李可灼进宫诊视。

对此杨涟持反对态度,又不便直接道明,便在八月二十四日上疏议论崔文昇用药之误,提醒皇上注意。他的奏疏写得很有水平:“臣观寻常士庶人家主人偶有疾病,二三亲友犹必寻医看视。一医无效,急为责逐,更求端士,不忍以主人性命误之。庸医而漠不痛心,听之造化,而不为设法。何况臣子之于君父,顾有所顾忌,而不沥血披心以告者。我皇上缵承大统以来,励精图政,锐意勤民,兼之体节过劳,哀思过节,以致小有违和,原非有沉痼宿积之疾也。”然后把话题一转,十六日竟有“头目眩晕,身体软弱,不能动履”的症状,“全是用药差误所致”,而这个“贼医”不是别人,就是太监崔文昇:“(崔)文昇不知医,不宜以宗社神人托重之身,妄为尝试。如其知医,则医家有余者泄之,不足者补之,其事明白易晓。以皇上之日日万几,茕茕哀痛,精神不无耗费,于法止宜清补,(崔)文昇何投相反相伐之剂?遂令圣体一旦动履艰难,眠食俱困如此哉?”因此他主张,由阁部大臣在诸臣中寻访知医者,每日在宫门外斋心候问,与御医细细讲求药饵,多方斟酌,封付忠慎内官如法煎和以进,防止用药之误再度发生。

4.泰昌皇帝朱常洛之死

八月二十六日,宫中传出“上疾大渐”的消息,皇上要召见群臣。内阁辅臣方从哲、刘一璟、韩爌,英国公张惟贤、尚书周嘉谟、李汝华、孙如游、黄嘉善,都御史张问达,给事中杨涟等,来到乾清宫。但见皇上在东暖阁依榻凭几而卧,皇长子侍立于榻边。

大臣们问安毕,朱常洛要大臣们向他靠拢,连声说:“朕见卿等甚喜。”还说“封李选侍”“速封”云云。

主管此事的孙如游不愿意“封李选侍”,却回答得滴水不漏:“圣谕臣等自当仰体,但前奉圣谕,上二后徽称,并郭元妃、王才人封谥,皆未经告竣。若论先后次序,宜俟四大礼既举之后;若论皇储保护厥功之懋,则选侍之封惟恐不早,即从该监之请,亦未为不可。”

朱常洛坚持己见:“着照该监原择九月初六日举行。”诸臣叩头而退。

八月二十九日,皇帝再次在乾清宫暖阁召见方从哲等十三名大臣,主要意图仍是册立皇贵妃。方从哲把话题转移到册立皇太子,说:册储原卜期应移近,早竣吉典,以慰圣怀。皇帝顺势叮嘱:卿等辅佐为尧舜。

就在这一天,李可灼向皇帝进奉“红丸”,铸成大错。

皇帝不顾杨涟等大臣的劝告——防止用药之误再度发生,执意请李可灼为他诊视处方。着实是病急乱投医,反误了自己性命。李可灼奉召前来为皇上诊视病情,指出病源及治疗方法,皇帝听了很高兴,命他从速进药。方从哲有点不放心,要李可灼同御医商量后再定处方。在场的官员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究竟该不该服用此药,等于默认了李可灼的处方。

中午时分,李可灼调制好红色的丸药,送到皇上御榻前。皇帝命群臣近来看他服用“红丸”,高兴地对李可灼说:忠臣,忠臣。群臣退至便殿不久,内侍传出消息:“圣体用药后,温润舒畅,思进饮膳。”大臣们放心地退出乾清宫。

傍晚,李可灼出宫对方从哲说:皇上恐药力衰竭,欲再进一丸。又说,在旁的御医多以为不宜再服,但是皇上催促很急,只得遵命让皇上再服一丸。大臣们关切地询问服药后情形如何,李可灼说,圣躬安适如前,平善如初。

谁也不曾料到,朱常洛服了两粒红色丸药之后,到了次日(九月初一日)五更,病情加剧,突然死去。大臣们听到内侍的紧急宣召,急忙赶到宫中,皇上已经龙驭上宾了。

对于突如其来的噩耗,人们惊愕万分,疑窦丛生。联系到皇上登极一个月来的种种遭遇,舆论顿时沸腾。正如《泰昌日录》所说:“九月丙子帝崩。帝疾自夙膺重,以悲痛且万几积弛,涣汙迅发……哀劳交集,遂至增剧。传闻惊遽,颇有意外之疑,即渐知医药之误,而一误于崔文昇,再误于李可灼,斯事之大痛也。”外廷舆论的焦点集中于郑贵妃,文秉如此概括道:“宫中(郑贵妃)蛊进美女,上体由是虚损;御医房内阉崔文昇复投相反相伐之剂。给事中杨涟已具疏论其合谋弑逆。至是,以服(李)可灼药,遂至大故。籍籍之口遂渐不可解。”这段话要言不烦,抓住了“红丸案”的要害,崔文昇的大黄药已经种下了致死的祸根,李可灼的红丸加速了死期的到来。所谓红丸,其实是红铅金丹,又称三元丹,由红铅(妇女经血)、秋石、人乳、辰砂炮制而成。大黄性寒,红铅性热,两者同时用于虚脱的身体,岂有不一命呜呼之理!崔文昇、李可灼已经暴露在外,人们在寻找幕后指使人,不约而同地聚焦于郑贵妃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身上。

御史王安舜追究李可灼“庸医杀人”之罪,他的奏疏写得尖锐而深刻:“先帝(指朱常洛)之得病,外廷所知也。三次临御,俨然步履;数次召见,蔼然辞色。诸臣方日祈天永命,愿以身代。病虽经旬,未应迅速,乃突闻有宾天之事,此衷如割。但见众论纷纷,咸谓不知谁为荐李可灼者,进红铅一丸,先帝服之不豫,臣不敢信也。忽接邸报,奉令旨:赏李可灼银五十两、二表里。夫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先帝之脉雄壮浮大,此三焦火动,面唇赤紫,满面升火,食粥烦躁,此满腹火结,宜清不宜助明矣。红铅乃妇人经水,阴中之阳,纯火之精也,而以投于虚火燥热之症,几何而不速之逝乎?然医有精有不精,尚可借口。臣独恨其胆之大也,以堂堂之圣体,而敢以方外下吏,不参众论,自神其术,此其胆真可以包天。中外危疑之日,而敢以无方无制之药假言金丹,此胆更不见有人矣……此等妖人,重则当罪以妖术惑人之罪,轻亦当治以庸医杀人之条。乃蒙我殿下颁以赏格,果酬其药价乎,抑酬其经验良方能起死回生乎?窃谓不过借此一举以塞外廷之议论也。人见其于先帝初崩之日扬扬得意,私窃危之,而不知其线索已关通矣!”王安舜所说的殿下是指皇太子朱由校,此时仍在郑贵妃、李选侍的控制之下,由他出面颁布令旨,嘉奖李可灼,企图堵塞外廷议论之口,可谓此地无银三百两——“其线索已关通矣”,蛛丝马迹暴露无遗。针对王安舜的奏疏,宫中发出皇太子的令旨:“李可灼先帝病革之时,具本进药不效,殊失敬慎,但亦臣爱君意,姑从轻罚俸一年。”居然为李可灼辩护,轻描淡写为“进药不效”,仅仅扣罚一年俸禄而已。这些话并非皇太子朱由校的本意,而是郑贵妃、李选侍的口气,欲盖弥彰,更加令人生疑。

御史郑宗周追究崔文昇的罪责,以为罪当“寸斩”(凌迟)。他的奏疏写道:“顷崔文昇包藏祸心,用药不慎,大行皇帝明哲宽仁。履位匝月,一旦崩逝,社稷失依,神人怨恫,中外臣民无不痛心疾首,恨不食其肉而磔其骨。此其罪弥天,尚可一日缓诛,俾奸人复有以窥殿下之浅深哉!”他请求皇太子殿下立即将崔文昇交由三法司审讯,是否故意误医,有无谋划主使?即使无心,亦当寸斩,以谢九庙。皇太子的令旨也出乎意料,为崔文昇开脱罪责,说什么先帝在青宫时就有宿疾未痊愈,即位后哀思劳瘁,以致前疾增剧。至于崔文昇,仅仅指出进药日期即药方有无错误,并且交由司礼监查明。崔文昇本身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御药房太监,他的罪责竟然交由司礼监来查处,明眼人一看便知,不让追究幕后指使者。

有些官员以为,皇太子的令旨是方从哲票拟的,怀疑方从哲“回护”崔文昇、李可灼,“难免党同合谋之疑”。于是乎给事中惠世扬弹劾方从哲,列举十大罪状:

独相七年,妨贤妒国,罪一;

骄蹇无礼,失误哭临,罪二;

梃击青宫,庇护奸党,罪三;

恣行胸臆,破坏丝纶,罪四;

纵子杀人,蔑视宪典,罪五;

阻抑言官,蔽塞耳目,罪六;

陷城失律,宽议抚臣,罪七;

马上催督,断送全师,罪八;

徇情罔上,鼎铉贻羞,罪九;

代营榷税,辱国殃民,罪十。

这十条罪状,牵涉到方从哲担任内阁首辅期间的失误,惠世扬对他全盘否定:“自辅臣方从哲秉成以来,国事日非,封疆日蹙,端人正士听幕宾之主张伤残殆尽;纪纲法度惟私情之徇比颓废无章……有如奸相方从哲者,可容一日总天下大政乎?”但惠世扬的本意,并非要攻倒方从哲,而是要引出郑贵妃、李选侍。请看他的论述:

——有此十罪,已不容于尧舜之世,而况其无君之罪,又有秦桧、卢杞所不忍为者乎!郑贵妃包藏祸心,宫中以因皇祖有所牵制而不肯发,先帝有所顾忌而不忍言。封后之举,先帝盖有深意,满朝臣子于九庙之傍倡义执争,(方)从哲两可其间。

——李选侍原为郑氏私人,丽色藏剑。先帝未正,且以因缘近幸之故,欺抗先圣母,为人臣子不共戴天。(方)从哲独非人臣乎?及受刘逊、李进忠盗藏美珠,夜半密约,必欲封为贵妃。封妃不得,又欲占住于乾清(宫),至初九移宫,是视登极为儿戏,而天子可以护宫人也。(方)从哲何心,灭绝人臣礼至此!

——崔文昇轻用下泄剥伐之药,伤损先帝,科臣先言之,台臣追论之,心痛而声急,自是臣子迫切至情。方从哲又何心而代拟出脱耶?

新任礼部尚书孙慎行、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元标等有影响的大臣,也纷纷追究方从哲的责任,一时间沸沸扬扬,置方从哲于百口莫辩之地。幸亏内阁辅臣韩爌出面解释,把红丸呈进的经过公之于众,与闻其事的张问达(新任吏部尚书)、汪应蛟(新任户部尚书)证实韩爌的说法,才使得方从哲摆脱困境。

不过郑贵妃在朱常洛之死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始终留在人们的怀疑之中。南京太常寺少卿曹珍的言论是有代表性的:“以天子三十日忽焉之变,若以先朝恩幸犹存,内廷处分不易,则本朝忠厚之法、情理之用,当自有在。如既露之情状可竟掩乎?作奸之爪牙可竟不问乎?若以宫廷御幸不必深言,恐此辈预料今日不发,而窃幸其夙昔之阴谋,则此辈何幸,而先帝何不幸也!今众口哗传,流布已遍,笔诛口议,天下应有书之者,而独不能得乎明廷之上、法宫之中?使事有必行,奸有必戮,卧逆党于近榻,而不复虑有后患……先帝之升遐一日不明,则内廷之奸谋一日不破;内廷之奸谋一日不破,则圣躬之安危安能尽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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