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帝国的黄昏——中亚史上的关原之战

唐、吐番、回鹘的三强鼎立

论到中亚史上的「关原之战」（决定天下的重大战役），一般咸认最早的一役，便是发生于七五一年，由唐朝和大食（＝阿拔斯王朝）之间展开的「怛罗斯战役」吧。

然而，若真是如此的话，为何输掉这场战役的最高统帅安西都护（或称安西四镇节度使）的高仙芝并没有被立即处死呢？他虽然被调任，但也没有被免除官职，之后在其他地方也很活跃。实际上是安史之乱发生后，他身为副元帅在陝州率军讨伐时，面临了洛阳可能落入敌人手中的重大局面，因此逼不得已退守潼关，此举却引起玄宗勃然大怒，将他问罪处死。也就是说，对玄宗而言，「怛罗斯战役」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前嶋信次）。

从另外一面也可证明，在怛罗斯战役之后驻留在西域的唐军士气依旧高昂，封常清取代高仙芝的位子，七五三年在他的指挥下夺取了俾路支地区（Balochistan），此地是吐蕃军队从帕米尔方面往中亚进出的重要桥头堡，可以说战功彪炳。唐朝之所以被迫退出中亚，全都是归因于之后爆发的安史之乱，岂止是无法经营西域，叛乱平定后就连要保住唐朝本土也很勉强了，只能沦为小型的中华王朝。过去大唐帝国的风光已不复见。

如果怛罗斯战役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决定天下的战役，那麽成为赢家的大食为何没有越过帕米尔高原，推行伊斯兰化呢？其实是因为他们也没有那麽多的馀力，所以才没有这麽做而已。这场战役会获胜，不过是因为起初站在唐朝那边的土耳其系游牧民族葛逻禄临阵倒戈罢了。

依我个人所见，应该称得上决定中亚大局的「关原之战」，是八世纪末以东部天山北麓为舞台，在回鹘与吐蕃之间发生的北庭争夺战。

在安史之乱终结的七六三年，隔著唐朝南北分立的回鹘帝国与吐蕃帝国开始直接往来，彼此种下的火苗演变成之后的北庭争夺战。回溯到一世纪前，吐蕃征服吐谷浑、占领青海地区以来，便经常与唐朝上演国界之争并扩张领土，这时他们又趁著唐朝因安史之乱陷入混乱的绝佳机会，攻下河西和陇右地区。接著在七六三年十月，吐蕃甚至一度占领了唐都长安，并在当地树立起傀儡政权，演变成一起重大事件。

另一方面，几乎是在同个时期，唐朝方面镇压安史之乱的最大功臣之一僕固怀恩，因为出身自与回鹘同属九姓铁勒的僕骨（＝僕固）部，而且亲生女也成为回鹘牟羽可汗的妃子，所以被诬陷有谋反嫌疑，进退两难之下，结果选择了与回鹘、吐蕃、吐谷浑、党项等联手举旗叛变，实际上这也是中央欧亚型国家（所谓征服王朝）的萌芽，可是如此的大乱，在七六五年怀恩病殁后，如同谚语说的「两雄不俱立」（《史记》郦生陆贾传），回鹘与吐蕃分道扬镳，再度与唐友好，并且与之联手大败吐蕃军队而告终。之后，回鹘与吐蕃成了仇敌。

回鹘对吐番的北庭争夺战

七八九至七九二年间发生于回鹘与吐蕃之间的北庭争夺战，就连学界裡也不太知道，遑论是一般大众，而且关于结局也出现意见分歧。就连权威的《亚洲历史事典》（平凡社）也採用吐蕃是胜利者的看法，即使是在安部健夫发表了是回鹘获胜的论点，日本国内外的学界长久以来依然是以吐蕃胜利说较占优势，包括近年由谭其骧编纂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五册也是受其影响，将哈密—吐鲁番—焉耆（Karasahr）—龟兹地方属于吐蕃领有，这也是肇因于安部不是非常充分的说法。因此我补上说明，为回鹘是北庭战的最终胜利者进行论证，目前几乎已成定论。

整个八世纪，处于「中央欧亚」正中央、亦即狭义中亚的霸权之争，东有唐帝国，南有吐蕃帝国，西有伊斯兰帝国（大食，前半是伍麦亚王朝，后半是阿拔斯王朝），北有土耳其帝国（最初是突厥第二帝国，中叶起是回鹘帝国）这四者。进入八世纪后半，在这些势力裡面，西方的伊斯兰帝国没有跨越帕米尔的馀力，东方的唐朝陷入安史之乱而不得已缓和西域的统治时，剩下的就是北方的回鹘和南方的吐蕃。这两者裡面，回鹘因为协助镇压安史之乱与唐朝友好，相对地唐与吐蕃则是敌对状态。

在塔里木盆地，做为太宗至玄宗时代统治西域的遗产，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即所谓的安西四镇还留有唐朝的镇守军，而吐鲁番地区也设置了唐朝直辖的西州，但是从中国本土前往西域的河西走廊在安史之乱后被吐蕃占领，因此吐鲁番和安西四镇陷入了补给困难的境地。七八一年，唐朝的伊西北庭节度使李元忠与四镇节度留后郭昕向回鹘借道，派遣使者从天山北路绕经漠北的鄂尔浑流域到唐朝本国，即所谓的「回鹘道」，也是这个时期的事情。回鹘利用这个机会，对东部天山一带的北庭或其周边游牧民族的掠夺加剧，大发意外之财。

相反地在吐蕃方面，七六四年夺取凉州之后逐渐依序西进，到最后在七八六年占领了唐朝孤垒坚守的沙州（敦煌），完全掌握河西走廊，之后正式进入罗布泊—于阗地区的塔里木盆地南缘（西域南道）。于是，七八九年，吐蕃军也率领位于天山北路的葛逻禄、白服突厥的军队袭击北庭一带，一开始是打赢回鹘军队，把对方逼退到蒙古高原，在那之前原本站在回鹘一方的沙陀突厥也向吐蕃投降。之后，直到七九二年为止双方就在一进一退之间僵持著，但如上述，最终的胜利是归于回鹘的。

这场北庭争夺战以后，包含吐鲁番盆地在内的东部天山一带整体皆在回鹘帝国的势力以及影响下。而且，塔里木盆地北边以北（以丝路来讲是草原之道，以及绿洲之道的西域北道）是回鹘领有，塔里木盆地南边（绿洲之道的西域南道）—河西走廊—陇右以南为吐蕃领有，唐朝退场后的中亚东部就形成南北分治的局面。会在于阗北方沙漠中屹立的麻札塔格（Mazar-tagh）与米兰（Miran）发现吐蕃要塞遗址，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