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原来是这样——革命浪人：宫崎滔天的英雄梦

位于南京的中国近代史遗址博物馆里，其内院有一组以孙中山为中心的小型铜像，孙的两侧跟随着两个国际友人，一个是美国军事顾问、曾帮助孙中山练兵的荷马，李，另一个则是脸色沉毅、行走于孙中山背后的宫崎滔天。铜像底座镌刻着四个字：“赤诚友谊”。

宫崎滔天，日本熊本县荒尾村人，本名“宫崎寅藏”，号“白浪庵滔天”，其出身于一个没落的日本武士家庭，家中兄弟姐妹11人，他是老幺。作为昔日的武士，宫崎滔天的父亲经常教导他，“要做英雄、要当大将”，每当他的手触及金钱，其父便严厉的斥责，“这是乞丐的行为”。宫崎滔天的母亲也常对宫崎兄弟说：“死于枕席之上，是男儿的莫大耻辱”，她要他们以长兄八郎（1877年参与西乡隆盛起事而战死疆场）为榜样，去建功立业。

在此影响下，宫崎滔天从小就怀揣一个“英雄梦”。1886年，15岁的宫崎滔天离开家乡到东京求学，在此期间，他受二兄宫崎弥藏的影响而对“中国革命主义”发生兴趣。当时日本有一种“亚细亚主义”的思潮（或称“兴亚论”），即在西方列强的压迫下，日本联合亚洲各国力量以抵抗白种人入侵（“黄祸论”与“白祸论”），“中国革命主义”即为其中一分支，其大意是，拯救日本和亚洲，关键在于帮助地大物博的中国进行革命和改造。

为实现这个主义，宫崎滔天“决意亲自深入中国，遍访英雄，游说他们共图大事。如果找到治世豪杰，愿效犬马之劳，否则将挺身自任。”1891年5月，宫崎滔天只身前往上海，但滑稽的是，他的盘缠在启程前被一个名叫白米伯的前辈借走多半，原本答应到上海后汇给他，但之后音信全无。白米伯有封信让他带给在上海开办“日清贸易研究所”（实为培养间谍的学校）的宗方小太郎，当宫崎滔天的盘缠用尽之时，宗方小太郎让他加入这个学校，白米伯在信中也是这个意思。

这事说来有些吊诡，似乎有一支看不见的手在故意设下圈套让宫崎滔天加入这个间谍集团，但不愿受人摆布的宫崎滔天在两个月后即返回日本。也有人说，宫崎滔天急于回国是因他要成亲，因其长男龙介在当年11月即告出生，似有未婚先孕之实。

1893年7月，宫崎滔天结交了流亡日本的朝鲜“开化党人”金玉均，但后者于次年3月28日在上海被刺死。因金玉均的缘故，宫崎滔天得以结识后成为日本首相的犬养毅，犬养毅也由此成了宫崎滔天的主要资助人，并对他的一生影响至大。甲午战争爆发后，日本军方同时征召宫崎兄弟出任随军翻译，但宫崎滔天拒绝了这一征召，他认为自己的中文尚不足以承担这一职务，而从内心来说，他也不认同这场战争（“日清贸易研究所”的学员们则多数派上了用场）。

战争结束后，宫崎滔天一度办起了向泰国移民的事务，但这项事业没有什么前途。让他备受打击的是，他的“革命引路人”、二哥宫崎弥藏于1896年7月病死。临死前，宫崎弥藏给弟弟预留了一个重要关系人，即参与广州起义并与孙中山一并逃亡日本的陈少白。

1897年，宫崎滔天和平山周等人在犬养毅的引介下拜见日本外务大臣大隈重信，并约定由外务省提供机密费资助他们前往中国调查秘密结社等活动。正是在这次的行动中，宫崎滔天得知了孙中山的大名，并随后前往陈少白的横滨寓所拜见。

宫崎滔天这样描述初见孙中山的情形：只听“吱嘎”一声，一个穿睡衣的男子出来，用英语说了一声“请进”，此时他刚起来，口也未漱、脸也未洗，宫崎滔天“觉得他有点轻率，不够稳重”，不禁产生疑问：“这个人能够肩负起四百余州（中国）的命运吗？他能够身居四万万群众之上掌握政权吗？我帮助这个人究竟能否完成一生的志愿呢？”待孙中山洗完脸并换上西服后，宫崎滔天仍觉得不很满意，因孙看起来有些像绅士了，但依然没有他想象的那种豪杰之风。

接谈之后，宫崎滔天的失望一扫而空，因演说是孙中山长项，不开口静如处子的他，一开口则“一言重于一言，一语热于一语”，话如脱兔之势，进而渐如虎吼深山，句句到位，切中要点，把宫崎滔天听得如痴如醉，五体投地。事后，宫崎滔天大加推赞，“如孙逸仙者，实已近天然纯其境界之人也。彼之思想何其高尚，彼之识见何其卓越，彼之抱负何其远大，而彼之情感又何其诚挚！我国人士中如彼者究竟能有几人？是诚东亚之珍宝也！”

宫崎滔天将会谈情况详细汇报给犬养毅，犬养毅大为高兴的说：“这是一份大礼物，怎能不会他一面？”随后，犬养毅携他前往外务省谒见某次长，次长让他们写份报告交上来，口直心快的宫崎滔天脱口而出：“我们已把秘密结社的实物带来，请径直接见面谈”。外务部官员一看他是外行，便哈哈笑道：“你们这样搞可……”

不管怎么说，宫崎滔天的任务完成得很到位，犬养毅于是又交给他一笔数千金的巨款，让他再次去中国游历一番。这一次，他的任务是考查中国政情特别是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人士。1898年8月24日，宫崎滔天再次来到上海，之后又南下广州、香港。让他感到有些得意的是，这时期他周旋于革命党和改良派之间，“发挥了交际家的手腕”，“窃以为自己的表现，即使是欧美的职业外交家，亦不能相比。”

未及一月，戊戌政变爆发。所幸的是，康有为在英国人的保护下侥幸脱险，而宫崎滔天也与搭档田野橘次分工配合，将康有为在广州万木草堂的几十名学生们设法带到香港。康有为来港后，对宫崎滔天的义举表示感谢，但他发现后者同时与革命党来往密切而有所戒备。期间，宫崎滔天劝说康有为与革命党、秘密会党合作，他认为中国的改革难度太大，没有出路，只能通过革命才能达到目的。

一番努力下，宫崎滔天最终说服康有为前往日本避难，并亲自陪同登上轮船。这段时期可能是宫崎滔天最风光时，由于陪同的康有为备受各方关注，一向手头困窘的他也因各种资助而阔绰了起来，据其自传中记载，这段时期他到处吃喝，眠花宿柳，好生享受了一番荣华富贵。不过，让他有些失望的是，他的恩主犬养毅等人希望康梁维新派与孙中山等革命党人联合起来反清的目的，却最终没有结果。

宫崎滔天认为康有为实在算不得什么英雄人物，“见识既不丰富，经验也不足”，“度量似乎亦狭隘”，只不过是“受到皇上知遇”的“一介草莽书生”，而他身边的那些浪人也作如是观。之后，宫崎滔天、内田良平、平山周、清藤幸七郎等人开始积极追随孙中山赴南洋、台湾等地伺机发动起义。

庚子年，当八国联军肆虐北方时，日本方面在南方先后策划了李鸿章华南独立、唐才常自立军起义，企图把水搅浑、分裂中国，但图谋都先后落空。之后，孙中山等革命党人又在日本浪人的帮助下策划惠州起义，宫崎滔天负责军械供应，但令他感到极度颓丧的是，他在这一事件中竟然扮演了一个被人愚弄、代人受过的角色。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革命党人交给他65000元购买军械，但实际经办人中村弥留在与小仓交易时相互勾结，所购200万发枪弹实为废品（多为甲午战争淘汰下来的废枪废弹），而中村弥留从中拿取回扣15000元。得知真相后，孙中山命宫崎滔天要求小仓退款，但小仓只答应退款12500元。后在犬养毅、头山满等人的斡旋下，小仓答应退款15000元，而中村弥留中饱私囊的15000元也被迫吐出。

交涉中，惠州起义已发动，最初进展也算顺利，但因筹款、军械等均不到位，加上日方答应的援助因伊藤博文再度出任总理大臣而骤然中止，失去日援的惠州起义最终一败涂地，知名浪人山田良政也死于此役，为日本志士为中国革命献身的第一人。

事后，抛头颅、洒热血的日本浪人们大为愤激，当时又谣传宫崎滔天在本次事件中贪污了一万元，在一次争吵中，黑龙会浪人内田良平甚至与宫崎滔天大打出手，两人从房中厮打到走廊，宫崎滔天的前额也由此多了一块永久性的新月形疤痕。

这一事件中的种种狡诈、愚弄与误解，让宫崎滔天对世道人心感慨万千，备受打击。经此挫折，他感到自己“做大将、当英雄”的梦破裂了，“回顾半生，只是一梦，而且完全是失败的梦。追怀梦迹，痛恨难堪”，一度还想“遁入空门”。1901年，心灰意冷的宫崎滔天投入演艺界人士桃中轩的门下。犬养毅得知后，将他召来大骂：“太没有出息！我宁愿把酒泼在地上，也不能跟你这种人喝！”酒力激动之下，宫崎滔天也愤而回击：“谁愿意向你这样的庸俗政治家敬酒！”

随后，宫崎滔天开始连载《三十三年之梦》，向世人解读自己的“英雄梦”。由于中国的冒险经历在日本浪人界是一个极有意思的话题，这本书竟误打误撞的成为畅销书并一度发行十版，这种超乎寻常的关注让宫崎滔天爆得大名，他的革命经历也成了他演出的最好广告，据说班子每到一地，“贴出的海报足有一铺席大，上面写着：‘一颗头颅悬赏十万两，为清国政府追捕的白浪滔天——宫崎滔天在此！’”

客观的说，宫崎滔天是社会平等与自由民权的坚定信奉者，他希望的的世界是一个“车夫马夫有车坐，穷苦农民亦富有，四海兄弟皆自由，万国和平自由乡”。在他看来，日本的变革少不了中国的革命与现代化，由此才能阻止欧美的侵略并进而推动整个世界的变革。在这个意义上说，宫崎滔天是一个世界革命主义的先行者，只是他把这个目标寄托在了中国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身上。

“但闻头领一声令，扶危济困不问程；名扬江户人钦慕，长兵卫者乃我名。”现实中的宫崎滔天身材魁梧，长须飘飘，性喜声歌，有豪杰之风，孙中山在《三十三年之梦》的序言中说他为“今之侠客也”，“识见高远，抱负不凡，具怀仁慕义之心，发拯危扶倾之志，日忧黄种陵夷，悯支那削弱，数游汉土，以访英贤，欲共建不世之奇勋，襄成兴亚之大业。”

有一次，日本浪人首领头山满送琵琶给他，陈少白在上面题诗，不料竟成谶语：“英雄漂泊红颜老，同抱琵琶委秋草；赠尔琵琶做伴游，一拔十年长潦倒。”自传中，宫崎滔天也自嘲说，“半生梦觉思落花，对镜自照，不禁笑道：你的相貌颇不凡，而志气为何这样颓唐。风度似亦英俊，而才能为何这样鲁钝。你的身躯徒然高大，而胸襟狭小如豆，行为虽似磊落不羁，奈何感情却如妇人。你终非什么天下的英雄！”

宫崎滔天的弱点，在于他为人太善良，所以成不了大事。中村弥留事件对他来说堪称奇耻大辱，事后他写了一封信给孙中山极力解释，其中洋洋万言，内责不已，但他对“革命理想”与“人心狡诈”之间的关系似乎终未认清。所以，宫崎滔天的“英雄梦”实际上也只是一个梦，正如他在《落花之歌》中唱的：“如今一切计划破，此梦遗留浪花节。弃刀废剑执手扇，一敲即响黄昏时，与钟同谢是樱花”。

清末新政后，大量中国留学生涌进日本，革命形势再度高涨，据说黄兴看到《三十三年之梦》后找到宫崎滔天，而孙中山与黄兴、宋教仁的相识也是他的牵线搭桥。1905年8月20日，中国同盟会在东京成立，事前的筹备会议在赤坂桧町3番地黑龙会本部（内田良平宅），宫崎滔天的家则为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的最早发行所。

作为武士的后代，宫崎滔天为人豪爽，广交朋友，但另一面是放浪形骸，行为不羁。《三十三年之梦》中，他即描写了不下三个红颜知己的故事（或许是该书大卖的原因之一）。宫崎滔天一生视钱财如粪土，有钱时任意挥洒，无钱时则四处求助于人。1911年武昌起义后，日本志士们个个疾奔中国，作为前辈的宫崎滔天本应立即动身，但因家里贫困到了极点而不能成行，后来还是靠别人资助才得以赶赴上海。后来，他又到香港迎接孙中山，并躬逢了当年之盛事。“二次革命”失败后，可能是年岁渐大，也可能是因日本方面不再支持孙中山等革命党人，宫崎滔天此后也日渐失去了革命的热情。

清末时，一些日本浪人在对中国革命抱有浓厚的兴趣，他们尽其所能为革命党人提供各种便利包括住所、金钱甚至武器。如果说这是一种天真善良的利他主义的话，那日本黑龙会乃至日本军部中那些同样支持革命的军方半军方人士就是一种赤裸裸的利我主义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这些人在辛亥革命后迅速转而支持满蒙独立，其中的动机无非是企图令中国陷于分裂以火中取栗，至少也要在满蒙问题上取得实际利益。

对于昔日的门下宫崎滔天，犬养毅说了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滔天实在是一个微妙有趣的男儿。外务省本来是派他去调查中国革命的秘密结社的，他却变成了中国革命党的同路人，忘记了自己本来的任务，与孙文意气相投，结为一伙。”很显然，犬养毅支持革命党人的动机乃利我主义，其目的无非“将彼辈掌握住，以备他日之用”。

1921年，孙中山在广东组织军政府，曾给宫崎滔天拍过三次电报要求他去广东，但此时宫崎滔天的身体已不行，他去了不到半年回国，即于1922年12月6日病逝。