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秦汉——鸿门宴猜想



上回讲到，项羽入关后，拉开架势要打刘邦，他叔叔项伯夜里偷偷到刘邦这边找张良，想拉着张良逃跑。

而张良立即向刘邦汇报：沛公啊，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请项伯给说和这个事了，让他帮咱到项羽跟前给说说情。

刘邦也没别的办法：子房啊，“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麻烦你去把项伯请来吧，我要拿他当亲哥哥对待。

然后，张良回去叫项伯。项伯很尴尬、很纠结，刘邦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他来只是想救张良报恩的。可是架不住张良央求，张良是他救命恩人啊，没办法，只好跟张良来见刘邦。

刘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要多热情有多热情，要多真诚有多真诚：项大哥啊，以后咱就是亲兄弟了。我现在有一儿一女，不知道你这边孩子是怎么个情况，咱们干脆结个娃娃亲，咱以后就是亲家了。项王对我可能有点误会，您可千万帮着给解释解释。我之前把函谷关给封了，完全是为了给项王看家啊，是防别人的。咸阳城、皇宫，我这不都给项王留着了嘛，我什么也没动。我对项王、对怀王，是一百个忠心啊。

一番话说下来，便把项伯彻底给整晕了。咱说过好多回了，刘邦是有一种特殊的魅力的，让人不由得就欣赏、信任。

据说希特勒也有这一功，《第三帝国兴衰史》里说，希特勒要是作个演讲，极富鼓动性，迅速地就能把听者的激情给点燃。可是，仔细分析他讲的内容，就会发现，没什么逻辑性，语无伦次的，简直就是一锅粥。这很神奇。

前人研究刘邦的成功经验，可能都没注意到这一点，就是他有很强的说服能力。

项伯被他说服：好吧，我跟项王说说吧，只是，光我说也不管用。你必须得亲自面见项王，再解释一下。

然后，项伯连夜回营，跟项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注意，这事要搁别人身上，两边要开打了，你私自去通风报信，那绝对是死罪啊。可是，项伯没事，足见他跟项羽这个叔侄情分是相当亲密的。

项伯说：要不是刘邦先把关中打下来，咱也不可能这么轻易进来，人家立了这么大的功，咱却要打人家，要置之于死地，这事儿不地道。我看，不如善待安抚，让他为我所用。

项羽点头：好吧，叔叔，我听你的。

第二天一早，刘邦带着百十多个保镖，骑着马，来到了鸿门。见到项羽之后，还是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要多真诚有多真诚，眼里甚至含着泪：项王啊，终于又见到您了，可想死为臣了。大半个天下都是您打下来的，您给天下苍生造福了啊。为臣沾您的光，借着您的势，打下了咸阳，为臣这一点也没动，都给您守着呢。听说您对为臣有点误会，为臣猜，准是有小人挑拨离间啊，您可千万别轻信啊。

项羽也挺感动：可不是嘛，都是你手下的那个曹无伤说的，说你怎么着怎么着的。要不，我也不生这么大气。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一块喝酒吧。

项羽张嘴就把曹无伤给卖了，由此，后世很多人便说项羽有勇无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觉得不可能，一个人，在任何一个领域，做到顶尖级，都是有一副好头脑的。就拿那些体育明星们来说，姚明、刘翔，那绝对不只是身体素质好就行的；还有那些歌星们，也绝对不是说嗓子好就行的。绝对都是一流的智商。项羽统领几十万大军，还有勇无谋，那不可能，起码不可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所以，我认为，项羽之所以一上来便把曹无伤给卖了，首先是因为他烦这种卖主求荣的小人；其次也是向刘邦卖个人情，展示诚意。

可是范增太想杀刘邦了，他一看项羽这架势，那语气、那眼神，没有杀机啊。合着，我之前教他杀刘邦，他没往心里去。怎么办呢？现在再沟通，也来不及了。总不能说，刘邦你等会啊，我跟项王出去商量一下，商量怎么杀你。

老范增只好一个劲地向项羽挑眼色，挑得眼都花了；又故意拿着身上佩带的玉向项羽示意，那意思，你赶紧动手吧！

玉是个什么东西呢？它是个环形的玉件，中间有个缺口。

中国的玉文化了不得，可能是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在以石器为生产工具的过程中，人们逐渐发现了玉的品质和价值。它跟一般的石头不一样，更精美、更高级。然后，人们慢慢地给玉赋予了一种人格化的意义。最有名的是《诗经》里的一句话：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诗经》

我想我那夫君啊，他像玉一样温和、内敛、坚韧。《礼记》里面也有一句话：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与玉比德焉。

——《礼记》

君子平时都得佩戴着玉，没事不能摘下来，为的是提醒自己，要做一个温其如玉的人，一个玉洁冰清的人，一个有玉一般德行的人。

后来，还有人总结，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

另外，在政治、宗教和日常生活中，一些礼仪里，都用到玉。各种各样的玉制品，不同造型的，代表有不同的意义。荀子有篇文章讲：

聘人以，问士以璧，召人以瑗，绝人以 ，反绝以环。

——《荀子·大略》

出访国家时，使者要拿着，这是经过正式授权的，就是个凭证；访贤问士，使者得拿着璧；召见大臣，要拿着瑗；要开除哪个大臣，跟谁断绝君臣关系，得拿着，就是范增佩带的这个；跟谁要恢复关系，就得拿着环。对方一看你拿这个东西，就明白你的意思了，它有一种仪式感。

为什么这几种玉能分别代表几种不同的含义呢？当然也有讲究，拿来讲，它的造型就是一个玉环，中间有个缺口，就表示断开、决裂。另外，这个字应当跟《易经》里卦，有联系，字就是字；加一个玉字旁——在篆书里，“玉”字就是写成“王”的。

《易经》卦讲：

，决也，刚决柔也。

——《易经》

卦就是讲决断的。

范增的玉，不是说专门为了在鸿门宴上决断，提醒项羽杀刘邦才佩带的，而是平时便戴着，“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是每天都要佩带的，为的就是“君子与玉比德焉”，就是用这个玉提醒自己，要敢于决断，要多谋，更要善断。

古人这种思维很巧妙，佩带有特定寓意的玉，来暗示提醒自己做事的方式。

也不见得是佩玉，也有佩带别的东西来提醒自己的，比如《韩非子》里有句话：

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

——《韩非子·观行》

西门豹是个急性子，他就佩带一块韦，就是软牛皮，来提醒自己，凡事别着急，要缓一缓；董安于也是古代一个名人，他是个慢性子，就佩带一段弓弦，提醒自己，凡事得抓紧，得像离弦的箭似的，利利索索的。

好了，接着说范增。他向项羽示意了半天，项羽却默然不应，不点头。

范增真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把刘邦给杀了。可是他年岁大了，怎么办呢？绝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转身出了大帐，把外面站着的项庄叫到跟前：小庄啊，一会儿你进去给刘邦敬酒，然后就说给大家舞剑助兴，再乘机把刘邦给我扎死。记住喽，一定要扎死！你哥哥项王狠不下心来，下不了手。这次要是让刘邦跑了，将来你们都得让他灭了！

项庄是项羽的堂弟，武艺精湛、剑术高明。他按范增说的，进了大帐，敬完酒，开始舞剑。

刘邦也不傻，看着那剑晃来晃去的，心里打鼓。怎么办呢？也不能说，你别舞了，你小子没安好心。正着急呢，项伯说话了：贤侄啊，一个人舞着，不来劲，空对空的，出不来感觉。老夫陪你一块舞，他拔剑跟项庄舞在一起，他护着刘邦，项庄便费劲了，找不着空当下手。

当时，大帐里面，刘邦这边只有张良陪着。张良也着急，可他是玩文的，出主意行，抄家伙打，他不行。司马迁说，他见过张良的画像：

状貌如妇人好女。

——《史记·留侯世家》

张良是男生女像，长得就跟鹿晗似的，单薄。他哪儿保护得了刘邦啊？

干脆，我也出去找帮手吧。

张良从大帐里出来。樊哙正在外面，也正着急呢，见张良出来了，凑上来：怎么着了，都那么半天了。

张良说：

刘邦亲赴鸿门宴

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史记·项羽本纪》

又一成语——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个形势相当危急。

樊哙一听就炸了：老子跟他们拼了！

说着手里举着盾牌就往大帐里面闯。守门的侍卫们阻挡，都被樊哙给撞飞了。樊哙就跟个推土机似的，挡不住。进了大帐之后， 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

——《史记·项羽本纪》

虎目圆睁，瞪着项羽，头发都立起来了，眼角都瞪裂了。

项羽反应很快，按剑就要起来：什么人？

张良赶紧解释：项王啊，他是沛公的保镖侍卫樊哙。

项羽英雄爱好汉，情不自禁地称赞：好一位壮士！来人，赐酒！

手下给拎上一桶酒，樊哙接过来，咚咚咚，一口闷，干了。

项羽大悦：好！再给他弄一个彘肩。

手下人又给扛上一彘肩，生的，一大块，得有二三十斤，生肉。

樊哙把大盾牌往地上一放当作案板，把那块彘肩往上一放，大宝剑当菜刀，剌下一块，带着血就吃开了，简直跟个野兽一样。

项羽看傻了：壮士，还能喝酒吗？

樊哙瞪着眼：我死都不怕，还怕喝酒吗？哎，我说项王啊，你这整什么呢？我听外面人说，你要收拾我家沛公。他立那么大的功，你还收拾他，弟兄们还怎么跟你混啊？是不是也想走秦朝皇帝老儿的道啊？

项羽有点尴尬，没接茬：嗯……这个……你坐下说，坐下说！

樊哙便挨着张良坐下了。

接下来怎么办呢？当着项羽的面，也没法交头接耳地商量啊。刘邦心想，不行，我也得出去。他把肚子一捂：项项项王啊，不不不行了，我得出去吐吐吐去，还得拉拉肚子，等肚子里腾出地方来，咱好接着喝。

项羽没多想：去吧。你这酒量不行啊。快去吧。

张良和樊哙赶紧一左一右搀着刘邦出了大帐。

然后，怎么办呢？跑呗！

刘邦还有点顾虑：咱也没打个招呼，这样不辞而别，不合适吧。

樊哙说：

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

-——《史记·项羽本纪》

现在人家就是那菜刀菜板，咱就是那中间的鱼和肉，这就要剁馅儿呢，你还哪门子合适不合适的啊？

张良也说：您放心走吧，我给断后，保证稳住项羽，一会儿我把咱捎来的礼品给他们就行。

然后，刘邦带着四个保镖——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就开溜了，从项羽的眼皮子底下，项羽的大营里竟然逃了出来，安然脱身。

这个，我感觉挺不可思议的，那么个大活人，那么大目标，项羽这边军营肯定也要严密地管理，从中军大帐，你说跑就跑了，难以想象。

等刘邦走远了，张良拿着礼物重新进大帐，这工夫肯定也不短了，项羽那边还是没发现。不过，《史记》上就是这么写的。

张良重回大帐：启禀项王，沛公怕您批评处罚他，吓跑了，让我把礼物献给您，请您原谅。

然后，送给项羽一双玉璧，项羽笑纳；送给范增一对玉斗，范增直接就给砸了。老头气坏了，可也没办法了。

那头，刘邦回去之后，立即把曹无伤杀掉。《史记》所写的鸿门宴的故事大致如此。

感觉不大让人信服，刘邦不可能是这么跑的。可是，司马迁写这段也不可能是瞎编的，他肯定也得有依据，起码得有野史的依据。

我猜想，这个故事很可能是樊哙编了传出来的。因为，这个故事中，他的形象太突出了，又威武，又勇敢，又能出主意，话说得也漂亮，刘邦能脱险，全仗着他似的。而且，就看在场的这几个人吧，刘邦肯定不会出来向人讲这段事；张良和夏侯婴的嘴绝对严实，也不会乱讲；纪信后来死了；靳强的职位、分量都比较低；只有樊哙有可能出来乱讲，而且他跟刘邦是连襟，屠户出身。

《史记》印证了我的这个猜想，司马迁在《樊郦滕灌列传》的最后讲：

余与他广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

——《史记·樊郦滕灌列传》

这位“他广”即是樊哙的孙子樊他广，刘邦当时的好多事，司马迁都是从他这听来的。

真实的情况应当是，项羽根本没想杀刘邦，而刘邦又有超强的说服能力，见面之后，很快便冰释前嫌，把酒言欢了。然后，刘邦匆匆吃了几杯酒之后，编了个理由：项王啊，我家里孩子病了，得早点回去，改天咱再喝吧。业务上有什么事，就让子房先在这，跟亚父好好对接一下吧。

项羽同意：好吧，我就不送了。

刘邦麻利地就溜了。

接下来，秦朝也灭了，刘邦也顺服了，项羽是不是有点“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呢？或者，他就不想当皇帝吗？

项羽：怎么办？哎，亚父啊，您说说怎么办吧？

范增：我说怎么办？我说怎么办，你听吗？我让你杀刘邦，你怎么不杀呢？

项羽：听听听，这回一定听你的。

这番对话，史书上没写，是我想象的。我想，这个时候，项羽跟范增肯定要商量一下的。然后，商量的结果是什么呢？

史书写了：

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

——《史记·项羽本纪》

屠咸阳，屠城，不论你是官员还是百姓，杀杀杀！投降的秦王子婴也杀掉。妇女，也不管你是宫里的还是宫外的，作为战利品，还有各种财物，都收起来，带回去。然后，放火，把阿房宫之类的秦朝宫室全部烧掉。大火连烧三个多月——烧三个多月啊，那得烧多少房子，你想去吧，这是多大的浩劫啊！

这肯定不是项羽一个人的主意，范增是亚父，肯定也是主谋，前面坑杀二十万秦军，他肯定也是主谋之一。他这个谋士当的，也太狠了。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很失民心的吗？

他和项羽为什么要做这么绝呢？仅仅是为了发泄对大秦帝国的憎恨情绪吗？这肯定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是要报血海深仇。

除此之外，我认为，还有另一层更重要的原因。《黄帝四经》里有一段话，我印象深刻：

圣人之伐也，兼人之国，隳其城郭，焚其钟鼓，布其资财，散其子女，裂其地土，以封贤者。是谓天功。功成不废，后不逢殃。

——《黄帝四经·经法︿国次﹀》

这段话的意思，简单讲就是，在战争中，占领敌国之后，要把这个国彻底摧毁。它的城墙工事全部拆掉；它的钟鼓礼器、宗庙社稷等等跟原政权有关的东西，全部烧掉；它积累的所有资源、财物全部分掉；它的子民百姓也全部要打乱，让其散布各地，再也不能集中起来，不能再抱成团；它的土地疆域也要给分裂、分割成若干块，分封给在战争中作出贡献的大臣大将，成为若干小国。这样才能使这次战争的胜利成果一直保留下去，以后才不会有什么祸患。

这看上去很残酷，是不是只有上古时期才这样呢？不是的。在近现代的战争中，战胜国对战败国其实仍然在采用这种方式。你想去吧，咱就别明说哪个国了。

另外，从国家对个人的制裁来讲，整个皇权时代里，为什么有夷三族、夷九族，跟这个其实是一回事，残杀很多无辜的人，无非就是为了“功成不废，后不逢殃”，即所谓“斩草除根”。

好了，接下来就是分封，重新分封天下，恢复先秦的模式。怎么分的呢？咱们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